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朱厚照的步步走近,楊廷和隻覺得脊背發涼。
白底黑皮的皁靴不斷朝自己靠近,靴上是不斷晃動的明黃色織錦衣擺。
楊廷和心中悚然。
他開始反思,是不是天子駕崩後,自己的心態產生變化,變得膨脹了。
真以為自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瓦解了天子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兵權,處置了朝中一直以來和自己作對、自己看不慣的諸多人。
天子複生之後,並沒有對自己做下的處置,有任何變動。
他以為,天子是低頭了,默許了,退讓了。
所以自己也在這種,日複一日的縱容之下,逐漸放鬆了那根一直緊繃著的線。
楊廷和顫巍巍地將雙手按在地上,官帽緊緊貼在地上。
“陛下……臣,有罪。”
朱厚照居高臨下,麵無表情的俯視,加重了楊廷和內心的恐懼。
如猛虎嘯林。
虎嘯的警示,不斷在楊廷和的耳邊響起。
他不知道,為什麼天子會突然發難。
宮中不僅僅有他的眼線,更有其他人的。
宮人貪慕財利,隻要給足了,自然就願意為彆人效忠。
天子……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嗎?
還是因為,自己的自大,導致過了邊界,引起天子不滿。
朱厚照垂著眼簾,注視著跪在地上向自己請罪的帝師。
說不出的淒涼,在心海不斷蔓延開來,暈染了大半海色。
“首輔,你是朕的老師。”
“多年來,你執掌朝政,兢兢業業,朕都看在眼裡。”
“可你的錯處,朕也看在眼裡。”
“你不喜歡劉瑾,不喜歡錢寧,不喜歡江彬,不喜歡王德華,不喜歡楊宗淵,不喜歡王維綱,不喜歡李時器。”
“朕之近臣內侍,首輔以為鄙陋,不屑與之為伍。朕能理解。”
“可六部尚書中,四個都受你打壓,朕不明白是為什麼。”
“王德華於朝有功,平定宸濠之亂的王伯安,就是他舉薦的。朕欲點其入閣,多年來,因首輔之故,不成事。”
“甚至因你與王德華之間的恩怨,禍及王伯安。平定叛亂,這般大的功勞,還死壓著封賞!”
“如此種種,朕都忍了。”
“隻因您是朕的授業之師,於朕有師恩。”
“朝中不是沒有人彈劾首輔,是朕念著這些年來的情誼,總是心軟。從來留中不發。”
“先生,朕對你,問心無愧。”
“先生對朕,可如是?”
天子的一番話,叫楊廷和茫然無措起來。
天子對自己的恩遇尊寵,他不是感覺不到,而是過於習以為常。
就如渴了喝水,餓了吃飯一樣。
如今天子將這些年的事,全都攤開來,說明白。
楊廷和才醒悟過來。
這些,其實天子也可以給彆人。
他一直以為,天子自登基後,自恃身份,荒誕無度,做下無數荒唐事。
可原來,自己與天子,一般無二。
他不是也自恃身份,於廟堂獨斷專權,排除異己嗎?
什麼樣的先生,教出什麼樣的學生。
若是以前,朱厚照不會認為,兩個人相處時,看不到對方臉上表情,是一件值得在意的事。
多少年來,他一直都看不見彆人臉上的表情。
他們從來都是跪著的,低著頭的。
直到現在,他心裡才開始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