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少年(1 / 2)

豈止年輕和驕傲, 可能還有些自私。

所以這真是個讓白硯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為什麼他對朋友都能無私,對裴摯卻是精致的利己主義。

裴摯剛開始不對勁的時候, 他真沒辦法究其原委嗎?其實也不是。當時,他至少知道裴家夫婦一反常態鬨得不快。他問過裴摯為什麼, 裴摯開玩笑似的說裴明遠在外邊有狗,他就真當玩笑聽了。關於裴明遠跟太太不合的原因, 他隻從白女士那得到一個模糊的答案。

他其實可以知道真相的, 畢竟, 他們兩家交情在這,那時他自己上幾趟裴家也算不得突兀, 如果那樣做,他至少能看出些端倪。

可他沒有。

如果把這個行為的成因深剖下去:他想知道到底是什麼讓裴摯對他不如往昔,更勝過,他想知道裴摯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好像是一回事?不,差彆大了。

首先出發點就不同。

前者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場, 計較他為什麼遭遇冷淡,另一個則是站在愛人的立場,關心裴摯的遭遇。

他站在自己的立場,還足夠驕傲,接著就萌生出這種想法:就為了求你關注, 我急吼吼地把自己摻到你家事裡去?開玩笑的吧?

可是, 對於他跟裴摯來說,這樣的態度真的恰當嗎?即使他們不是情人,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

白硯跟佘晶這場對手戲又是一次通過。

邊城驛站的後院, 兩位年輕的情人甚至沒有見麵,將軍坐在屋頂等了一會兒,終於看見那紅衣似火的窈窕背影點亮滿眼凋敝的枯黃。

那是他的情人,也是仇人的女兒,少一瞥是不舍,多一瞥則是罪惡。可他依然戀戀不舍地朝那一團火紅瞧著,從懷中掏出一早備好的珠釵,放在掌中細細摩挲。恣意少年頭一次知道什麼是苦澀,那一團紅,讓他輕不得重不得,遠不能近不得。

少女太後跟侍女邁進對麵的草廬,將軍拿紅緞將那珠釵裹了個嚴實,翻身而下,把物件放在草蘆外的石階上,這天是姑娘的生日,生日總是該有禮物的。

接著,他又躍回屋頂。

直到看見侍女出門,拾起他那一層把持不住的心意,將軍這才轉身而去。

這一場拍完,導演又對白硯豎起大拇指,而後同一布景,佘晶跟侍女對戲。白硯也在旁邊圍觀。

侍女捧著珠釵,回到屋子裡,“小姐,你看。”

侍女能猜到誰來過,少女太後自然也能猜得出。少女驀地起身,窗外,如洗碧空下隻有個空空的院子。

少女明媚笑意倏忽消散。

侍女勸道:“將軍這段時日都這般不尋常,小姐,莫非出了什麼事?”

少女氣急敗壞,猛地將珠釵砸到地上,“如今,我不想知道了。”

少女太後的驕矜果然被佘晶演繹得淋漓儘致。

這天天氣格外好,頭頂一輪白花花的太陽,白硯突然被晃得有些頭暈。

這是他跟佘晶最後一場對手戲,之後,將軍和太後在陰差陽錯間分道揚鑣。戲裡的節奏總是比現實更乾脆更殘酷。

布景轉換,中途休息,白硯目光朝周遭掃視一圈,裴摯不在。一直挨著下戲就湊上來逗趣調笑的小混蛋,不知往哪去了。

助理來給他遞水,白硯很順嘴地問了一句。

助理說:“剛才你那場演完,裴少就走開了,他早先就嘀咕車上都是土,應該是出去清理了?

白硯在原處坐了一會兒,五分鐘後起身,到了驛站外頭。

裴摯還真在洗車,應該是為了避開驛站外邊停著的其他車輛,把車停在十多米之外。正午豔陽當空,裴摯把外套脫了,留著白色短袖T恤,露出兩條精實健壯的胳膊,一副墨鏡擋住上半張臉。

白硯緩緩靠近。

裴摯目光終於停在這個方向,墨鏡隔開眼色,讓整個人氣質顯得有些冷硬,可唇角掛著的笑意相當爽朗,“你怎麼出來了,彆過來,這兒又臟又曬。”

白硯在兩米之外停住腳步,“我就在這兒待會兒。”

裴摯打量他一會兒,見近處沒旁人人,問,“你想我了?”

白硯望著裴摯比陽光還熾亮的臉龐,沒說話。

裴摯用帶水的抹布在車身來回擦拭,眼睛一直朝他瞧著,半晌,應該是見沒人注意這兒,壓低聲音說:“你可彆這樣看我,再看我得親你了,這……大庭廣眾的,被誰瞧見都不好。”

真是力度足夠的威懾,可白硯依舊巋然不動,抿唇不語。

裴摯眼光又在他身上滯留一會兒,乾脆把抹布扔一邊兒,彎腰從桶裡澆了幾捧水把手衝洗乾淨。接著起身,撣去手上的水,緩步朝他靠近,“你不高興?”

白硯從漆黑鏡片裡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身古代戎裝,末路英雄似的,英挺而落寞,片刻後才乾巴巴地問:“從哪看出來的?”

裴摯眉峰壓低了些,“沒打沒罵,又沒打情罵俏,還真不高興?你怎麼了?”

沒怎麼,還真沒怎麼樣。連白硯自己都不知道出來這一遭乾嘛,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情緒化,想一出是一出,好像的確挺神經病。

於是,白硯說:“沒什麼,裡邊人多,我就出來透透氣。你忙著,我先進去。馬上要放飯了,你早點兒進來,彆誤了點。”

白硯說完轉身就走,裴摯倒是想拉人,可是靠驛站那邊是一溜的場工群演,他隨便任性點兒,他哥今兒就得當眾出櫃。

白硯回到片場裡,掏出手機刷了會兒微博。

他在一感情博主文下看到這樣一句話:習慣拿刺對著最親近的人,情商低的終極表現。

白硯活了二十七年,一直覺得自己作為演員,領悟力絕佳,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貼上情商低的標簽。作為演員,自信是必要的,所以白硯用了五分鐘懷疑這位博主的論調。

五分鐘之內,他回顧了一下這六年間、自己心中比較明確的自己、和這一陣才逐步明確的人生方向,突然無比鬱悶地產生了認同感。

這股子鬱悶一直持續到晚上收工,白硯對裴摯說:“我們出去逛逛?”

裴摯問題隻有一個,“去哪兒?”

白硯說:“隨便逛逛。”

到車邊,他格開裴摯自己上了駕駛座,裴摯站在車下,“你忙了一天,還有精力開車?”

白硯說:“我不累,你從那邊上來。”

於是,車從荒原間的小路駛出去,開車的是白硯。

逐漸遠離劇組駐紮地,夜色沉沉,周遭光亮終於隻剩下車燈。遠處靛藍天幕下是黑黝黝起伏的山脈,天地之間寂靜且荒蕪遼闊,眼前是一條去向不明的路,白硯突然想起當年他們的私奔。

那是裴摯從西藏回來後的第三天,紈絝發小表弟滾蛋的次日,裴明遠突然上門,逮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當時,裴摯臨出門纏著他要告彆吻,被剛出電梯的裴明遠撞個正著。

裴明遠還不知道他們有這層關係,震怒道:“你們在乾什麼!?”

白硯帶著一股子已然厭煩的無所謂,沒說話。裴摯比他更無所謂,衝著裴明遠叫板:“你不是看到了嗎?”

裴明遠氣得發抖。裴摯還沒等當爹的衝上前發難,一下將白硯拽進屋裡,嘭地甩上門,把裴明遠徹底隔絕出他們的世界。

以當時裴摯對裴明遠的敵視姿態,這樣的表現並不難解。

裴明遠並沒當即破門而入,隻是,安靜之後的風暴更加劇烈。

深夜,裴摯靠著窗台抽煙,一直望向樓下的目光突然頓住,接著摁掉煙頭,轉身果斷打開抽屜,利落地收拾出證件,對躺在床上的白硯說:“哥,不對,我得躲著他了。”

裴摯暴躁地說:“他帶人來了。”

白硯愕然翻身下床,到窗口往樓下一瞧,果然,有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停在那,裴明遠下車,身後還跟著幾個男人。

裴摯問:“你跟我一塊兒躲嗎”

白硯也說不清當時的自己是怎麼跟著裴摯走的,分明,他的小男友已經走在背離他的路上,可他還是跟著裴摯走了,或許因為,裴摯的變化再讓他無奈無力,這個人也是他跟這個世界唯一僅存的牽連,真的愛過,哪有那麼容易放手?

於是他們踏上了一條更加茫然的路,不對,那時的他好像也不那麼茫然,他還有最後一絲希望,裴摯隻剩下他,他們隻剩下彼此,或許他們還能回到最初的時候。

他們躲開裴明遠帶來的一幫子人,從安全樓梯下樓,出門,打車,到了臨市。接著汽車火車,幾番顛沛流離,又到了東南沿海。

像是潛逃,又像是旅行,他們最後到了廈門。

裴明遠一定會找裴摯,但出於安全考慮,又不敢太大張旗鼓地找。在這道夾縫中,裴摯租了一登山隊隊友家的閒置房,他們在那住了一周。

九月中,白硯返校的日子到了。裴摯去英國求學的簽證一直閒置在手上。

有天,白硯下樓買煙,樓下老板問:“你是大學生吧,現在還沒返校上課?”

白硯沒說話。

老板又問:“不對啊?你在這附近上班嗎?我看你跟你弟成天都在家,你們是做什麼的?”

不知道,白硯不知道,他不知道他們是做什麼的,他不知道他們最後要去哪兒,又能去哪兒。

當時正是中午,對麵小學放學,穿著整齊校服的孩子們結隊走出校門,有序而又充滿希望。

白硯之前的二十多年也是這麼過來的,可是,當時兩相對比,這些對他跟裴摯來說已然成為過去,他跟裴摯成了徹頭徹尾的邊緣人。

沒有徹底置身人群之外,就不會知道那種畸零的遊離感有多可怕。

回家,他問裴摯:“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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