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寧帝許久未動,也未說話。
一炷香後,從凰椅上站起來,踩著宣政殿的金磚,一步一步行至殿外,每一步都踩得很實,很沉重。
“前因後果,如實稟報。”
長孫默開口道“半月前,戰況已近尾聲,可天突然下起了冰雹,一時作戰困難。高大人接到軍報後不顧營中士兵的阻攔,帶了五萬大軍奔赴前線支援。就在敵軍敗退準備回營的時候,中了弓箭手的埋伏。高大人雖中箭,傷口卻不深,軍醫當時檢查了箭和傷口也沒發覺異常,可到了營中卻突然毒發……”
長孫默邊說,眼淚便往外湧,一旁的士兵奉上那支箭,昭寧帝卻沒有接。
反倒是慕容淑接過了那支箭,仔細檢查了一瞬,念入電轉,反應過來道“陛下,這箭尖帶有孔洞,是特製的,毒應是做成藥丸藏在箭內,並且裹了蠟,所以在軍醫檢查傷口的時候,才不會發現,等到蠟完全融化,便會毒發。”
昭寧帝點點頭,沒有降罪。
隨後淡淡地下令道“追封高漸漓為太師,以正一品儀製,葬入永陵。”
“丞相大人隨孤去紫宸殿,其餘人都散了。”
昭寧帝一步步下禦道,在高漸漓的靈柩前停留了片刻後,轉身朝著紫宸殿而去。
百官不論品級,不論資曆,不約而同地朝著靈柩停放的方向下跪叩首,以最直接的方式對著這位大周朝的第一謀士進行了最後的告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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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府,白帳掛滿了屋簷,上一次出現這樣的景象,還是十一年前。
千塵和千悅身著白衣,頭戴白帽,跪在高漸漓的靈前。
千塵眼角泛著紅,默默不語,千悅則好幾次哭得昏了過去。
隨著來悼念的人越來越多,千塵實在無暇照看千悅,可任憑下人怎麼勸,千悅都扒著棺材不肯走。
恰好此時,慕容氏前來祭拜。
在千塵的授意下,慕容琛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竟讓千悅乖乖地去了後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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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三刻,紫宸殿女官奉命來到高府。
自大周第三代武皇平英帝在位時期,就形成了一條明文規定。
凡是為公事而死的官員,天子都會特許官員的家人一個合理範圍內的心願。
就在三個月前的薛府,同樣的一幕也發生過。薛蠡沒有孩子,所以許願的權力自然而然落到了侄女薛靈沄的頭上,當時薛靈沄提出的要求官升一等,昭寧帝應允了。
“高小姐,高公子不知有何心願否?”
“我要母親活過來。”千悅道。
“阿悅。”千塵低聲斥道。
女官沒有生氣,隻是淡淡說“高小姐,人死不能複生,節哀。”
“小妹傷心過度,有些說胡話,還請大人見諒。”千塵道,“臣有一心願,還請大人代為轉達陛下。”
“公子請講。”
“臣想請陛下賜一枚免死金牌。”
眾人本以為高漸漓一死,千塵會為鞏固高氏的地位,為自己或千悅請封爵位。
這免死金牌雖可免死,可大周向來以仁政治天下,除非是罪大惡極之徒,鮮少有判死刑。
況且高氏無嫡係後輩在朝中任職,更扯不上的什麼官場鬥爭,一眾人實在無法理解高千塵放著好好的封爵機會不要,竟然求這麼一塊形同花架子的免死金牌。
“高公子,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
“本官會將高公子的心願稟報陛下。”女官道,“陛下還讓本官給高公子帶句話,兩年前陛下的承諾還算數,若是高公子願意,可隨時去紫宸殿找陛下兌現諾言。”
千塵神色無波,堅定道“臣多謝陛下美意,隻是臣那日已對天立誓,神明在上,不可違背。”
女官凝視了千塵片晌,輕歎了口氣出了高府。
“姑奶奶,你可彆哭了,眼睛都腫了。”慕容琛道。
*
“我要母親活過來……”千悅坐在後院的池邊,淚水打濕了衣袖。
慕容琛撅噘嘴,知道他不論說什麼她都是聽不進的,人與人的悲喜總是不能相通,若此刻死的是慕容淑,他隻怕會比千悅哭得更慘。
千悅磕磕絆絆問道“慕容琛,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造了很大的孽,所以被老天爺懲罰了……”
慕容琛本想用帕子給他擦眼淚,可見她眼睛腫著,擔心帕子上的刺繡刮疼她,於是隻能輕輕伸手抹掉,然後再用帕子擦乾淨手“你可彆瞎想……”
“可是,為什麼……”千悅抽泣道,“我母親父親姐姐都死了……他們都不要我了……”
即使已是季夏,可隨著天色漸暗,空氣中的暖意也漸漸散去儘散。
晚風輕拂在一直不動的人身上,寒意自內而外縈繞著周身。
慕容琛將身上的披風解下來,給千悅裹上,他無法阻止她哭,也無法阻止她傷心,但至少可以阻止她感染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