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是因為三皇子那個蠢貨!”
賀頌聲偏過頭去,沒有正麵回答她。
“父親說什麼他便信什麼,到現在還以為父親真和貴妃娘娘起了嫌隙,要轉投他的麾下,讓我去結為姻親。”
“他也不用那芝麻粒兒大的腦瓜子想想,若單是賀貴妃和十皇子兩個人,身後沒有我父親的支持,如何在朝堂上給他那樣施壓?”
賀椒茹倒看得清楚,三皇子其實也沒得選。
他們都是被拿來製衡博弈的犧牲品。三皇子背後沒有母族,被隨意使用,他也不過是入虎穴罷了。
她忽想到什麼,小聲說:“不過我瞧著姑姑近來似乎真的與父親……”
“總之,蕭南時說的沒錯。”賀頌聲沉聲打斷她,“有父親籌謀一日,我就會被利用一日。到時候他利用完三皇子,我又怎可活的下去?”
“他拿我當傻子,當政治的籌碼,我也不要這個父親了。”她哽咽起來,“雖然不知道她要這冊子何用,但她說過,隻要這樣就可幫我解除婚約,並且再不被迫卷入皇家鬥爭。”
“旁人說這話我不信,但是我追趕她那樣多年,她沒說過一句空話。”
“你會告訴父親嗎?”她抬起眼,害怕又期冀地看向二姐。
賀椒茹沉吟良久,搖了搖頭。
“但你直接拿走,可有想過後果?”
她不知從哪掏出一個火折子,利落的點燃地上沒被及時清理的雜物。
“秋日,易走水。”
*
“表姐,我好想你呀~”
蕭南時回京幾日,先是路上顛簸沒緩過來上吐下瀉,休養許久;等好了後又忙著給父親的生辰打下手,終日不得閒。
一閒下來,就急切地跑來容嫵這裡找她。
她和孫瀛栩住在新開辟的府中,但出於種種原因,離原本的孫府也很近。
“回京好些天了,給你下帖子你總是說害喜不舒服,我也一直不得空見你。”南時拉著容嫵的手說,“終於見到了,快讓我抱抱看是不是想我想瘦啦?”
容嫵卻撅起嘴,推開她。
“嫵兒表姐?”
蕭南時滿眼受傷,瞬間湧上盈盈的淚花,癟嘴軟軟的喊姐姐。
容嫵輕惱一聲,背過身去,滿腦子卻更是這小孩兒慘兮兮的模樣,終究不忍地小聲說:“我看了阿栩的信才知道,你竟和太子……”
她很生氣地轉過來,瞪著蕭南時抱怨:“你都不告訴我!”
蕭南時心是虛的,但好在臉皮厚,表麵依舊硬氣:“你還讓我和他保持距離呢!”
“再說,我哪裡有刻意瞞著?”她堅定地說,趁機倒打一耙,“我隻是沒有主動告訴你們,我娘和爹爹都看出來了,就你心大,一心看著你那好夫君,一點也不關心我!”
容嫵忽然想起來蕭南時近來一會兒食欲不振、一會兒食如饕餮;又是繡花做針線又是老往佛寺、宴會跑,這下也回味過來,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
這懷著孕呢,如今卻愈發愛耍小孩子脾氣,竟把阿時惹得要哭了,真是不應該!
她摸摸委委屈屈的南時的頭,溫聲哄著:“是我不對,來,姐姐給你念書聽,話本還是詩賦?”
“不念你那經文就行。”蕭南時破“涕”為笑,在她的小桌上翻看著。
“咦?”她舉起一個木芙蓉的書簽說,“這個……”
“阿栩的信件裡夾著的。”容嫵低眉淺笑,“說是你家太子教的呢。”
“嘿嘿~”蕭南時傻笑著,從隨身的小絹布包裡翻出一本袖珍的詩冊,裡麵正夾著陳清玉送她的桂花書簽,“這是我的!”
容嫵瞧了一眼,嘴角抽搐,眉心皺起。
“不,等等,這就是他送你的東西啊?”她拍了下蕭南時的膝蓋,嚴肅地說,“怎麼看著比阿栩做的差多了,也太……”
這片桂花書簽著實彆出心裁,剪裁包裝的也很整齊,但仔細瞧一瞧就會發現,哪哪都是小問題,整個簽形成一種奇異的姿態。
著實有些……醜。
“我就喜歡這個。”蕭南時笑得更深了些,“你不懂。他是個做手工的大笨蛋。我悄悄問過下人,這還是他做了好久好久、費了好多材料才得來的呢。”
容嫵安下心來:“醜不醜不打緊,最重要的是對你用心。”
蕭南時點點頭,捏著書簽,越看越歡喜。
做不好,才是他的可愛之處呢,笨拙,卻還是要做。
她忽然想到剝蝦時的他,咬唇落寞;轉而想到套圈圈時的他,又不忿起來。
“表姐,你可不許往外說啊!我們殿下也是需要一個好形象的,哪能讓外人知道他做手工做成這樣?”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聊著,氛圍正好,門卻忽然被敲響。
“夫人,蕭小姐。”容嫵的貼身侍女進來,有些不大高興地說,“駱姨娘來了。”
蕭南時聞言看向容嫵,隻見她歎了口氣,解釋道:“駱姨娘是我公公最寵愛的妾室,今天說是要來府裡看我,張羅一家人一起吃頓飯。”
“她和你是哪門子一家人?”蕭南時說,“她不是有自己的孩子嗎?”
“我那婆婆當年染疫去的早,孫大人疼愛姨娘,若是能扶正早就扶了,眼瞧著和正頭娘子也沒什麼兩樣。”容嫵講著孫家瑣事,“成天在府裡鬥猶嫌不夠,把自己當成嫡母渴望讓我孝敬順從她,處處擺規矩。”
“鬥來鬥去,是因為她們沒有事做。”蕭南時犀利的評價,“身家性命全仰仗著擎天般的夫郎,沒有家室支撐,也沒什麼愛好,活得可憐卻可恨。”
“是這樣呀。”容嫵扶著肚子,在蕭南時的攙扶下下床整理頭發,“虧得她們隻敢嘴上叨叨我,不敢硬來,搬出來後更是無從下手,不然我可不會輕饒了她們。”
不敢嗎?那可未必。
蕭南時想,在夢裡,正是孫老大人最寵愛的這個姨娘嫉妒容嫵家庭美滿、出身高貴,想要仗著輩分壓人不成而惱羞成怒,聯合烏尼雅設計孫瀛栩,假借孫老大人的名義給他下藥。
幸虧孫瀛栩聽容嫵的話,對幾個姨娘也早有不滿,她們送來的東西一概不碰,這才沒有中計。
但姨娘裡應外合,趁其不備將那位小姐送入他書房中,鬨了好一通緋聞。
蕭南時在心裡握拳。
姐夫,這一次你的清白由我來守護!
“歸根結底,還得孫老大人來治她才能藥到病除。”她一針見血。
“我瞧著公公是不會管的。他……”容嫵歎著氣,“我和你講,他看重阿栩,本就想給他謀個得力的妾室人家,阿栩死活不肯才勉強作罷。”
“雖說阿栩為了我和他對峙,我十分感動,可我朝孝字為大,若是更進一步反抗他們,我……”
“真過分。”蕭南時不滿道,“這是當爹還是當鴇公?”
容嫵趕緊捂住她的嘴:“你可小聲些吧,孝字當頭壓死個人,可不敢光天化日的說。”
她盯著義憤填膺的蕭南時,忽然猶疑著說:“那你日後……?”
見對方滿臉疑惑,很天真的模樣,她提點道:“那位可是太子,皇家哪個不是三宮六院,也有未來的太後要侍奉。”
“憑他是什麼,有旁人就不行,不護著我也不行。”蕭南時想了想,又說,“他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容嫵撫上她的手,眼神裡滿是肯定與祝福:“你定會美滿的,放心。”
蕭南時調皮的捏了捏她的粉腮:“你都沒有見過他,如何相信他?”
“我不是信他。”容嫵搖搖頭,美目盼兮,“而是信你。”
“我們阿時呀,是全天下最最好命的女子,也配得這好命。你值得世間所有的歡愛和美好,他若不好好愛你,有的是人愛你,你也不會為了哪個負心薄幸的委屈了自己,對不對?”
蕭南時聽著聽著,這回是真的有想哭的衝動。
她低下頭,絞著手指呢喃:“若我,不是什麼好命呢?”
“若我……”
怕姐姐擔心,她沒有透露分毫自己原先的命運,卻不可避免想到那個結局,酸澀難擋。
“若我有一天不好了,我變成壞姑娘了,你要怎麼辦?”
“阿時若是變壞,也不會壞到哪裡去。就算你傷自己,都不會傷到我們,你就是這樣一個小孩兒。”
容嫵不明所以,依然拉她坐下,自己站在身後幫她插上一根花簪:“今世簪花,來世漂亮。”
“若你真的好壞好壞,我才不信那是你,指定是被哪個臟東西奪舍了,那我就日日去給你抄經念佛,求我的阿時趕緊回來!”
蕭南時撫上發頂的花簪,咽下淚水,巧笑倩兮。
她想起在夢裡,陳清玉坐在寢殿中處理公事,侍從來向他稟報。
“陛下,孫瀛栩孫大人緊急告假。”
“告病?”
“孫大人的妻子容氏……”那人解釋道,“就是蕭家小姐的表姐。蕭小姐死後,她去蕭府門前站了良久,又被請進去半日才出府,一出去便哭倒在大街上。”
“如今許是感懷故人,要去寶華寺祈福數月,孫大人不放心,也打算跟著。”
陳清玉放下毛筆,望著滿桌的案卷,目光深深。
“準。”
他古井無波地問道:“給蕭家的恩典和誥命如何了?”
“回陛下,都傳下去辦了,不日昭告。”
“容氏是有情之人,朕深受感動;孫大人先前也有功,一並封賞了吧。”
……
蕭南時陷入回憶,情緒劇烈起伏。
她不信佛,容嫵卻虔誠,傻傻的期望佛祖真能顯靈,讓那個熟悉的阿時回來。
不知嫵兒姐姐在那個世界裡,手抄了多少佛經,又誦讀了多少日夜?
“表姐。”她靠在容嫵身上,柔柔地虛環住她豐腴的腰,“阿時回來啦。”
容嫵樂了:“我曉得了,你不就是剛從漪州回來嗎?要說幾遍啊。”
南時蹭了蹭她,嗅她身上讓人安心的香味。
三願其一,椿萱並茂,棠棣同馨。
表姐,我們都要好好的。
*
她們磨蹭了一會兒才出裡屋,大廳裡,駱姨娘已然等了好久,正擺著架子想發作,又心有戚戚。
見到一同出來的還有位眼生的小姐,她更不敢輕舉妄動:“這是?”
“駱姨娘好。”蕭南時甜甜一笑,看起來人畜無害,“常聽表姐說起您,您還沒見過我吧?”
“我姓蕭,蕭家南時。”
駱姨娘一聽,趕緊站起來,乾笑了兩聲:“原來是蕭小姐。”
她自然是沒見過蕭南時的,但對方美名遠揚,誰都聽說過。
傳聞稱這位丞相府的獨女高貴優雅,不輕易見人,想來就算出門也都是見些達官顯貴,哪裡會見她這深宅妾室?
小春問:【她怎麼看上去對你如此客氣?】
蕭南時:“她自己怎麼瞧人、待人,便覺得彆人也都這樣瞧她、待她。仗勢之人,最易卑躬。
她一直渴望給表姐擺長輩架子,我卻是不怕她的。”
她幾步迎上去,扶住駱姨娘,在對方受寵若驚的眼神裡不動聲色給容嫵遞了個眼神。
“姨娘呀,我常聽表姐說,您一手針線活最是好呢,剛好我最近織繡遇到些困難,姨娘能否指點一二?”
駱姨娘隻覺得喜從天降,得了這位高貴小姐的青睞,抓緊機會拉攏:“都是些上不得台麵的。正好要去孫府用飯,若小姐感興趣,可要先隨我去我那裡看看?”
“好呀好呀。”蕭南時乖乖巧巧的點頭。
一行人往孫府走去,容嫵見蕭南時眼中戲謔,滿頭霧水卻也相信著她,一入府便借口累了去歇著,剩下蕭南時跟駱姨娘往她住的院落走。
“這瀛栩的媳婦啊,就是個沒規矩的。你看看她,一進府不問問長輩有沒有什麼要做的,先去歇著,有這麼累嗎?”駱姨娘和身旁的婆子抱怨,“懷個孕而已,這麼金貴!還善妒,不許丈夫納妾,哪裡有這樣的媳婦……”
婆子指了指後麵的南時,對她搖搖頭,駱姨娘立馬住嘴,卻隻聽南時說:“姨娘說的是,我這表姐,最是善妒呢。”
小春震驚:【你怎麼還跟著她說起容嫵了?】
“我說什麼了?”南時不以為意,“我說她善妒。善妒不好嗎?
就是要善妒,我若是在意一個人才會因他和彆人在一起吃飛醋,在愛中,不善妒、不許妒才嚇人呢!”
姨娘很是驚訝的瞧了她一眼,暗道:容嫵三天兩頭就往這蕭小姐跟前兒湊,原也是倒貼,人家根本瞧不上她呢!
她仿若找到了同道中人,高興的不得了,一口氣和南時講了好些容嫵的壞話,也放下警惕來,迎她進屋去。
等到了內室,蕭南時款款落座,一副嬌憨天真、依賴人的樣子。
“姨娘,我有些渴了。”
駱姨娘:“我給小姐泡茶,蕭小姐喜歡喝什麼?菊花,金銀花?”
蕭南時為難的捂著心口:“原是不該麻煩姨娘,可我素來身弱體虛,喝不得茶葉,隻能喝些現熬的果子渴水……”
駱姨娘看著她柔弱撲閃的水靈雙眸,揪緊了手帕:“這有何難?我現在就去幫小姐盯著熬。”
她著急的走出房門,小春搜尋一番,指著臥房的方向說:【就在那兒!床邊!】
蕭南時很快起身,順著它的指引在床邊的夾層裡找到一大遝子被拆開的信件,心裡一陣怒火,登時便罵道:“這婦人,真是壞極了!”
“人家懷著孕,截了人家丈夫的家書,讓表姐好一通擔憂,若再被旁人挑撥幾句還會與丈夫生出嫌隙。
萬一動了胎氣,傷了表姐,我要她好看!”
這時一直盯著周圍動靜的小春說:【孫老大人回來了,容嫵在前廳迎接。】
蕭南時於是走出裡屋,往前廳趕去,對正好一臉驚喜看過來的孫老大人行了個規規矩矩的禮。
“我都聽說了,你來看你的表姐,那就順便一起用膳吧。”孫老大人和藹可親地說。
其實,他一直很羨慕蕭丞相有如此美名滿天下的好女兒。
據說現在還沒有婚配,不過看皇帝那意思,想著也隻有皇家才嫁的了,那以後便是皇親國戚……
他越看越慈愛:“不必客氣,我與你父親差不多年歲,便叫我一聲伯伯吧!”
“孫伯好。”蕭南時顧著容嫵的麵子,表麵上十分溫軟有禮。
“我見孫伯親切,見貴府的駱姨娘也是,她剛還將我帶去她的院子裡,說要教我針線呢。”
孫老大人笑意漸深:“她是個懂事的,你也是,若覺得投緣,日後也叫她多教教……”
蕭南時用手掩唇輕笑一聲,轉而說道:“說是要教,桌上卻沒放針線,姨娘又先行走了,倒叫我一人呆著無所適從。”
駱姨娘剛好趕過來迎接孫老大人,這時忙給自己開脫:“我去給小姐熬渴水了呀。”
“那渴水呢?”孫老大人不滿的問。
駱姨娘乾巴巴地說:“還在熬著……”
“你怎麼回事,放著客人一個人在屋裡等!”孫老大人有意在南時麵前賣個好長輩的麵子,吼完駱姨娘,扭頭笑著說:“我這賤妾不懂規矩,蕭家是禮義世家,你莫同她一般見識。”
“無妨,我也是個不愛勞煩彆人的,自己去找了針線來。”
蕭南時勾唇,眼神卻冰冷。
“卻找到了點有意思的東西呢。”
她從袖子裡取出那一遝被拆開的信件,先遞給了容嫵。
“我看見這信封便奇怪,上麵寫著我表姐的閨名,卻出現在姨娘的房中。
不僅被拆封,裡麵的信紙也泛黃生皺,且沾了雨天木頭的濕潮氣,想來應是數十日前的京中雨季時便被拆了。”
“我前些天隨家母回漪州老家探親,偶遇在那裡辦公的姐夫,聽他說往家裡寄回過數封信件,當時便心存疑惑。”她盯著已經開始心虛的駱姨娘說,“因為我分明記得嫵兒表姐說未曾收到過家書,還為此擔憂不已,又正處孕期,心神難寧。”
“卻不想被我歪打正著,在姨娘的房中發現了這些。”
“真真是……”
“這!”
容嫵看著那些被拆封的信件,裡麵儼然是孫瀛栩貼心愛護與拳拳思慕之詞,當下羞憤交加,昔日的好脾氣和忍讓全都被怒火衝下,責問道:“你竟如此下作!”
“我從未聽說過誰扣留小輩的家書,還要將夫妻間的私信拆開來看!”
“原來這就是姨娘口口聲聲訓誡教導,要我學的規矩!”
駱姨娘看著風雨欲來的孫老大人,梨花帶雨地說:“我…我沒有……
我隻是怕他在信中報憂,你孕期本就不易,若是看了信後憂思過度,對孫家的子嗣不好呀。
這才仔細檢查,實在是夫人去的早,我將瀛栩視如己出,才如此關心過了頭……”
容嫵起的大喘氣起來,本身懷著孩子,如今更是紅著眼死瞪住她。
她可沒忘記,最近駱姨娘總是滿麵春風地過來,說孫瀛栩給家裡寫了家書問候父親,容嫵隻當他公事繁忙,忘記寫自己的份兒,卻不免心中有些彆扭;
姨娘還說孫瀛栩信中報平安,可外人卻流傳他沒辦好差事,險些受重罰;抑或是漪州再度泄洪,他恐遭遇不測……
孫老大人看著容嫵剛強的樣子,又看了看泫然若泣的駱姨娘,心中不滿:“就算她做的不對,賠禮道歉也就算了。
你一個小輩,何必咄咄逼人,對長輩指指點點?容家可有教過你禮義廉恥、三綱五常?”
“既然說到三綱五常,孫老大人。”
蕭南時聽見他這樣偏心,也沒了講理的念頭,算著時間走出一步,言語刺激。
“綱者,正也;若欲下者正,上者必先正。
孫大人想必將己視為庶妻駱姨娘之綱,視為兒媳兒子等晚輩之綱。
現今姨娘品行不正,孫大人不但不自責以正家風,反而包庇維護,實在令晚輩不敢苟同!”
“這裡還輪不到你做主!”孫老大人被她說的顏麵無光,怒氣衝衝地大聲斥責,“你一介小小女子,好生狂妄!我告訴你,今天就算是老天爺來了也……”
“那孤呢?”
一道溫朗而清潤的沉靜聲音在廳門前響起,眾人偏頭望去,隻見門口一排孫府下人唯唯諾諾,顯然是被氣勢震住一直沒敢通傳的模樣。
聲音落下,他們看清陳清玉玉白色的身影,以及身後滿臉黑線的孫瀛栩。
陳清玉不疾不徐,正和顏悅色地向廳內諸人走來,似乎隻是隨口一問,卻讓孫老大人汗流浹背。
“孤能不能做主?”
第97章 高門貴女x厭世太子 43
◎為她出頭◎
“太子殿下!”
孫老大人一下子跪倒在地, 叩首行禮。
其餘人也跟著行過禮,陳清玉眼瞧著蕭南時端莊規矩的動作,眼皮跳了跳。
“孤在漪州曾與蕭夫人偶遇, 聽聞蕭小姐近來身子不適,快起來吧。”
“容氏懷有身孕不便行禮,也快請起。”
容嫵看了眼一旁一本正經“謝殿□□恤”的南時,在快步走來的丈夫的攙扶下站直身,一雙水眸望過去,孫瀛栩心都要化了。
孫老大人也想起來, 但陳清玉不許。
“孫老大人如此叩拜, 老天尚且不敵, 孤何以承受?”
孫老大人嚇得哆哆嗦嗦, 頭埋得更低了些, 拍馬道:“何為天?皇天在上,天子為尊!太子是皇室儲君, 微臣鞠躬叩首猶且不足。”
陳清玉為人隨和溫潤,但皇室該有的氣勢一點沒少。一直等到孫老大人受足了壓力,他才溫和地開口。
“大人請起。
孤並非有意為難,隻是瀛栩這次是治洪的功臣,孤原想來送一送他,拜訪家中,卻恰好撞見此事。”
“我竟不知……”孫瀛栩摟住容嫵, 自責道,“是我不好。”
那些姨娘這些年都對他不錯, 他雖冷淡待之, 到底相安無事;如今想來, 這也是她們對男子與後院女子的區彆罷了。
可惡至極!
“你自己也是當人婦人母的人, 為何這麼狠毒?”他對駱姨娘憤恨地說,“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給她陪葬我都嫌臟!”
孫老大人到底要麵子,低聲嗬斥他:“太子麵前不得無禮!”
“無妨。瀛栩兄情誼深厚,孤深為感動。”陳清玉笑了笑,出來主持公道,“此事有悖人倫綱常,不仁不義,若不姑息,必定後患無窮。”
“孫家是名門望族,朝臣肱骨,後院不寧,在前朝也不會得力。”
孫老大人聽見這話,空咽一口涼氣。名門望族不假,孫家卻不止他一個孫府。
自己在幾個兄弟中隻算一般,隻是兒子爭氣,他才跟著揚眉吐氣起來。
他立馬和顏悅色地對容嫵說:“我再替這賤婦給兒媳賠個不是,你覺得該怎樣處置她?”
“禁閉在她的院落中,不可出門,倒也罷了。”容嫵握著孫瀛栩的手,撫上隆起的腹部,“也算是給我腹中孩兒積德。”
駱姨娘被寵愛多年,平時一落淚就萬事大吉,就連打了彆人孩子都被輕輕放過,哪裡受過如今這種待遇?
她自以為此番麵對屋中其餘幾個男人,梨花帶雨也能奏效,當即便哭哭啼啼:“將活人困在院落內不許外出,與服獄有什麼分彆?嫵兒這又怎是積德之行?
我已知道錯了,也在這裡和你道歉,你為何還如此咄咄相逼……”
她的如意算盤,自是落了空。
陳清玉和蕭南時巋然不動,孫老大人看陳清玉的臉色,話都不敢說。
孫瀛栩更加生氣:“是非不分,黑白顛倒!”
他對容嫵說:“你雖說要放過她,我卻不願再見到。這樣的人放在府中也是禍害,這麼多年不知還做過多少事,我看就送她去莊子上待著,無需再回來礙眼了。”
駱姨娘一下哭倒在地,孫老大人也心中不忍,剛想開口,就聽見陳清玉說:
“有個決斷也好,孤等下還要進宮去和父皇彙報公務,順便一同用膳。若久久不斷,恐會耽擱了時辰,到時父皇問起來,就不是私了之事了。”
孫大人立馬跪下,俯首說:“家宅醜事已令太子煩心,何必驚動陛下?
臣今日就將這賤婦打三十大板,丟到莊子上,再不許她出來!”
駱姨娘一臉不可置信,立馬撲倒在他麵前哭喊:“你不能這樣啊大人,夫郎……”
“今日之事馬姨娘和張姨娘也一起謀劃,便是馬姨娘讓下人放出那些流言驚擾容嫵的!
她們說容嫵這一胎生下來,我們年紀大本就逃不過被厭棄,以後孩孫也會被壓得死死的,我這才糊塗,要罰最該罰她們啊……”
孫老大人氣得抽了她一巴掌,迅速命下人堵上她的嘴拖下去。
“孤剛到時,在門外聽見孫大人還有一言不妥。”陳清玉等安靜下來後說,“孫大人對蕭小姐說,一介小小女子,可太後、皇後、長公主以及孤的生母樨妃,哪一位不是女子;就連大人自己也是老太太所生,如今卻指責蕭小姐女流身份。
孤倒問問大人,如何學的禮義廉恥,三綱五常?”
孫老大人跪下不敢說話,又聽他說:“不僅不以身作則嚴加規束,縱容妾室與下人戕害子嗣,後宅之德見立身之德,大人如此,朝廷如何敢放心重用?
孫大人一生都是無過純臣,今日之事,得細思才是。”
“臣一時氣急糊塗,在這裡對蕭小姐道歉。”
孫老大人趕緊賠禮,又說:“也給兒媳道歉。”
“臣自知愚鈍縱容,治家不嚴,今後必求經念佛,替兒媳和孫兒祈福。”
孫瀛栩沉臉說:“隻要父親日後不再乾涉兒子內院之事,也約束府中眾人不再乾涉,自然相安無事。”
“臣重責,不,遣散她剛才提到的妾室。”
孫老大人瞪了一眼兒子,卻底氣不足,又補充道。
“並新添一道家規,日後再有此事,不論主從犯各打三十大板,奴仆發賣,罪首入內獄。”
這事算是有了了結,陳清玉和蕭南時要離去,夫婦兩個出門相送。
容嫵讚歎道:“還是你通透,我還以為這姨娘仗著輩分與得寵想訓我我得躲一輩子,沒想到這下一了百了了。”
“有太子殿下出頭,就是不一樣。”
蕭南時不置可否。
於後院,本是要好好琢磨百費心機;於前堂,男人發一發話,便無法妄動。
高位的男人壓迫低位的男人,低位的男人壓迫女人;女人又去壓迫更低位的女人,同層的人互相壓迫,這原就是不對的,一時半會兒卻也改變不了。
既然改變不了,就以毒攻毒,用硬茬來教欺軟之人懼怕。
“如此一來,便再也沒人敢在這府中欺負表姐了。”
她幫容嫵捋捋發絲,心疼地說。
“隻是你剛才對她的責罰也太心軟了些,這種人若懷恨在心,隻是禁足也不防她再度傷你。”
“你剛才說的有一點不錯,她可憐,卻也可恨;可恨,卻也可憐。”容嫵卻是摸著肚子歎氣道,“我隻希望這世上日後少一些這樣的女子,最好是沒有。”
蕭南時靜默半晌,看著秋暮白茫的天色,懷著堅信的眼神說:“定會越來越好的。”
“表姐就是太心善了。你體諒她同為女子不易,她卻早就很難將自己與其餘女子同情同心。”
容嫵欣慰的笑:“若是你自己,你必當也心善憐憫;隻是因為想要替我不平,才咽不下這口氣。”
她把南時送到門廊處便停下,最後一段路,留給陳清玉和南時兩個人一起走。
陳清玉見到蕭南時第一句話便是:“你身子可好了?”
蕭南時鼓起嘴:“早就好了,你快讓你那下人彆給我府上送藥了,現在堆著的暈車藥我再回十趟漪州都吃不完。”
“說來也好笑,我一回家,爹爹就下帖請太醫來;
後來誰知道你在路上如何聽說了,又請一個太醫來看,搞得我還以為我生了什麼大病。”
陳清玉笑笑沒說話,可對她,分毫都馬虎不得。
蕭南時又想到剛才的事,對他說:“今天多虧了你。
雖然我自己也不是沒辦法解決,但有你出馬,自是一勞永逸,讓這些重名怕勢之人再不敢找事。”
“但,這等小事還要你分神出麵,我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她早就聽小春報過他回京的時間,又算到他聽說自己來這兒後定會過來,所以肆無忌憚地激怒孫老大人。
可他真的來了,她卻又心中不爽。
——這舟車勞頓的,不先去休息休息,馬不停蹄就來見她了,真的是!
她話的原意是想讓他自己討個賞,陳清玉卻一副即將被拋棄的樣子,看上去楚楚可憐:“你千萬不要這樣想。”
不是說不會和自己客氣嗎?他認真地站定,告訴她:“你的表姐過不安心,你也不會開心;如此,便不是小事。”
她需要他,無論大小都是好事;隻要他對她有用,便不會被舍棄。
“你知道我的事都不是小事,可你自己呢?”
蕭南時戳了戳他的胸膛。
“你一路跋涉還穿的這樣單薄,路上天冷也不知道加衣服,我瞧著你有點風寒的樣子了,你知道不知道?”
陳清玉一愣,沒想到她突然說起自己,啞口無言。
“陳清玉,你就是不會好好愛自己。”蕭南時說,“慢慢來吧,但你學不會也沒關係。”
“有我愛你。”
剛好行至門口,一前一後兩輛馬車。
蕭南時哼哼了兩聲,不滿地說:“你今天奔波辛苦,本該早些回去,喝藥預防風寒,再舒舒服服躺到床上歇著。”
“就不能不進宮述職嗎?”
陳清玉失笑:“那恐怕不行。”
他低下頭輕聲說:“我也許久沒見父皇和母妃了,罔論一起用膳。”
蕭南時看了他半晌,歎了口氣,悄悄拉拉他的手:“我今日也要進宮去找長公主聽戲,卻不能和你一起。”
“我也想和你一起。”陳清玉紅了臉,又貼在她耳邊說,“很快了,小時。”
蕭南時咧開嘴角,很開心地點點頭:“我信你的!”
她和陳清玉在不同的馬車邊分開,待上了車啟程,還打開車窗望著彼此馬車消失的小點兒。
這時,一直沒出聲的小春很猶豫的開口。
【那個,小時姐姐,我和你說件事,你彆生氣,也彆傷心呀……】
【樨妃娘娘似乎,已經給太子選好側妃了。】
第98章 高門貴女x厭世太子 44
◎牡丹亭◎
“側妃?”
蕭南時咀嚼了一下這兩個字, 語氣平平。
那是個什麼東西?
【是呀是呀!】小春焦急道,【是她母族的姑娘,雖然樨妃母家勢弱, 不太可能當太子妃,但她們一定想占個側妃的。】
【這古代男子,好多都三妻四妾……】
“她想歸她想。”蕭南時沒什麼反應,還悠哉悠哉撚起一塊剛剛陳清玉命下人買給她的桂花年糕來,“她想就能成嗎?”
“我偏不信。”
小春想到上一世,陳清玉即使成了皇帝也沒有彆人, 但那也有他一心想著早晚離世, 不願連累有人終生為他青燈古佛的原因在。
【若他真有呢?】它擔心的說。
陳清玉為人最守禮重孝, 樨妃發話, 他就不會妥協嗎?
“我不信他會有旁人。”桂花糖蜜的甜味在舌尖糯糯化開, 蕭南時小口嚼著年糕,望向窗外說, “不知為何,我就是相信。”
“就算真的有,哪怕隻是給個名分……那也不行。我隻要一心一意。
若他生出一絲這樣的心思,便不值得我留戀。”
“你知道嗎,小春,原劇情最好笑的一點是,不論緣何, 烏尼雅用我蕭南時的身份去二女爭一男。”她忽然說道,“我永遠不會去和旁人爭一樣東西。是我的, 終歸會乖乖留在我身邊;不是我的、要拿我與旁人競選的, 我死也不要。”
“我是丞相府的小姐, 是漪州蕭氏的姑娘, 是從小千依百順長大的嬌女貴女,不是一樣物件兒,不會被挑挑揀揀。”
“我喜歡什麼就主動去拿,愛做什麼便隨心去做。我要主動權,要被完全接納,還要被捧在手心,永遠不做他選。”
小春聞言猛地點點頭,無比認同。
它立馬調動精神,全神貫注幫自家姐姐盯著樨妃那邊的動靜。
*
懷樨殿中。
陳清玉向皇帝彙報完漪州諸事,又被他吩咐領了新的事務。其後,二人一同來此用膳。
皇帝雖然常來,但隻是夜中,不常用膳,三人一起吃飯的日子更屈指可數。
樨妃很是高興,親自指揮宮人上菜,把皇帝最愛吃的大腥大葷都放在他跟前,又自己為他布菜。
她一邊布菜,一邊提起太子的婚事。
“玉兒現在已經這個歲數了,早該婚配,前幾年處理科考舞弊和漪州的事不得閒,如今也都辦好了,臣妾想著……”
皇帝吃著菜,神色淡淡:“上次太子和朕提過,婚事要慎重,不急於一時。”
“好了,好了。”他見自己盤裡都堆起了小山般的燒肉,本有些不耐,看見樨妃那張熟悉的臉,又對她囑咐說,“這種事讓下人來就好,你彆弄了。”
陳清玉留意到樨妃眼下的青黑,便知道她興奮的難眠,也沒忍住說道:“母妃親自安排膳食,想必勞累,請先坐下吧。”
“長輩說話,你插什麼嘴?”
皇帝放下杯子,臉色陰沉。
陳清玉差事辦得好,國家風調雨順,他稱心如意,隻是總不免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是治洪,偏偏一次也治不好,死傷慘重,後續也拉胯。
今天聽對方條理清晰、耳聰目明的述完職後,更是心中不快,一有機會便發作起來。
“太子政務繁忙,久不見皇上,一時得意忘形,竟將臣妾日夜教導他的尊重忘記了,真是……!”
樨妃連忙福身,一邊對陳清玉小聲說:“快和你父皇認錯。”
“得意忘形!”
皇帝一聽“政務繁忙”四個字,便急火攻心地重複道。
太子日日要做那麼多事,可是因為他這個當皇帝的不中用?
“是漪州的事辦得太好了?讓你覺得你可以萬古流芳了?要不要朕現在直接把這個位子讓給你?”
“兒臣不敢。”陳清玉恭恭敬敬,“都是父皇教導有方。”
“你有分寸就好。”皇帝看到他謙卑的態度,這才舒心起來,“你去漪州,確實辦的不錯,隻要不因此忘了本分,還是朕最得力的兒子。”
不是倚重,也不是心愛,而是得力。
“至於婚事,你自己有定奪,朕也不多插手了。”
指個高貴的貴女吧,他舍不得,也頗為忌憚;指個地位低的呢,又怕受到他人的閒言妄議。
橫豎就這麼拖著。
橫豎等陳寶聞再長大些,他再對比看看,聞兒可比陳清玉合他心意。
皇帝沒吃多少就說要處理國事先行離開,他一走,樨妃便把筷子一丟,食欲缺缺。
“明明都做的是他最愛吃的,怎麼還是隻吃這麼點兒?”她很是發愁,瞥到也沒怎麼動筷的陳清玉,心中更加不快,“怎麼,你也學你父皇,給我顏色看?”
“兒臣不敢。”陳清玉說,“兒臣沒什麼胃口。”
“都是特意做的,怎會沒胃口?”
她眼神緊逼,如之前千百次那樣迫使他做她期望的事情。若換了往日,陳清玉必定覺得不礙事,為了相安無事勉強吃下去,今天卻無論怎樣也不想拿起碗筷。
他坦誠道:“母妃這裡都是父皇愛吃的菜,油膩葷腥,兒臣吃不慣。”
樨妃沒覺得有什麼,念叨一聲:“嬌氣。”
她質問陳清玉:“對了,你和你父皇說什麼了,什麼叫婚事不急?”
“你可要知道,你是太子!婚事子嗣也是你的職責!”她嚴厲地說,“我聽聞三皇子要娶人家賀家的小姐,賀貴妃也在幫十皇子籌謀,你怎能被他們比下去?”
“上次我和你說的那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她問道,“就是我堂兄家的女兒,我已經替你看過了,各方麵都好,就是不配做正妻,你先把她娶來當個側妃吧!”
“我從未答應過母妃考慮這些事。”陳清玉緩緩說,“兒臣隻說過,婚事自有打算,更無心納妾。”
陳清玉難得在她麵前強硬,樨妃驚怒羞憤之餘,心中升起一股失去掌控的扭曲感,她還想再說什麼,陳清玉已經起身告退。
出了殿門,陳清玉沒急著出宮,先拐了個彎,走在長長的宮道上。
他隨口問下人:“堂舅家近來入宮了?”
下人如實說:“正是呢,還來了好幾趟。殿下您不在京中不知道,娘娘這些天都和那位卜小姐走得很近,約著一起聽戲呢。”
陳清玉聽到“聽戲”,腦中隻能想起剛才有人說自己要來宮裡聽戲的事情,隨意揮揮手說道:“看來堂舅很閒,給他找些事做。”
下人領命,暗自咋舌。
殿下是真的,清心寡欲啊。
陳清玉卻回味起剛才在飯桌上的情形來。
他想,他的確得意忘形。
並非所有人都是南時,對他那樣好。他是如此幸運一個人,遇見了自己的所愛,日思夜想如何討好她博得她的一顧,卻聽見她說,她本就愛他。
無論如何,無論他做什麼,好與不好,都愛他。
被愛好像真的會讓人一下子生出無限的底氣和勇氣。
宮道長而寂寥,他卻再也不是一個人。
遠處,蕭南時剛聽完戲,正從長公主寢殿外不遠的花園一角走出,站在不易被看見的地方向他高高招手。
陳清玉粲然一笑,加快腳步朝她走去,往日怎麼走也走不完的宮道此時好似很短,卻又好漫長。
“菊花酥酪餅。”
他把剛剛取來、表麵還燙著的輕便食盒遞給她。
蕭南時噗嗤一聲笑出來:“我就知道你不會忘。”
“謝謝你呀,陳小玉。”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陳清玉的眼睛認真地注視她,好像一片常年死寂的湖迎來生機,波光蕩漾,湖邊生出芳華。
“若要謝,也是我謝你。”
“什麼謝不謝的呀。”
蕭南時害羞了,側過身去,和他打著岔,談起了剛才在長公主宮殿中聽的戲。
長公主昔年對當今的陛下有大恩,陛下一直很尊敬她,特許她留住宮中。
蕭南時一手好字,本身也頗得長輩歡心,喜文喜墨的長公主對她很是青睞,雖非經常召見,卻也偶爾喊來一起聽戲。
“今天聽的是《牡丹亭》,我最喜歡的戲。”她嘰嘰喳喳地說著,不自主綿聲哼唱起來,“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她停了下來,撓頭講實話:“我唱的不好。”
陳清玉正沉浸在她的哼唱中,立馬說:“我覺得很好。”
這也是實話,他覺得她就是胡亂出聲也很好。
他想更了解她,便好奇的問:“你為何喜歡這出戲?”
蕭南時垂眸。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
她像在說戲目裡的人,卻又像不是。
陳清玉似懂非懂,心裡莫名有千軍萬馬奔馳,又如星河流轉湧動。
“一往而深,深在何處?”她說,“要我說,牡丹亭最深的不單是愛,而在一個爭字。”
“因為深愛,所以敢去抗爭不公與強行的命運;因為爭了,才得到了圓滿的愛。”
就像我衝破桎梏逆轉那般炮灰的命運,才得以與你相愛此生,夜夜,朝朝。
*
初雪的時候,長公主在宮中設宴,邀請年輕的公子小姐們進宮賞雪景,說是要給沉悶的宮牆內添些活力。
賀貴妃和樨妃知道以後,更是上趕著來幫忙操辦,一心想挑個好兒媳。
長公主宮外的湖心亭中,幾位皇子坐在一起小聚。
但桌上除了溫和優雅的陳清玉和沒心沒肺吃東西的陳寶聞,無一人敢出聲;平日裡最沒頭腦跋扈的三皇子,眼下正坐在陳清玉的對麵,低著頭,遮住心虛又不安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他實在忍不住了,對依然慢慢悠悠品茶的陳清玉說:“七弟,為兄有事找你,可否……”
“正好。”陳清玉起身,“我也有事要找三哥。”
三皇子一個哆嗦,跟著他往適合單獨談話的地方走。
他可都聽說了,陳清玉回來後就被父皇派去調查自己那些破爛事。雖然他一向行事荒唐,但這還是第一次父皇派人調查自己,還是太子。
他前陣子被賀貴妃勾結的那些黨羽傷的不輕,自己屁股也不乾淨,心煩意亂,更惹出一堆事來;又經常與太子爭來爭去,想必結怨已久,他查自己,不得狠狠參好幾筆啊?!
“都說七弟光風霽月,為人正直。”他隻好曉之以情,“你我好歹是手足同胞,想必七弟也不會對父皇添油加醋……”
“誰說我會添油加醋。”
陳清玉站定,回過頭低眸看這位比自己矮出一截的兄長。
三皇子看著他坦蕩的表情,心裡懷疑:難道他真的沒有趁機踩我一腳?
若是讓他查陳清玉,白紙也給他塗成黑的!
陳清玉自知他在想什麼,歎了口氣:“你心裡最清楚,我踩不踩你,你都毫無威脅。”
三皇子正要發火,就聽見他繼續說:“父皇拿你當什麼,拿我又當什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火一下子熄了。三皇子低頭沉默起來,過了好久才說:“那你打算?”
“如實稟報就是。”陳清玉說,“譬如你那些私德不端、幃薄不修之事。
若說三哥您敢如傳言般有不臣之心妄圖謀反,那是子虛烏有。”
三皇子聞言放下心來,又疑惑道:“那你還有什麼要和我說的?”
“私德之過,看如何解讀。”陳清玉說,“三哥狎妓縱情,往小了說,行事有虧,立身不正;往大了說,放縱胡鬨,恐闖大禍,不宜再參與重大政務。”
“還未娶妻膝下已有庶子庶女,孤想,三哥就不要耽誤哪家的小姐了。”
“你說賀二?”三皇子反應過來,上前一步說,“你威脅我?”
陳清玉與他對視,淡淡道:“你真的以為娶她就能拉攏到賀家?”
“你怎知她之於賀家,未必不是你之於父皇?”
“孤隻說一句,前陣子彈劾你的那些大臣,不是賀貴妃一人能結交到的。”陳清玉見三皇子冷靜下來,背手離開,“賀家狼子野心,不論是放過賀小姐還是放過自己,三哥都該細思。我言儘於此。”
“我隻是在想,我和陳寶聞都無生身母親,為何他可得貴妃和賀家庇佑,可我卻淪為現今這副模樣?”
“同是世人口中的紈絝,我還比他通政務,為何賀家支持的不能是我?”
三皇子呆呆的站在原地,突然衝陳清玉的背影沉聲說,聲音無比泄氣。
陳清玉腳步停頓一下,沒有應答,繼續走遠。
三皇子盯著那道高挑清瘦的背影,如絹墨發被風吹起,消失在雪色中,這才想起這位太子弟弟的事。
是了,有人有生母,卻不如沒有的好——他也說不上來,隻是回憶起小時候路過樨妃的宮殿,常能聽見一牆之隔後傳來雷霆般的戒尺與板子聲,打桌子,打手,打背。
最開始還能聽見小孩子的哭聲,他知道來源是那個從來不和他們一起玩的太子弟弟;再後來過了幾年,便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像一個死人。
其實他聽皇室書院的夫子說過,陳清玉已經是天才中的佼佼者了,可架不住上麵要叫他三歲和五歲比,五歲和十歲比,十歲就要和弱冠之年的人比,還要求麵麵俱到。
他承認自己找陳清玉的茬是出於不平衡,是為了找存在感,但對於他,他無法嫉妒。——誰會嫉妒一個完美的、望塵莫及的、離自己太遠太遠的人呢?
若他被這樣逼著成人成神,早就受不住要投湖了。
他這樣一路想著,一路回到亭中。這時陳清玉已經坐回原位,和陳寶聞閒聊。
“太子哥哥近來身上總有桂花香,不是之前父皇賜過的蘭香了。”陳寶聞好奇道,“原來哥哥喜歡桂花啊。”
陳清玉莞爾。
他想,他並非有多喜歡桂花。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所有花都沒什麼分彆,隻是路過它們開,路過它們死。
或許因為母妃曾經的事,讓桂花變得有些不同或者禁忌;但在母妃都不再在意的今日,因為一個人,給桂花賦予了全然不同的意義,讓他不由自主的寄情其中。
一個皇子看氛圍正好,起哄道:“我有個友人也是這樣,從某個時間開始突然有了新喜歡的花和香料,一問才知道,是新婚的妻子喜歡,他愛屋及烏。
難道七哥現在有了心儀之人?”
陳寶聞剛想說怎麼可能呢,一扭頭,看見陳清玉但笑不語的神情,兩眼霎時冒出八卦之光。
他咳嗽幾聲,身子前傾湊到陳清玉身前,小聲道:“哥哥,你真有了心儀之人?是怎樣的人啊?快告訴我,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近來,“君子好逑”,“寤寐思服”,沒想到最是孤家寡人的七哥哥居然與自己一樣有喜歡的人!
陳清玉點點頭,玉指蘸水在桌上寫下一個字。
陳寶聞原本又是好奇又是興奮,還有一種“他隻告訴我了!”的自豪,可看著看著,卻臉色難看起來。
“你!”
他大叫一聲,跳起來指著轉瞬間已將水跡拂去的陳清玉。
“你你你你!!”
三皇子落座,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有病吧?”
“你!”陳寶聞伸出的手指顫抖,“她……”
他再次燃起希冀,湊近陳清玉壓低聲音問:“……是那個?那個……”
“事關名節,怎能宣之芳名?十弟不可妄言。”陳清玉說,“我隻能說,名門貴女,才驚四座。”
他停頓一下,又揚唇說:“一往情深。”
“情深什麼情深!”陳寶聞心亂如麻,“你根本就沒那個緣分!”
他忽然想到什麼,心都要碎了,這時陳清玉又說:“十弟這是怎麼了,又有哪裡不順著你的心意?”
“這實屬不該。父皇一向最是疼你,天子膝下,有求必應。
你若是有什麼難處我們幫不了,該去找父皇,而不是在這裡驚詫。”
三皇子奇怪的瞧了一眼這兩個人,陳清玉雲淡風輕,沒說幾句便先離開。他於是問雪中淩亂的陳寶聞:“到底怎麼了,你們在說啥啊??”
“三哥……”陳寶聞一臉木然地轉向他,“我問你,你可知太子和賀三小姐有什麼交集?”
“這我怎知。”三皇子隻當這一向不靠譜的小孩兒在胡鬨,本是沒放心上,忽然靈光一閃,按住他的肩就說,“我知道了!”
“難怪他剛才要讓我……”他恍然大悟,“原來是討好他的姨姐來了!”
“你說什麼?”陳寶聞更急了,“什麼姨姐?!”
聽三皇子避重就輕講完情況,他心如死灰,又想起陳清玉最後的話,雙手攥緊成拳,急匆匆往亭外走去。
*
說是小輩聚會,但滿是女眷的花廳中,依然有不少夫人陪同前來。
譬如賀夫人,正拉著賀椒茹給賀貴妃行禮。
“這就是茹兒吧。”賀貴妃禮貌一笑,“果真亭亭玉立。”
待賀椒茹走後,她卻彆開眼不看賀夫人,自顧自和身旁的宮嬪說笑。
賀夫人張望一下,抓緊帕子問道:“許久不見十皇子了,他近來可好?”
“將軍時常同我念叨,貴妃一人在宮中,多虧十皇子體貼在身邊作陪,不然他這當哥哥的可真是放心不下。”
見賀貴妃的眼神因為提到哥哥變得複雜而柔軟,她接著笑言:“所以呀,我想著我們也應讓孩子們親上加親才是……”
“親上加親,自然好呀。”賀貴妃抿唇笑著,“我看茹兒也是個好孩子呢。”
眼見賀夫人臉上的笑意漸深,她繼續說:“給我們聞兒做側妃,如何?”
“側妃?!”
賀夫人本高興著,這下直接傻了,一下子沒控製住音量。
賀貴妃深吸一口氣,鄙夷地暗罵一聲蠢貨,幸好周圍都是她交好的宮嬪,不然真丟人。
“茹兒雖然優秀,到底有個那樣的生母。”她歎了口氣,“這也是皇帝的意思,我實在是……”
賀夫人麵上陪著笑臉,根本沒想到她會這樣打算,心裡亂得很,還沒來得及想出對策,便聽那邊一陣吵嚷,蕭南時扶著長公主走進廳中。
眾人忙向長公主行禮,禮畢,賀貴妃先站起來迎上去,樨妃也不甘示弱,一左一右圍住她們,表麵是讚美長公主雅興,實則暗中打量著蕭南時,眼中都是滿意之色。
蕭南時對賀貴妃的示好兵來將擋,笑盈盈的倒也看不出什麼喜惡;
卻是不著痕跡地多看了好幾眼樨妃。
在夢裡和宮宴中都見過她,如今更近距離看這位未來的婆婆,卻瞧出幾分與年齡不符的疲累,不在皮相在神情,上好的脂粉都無法遮擋。
陳清玉來的時候,就看見這樣一幅場景。
周圍的人或談或笑,在背景的銀裝素裹裡擁擠成一團團,在人群的最中心,蕭南時坐在長公主身旁,正捂著嘴笑。
冬日的陽光穿過皚皚白雪融化在她臉上,鍍上一層金黃色的淺光,看上去便很溫暖,很耀眼,是眾星捧月。
眾人都圍繞在她的身邊友善歡笑,那月卻忽然照向他。
賓客來往間,隻見她的手還沒從嘴前放下,彎著眉眼眼波流轉,不知有意無意與他對視一眼,杏眼眯了眯,又很快移開。
那一刻萬籟俱寂,好像全世界隻剩下他們,而他隻聽見她的笑。
他走上前,對長公主和周圍的長輩一一問候。到了這小圈人裡唯一的小輩蕭南時這裡,長公主介紹道:“這位是蕭家小姐,你們應當見過吧?”
二人一齊點頭,互相問好過,賀貴妃立馬搶先說:“蕭小姐記得太子,可還記得我家老十啊?”
“聞兒可是常和我說蕭小姐中秋宴上驚豔絕倫,他很想與你交個朋友呢。”她意有所指,“你們又恰好是同年生,想必很有共同語言。”
蕭南時在心裡嗬嗬笑。
他說的是她嗎?絕對是賀椒茹吧。
樨妃很快嗆回去:“同齡人代溝小是實話,可據我所知蕭小姐錦心繡腸、才氣過人,說到共同語言那恐怕十皇子……”
賀貴妃眼皮子猛跳,口不擇言道:“那不然呢?難不成要那種年紀大幾歲、早到了議婚年齡卻遲遲不定的才有共同語言?”
就差沒報太子名諱了。
蕭夫人這時候走過來,遞給長公主一杯她們從蕭府帶來的漪州特產加了桂花的瓜片,好好介紹了一通,算是解圍。
蕭南時心裡沒平複,聽不得彆人說一點她和陳清玉不配的話,等蕭夫人說完,又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似是什麼都不懂的拐回來說道:“年紀大幾歲不是剛好嗎?沉穩持重,也會照顧人。
我姐夫就比表姐大幾歲,我瞧著很美滿的呀。”
陳清玉聽到她在眾人麵前暗點自己,用力壓下竊喜的嘴角,端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清潤樣子。
這時,一道突兀的少年聲音插進人群中。
“誰說年紀大的才會照顧人啊?!”
陳寶聞邁著大步氣喘籲籲地進來,他剛才走錯路了,這下才找到這裡,可一來就聽見不知時說年紀大的怎麼怎麼好,一下便戳到了他的肺管子。
他揚眉,對著罪魁禍首蕭南時義正詞嚴地說:“這位小姐,你未免太過武斷了!”
蕭南時:?
她問小春:“這熊孩子今天怎麼回事,誰惹著他了?”
但她很快與不遠處的賀椒茹對視一眼,見對方也隻是茫然地搖了搖頭。
小春指著陳清玉說:【他。】
【他激十皇子來著。】
蕭南時又看了一眼表麵無辜的陳清玉,見她看過來,後者眨了眨眼,她頓時用袖子遮住嘴勾了一下唇角。
雖然不知他到底做了什麼,但陳寶聞這樣也太搞笑了。
怒氣衝天的陳寶聞看著坐在蕭南時身邊的母妃,又看看遠處的賀椒茹,轉頭便又怒氣衝天的離開。
長公主瞪了一眼尷尬的賀貴妃,拍了拍蕭南時的手:“讓你見笑了,去外麵轉轉看看宮中的雪景吧。”
蕭南時見這下她終於肯放人,心道陳寶聞也不是百無一用嘛。
她和蕭夫人打過招呼就小步出廳,陳清玉算好時間,也行禮:“那姑母,母妃,各位,孤也先行告退了。”
出了廳,他低頭看見雪地上的一瓣瓣早梅,輕笑一聲,朝花瓣指引的方向走去。
初冬初雪,地上的積雪不多,隻有薄薄一層,樹枝上卻盈了不少。偶爾有長公主特意放養的鬆鼠躥過,落下一小灘細細的白雪。
花瓣消失處是他們上次在宮中相見的花園角落,人少,樹卻多了些。紅牆雪瓦綠琉璃,灰枝白玉金衣裳。
蕭南時上著繡了蘭桂的白金色長襖,下著金邊月華緞裙,披一身銀狐輕裘披風,站在相互掩映的雪枝下,伸出小手,不知是接落花還是雪花。
陳清玉走近她,大手覆上她的掌心輕握一下:“冷嗎?”
“不冷的。”蕭南時乖乖地說,“但是如果你要幫我暖手的話,也是冷的。”
陳清玉恨不能將她這一小團人揉入懷中,握著她的手更緊了些,漸漸感到兩個人的手心一起溫暖起來。
“我已同老三說了。”他彙報道,“你可放心,他會拒絕與賀二小姐的婚約的。”
“嘻嘻。”蕭南時很是安心,“我就知道,是你的話一定沒問題。”
原先她打算自己解決這事,不想陳清玉一直記著她提過一嘴,主動和她說他有辦法,她就一下閒了下來。
哎,虧她滿肚子壞水,和小春琢磨了一大堆設計三皇子的辦法來,卻一點兒沒用上。
不過眼下,她有更在意的事。
“那陳寶聞是什麼情況?”她好奇地問,“他怎麼和吃了炮仗似的?”
陳清玉對她解釋:“你還記得我上次和你說過的賜婚一事嗎?”
蕭南時想起來了。
陳清玉說過,要想讓皇帝賜婚,最快的辦法卻不是直接求娶;因為皇帝敏感多疑,對他百般猜忌,他若自己求丞相之女的婚事,必定波折四起,耽擱良久。
但陳寶聞不同,他雖是皇帝屬意蕭南時婚配的對象,卻一心癡情於賀椒茹。皇帝百依百順,賀貴妃雖然寄予厚望但也溺愛無比,他若出言求娶,再撒個潑賣個乖,不管是誰最終都會被同意。
他心性單純大條,隻需激一激,讓他產生緊迫的危機感,必然立即去找皇帝說明心意。後續的事再安排安排,最大的障礙迎刃而解。
“可你是怎麼同陳寶聞說的?”蕭南時撅起嘴說,“不會真的說你喜歡人家賀三小姐吧?”
哎呀,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即使知道了原委,但一想到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也會心裡不舒坦。
就是善妒的緊呢!
“他問我喜歡怎樣的人,我寫了個字。”陳清玉搖了搖頭,拉過她的手寫字。
蕭南時看著他長指落下的筆畫,隻覺得手掌心酥酥癢癢。
她將字念出來:“茹?”
“既是問怎樣的人,又不是問名諱,我便想到可以用這個來誤導。總歸他不愛動腦,一時反應不過來。”
陳清玉說。
“茹,食也;凡貪飲食者謂之茹。”
蕭南時抽出手打了他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肚子有些疼。
陳清玉看她開懷大笑,也笑了。
他又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塊包好的糕點,塞在她手裡,看了眼遠處不舍道:“該回去了。”
蕭南時也不舍,但一想到賜婚指日可待,又高興起來。
待到回了花廳,她環顧一圈,卻沒發現賀椒茹的身影。
蕭夫人給她也倒了杯茶,加了桂花,卻並非瓜片而是溫和的紅茶。
“你又從哪順來好吃的了?饞貓兒!”
蕭南時對娘親的瞋視置若罔聞,小口啄著加了蜜紅豆餡兒的年糕,剛好瞧見長公主朝自己看了一眼,回望過去,甜甜一笑。
長公主眼含笑意點頭,卻有些意味深長。
*
“十皇子!”
“陳寶聞!!”
宮道上,賀椒茹提裙追著步履匆匆的陳寶聞,眼看著他越走越快,心中著急,竟也不顧昔日謹慎恪守的禮儀。
陳寶聞聽到她的聲音,不可置信地回過頭,猶豫了一下,還是攥緊拳頭往前走去。
“你不過來,我就不理你了!”
賀椒茹心裡沒底地放著狠話,卻見陳寶聞一個急刹車,急吼吼地跑回自己麵前,低著頭站定,一副受傷委屈的模樣,哪裡還有剛才不管不顧的態度。
“你剛剛怎麼了?”賀椒茹皺著眉問,“不對長公主和太子他們行禮也便罷了,怎麼可以對蕭小姐那樣說話?”
陳寶聞聽見她提起太子,又想起那個“茹”字。
他還想起來,當時他聽見烏始挐口出狂言,提腿便想跟上去救人,賀椒茹卻拉住他,說一定要告訴太子,他出麵才可妥善解決。
他咬住嘴唇,幾乎快要滾下一滴眼淚來,又吸了吸鼻子忍住。
賀椒茹隻當是雪天寒冷,他穿的輕便,被凍得吸鼻涕,忍不住關心:“你看現在大家都穿著厚衣裳,雖然有些笨重,不便你上躥下跳,但也比凍著好。
再不然你學蕭小姐和太子,披個披風也好……”
她剛才看見蕭南時和太子殿下都外披雪白,一個狐裘一個鶴氅,便覺得十分登對,不由心生羨慕。
這話落在陳寶聞耳中卻又是一箭。他忽然伸手按住賀椒茹的肩膀,認真地注視她因為驚慌失措而羞紅的臉,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說:“我絕不會讓太子娶你!!”
“你在說什麼呀?!”賀椒茹本來小鹿亂撞著,這可被他驚嚇到了,小鹿都要撞死,連忙說,“太子他……太子他怎麼會娶我呢?你搞錯了!”
“我沒錯!”陳寶聞如今聽不下任何話,隻是一股腦地說,“你等著,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
“我這就去向父皇求娶你!”
“你若不願、若不願……”
他臉漲得通紅:“你不許說不願!就算不願意,也起碼考慮考慮我,我是真心的!”
見賀椒茹臉也紅的像塊燒炭,並未阻攔,他信心百倍,更快地往皇帝的書房走去。
留下賀椒茹一人在原地,捂著臉滿心慌亂與沒來由的隱秘歡喜。
“你……”她小聲呢喃,“你這是……都在說些什麼呀………”
第99章 高門貴女x厭世太子 45
◎賢淑端莊,清靜軟綿◎
*
“這老三還真是荒唐。”
書房中, 皇帝翻看著剛剛由太子府的人遞交上來的案卷,陰沉著臉說。
“整日就知道花天酒地、縱情聲色!就這,枉朕還指望他和太子分庭抗禮!”
“陛下息怒。”
李公公仔細揣摩著皇帝的神色, 隻見他表麵大怒,實際上卻並未有多生氣,便添上一杯茶勸慰道。
“雖然私事糊塗,但可見三殿下隻敢不端,卻不敢對陛下您不敬啊。”
“前陣子有小人傳言三殿下有取而代之之心,實在是荒謬, 陛下春秋鼎盛, 誰敢逾矩?”
皇帝被他誇得心花怒放, 也點頭說:“太子這事倒也做得不錯。”
“若他急於將老三踩上一腳, 必定大為批判, 細數其樁樁罪名。可他此表呈上來,卻是條理分明、證據確實、不偏不倚。”
李公公受過太子恩惠, 平時明哲保身,今天好不容易見皇帝龍顏大悅,自然想為恩人說一句公道話:“這也能說明,太子對陛下的命令嚴謹聽從,沒有急於上位、罔顧兄弟情義的念頭。”
“歸根結底,還是陛下教導太子有方。”
皇帝沒有說話,心裡的天平稍稍搖晃。
他日前還打算過, 若陳清玉確有不恭不敬的行為,他就讓賀川或者禁衛軍在漪州的回程派人殺了, 裝作意外了事。
隻不過近來年關事多, 改立太子更是程序繁冗, 若諸事堆積, 恐動搖國家;老三那邊又和賀家的勢力鬨起來,賀川本人也不太安分,才必須留住他。
“如此看來,倒是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皇帝麵上看不出喜怒地說,“太子年紀稍小的時候的確鋒芒畢露,如今卻也愈發得體了。”
李公公叩首,不敢多說。但他心裡明白,太子幼時之所以嶄露頭角,一半是因為樨妃炫耀,一半卻是因為想要得到父皇的關注;
如今太子殿下行事無比穩妥,他不好說原因,但或許也是因為對親情冷了心的緣故。
正因為心懷期待,所以有所欲念;而越得體端慎的,都磨去了孺慕的深情。
“可朕還是最中意老十。”皇帝遺憾道,“性格可愛,又有幾分像……”
最重要的是,好把控,不會對自己有任何威脅。
太子最好的地方,就是他最不好的地方。身為父皇,他都不知道自己應該驕傲還是害怕。
“父皇!!”
下人攔不住,也不敢攔這位祖宗。陳寶聞一路暢通無阻的進了書房裡,剛見到皇帝就跪了下來。
“爹爹,兒子有一事相求!”
皇帝瞥見他身後得了消息後匆匆趕來的賀貴妃,含笑說:“求什麼?莫非是和你母妃上次提的一樣,求朕賜一門金玉良緣?”
說到這個,他就更舒坦了。
那蕭丞相前幾日忽然鬆口,肯將他家藏在深閨裡的寶貝閨女嫁入皇城了,高興的皇帝半宿沒睡著覺。
看你老蕭,一輩子脊梁骨梆硬,連朕都要讓你三分,最後還不是乖乖聽朕的把女兒許進來?
他與賀貴妃對視一眼,接著說:“朕看那蕭家小姐不錯,已和蕭丞相說好……”
“我不要什麼蕭家小姐!”陳寶聞抬起頭,慷慨激昂的大聲說,“也不要什麼張家王家李家!”
“兒臣隻求一人,賀家三小姐,賀椒茹!”
“咚!”
賀貴妃聽他這樣說,原本喜悅的笑容僵住,手中專程拿來給他暖手的暖爐掉到地上,滾了好幾圈。
皇帝看了看跪地不起的陳寶聞,又看了看一臉茫然的賀貴妃,問道:“你可想好了?”
“那蕭小姐我和你母妃都替你看過了,她溫柔賢淑,端莊思慧,是京中最好的貴女……”
“兒臣隻求一人!”
陳寶聞充耳不聞,再次重重磕了幾個響頭。
賀貴妃本來心裡躥火,直罵賀夫人狡猾算計,卻也被吃準,心疼起孩子來。
皇帝本就覺得賀椒茹也不錯,隻是舍不得蕭南時這麼好的人選,可不論她們誰,在他心裡都無法越的過這個啟蒙後一直養在身邊的好孩兒。
他慈愛地說:“聞兒,你先起來,地上涼,你起來說話。”
陳寶聞堅毅決絕:“不起!若今日父皇母妃不同意我和賀三小姐的婚事,我就絕不起來,跪到死我也願意!”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賀貴妃一下子冒出眼淚,趕緊去扶他,“這大冷天的,饒是室內燒著炭也不能跪在地上呀,把膝蓋跪壞了怎麼辦!”
“什麼死不死。”皇帝也說,“你快起來,朕又沒說不答應。”
他差人去給衣著單薄的陳寶聞拿件自己的披風來,陳寶聞接過,熟練地用他的披風裹住自己,撒嬌道:“那父皇母妃,是答應孩兒了嘛?!”
皇帝和賀貴妃看著他,情不自禁想到了他小時候也是如此藏入父皇的外褂裡裹成一團躲貓貓的樣子,當即便笑了。
“你呀。”皇帝指了指他,搖搖頭,“朕答應了,回去等著吧。”
陳寶聞於是歡天喜地地走了,賀貴妃也跟著離開。
待走出一段距離後,她叫住前麵蹦蹦跳跳的陳寶聞:“你個渾小子,你給我站住!”
陳寶聞心情好,下意識轉過頭來,咧的老高的嘴還沒來得及降下,就見母妃一臉難看的說:“我不是都和你說了,給你挑好了蕭家的小姐,你是哪裡不滿意,非賀小姐不可了?”
虧她一聽陳寶聞往皇帝書房走,便急匆匆趕來,一來就聽見他說求娶之事,高興的她還當小子終於開竅了,卻是開錯了竅!
“阿娘為何不準我娶賀家三小姐?”陳寶聞不解,打起感情牌,“要論親厚,賀家是阿娘您的母家……”
“……那賀家的女眷,心術不正,動機不純。”賀貴妃閉了閉眼,扶著額說,“你也不想想,若非蓄意,你何以與賀三巧遇那麼多次?”
她都不忍心和陳寶聞講,侍女聽交好的侍衛偷偷說過,他出宮時偶然發現那賀椒茹還打過太子的主意,也上趕著去“巧遇”。
怎麼人家陳清玉都沒上當,就寶聞這個沒心眼的一頭栽進去?!
陳寶聞紅了臉:“那是我與她有緣。”
“怪我把你養的太天真了!”賀貴妃氣不打一處來,又不舍得責備他,“得了,你趕緊走吧!少在這裡礙我的眼。”
陳寶聞嘻嘻哈哈:“阿娘日後就算看在我的麵子上,也彆欺負了她呀!”
賀貴妃捏著帕子:“……我好歹也是她姑母!”
“其實賀小姐也是極好的。”
陳寶聞走後,一直跟著賀貴妃的貼身侍女走上前來勸道。
“雖然不比蕭小姐名動京城,說出去也是交口相讚的端莊小姐,很有才華。
最重要的是,將軍大人不也說過她不錯嗎?十殿下剛有句話很對,親上加親。”
“哥哥……”
賀貴妃看見遠處的花園裡淩雪獨立的菊花,口中喃喃,心裡又難過起來。
侍女勸道:“將軍大人對小姐您是極好的,從在府裡就是,如今這番自然也是為了和小姐更親些,和小姐的孩子更親些呀。”
賀貴妃點點頭,眼中卻閃過一絲疑慮。
她不喜歡賀夫人,連帶著不喜歡賀家那些小姐。過去她還可以說一句,那是因著她們蠢笨粗鄙、頗愛算計,可如今看來,她真的不敢保證那裡沒有哥哥的手筆。
上次哥哥送菊花來順便進宮看自己,言語裡竟是要將他的二女兒嫁給三皇子去當棋子,不管設計還是拉攏,都來給聞兒鋪路。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舍棄,難道不會舍棄妹妹嗎?
如此謀劃,真的是為了寶聞,還是為了……
有的事情,她不敢細想。或許就這樣稀裡糊塗下去也可以,但又心有芥蒂。
*
殿裡。
皇帝有些發愁。
陳寶聞娶了賀椒茹,自然也好,可蕭南時的婚事怎麼辦?
“姐姐?”
他正歎著氣,忽聽見門外通傳長公主入內,立馬起身迎接。
“陛下看起來有些愁眉不展。”長公主笑了笑,坐到茶桌旁。
皇帝也坐下,給她講了些情況。
“這有何難。”長公主說,“隻說了嫁進皇室,又沒說明是許給誰。”
“還能是誰?其餘的太低微不提也罷,老十定下來了;若是老三,蕭丞相非提著刀來砍朕不可。”
長公主提醒他:“陛下是不是忘了有位最合適的?”
“論年齡,那位是該婚配了;論尊貴,除了你,也沒人越的過他。”
“朕也不是沒想過。”
皇帝沉吟很久,沉聲說道。
“太子……”
“眼看其他皇子都挨個有正妻了。”長公主提到,“今日花廳上,你的好表妹當著眾人的麵,說太子早過了議婚年齡卻一直沒動靜。”
“不管是為了皇家顏麵還是旁的什麼,他身邊都該有個人了。如果能借此機會解燃眉之急,不是兩全其美?”
皇帝想,他不是不知道,隻是那可是丞相家的小姐,他舍不得這麼輕易賜給他。成婚之後,陳清玉定是如虎添翼哪。
“姐姐和蕭家小姐是不是很熟?”他想起聽人說過長公主總找蕭南時聽戲寫字,心有盤算的問道,“她是個怎樣的人?”
長公主卻歎了口氣:“孩子是好孩子,外麵傳的那些美德都有,可若非必要,我是不願讓她做這麼尊貴的位置的……”
皇帝一下來了精神:“怎講?”
“雖說要製衡朝廷,賀家女嫁給十皇子,那麼蕭丞相的女兒嫁給太子也很好;且丞相是陛下無比信賴的人,可以替你督導太子。
可那蕭南時她……”
“賢淑端莊,出門甚少,雖說是恪守古時的女誡女德,卻未免有些不問世事。”長公主一副不看好的樣子說,“而且她性格太過清靜軟綿,沒見過什麼大場麵,針掉地上都會被嚇到。
瞧著是鎮不住人,恐怕成不了什麼助力啊。”
皇帝喝了口茶,壓下嘴角:“姐姐此言差矣,這麼說來,蕭小姐性情溫和,與太子倒相仿,也是一樁好緣分啊。
蕭家小姐最是賢淑規順,名門條理森嚴,想來能約束太子。”
長公主走後,他才在位子上舒心的歎了口氣,眼睛快意的眯起來。
陳清玉不敢逾矩,蕭南時軟綿無力;到時候的東宮,還不是由他拿捏?……
*
“啪!”
深夜的山林中,一群侍衛舉著火把,正圍著一個被綁起來的狼狽男子嚴刑拷打。
蕭南時坐在人群後,對眼前的慘叫哀求充耳不聞,以袖掩嘴打了個哈欠。
“西域的人當時是上哪兒找的這麼好的地方?……哦,你那時還不在。
人跡罕至,密林遮掩,乾什麼壞事也不會被人發覺。”
她端端正正坐在一把不知從哪搬來的木椅上,對流月說著閒話。
身旁還有個小桌子,看上去不像在荒郊野外,而像是在皇宮裡的花廳,舉止優雅,談笑風生。
“小姐。”
一個腿上滿是血點子的侍衛上前,對蕭南時稟報。
“他還是不說。”
“再打。”
蕭南時清甜的聲音在初冬晚風中響起,流月眼疾手快地幫她攏了攏披風。
“板子打不出話來,就往上麵紮上釘子,再抹些鹽水、死耗子血。”
“我前幾日去書院看衛鴉他們,聽說山下來了幾條瘋狗,聞見血味兒就咬人,倒也咬不死,就是會得比死還難受的瘋狗病,現在都還沒人敢去抓。
若是有誰身上被打出了血,送去引狗出來也算死前積德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帕子撚起一袋點心悠然吃著。
“這核桃酥不錯,裡麵夾著琥珀桃仁兒,看著像是人的腦子。”
眼見被打的男子疼的在地上哀嚎,聽見她剛才的話後更是眼神鬆動,蕭南時接著嚇唬他。
“誒,對了,流月你可曾聽聞人吃猴腦?”
“流月愚鈍,願聞其詳。”
“我這次探親回來,路過一處農莊。那裡麵的人呀,居然捧著猴的腦袋,用勺子挖裡麵的東西吃,津津有味的。”
“我好奇的緊,就問他們怎麼做的呀?那人說:把猴兒抓住先用木板子打聽話,打到他動不了為止,然後把腦袋砍下來。”
“再用一壺滾水,澆在那腦子上,表皮融化後潰爛,露出裡麵的肉來,就可以享用……”
她說著說著,提起桌上的玉茶壺倒了一杯熱茶。這是陳清玉特意讓太醫調配的溫補花茶,甜絲絲的,又毫無藥味。
“我、我說!!!”
地上的人看見茶壺嘴冒出的熱氣,嚇得快失禁了。
“當年……”
他回憶起當年的事,隻要記得清,連個石子兒都不敢放過。
“……姑娘您拿到的人事簿上記錄的沒錯,當年小的在賀府確實當過差,後來還經常陪著賀大公子……就是將軍出入宮中,給貴妃娘娘送菊花。”
“當時八皇子還在,一開始將軍不是很愛和他親近,後來貴妃娘娘一直從中周旋,也親厚了不少。
隻是有一天,將軍回來,突然命我派人去跟蹤八皇子,記下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最後……”
他吞咽了一下,還是講了出來:“最後,讓人提前去八皇子常去滑冰的湖上做了手腳,在某個地方,石子兒一扔就能砸破;
還、還讓我去旁敲側擊八皇子,讓他喊太子一起去玩,兄弟間培養感情……”
蕭南時手上的核桃酥“啪”一聲被從中捏斷,流月趕緊接住,另一隻手按住她顫抖的肩頭,提醒她不可失態。
原來如此。
難怪她瞧著那湖上結冰那樣堅固,為何突然破掉;
而且陳清玉比八皇子年長,也比他高壯,為何偏生是八皇子掉下去,陳清玉無事。
所以賀貴妃才一直用這點疑心陳清玉。可,居然真的是賀川所為?!
“我怎知不是你這小人胡亂攀咬?”她做出一副不信任的樣子說,“那賀將軍可是八皇子的親舅舅,他為何要害他?”
天曉得她之前找賀頌聲要賀府的人事冊子,隻是為了查查賀川有沒有什麼舊人可以收買;
漪州夢中看到的黑影讓她始終疑心,思來想去沒有頭緒,卻看見冊子上在同一時期有莫名的人員流動,這才把這個昔日的近侍抓來,嚴加拷問。
“這誰知道哇!?那些記錄也沒過我的手,都直接交給將軍了。
但,小、小的對天發誓,絕無半句虛言啊!!!”那人趴在地上哭著求饒,“對了,還有——還有其他人證的!”
“那個投石子打湖麵的被將軍殺了,將軍以為我不知道內情,而且什麼證據也沒留下,最後留了我一條狗命。”
“可是當年將軍身邊的管家,是將軍在邊關結識的,沒在人事簿子上記錄。他當年於將軍有大恩,這事之後也走了,卻沒被怎麼樣,現在應該還在京中!”
蕭南時問:“你可還記得他的名字和長相?”
那人覺得自己能活命了,趕緊狗腿的點頭。蕭南時讓人去記下他說的特征,然後囑咐流月:“找個莊子關起來看好,事情結束前不能讓他死掉。”
流月頷首應下,走到一邊和蕭府的侍衛交待。這些侍衛都是蕭府最精良的練家子,全被指來保護蕭南時,任她調遣。
小春咋舌不已:【這賀將軍真的這麼狠毒?為什麼啊?!】
它壓根就想不通,從蕭南時一開始疑心賀川它就想不通。
“賀川這個人,打著八皇子的名號殘害清玉,但我總覺得他並不出於疼愛八皇子。”蕭南時沒心思吃東西了,“沒想到從一開始就……”
她更替陳清玉不值。
他因為念著痛失八皇子的心情,放過賀川那麼多次,甚至自責到現在,一直厭世都有很大原因是因為幸存的愧悔。
卻根本就是賀川的蓄意謀害!
她想了想,說道:“賀川狠辣至此,我不覺得對他有恩他就會網開一麵。
你幫我查查那個管家現在在哪,我敢說他手上一定有賀川的把柄。”
【放心吧!】小春義正詞嚴,【已經知道了名字和長相,這點小事我還是可以的!】
“不過看來賀府出來的人,嘴都嚴實的很。”蕭南時說,“那個管家在邊關待過,輕易嚇不到……
得問清玉借個人才是。”
第100章 高門貴女x厭世太子 46
◎賜婚◎
*
“奉天承運皇帝, 詔曰:丞相府嫡女蕭氏,恪恭持順、溫良敦厚、品貌出眾,朕聞之甚悅。秉性端淑, 有徽柔之質,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
特將汝許配太子為正妃。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監正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
京城的初雪一連下了好幾天,雪停的這日, 宮中來人宣讀皇帝賜婚的詔書。
蕭家一家出門領旨謝恩, 送走傳話的宮人後, 蕭南時捧著詔書, 笑嘻嘻的。
蕭丞相第一百次看向飯桌上還抱著寶貝詔書的蕭南時, 沒忍住說:“你就沒什麼要和我們交代的?”
“還交代什麼?”蕭南時搖頭晃腦,“你和娘親早就看出來了, 還不告訴我,害我瞞你們那麼久,好辛苦的!”
“你這孩子!”蕭丞相手拍了拍桌子,“一開始就不該瞞我們。”
蕭南時衝他做了個鬼臉,匆匆吃完飯漱過口,又抱著親愛的詔書回房。
“時兒昨晚都是抱著婚詔睡覺的。”蕭夫人瞧了眼女兒歡欣雀躍的背影,搖搖頭說, “要我說,那詔書上寫什麼恪恭持順、溫良敦厚、秉性端淑……和她有半點乾係嗎?”
蕭丞相:“應當是好吃懶做、油嘴滑舌、詭計多端!”
蕭夫人狠狠打了他一下:“分明是聚美養饕、口若蜜糖、聰明伶俐!”
…
那邊的蕭南時回到房裡, 走路消化了一下, 覺得有點乏, 又臥到火爐旁的榻子上。
春困秋乏, 夏累冬眠,飯吃飽了想歇著,這是人之常情。
她這麼想著,靠在牆上的軟枕前小憩,眼皮越來越沉,手卻不忘緊緊攥著賜婚的詔書。
再醒來時,卻是枕在什麼東西上側臥著。
她懶得睜開眼,聽著火爐裡鳳炭焚燒的聲音,感覺身邊暖和極了,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香味,她聞見蘭草,聞見桂花。
她忽然猛地坐起,恰好與抬眼看過來的陳清玉對視。
“你怎麼……”蕭南時瞧著他邊笑邊整理剛才被她壓住的頭發,不自主伸手捏了下他的臉揪揪,“我這是還沒醒?”
“不是夢。”陳清玉的臉被她揪的有些淺紅,卻並未製止,“我剛來。”
他借口編撰事宜找蕭丞相詢問,蕭夫人自然知道他心裡想著誰,便把他帶到她房裡來。
他一開始還覺得不合禮數,太過唐突,可真見到她在榻上安眠的模樣,又不舍離開,於是坐到她身邊。
沒成想這人睡著睡著嫌枕頭靠著不舒服,哼哼幾聲便敏銳地湊過來,枕在他腿上接著睡。
蕭南時這才想起來寶貝詔書還被她握在手裡,覺得眼前這人了然的笑意甚是礙眼,臉上燥的慌,轉過頭嗔道:“原來殿下是這樣的人,竟和個登徒子一樣闖入女子閨房!”
陳清玉明白她故意做出客氣疏遠的樣子逗他玩,可還是有點受傷。
他拉拉她的袖子:“你還要叫我殿下嗎?”
他不提這個不要緊,一提,蕭南時又想起來一些往事。
“你不是最喜歡我叫你殿下,不是最喜歡恪守禮儀嗎?”
“一口一個‘蕭小姐’,一口一個‘孤’。”她帶哭腔說著,攥著帕子去抹眼淚,“‘蕭小姐自是百姓萬民中的一員’~”
“想來殿下廣愛天下人,我哪裡是什麼特例,不過是殿下偶爾的一顧、三千弱水裡的一瓢罷了……”
陳清玉聽得太陽穴直突突,忙去抓她的手,又是拍又是好言哄,末了不知從哪掏出一根簪子來,替她重新綰好她剛才睡亂的頭發。
其實也沒有綰好。他舉動小心仔細,手法卻生疏笨拙。蕭南時很容易將鬆鬆的簪子取下,端詳著那根嵌有寶石蝴蝶的白玉簪。
陳清玉說:“結發與君知,相要以終老。”
他又說:“沒有什麼三千弱水,從始至終,都隻有你一個。”
“以前是我不好,不該避著你。”
其實蕭南時也並不怪他,隻是覺得好玩隨口逗逗,怕他想到那樣避諱的緣由,剛想說什麼打岔,又聽他說:“還有一點,我也要向你道歉。”
“我也該在殿上,堂堂正正的求娶你,說出我的心意。”
而不是用旁門左道設計,將我們都變成無奈之下的備選。他多羨慕陳寶聞,能夠毫無顧忌的直抒愛意。
蕭南時和他對視著,淺淺笑了。
“我幾個月前初次見你,哪裡想到如今我們會這樣親密。”
“不管怎樣,現在我們是堂堂正正的了。”
她說。
該道歉的從來都不是他。
是皇帝的猜忌與偏心,是這討人厭的壓迫製度。
她突然拉開他的衣領,坐在他腿上。
“南時?”陳清玉正說著正事,忽然被軟香溫玉盈了滿懷,滿麵飛紅,雙手雙眼都無措,趕緊閉眼睫毛抖動地說,“……小時…”
“啾。”
卻是很輕、很輕一聲,陳清玉隻感受到她的發絲在自己頸部蹭動,順滑而柔軟;而她的唇啄上他脖子上的某道傷痕,他自己都快要將它遺忘。
“你……”
他睜開眼,看向懷中吻完後輕撫傷痕的她,忽然很用力的抱住。
她是怎麼注意到這裡的,他不願多問了,隻知道那處傷痕好像被她的吻跨越時空安撫,曾經流過的血都回到原處,結疤下的肉重新長好,變成完整光滑的一塊。
“疼不疼?”蕭南時小聲又心疼地問,“肯定很疼吧。”
“不疼。”陳清玉說,“真的。”
他已經忘了當時疼不疼,但他很確信,這一刻的感受。
“不疼了。”
鳳炭平靜的燃於爐中,發出細微的聲響。白茫茫的日光透過窗紙照在他們身上,投下明亮的斑駁光影。
京城的雪又開始下,鳥雀啾鳴,秋千落了一層淺絨,很溫柔地搖動。
*
“都說瑞雪兆豐年,來年定是個好年。”
“就是呀,今年剛入冬就下著小雪,不很冷,卻喜人的緊呢。”
賓客盈門,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蕭府中人聲鼎沸,都在下人的指引下往展廳走。
本朝自古以來有男女分席之彆,雖不如前朝禮教森嚴,但新婚夫婦在成婚前照理說也是不可以相見的。
教條外不外乎人情。說要避諱,絕大部分人家都會找個宴會,將新人偷偷引到一處見一麵,也算提前了解。
蕭家多寵蕭南時,又怎舍得讓她真的那麼久不見?暗地裡縱著她們獨處一室,明麵上也要來。
這不,今日蕭府便設了宴,展示蕭家夫婦多年來珍藏的書畫,實際上大家都知道,著重邀請的是那位太子殿下。
“你們不是早都……”容嫵大著肚子來了,孫瀛栩在旁邊扶著她,很是小心,“怎麼還要設這個宴?”
蕭南時揚起下巴:“這個叫‘官宣’。”
“得讓大家都來看看,我們有多登對才是!”
容嫵搖頭笑她,那邊,賀夫人帶著賀家兩個未出嫁的女兒也來了。
賀椒茹一來,分走了一小波人去圍著她,祝賀她即將與十皇子喜結連理。蕭南時和她遠遠對視一眼,也很高興的笑著。
賀椒茹這些天聽父母的教誨,聽那些朝堂上的彎彎繞繞,總怕她與蕭南時一個嫁給太子,一個嫁給十皇子,最後會成為怨敵。此刻接收到她善意的目光,一直躊躇的內心這才安穩下來。
賀頌聲不久前擺脫了和三皇子的婚事,賀家不高興,下人數落她,她卻大鬆一口氣,每日樂得悠閒。
她身邊沒人,也看不進書畫,轉來轉去,最後不知有意無意轉到蕭南時的身旁。
容嫵不知道內情,隻當她又要來找茬,扶著肚子護在蕭南時麵前,惹得賀頌聲尖聲道:“老母雞護崽兒呢!”
蕭南時原本樂嗬嗬的表情有些不快,賀頌聲見了,扭頭哼了一聲,又吞咽不得已經說出口的話,隻叫侍女拿來一個包裝精美的大盒子交給她們。
“這是?”
容嫵定睛一看,是一盒樊珍樓新推出的蟹粉酥,由樓中大廚做好,密封起來,等到想吃的時候可以自己加熱。
她有些心疑,不知賀頌聲這愛找事的跋扈抽什麼風,卻聽蕭南時言笑晏晏:“送給我們的嗎?謝謝你呀。”
賀頌聲扭過的頭扭得更偏了些,冷言冷語道:“你愛要不要!”
她說完就很快走了,容嫵看著她彆扭的背影,問蕭南時:“……這東西裡麵沒毒吧?”
“沒有的。”蕭南時笑嘻嘻的,“我和她近來發生了些事,化乾戈為玉帛了,她這是示好呢。”
容嫵沒看出來半點示好的意思,卻還是信了她的話。
“她原先愛找你事時你就不大搭理她,我還以為你是煩的,現在看來是從沒放在心上。”
蕭南時不置可否。她叫下人好好收起那盒蟹粉酥,有些饞,卻忍住了。
同樣的蟹粉酥她前不久才吃過,那時這款還沒有上市,樊珍樓的老板就給陳清玉送去了,陳清玉又全給了她,還特意囑咐定時定量吃,不能貪嘴。
幸好是冬天,食物能保存的更久些,她能吃好久好多蟹粉酥,想想就讓人高興!
“小姐。”
“錦繡?”蕭南時正數著蟹粉酥傻樂,忽然聽見娘親身邊的侍女來叫自己,心中一動。
錦繡說,蕭夫人有事找她,約在蕭府後院的花園中一敘。容嫵一聽便懂了,當即笑著將她推出去,蕭南時自己更是掩嘴偷笑,提著裙子就往花園的方向走。
說來奇怪,見過千百次的人,今天卻忽然很緊張。
她走著走著,路過蕭丞相被一群人圍著賞畫,聽見有人說:“這清明趕集圖乃是稀世奇畫,不想今日在蕭大人這裡得以一窺,也算此生無憾了!”
“哎,你懂什麼,這對我們來說一生見一次的珍寶,可是太子殿下送給蕭大人的生辰賀禮之一!”
“記得那時還沒有……嘿嘿,誰會知道這樁美事?果真是天賜良緣、早有注定啊!”
蕭南時聽著,嘴角上揚愈深。
她蓮步端莊,走的卻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花園口。遠遠看見假山旁有個人影,雪白,高挑,她知道是他,難得步履躊躇。
她想起娘親在回漪州的馬車裡說的那句話。
“近鄉情更怯。”
“小時?”
陳清玉回頭,看見蕭南時單手虛扶花園的月洞門,站在原地望眼欲穿。
他溫柔的彎著眉眼,向她張開手,然後看見那一小團人影由慢到快奔入他懷中,最後被他穩穩接住。
“你怎麼又一個人站在湖邊啦?”她抱著他哼哼唧唧。
陳清玉聞言望向假山旁的湖水,解釋道:“我在看湖裡的魚。”
明明是寒日,天氣卻不錯。白日落光,如銀片般蕩漾在水麵上,粼粼光波下是紅色的錦鯉,爭相冒著頭,也被鍍上一層溫暖的白光。
桂花謝了,茉莉早已不開花,她送給他的綠菊開的也沒先前那樣好。可她的周圍,永遠有源源不斷的生機景象。
不過,桂花是謝了,他們的身上卻還有一樣的桂花薰香。他發現抱著她時,還嗅到一種更加濃鬱的桂香,仔細辨彆,應當是她在漪州買的頭油。
漪州就像一個夢。應該說遇見她之後的每一天,他都像在做夢。
“你風寒好了沒有?”蕭南時忽然問他,“之前我讓你喝藥來著。”
“我喝了,預防風寒的。”陳清玉說,“其實我原就沒病。我身體很好,凍一下也不打緊。”
注意到她的眼神犀利起來,他趕緊住嘴:“我說笑的,以後一定好好穿衣,好好保暖。”
話音剛落,他忍不住咳了兩聲,二人陷入一陣靜寂。
陳清玉率先打破沉默:“……許是之前留下的病根。”
“哪?!”蕭南時急了,“什麼時候?”
在夢裡也沒見到啊?不過這麼一說她倒是想起來,夢裡偶爾也會有咳嗽的聲音,但或許因為夢是由陳清玉視角展開,他覺得不重要,也就沒多流露。
“小的時候吧。”陳清玉說,“我也不懂,這麼多年隻是冬日偶爾咳幾聲,想來並無大礙。
你不放心的話,我回去再找太醫看看,吃幾副藥就是。”
他沒有多說,蕭南時卻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個雪天。
她是不能由著他再在室外呆著了,連忙拉他又一次進了自己閨房,左看右看,取出一盤棋。
“教我下棋,陳小玉。”她信誓旦旦,“不許放水,要好好教我,我要下贏我爹爹!”
陳清玉莞爾。
一炷香後。
“你真沒放水嗎?”蕭南時笑吟吟的,“我之前和我爹爹下棋,半柱香就輸了。”
她玩棋隨心所欲,不愛動腦子記棋,兵來將擋隨機應變,一般撐不了太久。
陳清玉落下一子:“說明你進步了。”
蕭南時喜上眉梢,撚著棋子撐腦袋想棋,忽然說:“我聽爹爹說,你近日挺忙的?”
皇帝那老頭子,好不容易乾了件好事給他們賜婚,又摳摳搜搜不樂意起來,似乎覺得便宜了陳清玉,動輒小肚雞腸擠兌。
陳清玉沒打算和她訴苦,隻說近來負責編撰事宜,又是年末,事情自然多些。
父皇存心找茬是一方麵,可另一方麵,他身居高位已久,雖不被喜愛仍受眾人肯定,不是沒對策的。皇帝再心有芥蒂,依然要考慮群臣與百姓的聲音,不敢再輕易動他。
賀川倒是急了。眼瞧著陳清玉一天天比以前更加得力,也不知為何這常年無欲無求、麻木履行職責的太子忽然意氣風發、精神百倍起來,他私下裡找過陳寶聞,言語之間儘是要他與太子反目,不惜用賀椒茹威脅。
“……老十還沒說話,賀椒茹就先假意自殘,反過去威脅賀川。
他大發雷霆,婚詔卻已送到府上,他也不能拿她如何。”
陳清玉把這些雲七監視到的事說給蕭南時。
“將彆人都當成棋子,受製於棋局之中。”
她沉吟片刻,落下一子。
“自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