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
劉健與謝遷相對而坐。
元輔大人神情凝重,臉色很是難看。
便宜行事。
《史記·蕭相國世家》:“即不及奏上,輒以便宜施行,上來以聞。”
簡單來說,就是指可以根據實際情況斟酌處理,不必請示朝廷,不必請示皇帝!
比如李唐賢相狄仁傑,聖曆元年突厥南下騷擾河北,劫掠百姓萬餘人,女帝武則天任命狄仁傑為河北道行軍元帥,征討突厥,並許以便宜行事之權,被皇帝臨時授予的“便宜行事”之權,允許他自己做主處理一些事務,狄仁傑就成了可以節製整個河北道所有軍民以及官吏的第一人。
又如大明王朝現如今這些巡撫、總督等地方監察官員,在兼領其他專項事務時也被賦予“便宜從事”的權力,他們甚至有權過問和處理如勸課農桑、勘察災情、興修水利等本應由地方官員處理的事務,而且可以隨時下令捉人拿人,包括布政使這等封疆大吏也不例外。
此外,像前宋時期川陝宣撫處置司的張浚,他被賦予了極大的“便宜行事”之權,許其在川陝地區享有軍、政、財的一切支配權,自張浚經營川陝以來,陝西軍民受到很大鼓舞,使得金軍主將完顏婁室“所下陝西城邑,輒叛”,不得不請求增兵,前宋抗金頹勢自此逆轉。
總而言之,這“便宜行事”之權,權勢之大遠超尋常,更是尤在節製地方軍馬權之上!
但是現在,小皇帝不僅賜給了中山侯湯昊“節製地方軍馬權”,還給了他湯昊“便宜行事之權”,這也就意味著湯昊所到之處,他可以調動當地所有兵馬,可以捉拿當地所有官員!
這才是劉健真正擔心的地方!
“先前兵部尚書許進已經指出,沿海衛所糜爛不堪,而中山侯又有意重建水師,那麼他此次打著剿倭的名義出兵,肯定會借此機會針對這些沿海衛所下手!”
“但是,這隻是其一,甚至都不是主要原因。”
“元輔大人的意思是……”
謝遷聞言一怔,臉色逐漸變得難看了起來。
“木齋,你覺得咱們這位中山侯,到底想乾什麼?”
當然,他能夠堅守本心,做到恪守原則一心為國一心為民,與他這順暢的仕途也分不開關係。
而且正因為謝遷是一個乾吏,更加迎合皇帝陛下的胃口,畢竟傻子都看得出來,湯昊和小皇帝一門心思地想要刷新朝政治理弊政,謝遷這個乾吏首輔,或許能與他們這對君臣擦出不一樣的火花。
“元輔,衛所廢弛,根源不是出在世襲武官製度上麵嗎?”
“你說的很對,沒有任何問題。”
“所以,不如讓湯侯帶兵去肅清一番,該殺的殺,該抓的抓,至少可以讓沿海百姓的日子好過一些!”
劉健歎了口氣,再次出言,給了謝遷重磅一擊。
“昔年太祖高皇帝在天下的各軍事要地,設立軍衛,然後創立了寓兵於農、守屯結合的建軍製度,即是衛所軍製。”
尤其謝遷還是個嫉惡如仇的乾吏,對待那些貪腐受賄、克扣軍餉、奴役軍士的衛所將領,他恨不得自己親自前去,將這些狗東西血洗一遍。
奈何經過先前發生的一係列事情,劉健也算是徹底對李東陽失望了,一個一心隻顧著自身利益,枉顧家國天下的利己之人,更加不適合坐上內閣首輔這個位置!
“木齋,你想過沒有,那些沿海衛所為什麼會糜爛?”
“元輔,下官以為,中山侯是想趁機厘清沿海衛所的弊政!”
劉健聽得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劉健聽後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類似於王鏊被天官馬文升選定為接班人,劉健同樣選了接班人,就是眼前的東閣大學士謝遷。
內閣首輔,就是縉紳領袖,這個位置,需要老成持重,需要多方斡旋,似乎老謀深算的李東陽更加合適。
謝遷是成華十一年的狀元,狀元本就前程似錦,謝遷更是將這條路走到了極致,翰林院觀政後便入東宮成為成化太子近臣,後於弘治八年同李東陽一起入內閣參與政務,等到弘治太子出閣時,又加封為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可謂是仕途錦繡青雲直上。
沿海衛所,重在沿海。
“沿海衛所,重在“沿海”二字,你能夠聽明白嗎?”
聽到劉健的詢問,謝遷頓時臉色一正。
終於,謝遷意識到了不對勁,他默默地閉上了嘴。
嗯……
但難能可貴的是,謝遷即便身居高位,也不像那李東陽一樣,廣交黨羽結黨營私,反而謝遷是一個乾吏,辦事堅持原則,為人光明磊落,簡單說起來就是眼睛裡容不得沙子。
“但問題在於,這衛所軍戶乃是世襲,武官世襲武官,軍丁世襲軍丁,致使一個個衛所儼然變成了這些武官將佐的自留地,各級衛所軍官利用職務之便,侵占軍屯土地,私役士兵,倒賣軍械,克扣軍餉……”
頓了頓,謝遷突然笑道:“下官以為,此事未嘗不可!”
你說話的時候,能不能稍微動動腦子啊喂?!
或許讓謝遷跟自己一起致仕?
這個選擇是不是更好一些?
老首輔現在是真的有些心慌,他害怕等自己致仕之後,這謝遷會跟著湯昊和小皇帝,三人組成“嫉惡如仇三人組”,直接把大明給鬨個天翻地覆啊這!
可惜謝遷這輩子仕途太過順暢,自從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後,不是待在翰林院觀政,就是進入東宮成為太子近臣,沒經曆過什麼官場黑暗,更不了解民間疾苦。
“誠如中山侯所言,自我大明立國至今,倭寇之患始終未絕,反倒是因為沿海備倭衛所都司的糜爛,導致倭患日益嚴重!”
“沿海衛所之所以糜爛,是因為衛所軍官與商人勾結,買賣走私貨物,通過這一係列手段斂財。”
劉健大有深意地開口提點道,希冀著謝遷能夠體悟到自己話語中的深意。
乾吏就是乾吏,隻求目的,不論手段。
“那麼,這些商人又是憑什麼,有資格與執掌衛所的軍官搭上線呢?”
直到謝遷一五一十地道出了這衛所軍製的弊病,道出了為何沿海衛所會日益糜爛,可元輔大人依舊沒有開口,而是滿臉失望地看著他。
其實,劉健本不想選謝遷繼任首輔,畢竟他劉健是一個循吏,而謝遷是一個乾吏。
這個回答,就很謝遷。
謝遷說得情緒激動,臉色漲紅。
“商賈向來卑賤,若是背後沒有勢力支持,他們彆說與衛所軍官做生意了,隻要膽敢登門,就會被這些武夫丘八給生吃活剝了,連點血水都不會剩下!”
“所以,他們背後站著人,那木齋你想想,這些商人背後站著誰呢?”
話聽到這兒,謝遷的臉色已經很是難看了。
“他們背後站著的人,足以讓衛所軍官忌憚,不至於為了蠅頭小利與商賈背後之人撕破臉皮,那麼這些商賈背後之人,到底是誰呢?”
“比如我大明與倭國的勘合貿易,日商每一次都會采購大量的如生絲、藥材、字畫、書籍等中原特產,那麼木齋你想過沒有,這些東西從何而來?”
“單論生絲,江南就是為整個大明的生絲生產中心,蘇州“家杼軸而戶纂組”,織造花羅、素羅、緞、綢數十種,杭州成為各地“大賈不遠千裡而求羅、綺、繒、帛者必走浙東”的基地,嘉興“蠶桑組繡之技衣食海內”……”
“或許你會說,還有川蜀,“蜀錦工甲天下,特設織錦坊供禦用”,保寧“有絲綾文錦之饒”,還有山西“潞綢”,“潞城機杼鬥巧,織作純麗衣天下”……”
“但不管是川蜀還是山西,他們都距離沿海太遠,哪有江南之地占據了地利優勢方便!”
劉健不再去看謝遷,而是自顧自地站起了身,向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