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惘然(上)(1 / 2)

在很小的時候,她便記得每年的節假日,巷子裡都會來一個氣質出眾的女人。

她的實際年紀比她的父母要大上不少,可模樣甜美,眉宇間又散著難以遮掩的英氣,看上去非常年輕。即使為了親民而刻意穿著最普通的衣衫,也難掩其周身縈繞的貴氣。

巷子裡的孩子每次都會掐著時間,算著日子,等著那個女人的到來。

不僅僅是因為那個女人漂亮又親切,還因為那個女人每次來,都會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他們都喚她“紀娘娘”。

等到她長大些,某一日突然問起自己的爹娘那個女人的真實身份,她的爹娘告訴她那是宮裡的尚食大人,是當今聖上最信任的人,也是對皇家最忠誠的人。

又過了兩年,紀尚食升了官,成了紀尚宮,可他們仍喚她“紀娘娘”,對於那條巷子裡的孩子而言,紀妍就是個活菩薩,是平淡日常中的那點光亮。

他的爹娘是工匠,常外出替人做工。

那年,她十二歲,東家宅院不慎走水,爹娘命喪火海,在街坊鄰居的幫助下,她安葬了兩具焦黑的屍體,從此成了一個孤兒。

三日後,一個陰天,她坐在巷子口的杏樹下,流著淚數著娘親留給她的積蓄,一邊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痛中,一邊規劃著自己的未來。

層雲遮月,大霧掩星。

她如同一尊雕塑般地石化在原地,任憑雨水從杏樹的葉片間滲入,滑落,衝刷著她的眼淚,稀釋著她的悲戚。

外頭的風雨聲早已不成曲調,夾雜著悶雷在耳邊隆隆作響,是獨屬於她的哀鳴。

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

她用濕透的衣袖擦著濕透的臉,準備回屋,獨自麵對那沒有未來卻不得不靠自己創造未來的生活。

抬頭的瞬間,對上一張甜美中帶著英氣的麵龐,看著遠處濺落的雨滴,她才意識到這個女人打著傘站在這兒很久了,也許是方才過於投入的悲傷,使得她一直沒有察覺她的存在。

嗓音中帶著喑啞“紀娘娘。”

“雲柔,倒春寒還未過,可彆著涼了。”女人用自己的披風將小小的她裹住,牽著她往屋裡走去,掌中帶著薄繭,卻溫暖異常。

她像隻提線木偶般,完全失去自我意識,放空著腦袋,任由紀妍給她沐浴,換上乾淨的衣裳。

待她給她蓋上被子,轉身的時候,女孩幽幽開口道“娘娘可以等我睡著了再走嗎,我……我害怕……”

紀妍意識到她誤會自己要走,忙道“雲柔彆怕,娘娘不走,娘娘就在這裡陪你,雲柔乖乖睡吧……”

牽著她的手,觸著她掌心的溫度,沉沉進入夢鄉,是她這幾夜來唯一睡過的好覺。

第二日清晨,紀妍為她準備了早飯,她細嚼慢咽著這與宮廷禦廚不相上下的手藝,隻怕她一旦吃完,她就要走了。

“雲柔,你願意跟我進宮嗎?”紀妍問道。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嘴裡含著酥餅呆愣愣地望著眼前這個女人。

女人邊為她盛著粥,邊幽幽開口道“像我們這種內官,雖然位高權重,卻不被允許結婚生子。所以在年紀大點的時候,往往會從民間收養子女,才能在出宮後老有所依。雲柔,我想讓你做我女兒可好?”

凝視著女人秋水般的眉目,她遲疑了片刻後,咬著酥餅點了點頭。

女人牽著她,走出了光陰巷,走進了那座皇城。望著尚宮局那精美的雕欄畫棟,她與自己與過去的自己徹底的告了彆。

一直以來,她都將自己與紀妍的關係理解為“相互扶持”,你收養我,我陪你老。

她對紀妍的感情,更多的是尊敬和畏懼。

因為紀妍待她雖好,可與其他內官待她們的養子養女又沒什麼不同,反而要嚴厲幾分,甚至有的時候算得上是鐵麵無私,冷酷無情,不少次都當著眾人的麵指責她的過失。

每當她看著雲卿拉著紀妍的胳膊無理取鬨,因為一件小事和紀婠拌嘴吵架,或是沒大沒小地衝進玄清宮和紀嬗分享話本的時候,她都會非常羨慕。

因為這是她從來不敢做的事情,她怕自己無理取鬨惹來麻煩會讓紀妍後悔收養了自己,她怕自己儀態不端會讓紀婠厭惡自己,紀嬗雖然一直對他很親切,可她怕自己亂說話被宮裡人聽了去,給他惹來麻煩。

在她的認知裡,紀妍收養她,是出於同情和善心,也是為了老有所依。紀婠對她改變態度,是因為她學有所成,對紀氏有用。

她們的母女關係,永遠保持著一道越不過去的距離,每當她想要靠近一點的時候,紀妍都會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上一步,她越往前,她就越後退。

三個月來,她腦海中反複想起那日宣政殿上一幕,在悲痛中一遍一遍地責怪紀妍。甚至稱病拒絕為她送葬,隻因為心中的那一點不平,讓她久久無法釋懷。

十年了,她收養了她十年,可她走得如此決絕利落,甚至在死前都沒有多看她一眼,提過她一句。

沒有交代,是因為早有交代,沒有注視,是因為不敢注視。

信箋上的字跡在她眼前一幕幕地劃過

——內官生子,有違宮規,不得不將你認作養女。過於親密,會引人懷疑,給你帶來殺身之禍。

——逼你苦讀,考取功名,隻是為了讓族中長老認可你。紀氏族規,收養子女,唯有做出貢獻,方能上族譜,管理族內事務。

——你姑母一開始厭惡你,實乃做戲,因會試中榜而轉變態度,不過是一個契機。

——每有要事,都支開你,並非不信任。而是所談之事危險重重,希望你能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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