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南方,不過將將入夏,吹來的風已經帶上了熱意。
出於避暑需要,這次香杉書客們的聚會地點選在秦淮河畔的一處毗水而建的酒樓之中。這座酒樓建好不過兩年,屬於應天府酒樓行業的新力軍,但也正因為其年輕,在裝修上風格相當大膽。
和傳統的木質窗框白紙糊牆裝修不同,這位店家使用了大量玻璃片引入室外光源,甚至連頭頂也沒有放過,而在一二樓之間非步行主乾區,他也用網格狀木框圈住了若乾塊玻璃鋪設在地板上。
這一獨特的設計讓這家酒樓白天亮亮堂堂,若是遇著大晴天又是角度正好的時候,還能看到光鮮透過網格灑在地上的光影,美麗極了。
這一特殊裝修設計令其一招從新興店鋪躍為應天府第一網紅酒家,招來無數模仿。而就在秦淮河沿岸的大部分酒家都照著它的模樣開啟裝修改建,以至於讓透明玻璃的價格愣是漲價五成的如今,這家店鋪又另辟蹊進做了一次產業升級。
——老板將牆上的透明玻璃換成彩色玻璃啦!
彩色玻璃在透明玻璃出現後已經淪落為了燒紙失敗的“殘次品”地位,現在大明的風尚是全民透玻,越是剔透、越是大的玻璃越是彰顯他們家的地位。
但這家酒樓卻將彩色玻璃玩出了花。
不同色澤的彩色玻璃被組合在一起,拚成一幅幅圖畫,而且還是現在很熱門的三國主題,財大氣粗的店家甚至還搞了主題一季一換,如今正好是火燒赤壁。
大片代表火焰的玫紅色玻璃和代表河水的綠色玻璃碰撞在一起,將雕刻成船隻的木窗包圍,到了下午西曬最盛之時,透過玻璃的光就會在地麵上倒映出這長江流域第一場大規模江戰的場景。
光和影玩出的魔法,美到令人驚駭。
因為這一設計,這家酒樓一手攪動了大半個大明的玻璃價格,如今玻璃廠的彩色玻璃價格也漲了起來,為了方便切割技術不足的民眾進行設計,玻璃廠十分體貼得將彩色玻璃切割成了兩指粗的玻璃塊,論斤賣的玻璃改成了論塊賣,其中的利潤誰賣誰知道。來湊熱鬨的廣大民眾紛紛跳腳,直罵奸商。
這種玻璃塊裝飾在室內可以有效折射燈光,隻要設計得當,美觀之餘還能讓室內亮上好幾個度,這對於以土石磚瓦結構為主,透光率嚴重不足的房屋來說可太重要了,人是向陽動物,如果可以,誰都不想室內暗戳戳的。
於是,哪怕這些人氣的吹胡子瞪眼,該掏錢還是要掏錢。
是的,想必大家已經猜到了,這個以一己之力操控玻璃市場奸商現在正坐在窗口,正是本應該忙得腳不沾地的木小白。
近些年來,隨著原材料的大規模進口,大明的玻璃產業愈發興盛,因為材料富餘和官方默許,除了官方位於鳳陽的專營玻璃廠外,各大玻璃作坊和廠房有如雨後春筍般鑽了出來。
如今的玻璃產業主要以生產玻璃窗和燈罩為主,鏡麵的製造還完全掌握再官方手裡,燈罩還好,但玻璃窗這個東西隻要家裡沒有熊孩子,破損概率還真不算高。
偏偏由於進口的石英砂來源地取決於國外商戶的尋摸,質量不太穩定,玻璃這個東西在燒製之前又沒辦法判斷顏色,彩色和雜色玻璃在如今沒有需求的情況下成為了產業鏈的負擔。
這部分成本又將被添加到透明玻璃上,所以,雖然廠商增多,但玻璃的價格長久以來一直難以下跌,買得起的人又隻有就那麼些,貨物淘汰率又低,如此一來市場就漸漸開始有了飽和的趨勢。
所以推廣雜色玻璃勢在必行。
但華夏人的審美經過宋朝的□□,偏向內斂,對於彩色玻璃接受度並不太高,所以木白就想了這個辦法,靈感來源真是他當時在鳳陽的酒樓所看到的的彩色玻璃窗。
隻不過當時的玻璃窗就小小的一麵,而如今,是大半麵牆,全方位展示震撼效果更佳,事實證明,效果很不錯。
小賺了一筆的木白心情很好,他捏著一個天青色酒盞,一邊和友人聊天一邊打量著樓下民眾的生活情況。
酒樓毗鄰秦淮河,這條河流是應天府的母親河,也是護城河,在近些年的挖掘和疏浚過程中,河道被引出若乾道支流,在滿足城市用水的同時,也削減了水道的占地麵積。
原本的秦淮河河道和後世魔都的黃浦江無差,以如今的技術根本無法架設橋梁,因而來往出行不方便不說,還很不安全。
而在縮減分流之後,一座座拱形石橋成功得以將兩岸串聯,有了石橋的連接,彼岸的經濟也很快發展了起來。
分流的最大好處還是得到了更多的生活用地,同時,不少原本架設在秦淮河上的船屋都被強製拆遷安置,如今的秦淮河主乾道上雖然缺少了點過往的生活氣息,但河道通暢,在安全上提高了許多。
由於河道情況不一,出於城市的需求,秦淮河的不同各段都承擔了不同的任務。
河道深的那條位於城市僻靜處,正好可以用來運輸,應天府的城市規劃中在那條支流輻射範圍內建了不少大型糧庫,用來存儲從各地運來的貨物。
而靠近民居的支流水流平緩,河道也比較淺,則多是用來民事活動,因為同出一源,不管是深底還是淺底都可連通護城河,在官方允許的情況下,坐船繞城一周也是很不錯的旅遊體驗。
白天的秦淮河明媚俏麗,河上來往的多半是帶著一家老小來遊玩的外來遊客,如今的男女大防並不嚴重,有家中長輩陪著,女孩兒也是可以出來玩耍的,除了快要出嫁的姑娘會戴上一頂帷帽外,豆蔻少女和已為人婦的女孩都是百無禁忌。
初夏時節正是荷花綻放時,不過為了航行安全,秦淮河民用河道內並沒有種植荷花,反倒是不遠處的玄武湖內此刻緋霞連天,於是就有機智的小販們大清早去玄武湖采摘荷花再來售賣。
這些小販以一葉扁舟穿梭於大船之間,總有迷糊的遊客在外時忘帶了生活用品,小販們的價格雖然比岸上稍高一些,但好在及時,加上出行時心情愉快,倒也不在乎那點小錢。
漂亮的荷花是銷量最高的產品,“夏初雙白”的梔子花與白蘭花次之,其次是各種簪花、遮陽傘、驅蚊藥物等物件,對了,有極佳解暑效果的酸梅湯和綠豆湯也是王者產品,等天色暗了之後還有荷花燈,總之,小販們的全方位服務基本可以保證每個來這條河流旅遊的人都不會空手而回。
船上的人、橋上的行人以水相隔,卻皆是歡聲笑語,清風裹著水汽,帶來一陣陣涼意,對於平生偷得半日閒的木白來說,這簡直是治愈率max的風景。
但偏偏他的眼力太好,鑽進視網膜的某些信息告訴他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嗯……總感覺有哪裡不太對。”木白趴在窗口觀察了半天,扭頭看向小夥伴的眼神充滿了懷疑和自我懷疑,“街上那些人的頭發,是不是用的都是假髻?”
方才他一眼掃過之下,發現了好些人頭頂的微妙,雖然這些人多是用了帽子、發簪做遮掩,但許是覺得熱,也有可能是覺得在船上環境較為狹窄,不適合再戴帽子,仗著角度優勢……於是他們無意間暴露了自己的小秘密。
瞳孔地震。
這,這是什麼情況啊?木白情不自禁得支楞了起來。
他此前已經連續四十多天沒休息,在黃淮和長江流域幾個往年容易決堤的口岸視察了當地的防洪情況後,他最需要的是看些歲月靜好的場麵來平複一下自己那顆做了社畜的心。
就算沒有什麼“這盛世如你所願”也該有些“因為你的付出我們過得更好了”這類的感覺啊。
但他沒日沒夜忙了好長時間,好不容易出宮摸會魚,就發現自家魚缸裡麵的魚都禿了是怎麼回事?已經三天睡眠時間沒超過兩個時辰的木白簡直驚呆了,他都還沒禿呢,這些人的精神壓力難道比他還大?
“啊,這個啊。”他的小夥伴們探頭一看,立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在木白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笑道:“這是最近很流行的假髻,下頭他們用的還算含蓄,我還見過一個直接將假發縫在帽子上的呢。”
他伸手一指,將兩個五官輪廓更深,氣質表情亦是不同於眾人的男子指給木白看:“殿下,他們戴的就是那種假發帽。”
木白定睛一看,那兩個異鄉人頭頂兩頂瓜皮小帽,帽子下頭是一頭蓬鬆卷曲的褐發,看上去和每個來到大明的異鄉人士沒什麼兩樣,這是假發?好像不是那麼看得出來啊。
但很快,那兩人的下一個動作證明了其身份。
他們似乎是嫌棄天氣熱,一邊擦汗一遍摘掉了帽子,露出了兩個……吔?大光頭!而那黑色的小帽垂落的褐色卷毛在空中搖曳,像是在笑話沒見識的木小白。
假發一事在華夏不是什麼新鮮東西,華夏曆來以發量多為美,對美女的標準之一就是鬢發如漆頭發越黑越順越長越能戳中人的審美點。
不說女子,就連男子,也有頭發越多越聰明的說法,因此朝中選擇人才時的一個潛規則就是頭發越多越好,可想其重要性。
但問題是發量這個東西是動態的,年輕時候嫌棄累贅需要打薄,過了十年那就是掉根頭發都要心疼半天,熬夜喝酒吃肉都有可能會引發掉發,等到人衰老時,更是無法阻擋其掉落。
可惜,和每個知曉這個道理的現代人一樣,千百年前的老祖宗也沒辦法放棄自己的興趣愛好,那怎麼辦呢?頭發是另一張門麵呐!很簡單,用假發。
窮人用染黑的絲線,富人則是用真發編織的產物,將其墊在裡麵,外頭用真發包裹,看起來效果足以以假亂真。
但此前戰亂連綿,民眾生活質量直線下降,加上洪武帝崇尚質樸,上到皇後下至命婦都是以素淨的釵環為主,民間的假發行業自然沒了發展的土壤。
不過近兩年來,隨著經濟發展人民手上有了閒錢,又興起了複古風潮,木白偶爾幾次出街也能看到盤髻之風漸起,但他當真沒想到這股風會在男人們頭上發生這樣的異變啊!
看到這些假發的第一時間,木白是不敢置信的,然後第二時間,他立刻開始懷疑僧侶們是不是又出了作風問題。
不怪他這麼想,因為在男士方麵,整個假發行業基本就是被大和尚們撐著的。
明前的僧人沒有如今那麼嚴格的僧律,佛寺更是一度成為罪犯和逃稅者的庇護所,成員如此,這些人自然不會潛心修佛,犯戒者更是不計其數。
僧人出入風月場所已經成了尋常,在外娶妻生子吃肉的也不在少數,為了行走方便,又為了應付官服的嚴打,這些有錢有閒的僧人就琢磨出了一種據說毫無痕跡的假發,套在光頭上再用糯米漿黏住,不細看絕發現不了造假痕跡。
這種發套一直到明初都有人在使用。
就算洪武帝給僧道兩界定下了堪稱史上最嚴的各種規定,大明的僧人依然幾乎每隔兩年都能篩出一批虱子,現在距離他們上次搞事差不多也是兩年,看到這種假發的第一時間,木白立刻就眼神一利,懷疑是不是那些僧人又搞事情了。
不過這次僧人們這次真的是無辜的。
搞出這種假發帽流行的其實是來到大明行商的諸多番邦商人們,這其中還牽扯到了一個精彩的商業集團興起的故事。
西方在羅馬帝國轟然倒塌之後,便將那個龐然大物的崩塌歸於羅馬人太喜歡洗澡上,全民開啟了能不洗澡就不洗澡之路。
因為他們生活的環境地廣人稀,常年氣溫也很少超過30度,不容易出汗,這個生活習慣在本土也不是不能忍耐,隻是當他們一路穿過炎熱的東南亞,長途跋涉在亞熱帶氣候的福建登陸之後……這種情況就讓人難以忍受了。
這一身用金錢光芒都蓋不住的異味,讓邊關的工作人員紛紛上書,要求保護基層公務員的身心健康,將給他們洗澡加入上岸第一件事。
然後因為這樣那樣的問題,上岸第一件事又多了證明身份、檢查身體、檢查有沒有虱子跳蚤等等。
不知道是因為這些歐羅巴人平時不注意這些,還是因為他們在航行時總要經過高傳染區,幾乎每個抵達大明的商人身上都會被發現這些糟糕的小蟲子。
大明有充足的應付這些昆蟲的經驗,剃光就是最簡單直接的方法,而如果不願意損失毛發的話,那麼就每天泡一次藥汁,泡到它的卵也死亡就能解決問題。
但這樣操作時間就比較長,需要停留的時間也比較久,對於時間就是金錢的商人們來說,他們的選擇都是剃掉身上所有的毛發。
“可是光頭……實在是太顯眼了!”一個捂著腦袋的番邦友人期期艾艾得試圖求情。
本來外國人的麵貌和大驚小怪的畫風就很吸睛了有木有,再加上光頭造型,這不是明明白白告訴大明人——他們之前之前生過虱子嗎?
大明和歐羅巴不同,大部分人對這種蟲子都是持敬而遠之的態度,尤其是他們來往采購的都是大城市,這些地方的人們更注重個人衛生,一看到光頭那還有什麼說的,先退兩步再說啊!
心之壁都建立起來了,還搞啥生意啊!
有需要就有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