【緣一】
從一開始起,世界就是無色透明的。
緣一他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所以在兄長問他為什麼能那麼輕易地擊敗父親的部下的時候,緣一回答:“人動作的時候,肌肉、血液和骨骼都會有不同的行為。”
當時,兄長露出了困惑的眼神。
於是緣一向對方解釋了這個東西。
嚴勝問:“也就是說,你看到的世界是透明的嗎?”
難道不是嗎?緣一想。大家眼中所看見的世界難道不是這個樣子的嗎?
但是他沒有問,所以也沒有人會告訴他。
直到多年以後,同虛一起跨過一片綿延的山脈,向某戶人家討取食物和一點點的休息場所的時候——
緣一遇到了日歌。
日歌給緣一的第一句話是——“百鬼丸想對你們說,對不起。”
……
對於緣一來說,日歌是一個符號,她的存在甚至是不真實的。但是這份不真實在他眼中,卻比任何人都要真實。
日歌和他一樣,擁有能夠看見透明的世界的能力。
日歌告訴他,大多數人是無法直接透視生物個體的。
虛頭一次知道他能夠看見那樣子的光景。
得到了這個回答之後,緣一才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他當時可能是因為這個被兄長討厭了。
尚未離家的緣一,從兄長嚴勝身上感知到了非常奇怪的情緒。在他眼中,嚴勝就好像一個破了洞的箱子,無數奇怪的情緒從那個破洞往外流出。一直都在流出,從未有收回去的跡象。
緣一不明白對方歲表露出來的那種奇奇怪怪的情緒是什麼。那時他勉強懂得了快樂和悲傷的含義,對憤怒的第一次接觸是來自繼國曠一,他們的父親。
可是嚴勝身上所表露出來的那種情緒是不一樣的。
無法言明的奇異。
“那那種感情是什麼?”緣一問。
日歌垂著眼,紅色的眼睛裡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為什麼你不親自去問問呢?”
這是一個提議。
“我難以幫助你。因為我自己也……自身難保。”
當時,日歌是這樣回答的。
“我不想去找兄長。我上次偷偷看過他一眼,我覺得他現在過得很幸福。我去找他的話,一定會打破我平靜的生活。”
“我覺得不可以。”
“……”
“其實我覺得這樣子也挺好的。”
“兄長他……我隻希望嚴勝他能活到子孫滿堂,在生命儘頭能夠安然離去。”
緣一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稱呼轉換。
“為什麼要改稱謂?”
“我們難道不是一個人嗎?”
第一次見到日歌的時候,緣一就是這麼想的。他們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連臉上的斑紋也絲毫不差。而且,連內部器官的排列也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同。
他們是兩個完全一樣的個體。靈魂之間的牽引與吸合力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為什麼要改稱謂?”
他們兄長難道不是同一個人嗎?
緣一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問題。隻是他看見日歌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變得極為難看。對方低下頭,口中放出一句“我不配。”
她不配擁有這些東西。
“我是一個沒有價值的人。即使我努力想把自己變成一個好人——我加入鬼殺隊,幫助那些被鬼迫害的人,可是到頭來我犯下的錯誤比我做出的好事要多的多得多。”
“兄長他是非常高潔的人,他不應該有我這樣的汙點。……有你就夠了,緣一。有你就夠了。”
緣一的腦筋轉不過彎來。
但是他相信,隻要他了解得夠多的話,他一定會明白的。
於是緣一在這裡住了下來。他還沒過幾天山野村夫的日子,虛就留下一封書信離開了。
虛的字很潦草,看起來也很醜,但是緣一分辨出了他到底在寫什麼。
他說他不高興了,出去玩幾天,不用找他。
緣一真的照做了。
一個村莊外的虛等了七天緣一都沒有來找他,他就真的氣衝衝地離開了。
可是緣一還是不知道。
之後的日子裡,緣一重複著早上起來去山裡砍柴、中午睡午覺、晚上就在燈下麵寫字。
或許是他天賦點點的不對勁的緣故,他的字格外爛,再怎麼練也依舊是亂糟糟的一團。
日歌就不一樣。她的字體纖細瘦長,比劃優美而文雅。
在照著對方的字練了一天以後,緣一開發了自己的新字體。
——被魔鬼詛咒的字體。
連蚯蚓爬起來都比他的字好看。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有一天,緣一去外麵乾活,遇到了一個想要跨越三座山去自己當士兵的兒子身邊的老人。老人的腿腳不好,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會。緣一一點也不猶豫地就提出要背著對方去找對對的兒子。
緣一帶著老人到三座山頭後邊以後,見到了為了大名戰鬥而重傷即將離世的老人的兒子。
他一瞬間覺得生命好短暫,好脆弱。他每一次遇到的生命,都是這樣輕易地就會被人折斷。
再送走老人之後,緣一就帶著自己前一天砍下的柴回家去。可是他剛剛走到家門口,就踩到了一片血。橫飛四濺的血液遍布在柵欄上、草地上和門前的那塊木板之上。
一個女人倒在地上。
……是鄰居家的靜子。
沒過幾秒,原本癱倒在地麵上的靜子突然動彈了一下。她的手臂突然擰過一圈,連脖子也一並旋轉了一百八十度。
呼呼——
呼呼——
她的眼睛變成了如同野獸一樣的豎瞳。
“啊啊啊!!!”
剛剛變成鬼的人類會因為極度的饑餓而喪失理智,從而將自己的食欲投向離自己最近的人類。
所以一般來說,一個人鬼化之後最先被吃的人是他們的家人。無論家庭破裂的慘劇都因此而發生。
緣一抽出日輪刀,赫刀一下子就砍斷了鬼的脖頸。
“請安息……”
緣一蹲下身,對著靜子逐漸消逝的身體跪拜道。
隨後又站起來,走進屋內。
日歌她被定在了牆上。
她是胸口中刀,刀劍從她的心臟旁貫穿而過。
等到緣一把她放下來,日歌用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都是我的錯。”
“是我,又一次做錯了。”
緣一給她迅速地止了血,然後又清掃了庭院。靜子她是孤身一人居住在此處的人,因此她就算是死去,也沒有人會記得世界上曾經有過她這樣一個人。
除了親眼目睹她死去的人和殺害了她的那個凶手。
“發生了什麼?”在給日歌換紗布的時候,緣一問。他能嗅到庭院裡有很濃烈的鬼的氣息,那種惡毒的氣息強到了幾乎要殺人的程度。
“……”
日歌也有些困倦地閉了閉眼睛。
她答非所問,“我的身體要被春回搞垮了。”她解釋了春回是什麼,它的工作機理又是什麼。總而言之,春回是一種會壓榨培育人性命的蟲。
“我變得比以前虛弱好多,我、變弱了好多。”
“我……本來是想,殺了他的。”
“因為他害了很多人,所以我想殺了他。”
日歌說著說著開始哭了。
“可是他講了好話,所以我心軟了。”
於是被對方反捅了一刀。
緣一考慮了一下,像對待小孩子一樣輕輕撫摸著對方的腦袋。
但是雖然說出了這些,日歌的臉色並沒有變得很好看。她的連上網依舊愁苦,仿佛仍然埋藏一些黑暗的東西在心底。
沒過多久,緣一就知道了那個秘密是什麼。
日歌懷孕了。
據她所說,自己還有一個女兒,是一年之前出生的。
但是因為自己太懦弱,所以丟下她逃跑了。
緣一覺得日歌不是這樣的人。
“那回去看看她好了。”因為日歌對他說:回去看看兄長好了。所以緣一對日歌說:去看看你朝思暮想的女兒好了。
但是日歌並沒有這麼快做出決定。反而是緣一為了了解鬼殺隊自行加入了鬼殺隊。他了解到鬼殺隊是自古以來就有的獵鬼組織,鬼殺隊當中被稱為“柱”的劍士們都非常優秀。
但是緣一發現,沒有一個人會使用呼吸法。
因而他開始教授大家呼吸法。
這樣子以後的第三個月,日歌做出了決定。
那個時候緣一剛好從鬼的魔爪下救助了生命垂危的兄長,為了替自己死去了的部下們報仇,嚴勝說要和緣一一起加入鬼殺隊。
於是三個人成為了一個隊伍,一齊去了本部。
一切都很順利。
日歌見到了她的女兒,緣一和嚴勝分彆成為了鬼殺隊當中的柱,柱和優秀的鬼殺隊隊員也學成了自己的呼吸法並且臉上也生出了帶有通透能力的斑紋。
在劍士們實力大幅度提高的基礎上,被消滅的鬼越來越多了。後來,他們還擊敗了上弦之一鯰八雲,從來使十二鬼月完全地消失在世界上。
在這之後不久,緣一找到了鬼的始祖。
他與鬼的始祖相遇在一片月下的竹林當中。那天晚上的月色很好,深藍色的天幕上麵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月光灑落在森林之上,無論是樹葉還是枝條都顯露出一股朦朦朧朧的美麗。
紅發的劍士與鬼的始祖幾乎是狹路相逢。
烏壓壓的竹林的影子把整條路都映得黯淡,寂靜的竹林離腳步聲特彆清脆。
那個男人,穿著華貴的衣服,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他出現的時候,連月光也黯淡幾分。
在看見那個男人的時候,緣一同時看見了站在他身旁的少女。
漆黑的柔軟的頭發,紫色的眼睛裡缺少神采。她穿著深紫色繡著豔麗花朵的婦女裝,模樣十六七歲,像是剛剛嫁過人的模樣。
在見到那個黑發男人的第一刻,緣一的心中升起了異樣的情緒。
他突然明白了一個問題,一個困擾了他將近二十二年的問題。
……
人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有的人會回答說“為了幸福”。
有的人會回答說“為了保護我愛的人”。
有的人會回答說“為了我自己”。
那麼緣一呢?
緣一的回答是什麼?
他一開始、甚至到二十二歲那年都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即使有人給過他範例,他卻也無法回答出來。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緣一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回答是什麼。
他之所以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殺死眼前的這個男人。
宿命的味道。
嗅到了命運所給予未來。
一切無須多言,都在此心之中。
那個男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暴虐的生命力,就像是火山口,隨時會迸發出岩漿。
他試圖以他自身的高溫吞噬他所遇見的一切東西。
黑發的男人嗤笑道:“又是使用呼吸法的劍士……我已經見得煩了。我已經對你們沒有興趣了。”
男人說著意義不明的話。
而在下一刻,他朝緣一發動了攻擊。
男人揮動手臂,及時發動了他的攻擊。不僅速度非常快,攻擊範圍也特彆廣。
緣一剛剛避開那一擊的時候,他便聽見了身後至少五十棵竹子被砍斷的轟然倒地聲。
哪怕擦到一下就有可能身亡……這輩子緣一頭一次產生了脊背發涼的感覺。
從未有一次這樣子連身體都變冷了,就算是遇到上弦之壹的時候也沒有。
……但是他是鬼的初始始祖。
雖然男人並沒有明說,但是緣一就是知道對方是鬼王。
上天將這個消息告訴了他。
緣一的眼睛看見對方有五個大腦和七個心臟,分彆分布在各個地方。
看起來光是砍掉腦袋並不會死……
緣一考慮到。
必須得把其餘的大腦和心臟全部毀壞才行。
於是在下一次對方的攻擊襲來之前,緣一率先組織好了他的劍技。
緣一的日之呼吸所配套的劍技一共有十二招,而他近來,一直試圖研究出威力更大的第十三之型。
但是一直沒有成功。
在鬼王襲來、生命頭一次發涼,在上天托付給他的命運第一次顯現之時,緣一靈光一現。
他跳到半空中的時候,就完成了屬於自己的、從未展現過的也是威力最高的劍技。
日之呼吸·十三之型「輝輝恩光」!
如龍般的火焰盤旋成許多股,將敵人的軀乾、手臂與腿腳全數卷入。下一秒,空氣中就傳來了血腥味。
男人因為不可置信而變得蒼白的臉上滿是驚愕,他斷了手和腳,連腦袋都離開了脖子。
黑發男人用自己隻剩上肢的胳膊頂住腦袋,避免讓頭從脖頸上掉下來。
因為狂怒,蒼白的臉變成了黑紅色。
即使男人有拚命地使喚自己被切下的地方,可是他的傷口並沒有再生。
因此,緣一知曉了,他的赫刀就算是對鬼的始祖也有效。
然後是鬼王帶來的那名少女。
緣一原本以為那隻女鬼會偷襲他然後救走自己的主人,但是並沒有。
緣一見到了不可思議的場景。
鬼少女並沒有要來幫助男人的意思,他隻是緊緊地攥著手,身體向前傾。
出乎意料地,緣一在他眼中看見了某種可以被稱作「希望」的光。
緣一決定先解決掉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死後,一切悲劇將不再發生,世界上的人將不會再受到惡鬼的迫害。
之所以小小的願望都無法實現,隻因為這個美好的世界上有鬼的存在。
……那麼很快機會消失了。
但是在殺了對方之前,緣一還有話想要問他。
他還有話想要和對方說。
“死去的人,注定不會歸來。”對方如是說。
“活生生的人,無法像鬼那般再生。”
“為什麼要掠奪,為什麼要踐踏生命?”
“哪裡快樂,哪裡有趣?”
他如是問道。
男人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黑,他的牙齒相互擠壓發出咯吱咯吱的難聽的摩擦聲。
“你不曾經也是苦苦掙紮而流淚的人類嗎?”
“為什麼要忘記?”
“為什麼會遺忘?”
“你把生命當成什麼了?”
緣一一開始很平靜,可後來越來越憤怒。他對天敵的那份怒火燃燒他心,他說:“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鬼王並沒有回答,顯然他什麼也沒有聽進去。牙齒間的摩擦聲越來越大,就在緣一的日輪刀高高舉起打算給對方一個了結的時候,男人的身體突然爆炸變成了一千八百塊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