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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高門貴女x厭世太子 38

◎願你夕夕都成環◎

應和她話語的是宅院裡冒起的白霧, 炊煙嫋嫋升起,陳清玉聞見食物的香氣。

他跟在蕭南時身後走近門口的一行人,俯身拱手, 正打算向長輩行禮問好,脖頸處忽然被套上一個花環。

害羞的小外甥給城中人民最敬仰愛戴的太子殿下送完禮,又捂臉偷笑著躲回自己娘親的身後。蕭南時樂見其成,又有些吃味:“我來的時候也沒見你這樣啊!”

蕭夫人敲了下她的腦袋:“哪來的醋味,酸死了!”

幾個人迎陳清玉進去,陳清玉恭順的說:“請長輩們先走。”

蕭家幾個大人都是自來熟, 又看得出他與蕭南時有些情況, 登時便順著他樂嗬嗬轉身走在前。

蕭南時這時立馬把腦袋湊近陳清玉, 裝出一副委屈難受的樣子, 假模假樣抹著眼淚。

背對著大人們, 陳清玉摸了摸她剛剛被蕭夫人敲過的地方,溫聲問她:“疼嗎?”

蕭南時一個沒忍住, 當即裝腔作勢道:“疼~”

不知蕭夫人是不是聽見她矯揉的音調,回頭瞧了他們一眼,揚了揚下巴示意二人趕緊跟上。

蕭南時立馬端正神色,尷尬地吐了吐舌,小步跟上他們,引得身邊的陳清玉掩唇發笑。

吃飯之前,蕭南時神神秘秘的拉著陳清玉先去品嘗剛被蕭夫人拿過來的乳酥酪:“這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 你嘗嘗!”

陳清玉很珍惜地接過碗,用小勺舀了一口放入口中, 正經的說:“很好吃。”

蕭南時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邊看著他吃東西的樣子邊吃著自己碗裡的酥酪, 感覺往日裡好吃的酥酪變得格外好吃。

他們用完飯前甜食, 便去廚房外的飯桌坐下。在京城的蕭家中是三口一起吃飯,現在則更熱鬨,露天的樹葉花架下,一大家人坐在同一張大圓桌上言笑晏晏。

漪州離繁華的中心地帶很遠,民風淳樸,蕭家更是隱於河外村落中,並沒有男女不同席的講究。

不知有意無意,陳清玉被安排坐在蕭南時身邊,倒也沾了她的光:所有的菜都先從她麵前上,冒著熱氣的第一筷總是最先由她夾起。

直到一道魚肉芥菜湯上來,蕭南時笑盈盈的接過舅母遞來的第一碗,卻立馬推給陳清玉:“先給殿下喝。”

陳清玉想要推回去,又在眾人善意的取樂聲中收回手,抿抿唇,還是沒忍住嘴角上揚。

他慢悠悠喝著湯,舅母停下筷子問他:“殿下喝慣了宮中的瓊漿玉液,我們這些鄉村滋味不知可還習慣?”

陳清玉放下碗直起身,很真誠地說:“在我心中,宮中佳肴雖多,不及此。”

舅母高興的合不攏嘴,直誇他嘴甜;蕭南時用手肘偷偷碰了一下他,眨眨眼,小聲說:“我想吃宮宴上的那道菊花酥酪餅了。”

陳清玉小聲回她:“回去給你送。”

吃完按照她口味做的飯,蕭南時拍拍圓滾滾的小肚子,拉陳清玉去消食。

其實也不過是在老宅外的大院子裡漫步,這裡修繕的與鄉野融合甚妙,頗有悠然見南山的氛圍。

走到一片李子樹下,身後傳來樹枝被踩動的聲響,蕭南時忍無可忍,回頭對來不及躲藏的兩個小孩說:“跟了一路了有完沒完呀?小孩子不許偷聽大人說話!”

“你是什麼大人,會喝酒的才是大人!”小女孩拉著害羞的小男孩走出來,那小男孩正是剛給陳清玉送花環的人,小女孩是他姐姐,比他大膽頑皮的多,衝蕭南時做鬼臉說道,“我都能喝半盅,你一滴都喝不了,吃席還得和我們小孩兒坐一桌!”

“蕭桐昇!!!”

蕭南時大叫一聲,提起裙子就要去收拾這皮猴兒,蕭桐昇拔腿就跑,陳清玉想要幫蕭南時,又插不進去,索性在一旁和男孩一起目睹二人你追我趕的熱鬨景象。看著看著,他搖搖頭,展顏一笑。

蕭南時跑累了,氣喘籲籲的回到陳清玉身邊,由著他給她拍背擦臉。

待休息好了,她又活力起來,神神秘秘的對他說:“走,帶你去我的秘密基地!”

他們上了山,走了很久才到。那是一個很小的山洞,洞前開著不知名的小野花,洞裡的石壁還被挖出一塊,放著不知哪朝哪代的銅質佛像,已經鏽的不成樣子。

晚風輕輕的吹過,坐在山洞裡,能隱約聞見桂花的香氣。

蕭南時和陳清玉擠在一起,說道:“我小時候偷跑出來玩發現了這個地方,誰也沒告訴。屋裡太熱鬨,想要一個人清靜呆著的時候,我就會來這個山洞。

那時候覺得這裡好寬敞,如今看來,也不大嘛。”

陳清玉將她虛摟住,護著她不讓洞壁的灰塵沾染,忽然說:“我也有一處秘密基地。”

他沒有多說,她也沒有問,隻是說:“那,下次可以帶我去看看嗎?”

陳清玉低低地“嗯”了一聲。二人接著坐了很久很久,從夕陽西下一直坐到天心月圓。

“你們家的氛圍真好,不管是京城,還是這裡。”陳清玉看著圓圓的月亮,十分為她高興地說。

蕭南時將頭靠到他肩上,輕聲說:“如果你願意,這裡也是你的家。”

“我……”陳清玉還沒說話,又被蕭南時捏了捏臉打斷:“聽出來了嗎,殿下,我在向你求婚呢?”

她眉眼彎彎,笑的明快,但好像非常認真。

陳清玉坐直了身子,安靜了一會兒後鄭重地說:“我會準備好一切,然後去蕭府提親。”

“若是你那位討厭的父皇不許怎麼辦?”蕭南時玩著他的發絲問道,“若是你母妃不喜歡我又怎麼辦?”

陳清玉雙拳不覺攥緊,心中卻早有對策。

父皇想要十皇子與南時成婚,他就順水推舟十皇子與賀三小姐,按照父皇對他的寵溺,不會不順著他;

母妃則終日耳提麵命他找個家世背景雄厚的高門小姐,雖然他並非利用蕭南時,但若是她,絲毫不會被反對。

而就算被反對。

“我會處理好。”他承諾道。

父皇不許,就奪取皇權;母妃不喜,也無濟於事。

他可以忤逆萬事順從長輩的孝道,卻不希望她嫁給他以後還要麵對那些因他而起的紛爭,也不想她參與到他令人窒息的“家”中。

定要事先處理好,然後,和她有一個安安穩穩的、不被打擾的小家。

蕭南時其實更想陪他一起處理,但最後還是沒說話,低著頭玩他腰間掛著的平安符,還有平安符下他常常佩戴的玉玦。

陳清玉看了眼天色,對她說:“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蕭南時點點頭,起身和他走出山洞,手卻沒放開。

她一路牽著他的玉玦,走在他前麵。夜晚山中的密林層層疊疊,將天色分割遮掩成一小片又一小片,月亮時隱時現。

玉石在她手中相撞,發出零零聲響,蕭南時忽然拽著玉玦回過頭,手往袖中一縮:“殿下,我給你變個戲法。”

陳清玉看她縮在袖子下的小手動來動去,很吃力的模樣,不由笑出來。

晚風拂麵,難得不寒。他的笑容愜意又放鬆,卻在她的手鬆開玉佩、露出下麵的東西時戛然而止。

玉玦上被塞上一個棕黃色的珀塊,流溢光華的花珀兩頭各有一缺口,恰好填滿玉的缺處,補成一個完滿的玉環。

正是花珀被摔碎後,蕭南時送到如意坊去做的小佩,如今又回到他這裡來。

他停下腳步,此時二人正好走到林外,圓月不再有遮擋,懸掛天心,明朗動人。

蕭南時揚起頭看月亮,喃喃:“今天的月亮好圓啊,殿下。”

“月色雖好,卻如同殿下一直佩的這枚玉玦。一夕成環,夕夕都成玦。”

“陳清玉。”

她喚他的名字,重新望向他,以一雙比琥珀更加流光溢彩的眼。

“願你,夕夕都成環。”

*

第二日蕭南時晨起,洗漱完依然困著。見太陽正好,她邊伸懶腰邊往院子裡走。

越走卻越發覺有些不對勁。

一大早的,院子裡傳來誰爽朗的大笑聲?

她豎起耳朵一聽:“……若說那醉酒後還不是最有意思的,她護食那事兒才叫一絕!”

“我和你說啊,時兒在我們夫妻兩家都是老幺,同輩沒有比她小的,所以都寵著她,叫這孩子才豆丁兒大的時候便已經蠻橫的不得了,誰都不能從她碗裡搶走一勺飯,一粒都不行!

當年她與我回這兒來,遇上隔壁家的小弟弟,那小子也嘴饞,妄圖裝可憐從她手中要糖糕吃;

時兒又怕小孩子哭,就一口氣將那滿袋糖糕全吃了,吃得肚子都撐起來!”蕭夫人大笑不止,捧著腹說,“後來我和她說,隻要她不願意就不必給,不是非得吃光才了事……

結果那小孩兒沒哭,時兒自己聽了這話倒又撐又悔,哇哇的哭了一下午……哈…”

“蕭!夫!人!”

蕭南時聽的兩眼一黑,尤其是她看清蕭夫人對麵的陳清玉時,記得趕緊衝出去,雙手叉腰,大叫自家娘親的名字。

“您在背地裡偷說我,實在罔顧長輩風範啊!”

蕭夫人扯過她小聲說:“我讓你日後夫君多了解你呢,不可愛嗎?”

“不然我和人家能聊什麼,聊你小時候有陣子愁嫁、四處給自己相看對象的事?”

見蕭南時憋著一口氣不敢說話,她咳了兩聲,指點她道:“我可是都撿著最喜人的說,這事兒,還有你那些上躥下跳的搗蛋事和貪吃鬨肚子的糗事,我一件都沒講……”

蕭南時不願回憶自己的黑曆史,連忙去捂她的嘴:“行了行了!我不說你、你也不要再說我了!”

小春在一旁好奇又興致勃勃地說:【你還乾過這些事兒呢?】

“沒有!”蕭南時立馬反駁,“你彆去看!!”

【好的姐姐,我最乖了,我不會去看的!】

小春嘴上答應的好好的,心裡卻盤算著等她睡著了後樁樁件件翻出來偷看。

“你和我走!”蕭南時麵色不善地走向陳清玉,想著旁人都瞧出來了,也沒了避諱,“我們上集市去買做糖的原料。”

陳清玉收起笑容,有些嚴陣以待,任由她拉著自己走。

蕭南時走著走著,忽然好奇道:“你去過集市嗎?”

陳清玉答道:“我探訪民情時去調研過。”

“我不是問你這個啦,我是說有沒有逛著玩過。”見他的神情蕭南時便知曉了答案,她頗為遺憾地說:“那三元的燈節、慶典的市集呢?也不曾嗎?”

陳清玉低下頭:“嗯。”

蕭南時摸了摸他的頭,忍住鼻酸,極力用歡快的語調說:“哎,那一會兒我可要帶你好好逛逛了!”

“我們漪州雖然地方小,人少,偏偏這個市集無比熱鬨有趣呢!”

第92章 高門貴女x厭世太子 39

◎趕集去◎

漪州人少, 故而興辦集市將人們湊到一處。每月一次大集,按照時令分為十二月市。時值九月,重陽已過, 卻仍有節日的餘韻。

“九月的集市也叫重陽藥市,有不少人來這裡買珍稀名貴的藥材,兼辦節慶的娛樂活動。”

蕭南時領著陳清玉,邊往集市裡走邊介紹。

“幸得今年秋晚,到處的桂花也開的晚,原先在八月的桂市一直開到現在, 我們今天可以儘興了~”

她說的不錯。即便是早上, 街市的行人已然絡繹不絕, 不至於摩肩接踵, 卻也熙攘著發出不間歇的歡聲。

街邊的小販秩序井然, 有的有店麵,有的隻是挑擔或坐在地上擺攤, 賣菜、賣花、賣物件兒,賣早點和茶湯……

陳清玉曾在皇宮的藏畫閣中看過名家筆下的市集生活圖,其中有街有橋,有男女老少、士農工商,形形色色的人各乾其事,栩栩如生,卻還是比不上眼前動起來的畫麵。

他不由感歎:“此等盛況, 確實比圖畫中動人許多。”

“這就盛況啦?”蕭南時買來兩個夾著乳酪的柿子餅,把其中一個遞給他, “那是你沒去過京城元宵的燈會, 還有花朝節的花市。那場麵, 才叫一個人山人海。

等日後, 我們一起去看呀。”

光吃柿子餅有些口乾,陳清玉很體貼的給她買了一碗熟水。所謂“熟水”,就是將紫蘇、豆蔻、丁香與桂花焙乾,投入沸水中浸泡出味的花茶,這亦是桂市的殘餘。

他們先去買了做糖要用的鬆仁、青梅鹵和冰糖,然後才慢慢的逛著。人潮之中,蕭南時拉著陳清玉買頭油、買頭簪,被一個老婆婆插了滿頭的桂枝,笑起來可謂真正的“花枝亂顫”。

她給陳清玉也買了許多小玩意兒,上至雲遊道士口中被吹噓的上天入地的風寒草藥,下至他沒吃過的廣寒糕,還有一個彩繪的甑,上麵繪著兩個小人兒,一男一女,肩靠著肩吃月餅。

蕭南時歡天喜地的拿著邊角有些磨損的甑,像獻寶一樣遞給陳清玉:“你看,上麵的小人兒多像我們倆。”

陳清玉定睛一看,那小人歪歪扭扭的畫著,五官都跑型到不知所雲。

他啞然失笑,點點頭說:“是像。”

蕭南時得意的將東西都甩給他拿,自己兩手空空的在前麵轉,忽然瞧見有大人帶著小孩圍在一起,心裡好奇,跑去湊熱鬨。

她踮腳越過旁觀的大人們一看,原來是有小販擺地攤套圈。

“哇!”蕭南時拉拉陳清玉的袖子,興奮地說,“我小時候最愛玩這個了,記得那時過年才有,如今便擺上了!”

“這是在做什麼?”陳清玉好奇道。

“套圈圈呀。地上擺著小玩意兒,將圈圈扔或者滾去套,套上了東西就是你的!”蕭南時斜睨著他,邊問小販買了十個圈邊對他說,“你這人,集市也沒逛過,打水漂也不會,就連套圈兒也不知道。”

她總結道:“看來以後還得我多帶帶你。哎,你得叫我一聲夫子才是!”

“一會兒為師就好好教你這套圈的訣竅,你可要看好了!”

陳清玉接過她分來的五個圈,認真的觀摩某人優雅的熱身、如蘭的吐氣、施施然的抬手,期間還諄諄教誨:“這套圈,手一定要穩,身體重心要放端正,出力也有講究……”

蕭南時雲淡風輕、勝券在握地拋出手一個圈,然後對陳清玉揚眉。

“啪!”

陳清玉望向圈的去處,嘴角抽了抽,極力做出無比平靜的表情。

蕭南時高抬著眼斜睨過去,差點重心不穩一跤摔到地上。

那圈,不偏不倚,就落在她想要套的那個手環的……正右方。

竟是一絲都沒沾上手環的影兒!

她不信邪,堅持說是有風吹的,又很快套完了手上剩的圈。

隻中了一個,還是最近的。

陳清玉接過小販遞來的那串醜醜的珠子,望向她笑的乖順:“學生受教,蕭夫子。”

正愁沒處發作,他這話一出口,蕭南時立馬呲牙咧嘴起來,找他不痛快:“呀,聽著怎麼老氣橫秋的?你這是在叫我爹還是我娘?”

陳清玉趕緊改口:“抱歉,南時——”

他頓了頓,柔聲道:“小時夫子。”

蕭南時聽見這個稱呼,總覺得似曾相識,心跳莫名加速,不自然地問道:“爹娘他們都叫我時兒、阿時,你怎麼叫我小時?”

“不可以嗎?”陳清玉說。

他垂下眼,有些遺憾道:“我隻是想,和彆人都區分開。”

“你愛叫什麼叫什麼!”蕭南時臉蛋通紅,轉過身去,卻抑製不住的嘴角上揚。

她想了想,也叫他:“小玉。”

陳清玉愣在原地,聽見蕭南時接而道:“你叫我小時,那我便叫你小玉吧!”

她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喜悅盈滿他的心間,仿佛空心的玉被注滿了靈魂。

小春原本休眠待機,突然聽到密密麻麻的聲音,不知來源;它隻當是幻聽,又呼呼睡過去。

卻說這邊蕭南時還背著身上演著各路內心戲,卻倏爾聽見周圍的人群都倒吸一口涼氣,繼之爆發出叫好聲。

她回頭的時候,正巧看見陳清玉扔出一個環,不偏不倚的套中一串最遠也最精美的手環。

周圍有小孩大聲說:“哇!大哥哥太厲害了,百發百中!”

蕭南時一瞧,果然,他手臂上的環少了四個,地麵的物件上亦儼然有四個環。

蕭南時:“?”

說時遲,陳清玉又扔出最後一環,毫無懸念的套中。

蕭南時不服被他比下去,挽起袖子便說:“剛才我沒發揮好,再來一輪!”

她財大氣粗的又要了十個圈,還是一人一半。

結果她這回一個都沒套中,陳清玉五發五中,末了更是穩穩套中最遠的擺件。

那是一個故意放的很偏很難套的招財貔貅擺件,是這片東西裡最值錢的,他居然也能輕鬆套中,攤主臉色都變了變。

不過轉頭看見蕭南時呆若木雞的樣子,攤主又嘿嘿樂起來,打趣道:“姑娘該讓這位公子教教呀!”

他憋著笑,頗為垂憐的給了他們兩個圈,請她自己練練手。

蕭南時咬了咬牙,麵紅耳赤的小聲給陳清玉說:“這攤主居然敢笑話我,我定要一雪前恥!”

陳清玉給她順了順氣,溫柔勸和:“你射箭射的那樣好,人又聰明,多練練肯定沒問題。”

她瞬間找回了自信。接過陳清玉套中的那些手環手鏈,將兩隻白臂戴的滿滿當當,深呼吸一口氣,很認真地找了一個大石塊做參照套圈。

陳清玉在一旁圍觀,明明該幫她加油鼓氣,卻不自覺的思維跑偏。

“將圈圈扔或者滾去套,套上了東西就是你的!”

她剛才的話語猶在耳畔。他望著身旁人聚精會神的側影,舉起自己手裡幫她拿著的另一個圈,想要套住她。

很快他又收回手,低著頭輕笑一聲,去撿被她扔偏到一旁空地上的圈,套到自己的手腕上。

“我是你的。”

他聲音很輕地說。

蕭南時沒空留意他的小心思,正鼓嘴苦悶。

她明明有很清晰的印象,小時候同樣是在漪州市集上套圈圈,娘把她眼睛蒙住她都能套中的!

一個,不中;第二個,沒中。

她想,事不過三吧。

第三個,又沒中。

圈滾到隔壁賣散茶的大娘那裡,陳清玉疾步過去彎腰撿回來給她。蕭南時小手一揮,不信邪的說:“不行,你教我一遍!我就不信了。”

陳清玉乖巧地說:“好。”

“手一定要穩,身體重心要放端正,出力也有講究……”

“陳小玉!!”

蕭南時打了他一下,又看見手上沾了圈圈上的灰塵,用他乾淨的袖子泄憤般擦了擦。

“不玩了!討厭死了!”她一扭頭,甩了甩手,臂上的環環漣漣隨之琳琅作響。

她氣哼哼地說:“回家!”

“好。”

陳清玉笑靨如花。

“回家。”

*

剛回到蕭宅門口,二人卻看見陳清玉的手下站在門口尋人。

見到他們,手下著急的走過來說:“殿下,堤壩那裡出了些狀況,需要您去商議批準。”

“你且先去吧,不要緊。”蕭南時見陳清玉目露傷心,說道。

陳清玉沉吟一會兒,為難的小聲說:“可是我說好和你一起做糖。”

“誰說不一起啦?隻是事急從權,往後挪了挪,這有什麼。”蕭南時踮腳彈了彈他的腦門,“我等你呀。”

原來還可以這樣。

陳清玉被彈了一下,卻絲毫不覺疼痛,反而在心中隱秘生出歡欣與震撼。

他於是隻好和她分開,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望去。

“哎。”她也恰好在此時張口叫住他,和他對視一笑,隨口問道,“晚上回來吃飯嗎?”

*

“你今日怎麼這麼早回家?”

東街一處小巷子裡,男人提著一個癟麻袋,手臂上套著圈回到家中,被妻子好奇地問道。

“飯還沒好呢,你等下哦。”

男人把東西放下,淨了手就走到炊火邊幫妻子切菜,一邊喜上眉梢:“我和你講,今日遇見兩個菩薩!”

“一男一女,那女的愛玩套圈,套的很不行,癮還大得很,給我白送錢;那男的卻厲害,據說還是第一次套,結果百發百中!”

“百發百中?”

妻子震驚地望向他。

這套圈的講究和玩法可是他們找一位老師傅討教來的,套一個中一個,她還沒見過呢!

“那你不是賠慘了,還笑得出來?”

“你先彆急。”男子笑嘻嘻地說,“我開始也以為我賠大發了。後來那貴人雖贏了一堆東西走了,卻體恤著呢。差下人回來把我剩下的東西都按價包圓兒了,所以你看我今天這樣早回來!”

“哎呀,那這貴人可真是大好人呀!”妻子高興道,“我先前不該說你這套圈圈的把戲不賺錢,這不,天可憐見,咱們小寶今年的學費終於有著落了!”

男人點頭:“還有你一直念叨的城北的大肘子,我明天就去買!”

女人笑逐顏開,二人又閒話家常,忽然說到一件事來。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去問老師傅套圈圈怎樣擺最得利時,他提過的一件趣事?”

“何事?”

“就是山下那個書香家庭呀,忘記姓什麼了,總之那家之前有個小女娃也喜歡套圈圈,套的也不行,成天在人家攤上哭,便哭還要邊倔著套。

蕭家人慣她,不忍她難受,便哄著她蒙眼試試,然後給了老師傅一筆錢,叫他跟著一起瞞天過海,把小女娃丟歪了的圈兒套到東西上……”

“……這小女娃真幸運。”妻子感慨道,“這家人一定很愛她。”

男人卻不由自主聯想到今日那二人看向彼此的眼神。一個人鬨著,另一個看著她鬨,由著她鬨,也是縱容又含情。

那男子很愛女子,毫無置疑。但旁人可能沒留意到,他看的真真切切,在男子彎下腰幫女子撿圈圈的時候,她認真的看著他,羞澀,感動,又有幾分可愛的憤然,幫他拂去在散茶攤邊沾到的的葉片。

他忽然有點羨慕,看向妻子已經不再年輕的容顏,卻覺得對方眼角生出的皺紋有幾分可愛。

“明日的肘子你想吃什麼口味,醬香?麻辣?”……

第93章 高門貴女x厭世太子 40

◎醉醺醺◎

*

“殿下剛才與蕭小姐的對話, 真像新婚燕爾的小夫妻。”

大門緊閉的書房中,雲七等陳清玉處理完公務,正要彙報京中諸事。

趁著稟報空隙, 他兩眼含著欣慰的笑如此說道。

“不許胡言亂語。”

陳清玉深有同感,眼睛裡的柔情快要將手中的紙融化了,卻仍然這樣囑咐。

不論如何,這種話都不能被旁人聽到。他們尚未正式訂婚,在那之前,他不想讓一絲一毫可能對她不利的聲音出現。

雲七看了一眼陳清玉的神情, 話是這麼說, 但那情意綿綿, 都寫臉上了。

他收斂笑意, 開始繼續稟報。

“賀家和三皇子的勢力鬥起來了。”

陳清玉早有預料, 又聽雲七接著說:“他們還以為殿下出京是調虎離山,依屬下看, 卻叫殿下坐山觀虎鬥呢。”

“鬥歸鬥。”陳清玉說,“叫人盯好他們,不能有損民生。此外,若有需要,往裡麵添一把火,讓皇帝對賀川生疑。”

“是。”

除了皇帝的偏心,在奪嫡方麵, 其實並沒有什麼懸念。

隻知道爭寵、揣度聖意的時候很容易會忽略個人自身的能力,又或許天生不是那塊料。陳清玉不知道自己是否應當為其他人的平庸或不著調感到慶幸, 正因無寵, 他才更殫精竭慮地日夜鍛煉自己的能力。

不僅是不想要做個於皇家、於江山無用之人, 他一旦無用, 便會被作為廢棋舍棄。

“和賀川一直不對盤的驍雲將軍接受了殿下的美意,說他願效犬馬之勞。”

雲七接著說。

“他私事糊塗,本事卻不小,能和賀川周旋那麼多年。有他在麾下,殿下手下的軍事實力又更上一層樓了。”

那驍雲將軍的原話其實並非如此好聽。他與夫人不合,各有各的外室,隻是在表麵上假裝恩愛以維持家族間的關係穩固;他自己養的外室給他生了個寶貝兒子,被他縱的不知天高地厚,前陣子染上了五石散。

人是在樊珍樓裡的包間聚著吸服。陳清玉和蕭南時去那裡的時候,雲七意外發現並暗查了此事,便有了後來因此“幫助”驍雲將軍的事。

不比賀家是一路扶持皇帝的近臣新貴,驍雲將軍出身將門世家,在軍中有實權卻與皇帝不全是一條心,靠著名聲累出士族不可撼動的地位。若醜聞暴露,必然會被賀家借此踩於腳下。

但他也不是傻子,雖說被要挾,卻深知搭上太子這條船未必不是好出路。

雲七說:“即便殿下寬厚如此,答應給他兒子尋一處避世的山穀強製戒斷,他還是在背後說殿下,被我聽見了。”

將軍的原話是:“原以為太子如傳聞般光風霽月、正人君子,實則也是個威脅彆人的小人!”

陳清玉不置可否。

雖說是威逼利誘,可他們自己做過的事,理應承擔後果。

若無必要,他也並非想用這種私德不端的人,可為了拉攏手握兵權之人,又要應對賀家,不得不未雨綢繆。

雲七疑惑道:“殿下,屬下想,陛下現在既沒有真正換太子的意思,您好好當著,日後自然就是皇帝,為何……”

“總要有些底牌,才不至於被動。”

對於父皇,跳出孺慕的視角,確實讓人無法放心。

賀將軍的膽大包天,或許也在部分程度上得了他的默許,陳清玉想,這才是真正的坐山觀虎鬥。

皇權,重中之重就是軍權。他必須得有自己的力量,才不至於毫無底氣,束手就擒。隻因如今他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不是簡單安頓好他人的去處就好。

他得活下去,還要保證身邊的人好好活下去,不受到半點傷害。

雲七彙報完以後,門又被敲響。

門口的少年通傳:“稟告殿下,孫瀛栩孫大人求見。”

“請進。”

雲七退下,書房裡又迎來了孫瀛栩。他看見陳清玉麵前堆積如山的案牘,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臣也沒什麼要緊事,隻是還有一些小事等著向殿下確認。

殿下工作這麼久了,不妨休息一下再說?”

陳清玉掃了一眼被他看過後分門彆類放好但依然很多的卷宗,說道:“無妨,現在說吧。”

孫瀛栩於是一五一十的彙報起公事。

他出身大族孫家,卻頗有誌氣的不甘隻受祖宗蔭庇,而是自己科考,一舉成為探花郎,近來還迎娶容家小姐,春風得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本九分的能力如今使出十二分,隻想著早些解決事情,早些回京。

他們商議完公事,孫瀛栩性格隨和,又欣賞太子,近來也覺得自己與他親近了幾分,劍眉一揚便多說了幾句閒話。

“話說,我那姨母和她家小姑娘也來了漪州,這兩日我去鄉鎮上沒見著,想來確是應去拜見一番的。”

“也不知嫵娘一個人在京中如何。”他說著說著,便傷感起來,“我寄出的家書,她又有沒有收到……”

“辛苦你了。”

陳清玉想起他新婚不久就要隨行辦公,聞聲寬慰道。

孫瀛栩搖搖頭:“既然當初參與了此事,如今就該負責到底。幸虧嫵娘懷胎月份不大,沒什麼反應,不然我是必須得告假留京了。”

其實他本就不願來,還是容嫵說服了他,要善始善終。

他們新婚也沒幾個月,卻要分離這麼久。

“殿下不懂,這相思的難熬……”

陳清玉忽而笑了:“確是不懂。”

以前,自是有的,且難以忍耐。

剛來漪州,他原本提高了些的食欲又變得悶然不振。而就算是在京城,見不到她的時候,也時時掛心,不得安寧。

可現在,他日思夜想的人已然來到身邊,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的傷懷與思念都化作乍然歡喜。

孫瀛栩歎了口氣,彆過眼看向案幾,卻看見一本詩集,上麵放著一片桂花做的書簽。

“殿下這書簽真彆致,可是哪裡有賣?我買回去給娘子!”他眼神發亮的說。

“孤自己做的。”陳清玉小心的拿起書簽,望著這做了數十個才出現的唯一一個可看的成品說,“你若喜歡,撿了桂花隔火燙過,再放在喜歡的薄紙上,雙麵包好裁剪下來便是。”

“殿下雅興。”孫瀛栩說,又想到他的案牘勞形,感慨萬千,“但您日夜繁忙,卻還有這等閒情。”

陳清玉低眸,將書簽夾進那本雙卿詞中,莞爾道:“做了送人的。”

孫瀛栩不明所以,卻忽然想到了容家那個臭屁的小表舅。

說是容嫵她表舅,實則比他們小了一輪,目前還是個小屁孩。

小屁孩最愛炫耀,許是被族中長輩耳提麵命不許,每次想要秀出自己的得意之處又不好太張揚時,便會流露出這種神誌。

他在心裡將頭大搖特搖。

太子殿下,又哪裡是這種人呢?

他話鋒一轉,頭疼道:“殿下與蕭小姐認得嗎?”

“罷了,想來是不熟的。”還不等陳清玉回答,他便歎氣說道,“那位明麵兒上說是什麼端莊賢淑的名媛,我見了才知道,那都是裝的!暗地裡貪吃懶做、鬼精鬼精!”

陳清玉:“你不喜蕭小姐?”

“也不是!”孫瀛栩摸了摸人中,為難道,“有她在,嫵娘總順著她,都不……”

他支支吾吾:“都不疼我了。”

蕭南時簡直是個祖宗:容家家宴上吃螃蟹,她一去便理所當然的往那兒一坐,手都不用動,一堆姨姨姥姥姐姐湊上去給她剝好了夾進碗裡,恨不能親自喂她;

容家有位伯伯,素日裡在外人麵前凶巴巴地擺一張臭臉,那日他卻見著他扮鬼臉故作滑稽逗蕭南時開心;

回去他又將這事說與容嫵,吐槽了幾句,又被容嫵第一回說教,叫他不要說阿時妹妹的不是。

陳清玉換位思考,他若是被愛人如此區彆對待,隻會比他更難過。

不過想到蕭南時隻要疼他已是萬幸,便又放寬了心。她是對他最好的人,從不在他麵前護食,給他夾菜,給他剝過蝦。

他想著想著,嘴角流露出誌得意滿的笑。是了,她還誇他笑得好看。

似是覺得對著下屬憋屈的臉笑不太好,陳清玉清清嗓子,一副遺憾的樣子說:“原是如此。”

他明知對方毫無惡意,仍忍不住為蕭南時說話:“蕭小姐相較年幼,又性格爛漫,周圍人寵著她,也是天經地義。”

孫瀛栩一心想著容嫵,沒察覺出他這話有什麼不對,點點頭便稱是。

直到夕陽西下,他們一起往漪河邊走,打算去視察水壩。

在山野間,季節便格外分明些。秋日的落陽被山巒擋住,地上投著大片大片的山影,有的草葉乾枯,有的又紅黃相間,欣欣向榮。

迎麵吹來一陣風,孫瀛栩攏攏衣袖,問陳清玉:“殿下,你不冷嗎?”

“不冷。”

陳清玉出門沒加衣服,原也習慣了不覺寒瑟。被他這麼一說,才覺出幾分冷意。

路上經過蕭宅。他腳步微頓,提醒孫瀛栩:“要不要進去與蕭家打聲招呼?”

孫瀛栩想了想,搖頭道:“還是不了,明日我再正式來訪。”

陳清玉有些遺憾,正想再說什麼找理由進去看看,忽聽院子裡傳來一聲雞鳴。

“雞被放出來了,夫人!”

陳清玉敏銳的聽出這是蕭夫人近身媽媽的聲音,和孫瀛栩對視一眼,抬腳走進宅院,便正好看見雞飛狗跳的院子裡,蕭夫人手握雞毛撣子低吼一聲:“這丫頭,真是被人慣的!我定要好好收拾她!”

她的雲鬢都亂了,看著下人把一隻隻雞抓起來,不顧身旁姐妹的勸和,咬牙切齒地四下張望。

突然,她看見了走近來的幾人,尤其是為首的陳清玉與孫瀛栩,立馬露出端莊的微笑,將雞毛撣子遞給侍女,很典雅地同他們作揖打招呼:“太子殿下、瀛栩,你們怎麼來了?有失遠迎呀!”

陳清玉心想,蕭南時的兩幅麵孔原來是家學淵源。

孫瀛栩:“不知姨母在忙什麼事,可否需要晚輩?”

蕭夫人眼珠子轉了轉,看樣子不大想說,卻終於抵不住心裡焦急,問二人:“也沒忙什麼,就是……你們可有看見我那不成器的小女?”

“表妹?”孫瀛栩很是吃驚,“她怎麼了?”

“哎,不提也罷!”蕭夫人急的在原地轉了兩圈,還不忘探出腦袋四處看看,“這孩子一天就愛亂跑,也不知去了哪。”

“您先彆急。”陳清玉連忙說,“我這就派人分頭去尋。”

他掃了一眼雲七,後者心領神會,迅速回去領人尋找。

陳清玉自己也沒閒著,和蕭家、孫瀛栩一起找起來。

蕭夫人問孫瀛栩:“可會耽誤你們正事?”

孫瀛栩爽朗地笑道:“無妨,我們不過是想去查看水壩的進度,早去晚去都不礙事,找人要緊。”

“嫵娘都和我說了,她與表妹最是親厚,我定要幫著一起找才是。”

蕭夫人順嘴教育他道:“你既然與嫵兒如此貼心,又怎能出差這麼久一封信都不寫回去?她日日來我家,嘴上都念著你呢。”

孫瀛栩一愣:“沒有嗎?”

他明明寫了好長的信,念著漪州路遠,秋末天氣又不好,怕信件在路上出問題,還特意給了信差好大一筆錢,叫他謹慎再謹慎。

結果仍是出事了?

*

蕭南時跑丟了人,急壞了蕭家一眾人。年老些的長輩有多愁善感的,直接哭出聲來;能走動的都出來尋人,一時間山裡河邊全是人。

“小時!”

陳清玉三步並作兩步走,終於在秘密基地那裡找到蕭南時。

她絲毫沒有給大家添了麻煩的意識,還嘻嘻笑著,圍著野花蹦蹦跳跳。

山洞和山路間有一道小坡,雖然不高,人摔下來卻會疼。陳清玉怕蕭南時在坡上不安全,著急的伸出手說:“小時,快下來。”

蕭南時這才回頭,注意到他的存在。她歪頭笑了笑:“是你呀。”

秋風拂麵,傳來一陣淡淡的酒香。陳清玉來不及驚訝,就被她撲了個滿懷。

幸虧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一時間鼻尖也盈滿溫熱的酒氣。

蕭南時一看便是醉極,也不知喝了多少。在他懷裡蹭來蹭去,發現這人穿衣顯清瘦,貼緊了卻感到衣下的身材很有料,立馬雙手不安分起來,一會兒掐掐他的腰,一會兒摸摸肌肉。

陳清玉麵色通紅,想起蕭家禁止她喝酒的嚴令,覺得很有必要。

“殿——”

“!”

孫瀛栩這時也一路找過來,遠遠的瞧見了這一幕,登時以為蕭南時對太子殿下不敬,嚇得一個激靈,立馬想要為這位表親開脫。

他剛聽蕭夫人說,蕭南時是偷偷吃了酒,耍起酒瘋了。現在更是直接對太子投懷送抱,甚至還戳人家腰窩。太子平日最潔身自好,這可如何是好?

令他更驚掉下巴的卻是,陳清玉揉了揉在懷中作亂的家夥的腦袋,回抱住她。

“非、非禮勿視……”

見陳清玉望過來,孫瀛栩沒敢多看,虛遮住眼睛,逃也似的走了。

——容嫵可從沒和他說過這個呀?

陳清玉回頭看向懷中的醉鬼,沒忍住捏了捏她軟軟的臉蛋,倒是一點也不紅:“你把他嚇著了。”

蕭南時不管孫瀛栩怎麼樣,尚且懷著一絲清醒般問他:“你怎麼在這兒?”

陳清玉:“去水壩時路過蕭宅,想來看一看,便聽說你跑丟了,幫著來尋,一會兒還要走。”

“那你走吧!走吧!”蕭南時推開他,頭往旁一扭,“走的遠遠的!”

“怎麼了?”

陳清玉心想,她果然還是在生自己的氣吧?

“對不起,小時。我不該違背和你的約定去處理公務,以後我一定儘力避免……”

可下一秒,他卻看到蕭南時鼻頭紅紅的,泫然若泣。

說來奇怪,她醉酒都沒有上臉,稍微一梨花帶雨,臉上便如同那紅粉花朵的蕊,染上一抹委屈的霞色。

“算了,你彆走,你彆離開我了……”

“你知道為什麼要送你茉莉手串嗎?”蕭南時吸了兩下鼻子,又說道,“我隨便送的,沒什麼意思。”

陳清玉聽著她的自問自答,溫聲笑道:“我知道,你是看我手腕光禿無物,垂憐我。”

“後來回去我想,我送的沒錯。”蕭南時搖搖頭,沒理會他的回答,自言自語道,“茉莉,莫離。”

“莫離就是,彆離開我……”她緩緩抬頭望向他,眼睛裡藏著很多話。

“陳清玉,不要離開,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不要把彆人隔絕在你的世界之外了。”她說著,許是想到進來的一樁樁甜蜜瑣事,笑了起來,伸出一隻手扯住他的衣服,“不過,現在我好像,也沒有在你的世界之外了。對嗎?”

“你在這裡。”

陳清玉認真地凝視她,執起空閒的另一隻手,放於自己的胸口處。

在山洞前見到她的那一刻到此刻,夕色由紫紅過渡到粉橘色,日影變換,冰冷的陰涼不再籠罩大地,改換為斜斜的晚陽。

溫暖逐漸落到他原本寒冷的身上,暖融融的,像覆上一層很輕的羽毛。

*

蕭南時醉過去,不知天色幾何,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

她隻察覺自己被人抱著,穩穩當當地走了好久,又放她到柔軟的床榻上。

床上並沒有那懷抱暖人,她撅起嘴,不滿地哼了哼,拽著剛才的懷抱不叫他走。

迷蒙間似乎聽見一聲很輕很無奈的歎息,卻帶有無限寵溺。

頭頂有個聲音說:“睡吧,小時。”

她的眼睛像被酒液沾住張不開,看不清那人的長相,但聽聲音便很耳熟,是她日思夜想的聲音。

那人沒有拉開她的手,就靜靜坐在床邊陪著,她也沒有放開那人。

就這樣,慢慢,慢慢,她昏睡過去,陷入夢鄉。

夢裡在下雪。

第94章 高門貴女x厭世太子 40

◎再夢◎

*

蕭南時記得這場雪。

這一天, 陳清玉因為犯了小錯被皇帝責罰,跪在雪中很久很久。

她拔腿就跑,這一次終於跑到了他身邊, 取下自己身上的披風想要披在他身上,卻被捷足先登。

一個年長的宦官守在他身旁,替他整理儀表。

那人說:“殿下莫要傷心,您是太子,責任自然更大些。陛下和娘娘也是望子成龍心切,是愛你才會對你要求這麼嚴格的。”

“歸根結底, 他們到底是殿下的尊長, 定要聽他們話才是……”

蕭南時聽見這話, 恨不得把他一腳踹走, 卻見陳清玉點點頭:“孤知道。”

“才不是呢!”蕭南時揪住他的衣領說, “才不必事事都聽話、懂事,隻要你快樂才好!

不管你是誰, 是太子還是犬子,如若他們真的把你放心上,才不會這樣壓迫糟踐你,拿你發泄。”

但是陳清玉聽不見她的聲音。他跪在地上,像要被暴雪淹沒。

路過的宮人小聲議論,說皇帝今晚要去賀妃娘娘那裡,緊接著殿內便響起摔砸東西的聲音。

蕭南時看見陳清玉將頭埋的低了些, 他麵前的雪被滾落的淚水消融,化作雪水流淌。

晚膳時分, 陳清玉緊張的收拾好儀容進殿, 對主位上的母親行了一個全禮。

“今日之事是兒臣不對, 兒臣向母妃保證, 日後做事一定小心謹慎,絕不出此紕漏,不讓父皇與母妃失望。”

樨妃瞪了他一眼,坐到飯桌上,算是默許。

陳清玉於是很開心地上了桌,坐到她身旁,孺慕地試探著說:“母親……”

“啪!”

樨妃的筷子一放,發出可怕的脆響。

陳清玉條件反射般想要抬手護住自己,害怕被她打。但樨妃應是今天摔了一下午東西累著了,沒伸手打人,隻是陷入讓人難熬的沉默。

陳清玉站起身,低下頭不安地說:“母妃。”

樨妃沒讓他坐下,他就站著。周圍對此熟視無睹的下人挨個上菜、布菜、驗毒,陳清玉緊盯著離樨妃最近的白灼蝦,小心翼翼的討好道:“母妃,請讓兒臣為您剝蝦。”

樨妃沒有說話,他便再次去淨手,剝蝦。他的小手白淨,一隻又一隻地剝著,手法生疏,很是吃力。

樨妃吃著他請罪般剝的蝦,不知在想什麼,這才滿意的笑了一下。

她還很好心地將自己吃不完了的蝦推給他,在蕭南時看來幾乎是施舍一般的說道:“不錯,你知道錯就行,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你自己也多吃些,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多吃有營養的東西,不許吃不健康的糖、小吃,然後長得高高的,精練騎射,為你父皇分憂,不被三皇子那個五大三粗的莽夫比下去!”

出了門,陳清玉對下人說:“母妃喜歡吃蝦,自己卻不愛剝。你替孤尋位善於剝蝦的師傅來。”

他頓了頓,自語道:“若能討母妃喜歡,我自可去學。”

蕭南時捂住嘴巴,啜泣起來。

那日樊珍樓裡,她還抱怨他,說他剝蝦怎麼這麼厲害,全然沒有編手串時那樣笨拙。

陳清玉的手笨的要死,她怎麼就想不到,這樣一個手工廢物大笨蛋,要如何熟能生巧才能剝出那麼完好的蝦呢?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

“娘親~~”

一道甜膩的、仿佛被蜜糖浸過般的奶音響起,尾音拖得很長很長。

蕭南時覺得這人的聲音黏膩極了,隻叫人起雞皮疙瘩,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娃被養的聲音這樣嬌柔?

——沒想到,她一扭頭,在陳清玉的夢裡看到了自己。

難怪他一見到她,就知道她是誰。

但那時他們都還小。從陳清玉的位置看,二人隔得很遠,他又沒有上前,隻是在一旁默默窺視,所以她從未察覺。

彼時她還是個小丫頭,不知道是去漪州前還是回來後,紅皮筋梳著雙雲鬟,垂到兩耳處,正貪嘴問蕭夫人討要糖糕吃。

“小時兒真是可心呢,惹人疼。”

一位婦人在旁邊說道。這裡應當是舉行在宮中的聚會,女眷和小孩子們還未入場,坐在亭子裡閒聊。

“雖說活潑,禮數卻是萬分周到的,長大以後也定是貴女的翹楚呢。”

“不求她翹楚。”蕭夫人拗不過蕭南時,還是將糖糕給了她,囑咐她吃完甜食好好漱口後隨意答話道,“平安喜樂就好。”

“蕭夫人和丞相如此,教出來的自是第一流。”

“不管三流五流的,都是我的好女兒。”

眾人這時都陸續著走了,好像是要去看賀妃娘娘新得的菊花。蕭夫人說身子不適,帶著蕭南時依舊留在亭中。

不知為何,陳清玉也在角落看著她們,沒有離開。

蕭南時看向他的臉,發現那雙漆黑的眼睛裡寫滿了羨慕。

她低下頭揪著裙擺,又抬眼看向母親和自己。

“都說了在外端莊些,叫我母親,叫娘也行呀。你倒好,一口一個娘親娘親,依戀得很呢。”

“我就喜歡叫娘親。”小南時不僅要叫的親昵,舉止也親密,一下子撲到蕭夫人腿上抱住,毫無規矩,“娘親,親親~”

“真拿你沒辦法。”蕭夫人也疼愛她的緊,此刻更是一顆心都要化了,哪裡還管什麼鬼宮規,舉起她抱入懷中猛親好幾口,軟著嗓子說,“愛叫什麼便叫吧,但有些規矩不能丟。

我們蕭家書香世家有規訓,你若實在不愛,就在外人麵前裝裝樣子,私下裡管你怎麼鬨……”

宮宴結束後,蕭南時跟著陳清玉往太子府去。

這時她已經知道,這天是中秋。

八月十五,團圓的日子。

馬車搖搖晃晃,馬不停蹄行駛著。車外的街道上滿是行人,幾乎都是一家子一起出行。

他們高高興興地笑著、鬨著,穿梭在街坊市集之間;更遠處是做成蓮花模樣的河燈,還有照亮夜空的天燈,燈火通明,照的孤身一人的他更顯落寞。

蕭南時趴在車窗上,泫然若泣:“彆看他們了。你若是喜歡,也一起去玩玩。”

馬車外適時傳來下人的稟報:“殿下,陛下差人緊急傳訊,明天晌午前一定要將這個文書完成。”

“知道了。”陳清玉說,“我今晚就做好,明天一早父皇就能批閱。”

那人似乎猶豫了一會兒,又補充說:“其實殿下不必攬過此事,今日可是中秋……”

陳清玉沒有回答,蕭南時猜到他為何如此勞碌,心中酸澀。

馬車顛簸了一下,她的眼淚隨之滾落。

“不是隻有去討好才能得到愛。”她說。

“為什麼有人什麼都不做就能得到愛?”

這時,她忽然聽見陳清玉突兀的自言自語。

她抬起頭看他,幾乎以為他在回答自己。

陳清玉隻是用稚嫩而疑惑的聲音獨自呢喃。

“龜年一生下來,父皇就萬分疼愛他,旁人不敢輕易碰一下;我摔了跤,父皇路過,第一反應是檢查我有沒有落淚,有沒有軟弱。”

“父皇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偷聽到了,他說他想換太子。

其實我有點渴望。是不是不當太子,我就可以也被他寵一寵,看他多笑一笑?”

“賀娘娘每個季度都給龜年做很多新衣服,準許他玩自己喜歡的玩具,吃自己喜歡的點心。

我上次和龜年開玩笑,說要交換母妃就好了,他說不同意。其實我也就是玩笑話,沒有旁的意思,沒有對母妃不敬。”

“可他說,你的母妃太嚴格,太不疼你。”

陳清玉一句一句,聲音很輕。

“龜年還小,我知道他是無心之言,可是……”

他忽然沉默良久,緊接著像是洗腦一般對自己鄭重地說。

“母妃愛我,所以對我要求嚴格。”

“母妃愛我,所以才命人丟掉我的九連環,拆掉我愛去玩的秋千,不準我吃糖,吃街頭的小吃,是為了我方方麵麵都好。”

“母妃愛我,我為她剝了蝦,我做出好成績,她便會對我笑。”

“母妃今天為我夾菜了,她希望我長高,我一定要多鍛煉,多用功,不讓他們為我失望。”

……

車外擠過人潮,透過馬車的木窗,傳來幾聲小孩兒大聲叫娘叫爹爹的童音。

蕭南時看見陳清玉望向窗外一盞最高最亮的天燈,聽見他今夜最後一句囁嚅。

“……母妃,我也想,叫您一聲娘親。”

*

接下來,蕭南時看見那年京中瘟疫的事。那時,皇帝與陳清玉有不同的立場。

皇帝不滿太子已久,借政見不合責罰他,將他貶的一無是處。

“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救人,你能救的了誰?”

“孽障!你是不是覺得你本事大的很,覺得朕做的不行,才多大就趕著取而代之了?”

“根本就是個豎子、廢物,自以為是!有本事你就今日之內拿出藥到病除的方子,再來和朕談那些救不救那群庶民的事!”

“你這麼諫言,可是在質疑朕?”皇帝氣急敗壞,“若你要救,自己去貧民窟裡整治,朕告訴你,那些人活不活對社稷大局沒什麼影響!”

蕭南時發現自己不能看這狗皇帝和樨妃和陳清玉的相處日常,一看便想找他們吵架。

她狠狠瞪了一眼皇帝,和眼眶通紅的陳清玉走出書房,在長長的宮道上走著。

陳清玉身邊跟著一個大臣。蕭南時瞧過去,這人倒是鼎力支持太子的朝臣,不過他支持的不是陳清玉,是太子這個身份。

陳清玉對他似乎很是仰慕與信任,攥緊拳鼓起勇氣地傾訴道:“大人,孤真的有父皇說的那樣不好嗎?”

那人一聽便立馬說:“殿下您是儲君,可不能泄氣,要打起精神來啊!陛下不過說了你幾句,怎麼能脆弱的質疑自己呢?

您去看看那些疫病中的人,活著就很好了。”

“您都是太子了,還有什麼不滿足?那樣多的庶民掙紮在溫飽線,太子他們和我們可全都指望著殿下將來庇佑呢……”

“你說的沒錯。”陳清玉很無力的鬆開拳,沉吟良久後頷首,“天下尚未太平,孤不可喪失意氣。”

他說的似乎沒有錯,但蕭南時聽在耳裡,覺得十分刺耳。

民眾們為疾病所困是苦,可一個健全之人的受傷情緒,也是苦。

苦難就是苦難,不因大或小而分出高貴低賤,不論如何,她都不願看到人們吃無謂的苦,吃不該吃的苦。

把人不當做人,而是用職務、責任與條件定格。求你完美,忽視你的感情,好像太子就是一尊無缺的玉佛,不允許有自己的情緒和錯處,隻有這樣才能得到那些施舍一樣的零星善意。

你不被當作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台不停運轉的、不可以出錯的機器。你不可以脆弱,不可以與他們思維相悖,不可以反抗忤逆。他們不讓你哭,不讓你如尋常人家喜玩樂,不讓你平庸碌碌,卻在你有所成就後嫉妒你的優秀,言語挖苦、動輒欺辱,又恥於承認。

這樣的人生,說實話,比死人隻多了一口氣,一口被扼住喉嚨的、喘不上來的氣。

*

她還看到很多很多。

她看到陳清玉越來越高,真的三餐健康,不吃零嘴;

她在想,那日在去寶華寺的馬車上,會不會是他為數不多的吃糕點的時候呢?可他又吃的那樣高興,他到底愛不愛吃呢?

她看到樨妃失寵,變為才人後,陳清玉受了很多冷眼與嘲諷,經常被她辱罵撒氣,卻為了她長久跪在皇帝的政殿前。

後來她不甘才人的地位,不甘被賀貴妃踩在腳下,又攛掇陳清玉以身犯險去前線治洪。那一年是本朝以來的首度大洪,二州聯洪,體量比如今的要凶猛上千百倍,不少官員都死在其中。

陳清玉回來了,且辦的很好,其中凶險不知幾何,樨妃卻終於母憑子貴,一朝複寵,與皇帝夜夜笙歌。

她看到陳龜年。

陳清玉不被準許上街逛、不被準許玩樂,隻能在樨妃注意不到的時候,跑到宮中一處秋千去蕩一蕩。聽說樨妃後來要拆秋千,但現在還沒有。

陳龜年就是在這時出現的。他對一向完美出塵的哥哥一個人偷偷玩秋千很是驚訝,又倍感親切,逐漸開始黏著他。這個男孩人很不錯,或許是陳清玉唯一可以稱作是朋友的人,亦兄亦友。

陳龜年很喜歡江湖雜記、旁門左道,對隱士高人之流尤為感興趣,經常拿著些小本子來找哥哥分享。

“哥哥,你說那些世外高人是不是都不愛和人說話?我聽說有個很厲害的家族姓雲,朝朝代代在內部流傳一種功法,一掌能拍死十個我和你。”

“哥哥,你看,這上麵說了好多神奇的毒,這個‘百螺引’溶於水中有劇毒,偏偏吃蝦就能解;這個桂花白果芽子糕,看著是甜品,卻能毒死人……”

“哥哥,哥哥……”

蕭南時想,這樣的日子再多一些就好了,她的小玉不至於有那樣貧瘠的童年日月。

可是,她又一次看到那一天,那個冰湖,還有陳清玉呆滯、自責、痛苦迷茫的臉。

她不願再看一遍,悲傷的扭過頭,卻驟然發覺不遠處的草叢裡,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一個念頭隨之誕生,蕭南時抓住了它,卻聽見時間不斷流逝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高呼。

“長公主,太子殿下,不好了,出事了!”

第95章 高門貴女x厭世太子 41

◎天光大亮,桂花金黃◎

“什麼事?”長公主放下茶杯, 皺著眉問。

“蕭家小姐不慎在後院落水,十皇子跳水救人,二人……衣冠不整的還未來得及從水中出來, 便被趕來眾人都瞧見了。”

“那蕭小姐現在悲傷欲絕,又心懷感念,眼看著怕是要讓十皇子給個交代!”

“那還能有什麼交代?”長公主立馬起身,振振袖子急道,“娶了?”

蕭南時大叫:“哪裡有這回事?誰要他娶!”

她冷靜後才反應過來,這應當是原劇情的後續。

陳清玉的茶杯從手中脫落一瞬, 很快被他接住。

他眼神中閃過一絲自己都沒有發覺的疑惑, 對有些焦灼的長公主冷靜道:“不妨先去現場看看具體情況。”

長公主點頭稱是。

蕭南時急得團團轉, 即使是已知的劇情, 可在自己眼前上演, 還是令人驚憤。

到了現場,隻見“蕭南時”正尋死覓活, 張口閉口都是要以身相許陳寶聞,否則便再無顏麵活下去;陳寶聞看到人群中扭頭就走的賀椒茹,心中焦急卻不知該怎麼辦。

蕭夫人更是茫然的看著“女兒”,捏著帕子說不出話來,依然記著站在她身前保護。

長公主來後,閒散人員如鳥獸散。幾位長者一商議,最終隻能是對外宣稱蕭南時與陳寶聞早有婚約, 並得早日完婚。

陳寶聞不願意,賀貴妃卻一反常態的鼎力支持, 皇帝也很滿意蕭南時的名聲, 樂見其成, 認為是一段良緣。蕭家人順著“蕭南時”的意願, 也隻好推波助瀾。

蕭南時卻看見太子府中,陳清玉吩咐雲七去查蕭家小姐最近的動向。

“殿下在懷疑什麼嗎?”雲七不解,又很快反應過來,“屬下明白了,若蕭家與十皇子結親,那麼丞相就會支持十皇子,賀貴妃一脈本來就有奪位之心,隻怕……”

“這不是重點。”

陳清玉俯首案前,不知在想什麼。

“孤隻是覺得蕭小姐不是那樣的人。”

“殿下,認識蕭小姐?”雲七問道。

“……不。”陳清玉喃喃,“多年前應該見過,但隻是遠觀。”

“那就對了。”雲七說,“這麼多年過去了,說不定她在蕭府經曆過很多,變了模樣,其中深淺變數,外人也不會知曉。”

“我總覺得……”陳清玉欲言又止,皺眉問道,“你們雲家可知道什麼秘術,能讓人變成另一個人?”

“沒聽說過這種東西。”雲七說,“而且蕭家他們都沒說什麼……”

陳清玉依舊讓他去查,再後來也是了無音訊。

蕭南時想,這樣邪門的易容丹設定隻是原劇情的作者給出的巨大金手指,是對“蕭南時”一介名門貴女不擇手段、不顧臉麵去爭奪一個紈絝歡心的理由之補全,怎會被世界裡的人查出?

“蕭南時”為了穩固與陳寶聞的關係,與賀椒茹在情感上博弈,甚至不惜拉下容家和孫家,表明會在朝堂上站隊十皇子。

一時幾家內部水深火熱,蕭南時甚至看見烏尼雅占著自己的身體,想要設計孫瀛栩納下支持十皇子的官員的女兒,若不是孫瀛栩謹慎,恐怕她真能得逞。

再後來,皇帝猝死,太子匆匆登基,烏尼雅做皇後的美夢落空。卻還不死心,想著先拿捏住唾手可得的親王正妃之位再說。

大婚前不久,蕭府內。

烏尼雅剛剛聽嬤嬤講完新婦出嫁的規矩,正滿心期待的等待權力的到來。

蕭南時站在她身後,伸出雙手,想要將這個毒婦掐死。

若是早些看到這真真切切的光景,她怎會如此心慈手軟的再多留她二十載性命?就算當個罔顧國事的小人,大不了日後在其他地方回報,也不願意讓她再苟活!

這時,房門忽然被推開,烏尼雅謹慎地起身,看向來人。

“陛下?”

她驚疑道,同時發現門外的侍女和婆子都已經被放倒。

陳清玉目不斜視,一步步逼近她,冷聲開口。

“她在哪?”

烏尼雅一愣,起身退後,不小心打翻了妝台上的蠟燭,那火光微弱,落到地上不久便自己熄滅了。

陳清玉看著熄滅的火光眯了眯眼,再次沉聲問道:“朕再問一遍,她在哪?”

他一抬手,雲七從身後閃出,直接扣住烏尼雅的雙手反扭。

“七哥哥!”

陳寶聞突然衝進屋來,推開雲七,對陳清玉大喊。

“你這是做什麼,我雖不願娶蕭小姐,可你堂堂天子這樣對一個弱女子,也太過分了!”

蕭南時想起這節,劇情裡說烏尼雅不小心受傷,陳寶聞莫名覺得是自己的錯,才讓她受了牽連,為此多關心了幾句,當日便被烏尼雅拿去大加渲染,和女主鬨了不愉快。

原來原委在這兒。

“你不願娶蕭小姐,蕭小姐也不一定願意嫁給你。”陳清玉話中有話,“你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是什麼弱女子嗎?”

陳寶聞對他的話雲裡霧裡,烏尼雅頂著蕭南時的臉做出茫然無辜的模樣,眼淚說掉就掉,似乎在羞憤皇帝何故折辱於自己。

陳清玉瞪著烏尼雅,忽然怒極反笑,一揮衣袖帶著雲七沉默離去。

他找到丞相,卻不知從何說起。

“聽小女說,陛下今日很是得閒。”蕭丞相卻率先開口,“不打招呼便來到丞相府,闖入待嫁的小女房中,折辱恐嚇。”

“不是……”陳清玉深吸一口氣,想要解釋又覺得荒唐,“不是。”

“朕命人查了許久。”他說,“蕭小姐當年落水後性情大變,難道丞相和夫人就沒有疑心過?”

“朕聽聞這世上有奪舍之說,雖為鬼神玄學,可……”

“陛下又何曾知曉小女是何性情?!”蕭丞相突然急切地大吼,“你以為我們不納悶,我們看不出來?!”

“我們時兒是不懂事,可她隻是有些貪嘴,有些嬌氣,怎會將我們蕭家、拿她最好的表姐家去討好男子?”他說著說著便倒在地上啜泣起來,“可我們深夜去暗自看過她的容顏,那就是時兒,就是我們的南時啊陛下……

……

就算被奪舍,我們的南時這世上也就此一個了,我們如何不能順著她啊……!她再不懂事去追求什麼勞什子陳寶聞,在我們麵前哭上一哭,我們縱使千夫所指也得替她辦了這門婚事……”

“咚!”

他們秘密談話的書房被一腳踹開,二人連同蕭南時一起看過去,隻見蕭夫人提著裙擺,嚴肅地進屋,關上門,狠狠地從地上將丞相拉起來扶正。

“彆再自欺欺人了!”她說,“你也好,我也好,我們都在自己騙自己,騙自己眼前的就是我們的時兒,騙自己不論時兒變成如何樣子都要順著她。”

“可是一個人再怎樣變,最內裡的東西是不會變的。”

蕭夫人閉了閉眼,捂住心口,看上去萬分痛苦。

“我們的時兒,或許早就不在了。”

她忽然轉過身,對陳清玉深深一拜。

“臣婦不知為何陛下會追查小女的蹊蹺,可臣婦依然鬥膽在此請求陛下,將這妖女抓住審問,對外宣稱她已死,且與親王的婚約作廢!”

蕭南時看見娘親俯首的背影,眼淚不止地落下。

原來她看出來了,原來她和爹爹一直都看出來了。

或許受認知的限製,一直不敢相信,可終於終於他們還是給出回答:那個人並不是她。

她們愛的不是長成那樣的骨肉,娘親,爹爹,他們最愛的都是她本身。

蕭南時一下子哭倒在地,掩麵顫抖。再睜開眼時,已是十裡紅妝的長街之上,彩紙與紅包紛飛,喜婆咿咿呀呀唱著恭賀新婚的歌。

“聽聞今日親王娶親呢?”

“是那位蕭丞相家的小姐,我知道她,說是京城第一淑女!”

淚眼朦朧間,蕭南時看見遠遠飛來一道箭,從喜轎前騎在馬上的陳寶聞身側擦過,直直射入轎子裡正忍不住狂笑的烏尼雅胸前。

四周一片混亂,人群被迅速控製住,有序地讓他們撤離,蕭南時便知這是一個局。

她眼瞧著陳清玉借安保不當為由發落折損賀川的羽翼,乾淨利落地換下昔日將軍的大批人手;眼瞧著陳寶聞因為此事不被蕭家承認婚約,聖上感念蕭家喪女之痛,銷毀蕭小姐與陳寶聞的婚約,再不許人提及。

她一路跟著陳清玉去審問被救活過來的烏尼雅。烏尼雅正鮮血滿身,念念有詞。

“若那狗皇帝不突然死掉,我現在一定是皇後!”

“蕭南時,我好不容易成了你,多好的機緣,那皇帝怎就那麼薄命?”

“哥哥、父王,我要成為你們可望不可及的中原的皇後,你們且給我等著——等著——”

“殺。”

陳清玉站在刑室外,眼睛一眨未眨說道。

“不!”

烏尼雅害怕極了,用儘全身力氣掙脫出來,爬到他身旁。

她用雙手撥開淩亂的頭發,露出一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雖然麵容臟汙卻依然讓這暗室生出春色,一雙眼睛尤其熠熠生光。

“陛下,您看看我。”

“我也能做您的妻子的,陛下。”

烏尼雅頂著蕭南時的臉,眼含秋水的望向他,淚珠漣漣,令行刑的人都忍不住動容。

“東施效顰。”

陳清玉突然沒來由地說道,將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卻是最原始的想法。

“惡心。”

他看著這張美麗又陌生的臉,不自覺開口:“若蕭小姐本人知道你在占著她的麵容作怪,許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你們都乾站著做什麼?”他冷冷地說,“應蕭家夫婦的心願,把她的臉毀掉,殺了之後碾成粉末,交給他們尋來的僧人做法禁入輪回。”

蕭南時看著他這從未見過的一麵,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他們這一世,本該是陌生人,他卻依然這樣為自己不平。

“剛才你說,哥哥、父王?”陳清玉敏銳地說,“你是西域的公主。”

“老西域王已死,新王現在是長子烏始挐。”

“那朕,便送你們兄妹九泉之下相聚。”

烏尼雅大喊:“陳清玉你這個瘋子!!你不可以這樣!西域與中原有通商條款,我們說好要合作……”

“條款會繼續。”陳清玉說,“西域部族那樣多,不是隻有你們一族才想當王。

扶持新王,不過多出些力,多費些功夫,朕等得起。”

他從刑場走出,門口的蕭夫人由丞相攙扶著,正巴巴看著陳清玉。

“陛下……”

“她是西域的公主,不知用何緣故化成了蕭小姐的麵容。”陳清玉將這幾日用刑逼供的結果告知他們,“真正的蕭小姐,早在落水時便被掉包,於亂葬崗上焚屍滅跡了。”

蕭夫人一下子跌倒在地,蕭丞相後退兩步,眼淚瞬間從眼眶中滾落。

蕭南時渾身輕飄飄的沒了力氣,似乎感覺到手指尖傳來滾燙的燒灼。

蕭夫人仰天大哭,一邊哭一邊說:“我的時兒啊!我的時兒……”

“她本該一輩子無憂無慮,她走的那天還和我說秋天到了,要去樊珍樓吃螃蟹,要我給她剝……”

“她才不會鐵了心倒貼那紈絝子弟,她哪怕一輩子不結婚,愛去哪去哪,她應當是自由的。”

“我不該讓她多出府。”她痛心疾首,“她好好宅在家裡,繡花聽戲寫寫字,哪裡會遇到這種事……”

“懷璧其罪。”陳清玉說,“錯的是關在裡麵的人,不是讓令愛出府的夫人,更不是自由走動的蕭小姐。”

蕭丞相閉眼良久,此時睜開眼,對陳清玉行禮。

“謝陛下恢複小女自由身,謝陛下替小女找到真凶。”

“日後,蕭家必為陛下肝腦塗地。”

“不必為朕。”陳清玉依次扶起丞相夫婦,緩慢地說,他的聲音對比起夫婦二人尤為平靜,“朕徹查此事,隻為公道,不求私心。”

“若要報恩,朕懇請丞相,為社稷蒼生,清正朝堂。”

“假使有朝一日朕像先帝那樣不在了……”他沉靜地說,“還望丞相儘力輔佐新皇。”

丞相似乎也將他的話當作未雨綢繆,隻當是皇帝對自己的囑托,再度叩拜。

蕭南時站在遠處,盯著陳清玉,默不作聲。

啪嗒,啪嗒。她的眼淚一顆一顆的往外掉。

陳清玉,這個時候,你又在想什麼呢?

你是想讓爹爹為你的朝堂鞠躬儘瘁,還是為自己死後做打算,選一位中流砥柱、肱骨良臣?

她原本想多看父親母親一會兒,可是陳清玉很快便與他們告彆。

她隻能跟著陳清玉的視角,回到政殿。

他萬分平靜地坐下,開始處理事務,並且召人來商討對西域政權的顛覆。

待人走後,下人走進殿中,為他布置餐桌。

蕭南時坐在陳清玉身邊,看著他夾了菜放入碗中,卻不吃下。

“你不是最愛吃芥菜了嗎?”她指著一盤芥菜年糕對他說,“快吃呀,累一天了,你快吃一口呀。”

陳清玉放下筷子,對一旁的內侍說:“快入秋了。”

“不知現在可有螃蟹吃。”

“陛下想吃,自然是有的!”內侍從未聽過陳清玉主動要吃什麼東西,這時亮著眼答道。

“宮中現做太久。”陳清玉不疾不徐地說,“你差人去樊珍樓買,隻要螃蟹。”

蕭南時轉頭看他,他的臉色依然非常平靜,像是深沉無波的湖水,叫人看不懂。

螃蟹來的有些晚,陳清玉等的卻很耐心。

蕭南時聞不見下人呈上的螃蟹香味,但眼瞧著便是樊珍樓的手藝,通體金黃透紅,表麵油光鮮亮。

陳清玉屏退旁人,一個人拆起螃蟹來。他拆了蟹,倒也沒有立馬吃,先整整齊齊放在一旁的盤子裡。

“你笨死了,不是這樣吃的。”蕭南時對他生疏的手藝指指點點,“腮、心、膜都要去掉;腿上的肉要用簽子推出來……”

見陳清玉聽不到她說話,她忽然生出無邊的寂寥。

大螃蟹橫在盤子裡,伸著鉗耀武揚威。蕭南時第一次覺得螃蟹長得那樣醜陋。

她低下頭,不看螃蟹也不看他,明知他聽不見,還是要問。

“陳清玉,你為什麼吃螃蟹?”

*

蕭南時就這樣在陳清玉身邊度過快進的一日又一日。

每一日對他來說都沒什麼分彆。上朝,辦公,給太後請安,辦公,熬夜辦公。

他一個人的時候,總是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

讓人擔心。

可他的身邊,很少有人為他擔心。即使有,也並不親近,或者說是陳清玉自己逃避與他人的親近。

他沒有妃嬪,不是在政殿工作就是在寢殿工作。

蕭南時不想讓他工作那麼久,因為他每一次工作都是離終點更進一步。

“陳清玉,你笨一點、沒用一點就好了,不要當那麼能乾的皇帝,做不好政務,把我爹他們都氣的吹胡子瞪眼就好了。”

“那樣你起碼熬上個幾十年,都治理不好國家,叫你不敢那麼早就安心的去!”

又是一個秋天,陳寶聞已經開始上進很久,陳清玉為他請了蕭丞相當老師。

有一天,西域傳來消息,烏始挐暴斃,由一個原本是小部族、近兩年崛起的首領攻占其地,成為新的王。

陳清玉聽完大臣的稟報後,待又又漁零Э壹7到四下無人,輕輕說了一句叫人不知所雲的話:“我是有私心的。”

蕭南時坐在他的書桌上,聽到這話回頭望了他一眼。

她回過頭,眼淚就掉下來。

“你就是喜歡我。”

“你到哪裡都喜歡我,沒見過我的時候也喜歡我,見了我就更喜歡我。”

“但我討厭你,陳清玉。”她背對著正在低頭批閱奏折的他說,“我討厭你,討厭的不得了,所以你不許死,不許來見我。”

陳清玉頭上的冠冕垂下珠串,被不知從哪來的風吹的稍稍搖動,發出細碎的聲響,似乎在回答她,又似乎沒有。

秋正濃時,陳清玉問下人要來一壺酒。

“我也要喝!”

蕭南時今天難得開心,因為窗外的天氣很好,雖然是秋天,卻是豔陽當空。

陳清玉自然不予回應。

蕭南時很生氣,一個人演起了獨角戲:“你不給我喝是吧?哼,我不要理你了!”

她轉身跑到他的寢殿裡屋,躲在簾後,又想起這招對看不見她的陳清玉一點用都沒有,垂頭喪氣地走回去。

陳清玉壺中的酒很快被喝光,他不像在品酒,倒像每日進食時明明沒有食欲卻強撐著自己咽下去的樣子。

他喝完酒,去了太後的住處。

“母後,您看一看兒臣。”

偌大的殿中,昔日的樨妃獨坐妝台前,對前來請安的兒子不聞不問。

皇帝死後,她似乎也喪失了生的意誌,隻有宮宴上看到賀太妃屈居於自己下座時有些好顏色。

蕭南時一直不理解為何同為人母,蕭夫人對自己百般疼愛,樨妃卻對陳清玉如此冷血,直到現在她才看懂一二。

樨妃連自己都不愛,將全副身家與心地交付於先帝,又怎會愛旁人?

為他喜怒哀樂,為他打轉爭寵,為他甘為棋子,又將自己的親生骨肉雕刻為新的棋子,隻為了一個薄情而庸碌的男子的側目。

“母後,您能為兒臣剝一隻蝦嗎?”

陳清玉蹲在她身前,捧著一盤白灼蝦說。

太後沒理他,他就再問一遍。

“你父皇都走了,你還有心思吃蝦!”她神情很難看的說,“不對,他早都走了,早都走了……”

陳清玉靜靜看著她,太後不想看見他身上皇帝的朝服,打翻他手中的盤子,就要趕他走。

他沒等到她開口就站起來,笑了一下,向她告退。

暮色四合。

“天色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蕭南時跟在他後麵,忍不住說道。

不知為何,近日總是很愛和他講話,或許是因為實在太無聊了吧。

“你今日從天還沒亮就開始忙,又見了那麼多大臣,簡直是和……”

“是和……”

她慢慢住口,看著他並未原路返回,而是快馬加鞭的出宮。

是和,趕著去了結一樣。

他獨身來到京郊的亂葬崗,下馬後拍了拍,訓練有素的馬立即原路返回。

蕭南時看著他掏出火折子,將秋日荒蕪山崗上野蠻生長的雜草和落葉點燃。

“陳……”她叫他的名字,“陳清玉!陳清玉!”

“你給我住手!!!”

她要去搶陳清玉手裡的火,但為時已晚。

秋天草木枯黃,平時沒有引燃都容易起山火,此時更是霎然燒起一陣烈火,四處濺起火星,濃烈的黑煙直衝雲霄。

劈啪。劈啪。劈啪。劈啪。

在一片飛揚湧起的火光與煙塵中,蕭南時聽見陳清玉的低語。

“朕……”

他很快改了口。

“我這些天,總會想起一個女子。”

“我從未與她說過話,卻似乎很是熟悉她。”

“我為了她的遭遇而意難平,為了她的逝去而自責。”他自問,“為什麼呢?”

蕭南時拚命想要將他拉出火海,卻突然看見他的嘴角滲出黑色的血。

她想起了那壺酒,那盤蝦。

百螺引。

“哥哥,你看,這個百螺引溶於水中有劇毒,偏偏吃蝦就能解……”

她的手忽然脫力,整個人靠在他懷裡,卻不能被他感受到。

“若有來世,我想,將你救起的人是我就好了。”

陳清玉在大火中呢喃。

“不是那個利用你的假人,是你。”

“蕭……南時。”

他看不見她。

卻在生命的最後,依然叫出她的名字,即使從未相識。

“陳清玉,不要……你不要走啊……”

蕭南時猛烈地搖著頭,淚雨如珠。

“我爹爹萬一成貪官了呢,萬一他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了呢?”

“我娘懷念漪州,說不準他哪天就辭官陪她回去共度晚年了沒人在京城坐鎮了啊!!!”

“陳清玉,這天下需要你!!!!”

她大喘著哭泣,嗓子眼被壓得很痛,字字連在一起吼出來,眼淚都似乎破碎。

“我也……需要你。”

可是,這個世界,也早已沒有一個蕭南時了。

比看見一個人毀滅更加糟糕的是,你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滑向毀滅的結局,卻無能為力。

她無能為力。

火與風一起搖動,快要將他整個人吞沒。大火中,她多想抓住他的身體,哪怕隻是衣袖,卻怎麼抓也抓不住。

劈啪。

一道火星在他們麵前閃過,大火將二人完全分隔,她卻終於抓住了那道袖口。

蕭南時瞪圓雙眼,用力將他拉出來,而陳清玉正好抬起眼望向她。

對視的那一刻,那種心情,令人難以言喻。

她可以記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站在生與死的邊緣,好像,他終於看見了她,看見她的看見。

卻沒能來得及留下隻言片語。

世事了如大夢,似是死生一場。

轉眼一道白吞沒眼前的熊熊大火,天光大亮。她醒了。

溫暖的秋日暖陽透過木窗灑在她身上,蕭南時眯著眼睛發呆,看見被褥上盛滿金黃。

她用手隨意抓了兩下頭發,簡單洗漱過,麻木的出了門,更亮堂的光照進眼中。

就像是走入了桃花源,一切都仿佛若有光。

堂前的桂花樹下,她看見舅舅正指點陳清玉舉著一根長長的竹竿,打桂花下來。

一竿打下去,桂落如雨。綠葉是搖落的碧雲,桂花是滿天的星。撲簌。撲簌。撲簌。撲簌。桂落聲綿柔碎碎。

金色的星光都落到他身上,沾在他粗糙的衣服邊角,散在他墨發頂,其餘的落到地上鋪開的網兜和竹簍裡,空氣裡到處都是桂花香氣。

蕭南時在一旁靜靜看著,舉起雙手的食指和拇指比了一個畫框,把他框進去,永遠記下這個畫麵。

他沒有穿素日裡清雅高貴的服飾,隻是素淨的粗布麻衣,卻更顯他俊朗清秀的好顏色,像是春日的村野間最鮮嫩的茶葉新芽。

這是她一個人的殿下,京城那樣多的人,誰也見不到。

“小時。”

耀眼的橘金色星海中,陳清玉心有靈犀地回頭,與她四目相對,露出溫暖又真切的笑容。

“你醒了。”

蕭南時點頭。

“我醒啦。”

舅舅已經很識趣的吹著口哨走開,給這對小孩兒留足空間。蕭南時沒辜負他的好意,小跑著向前,撲到丟下竹竿的陳清玉懷中。

她一隻手緊緊抓住他的袖角,埋在他懷中,嗅著桂香,嗅著他身上清新的蘭葉香味,用更高的音調又一次說道:“我醒啦!”

天色明亮。

桂花金黃。

第96章 高門貴女x厭世太子 42

◎表姐,我們都要好好的◎

*

做桂花糖的時候, 孫瀛栩也大包小包提著禮品上門拜訪,蕭夫人於是喊他一起來做。

他訕訕地走近陳清玉,看看對方身上的粗布麻衣, 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錦衣麟帶,行了個全禮:“殿下……”

“私人場合。”陳清玉說,“不必多禮。”

話雖如此,孫瀛栩還是覺得違和。直到看見陳清玉取糖液嘗試定型時滴出一連串奇形怪狀的糖珠,被蕭南時擰著耳朵揪到一邊去烤鬆仁,才噗嗤一聲笑出來。

“對、對, 就是這樣~”

“把烤好的鬆仁兒和青梅桂花碎倒進糖液裡, 再攪拌攪拌。”舅媽在旁邊指點著蕭南時和孫瀛栩, “把糖液趁熱倒在這個砧板上, 壓平翻麵兒切成條, 最後滾圓,用剪子一剪, 糖就做好啦!”

陳清玉幫忙扶著裝糖液的容器,不忘囑咐蕭南時:“小心些,彆燙著。”

蕭南時斜睨他:“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手笨呀?”

“是,就你不笨。”

蕭桐昇小朋友最近看南時這位大朋友很不爽,這時出聲懟她。

這位姐姐回來前,自己可是孩子王,也是一家子裡最受寵愛的存在;

她一來, 大家便全緊著她了:吃飯先給她夾菜,做她最愛吃的螃蟹魚蝦, 得知她現在不能多吃蟹後, 不知從哪討要來仿蟹黃口感的東西學著做……

——可惡至極!

她酸溜溜地說:“你最聰明啦, 喝了幾口酒就知道放跑滿院子的雞, 自己還走丟了,全家上下都出動去找!”

蕭舅媽立馬敲了一下她的頭,蕭夫人看向南時,才想起來這茬兒:“對了,我倒奇怪你這丫頭,怎麼想起來喝酒了?”

蕭南時眼珠子滴溜亂轉:“我就想著,說不定我就、我就成長了呢?你不讓我試試怎麼知道……”

“你這不是一點兒長進都沒有嗎?”蕭夫人無語,“還退步了。”

“要不是太子殿下及時找到,你還不知有沒有事呢!”

她說到這便有許多後怕,也想要重重敲一下女兒的腦袋,卻舍不得。

蕭南時求救的目光看向陳清玉,他歎了口氣,對蕭夫人說:“蕭小姐天真爛漫……”

“你彆為她說好話!”蕭夫人一邊剪糖條一邊打斷他,還抽空瞪了一眼找到靠山後搖頭晃腦的蕭南時,“多大人了,還天真爛漫!一天天的真是要我和你爹爹不放心。”

“眼看著你爹爹就要不惑了,你可要好好的,他還等著你回去給他過生辰呢!

彆到時候摔個大跟頭,青一塊紫一塊的回去。”

“姨夫要過四十生辰?”孫瀛栩抬頭問道,“啊,我想起來了,嫵娘說過,她還專程去求……”

他很快住嘴:“我不能說,她說要給姨夫一個驚喜。”

“嫵兒表姐能給什麼驚喜。”蕭南時低頭嘻嘻一笑,“她那樣虔誠的人,心中最好的禮物不就是誠心誠意去求神拜佛,得來的經啊、佛像啊、字畫啊……”

“字畫還不好?”蕭夫人說著,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陳清玉,“你爹爹沒什麼旁的愛好,就愛研究那些詩詞書畫去了。”

陳清玉敏銳地抬頭和她對視一眼,目露感激。

孫瀛栩:“可我怎麼記得嫵娘說生辰就在十月了?算上回去路上的時間,你們……”

蕭夫人:“正是呢,所以隻是回來看上一眼,看到大家都沒事就好。”

“這裡又有殿下和你守著,我們放心的很,過兩日便回程。”

陳清玉正在包裝蕭南時做好的糖粒,聽到這話,動作一頓,眨了兩下眼,低頭沒作聲。

突然,他的唇被一個帶著熱氣的琥珀狀物體貼住。

往下一看,蕭南時抬起手,塞給他一塊剛剛剪下來的、新鮮出爐的桂花糖。

他甚至下意識舔了一下糖粒,甜絲絲的清香化在口中,被她順勢將整粒塞入口。

蕭南時笑盈盈地看他:“甜不甜?”

陳清玉怔愣一下,含著糖笑了:“甜。”

“時間這樣趕,姨母還專程回來一趟。”那邊的孫瀛栩正在感慨,“真是拳拳親情啊。”

陳清玉含糖不語,繼續低頭默默乾活。

等到下屬來蕭宅外找他、蕭南時送他到門口時,才轉身對她不好意思道:“是因為我嗎?”

蕭南時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陳清玉忸怩地補充:“因為我才回漪州……”

他很快反駁自己:“我自作多情,你彆在意。”

“你才看出來嗎?”

蕭南時戳了一下他的腰,腰上係著的玉環與佩飾歡愉的搖動起來。

“就是因為你呀。”

那不然嘞?早不省親,晚不省親,明明都知道蕭家人無事了,還偏挑在這時候來,又得緊趕著回去給便宜爹爹過生辰。

陳清玉睫毛飛快顫動,耳根都紅了:“我……”

“是不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垂首看她,眼神中卻星光熠熠。

蕭南時想,他的眼睛裡好像藏著一片桂花做的雨。

“但是,我可以說,我很開心嗎?”

“你要是敢不開心,我就揍你哦!”

她用嬌嗔的口氣說,同時揮了揮小拳頭。

陳清玉溫和一笑,蕭南時看著他白白淨淨的臉龐,還有臉上水紅色的唇,心中癢癢。

她一隻手扯住他的袖子,踮起腳湊到他耳邊說:“對了,殿下的嘴唇……還挺軟。”

“咳!”

陳清玉原本仔細聽著,她剛一退開,他的臉頰便瞬間爆紅,重重咳了一聲,帶著不遠處不明所以的下屬落荒而逃。

蕭南時心情不錯的走回院子裡,看見孫瀛栩正悄悄遞給蕭夫人一個信封。

“那個……姨母。”他紅著臉說,“還要勞煩您替我將這個交給嫵娘。”

蕭夫人自是樂見其成:“好嘞,你且放心,我回去後就親自登門送信,就算不得閒,也盯著下人好生交給她。”

“多謝姨母。”孫瀛栩感激道。

不遠處,蕭南時看著他們若有所思。

*

又過了幾日,她們即將踏上回程。

蕭桐昇平日裡和蕭南時爭寵作怪爭不過,時常拌嘴,此刻卻不舍的哭出來。

“我也要去京城!”

“你好好等著!”她邊哭邊說,“我要和你爹爹一樣,不,我要比他還厲害!”

“你不信問太子哥哥,我將來是不是一定很厲害!”

“蕭家女自然都厲害。”陳清玉與蕭南時含笑對視一眼,認真的說,“你努力念書,必有所成。”

待舅媽家哄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蕭桐昇走後,蕭南時由陳清玉陪同著,踏著無比緩慢的小碎步往馬車走去。

“娘說,要資助辦個女子的書院,書生就先從官家小姐和大族中挑選。”

她對他隨口講著瑣事。

陳清玉幫她拿著貼身的行李包裹,手裡還提著幾袋包好的桂花糖和當地糕點,都是她的心尖兒寶貝。

“要我幫忙的話,儘管說。”

“我可不像你。”她背手低頭踢著石子說,“我才不會客氣呢。”

終於還是走到了馬車邊,蕭夫人已經坐在裡麵等。蕭南時抿了抿唇,小聲的說:“我要走啦,陳清玉。”

“你得想我。”

“嗯。”陳清玉將包裹交給旁邊的下人,神色凝重的低低應了一聲,“好。”

蕭南時原本有點想哭,看到他這樣,哭笑不得:“你怎麼已經開始不開心了呀。”

雲七在後麵沒有出聲。

殿下從幾天前就開始不開心了。一聽蕭小姐要走,原本大增的食欲又降下去了,每天隻睡三個時辰,天一亮就起來辦公,得了閒就往蕭宅跑。

陳清玉認真看著她說:“我會儘早結束。”

“那還是晚一點吧。”蕭南時歎了口氣,“雖然我也想早點見到你,但我怕我一走你就整日熬夜加點辦公,然後回來的路上又不顧路況雨雪,跑死好多匹馬。”

陳清玉摸了摸通紅的鼻頭,沒說話,給她攏好披風。

蕭南時由著他捋順她披風上的毛毛,披風緊裹著臉蛋下端,看上去就很暖和。

她撫上他的手,將它們貼到自己粉紅色的臉蛋上。

“陳小玉,我在京城等你呀。”

“等你回家。”

*

京城賀府,倒座房中。

“誰在那裡!”

賀頌聲聽到門口傳來的動靜,將剛剛偷尋來的簿冊緊攥藏於身後,轉頭大喊道。

“是我。”賀椒茹秉燭走入室內,緊關上門,吹熄蠟燭,“你在做什麼?”

“三妹。”賀頌聲吞咽一聲,眼神躲閃,“沒做什麼。”

“沒做什麼,二姐又為何會出現在管家的房中?”

賀椒茹走進她,賀頌聲立馬退後兩步。

賀椒茹放下燭台,定定地看著她。

“你偷了記錄下人來去的薄子。”

“蕭小姐的話,你是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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