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吹了一口兒無?奈的?氣,笑罵道:“才不呢,要是我以後掌了權,就蓋一座大大的?園子給?你住,我們天天一起睡,再也不用受這樣的?苦了……”
記憶裡我好像又對著他?說了什麼,但他?隻是笑笑,卻?沒有在記憶裡回複我。
而現在,他?也不會回複我了。
我僵硬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而梁挽見我沒有反應多時,終於無?奈急切道:“……聶楚容是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死了,這不是你的?錯!”
記憶裡楚容臉上的?亮光,如火柴似的?“劃拉”一下就沒了,我還沒看得清他?年輕活潑的?麵容,一切就回歸到了黑暗裡。
他?死了。
他?沒有聽到他?想聽到的?那一聲?兒。
我在梁挽一聲?聲?急切焦慮的?催促之中,,茫然地邁動腳步,卻?是踉蹌一下,像被什麼絆倒似的?,幾乎站不穩。
當他?焦急地想扶正我時,我仿佛想起了什麼。抬頭看見了這燦爛到絕望的?陽光,低頭瞧見了那群人簇擁著的?那個人。
我終於徹底失控。
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愛恨不由自己
眾人都在慶賀大魔頭聶楚容的死。
傳說中他被手?下送來的一杯毒酒了結了罪惡的一生, 與?他害死的許多人一樣?,死得七竅流血、毫無尊嚴。
這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江湖,似乎給許多深受聶家之害的江湖人打了?一記強心劑,光是我認識的人裡, 有人喝酒狂歡, 有人吃席請客,有人極力列數聶楚容生前的罪狀, 並且言明自己早就知道他會落得如此下場。
轟轟烈烈的倒聶運動一發不可收拾, 連帶著許多之前與聶楚容親近過的武人, 都在一個個被清算。
而我隻是沉默。
平靜。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有時不知?道該怎樣?去反應才算妥當,尤其是在梁挽身邊。
作為滅門案的受害者,他失去得最多, 忍耐得最久,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來了?幕後黑手?的死,可以揚眉吐氣,可以翻過此章邁向新的人生了?。
這本應是他歡喜最痛快的一日,也?該是他與?朋友親人一起慶賀的一刻。
可是因為我幾日前的崩潰痛苦,和這些日子以來的異常沉默, 梁挽似乎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去反應。
他明明迎來了?屬於自己的勝利, 卻不敢在我麵前提什?麼, 甚至有些過分地小心翼翼。
我隻好主?動找到他,笑道:“抗聶聯盟的慶功宴找你, 你不去, 天勝莊的尹少?莊主?請你去喝酒小聚, 你也?不去, 你這是在做什?麼呢?”
他沉默了?一瞬,忽掛上了?一絲熟悉的、挑不出任何錯處的溫和笑意:“沒什?麼, 隻是我不太習慣這樣?的大場麵,我還是更喜歡和你兩個人呆在一起……”
我道:“若郭暖律說這等話?,我自然是信他,可偏偏是你說這話?,我卻半點不信了?,你一向是最喜歡和人相處的,哪兒來的熱鬨你應付不了??什?麼場麵你沒見過呢。你明明是想去的,為什?麼不去呢?”
梁挽被我拆穿,也?不著惱,隻小心牽過了?我的手?,笑道:“若說想去,我自然想去,可你必定不想去,那我一個人去了?,也?隻會在人群裡想你,我又何必離開?”
他的十指像生了?根似的黏在我的腕上,仿佛是覺得我的體溫有些低了?,便輕輕解下了?身上那件紋路素雅的青玉案色的外袍,披在了?我的身上,然後雙手?扯過了?絛條兒,在我的脖頸之前輕輕係緊。
係好,他覺得還有些不夠,就打了?個蝴蝶結,抬頭看了?看我的臉色,隻有些小心地問道:“……小棠?”
我隻是享受著這一刻的小小溫存,隻覺得他若溫柔起來,能有一種把人寵成小廢物的軟和勁兒,連體內深藏許久的疲倦和低沉都能被他照顧到。可越這樣?,我就越不敢沉溺於他的照顧,隻輕輕握住他的手?,道:“你想去就去吧,我會自己找事情做的。”
梁挽卻認真地看了?看我:“小棠,你沒有耽擱我什?麼,你也?沒有做錯什?麼,隻是我自己擔心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笑道:“擔心什?麼?我的內傷已?經好多了?。”
他欲言又止好幾次,終於還是道:“雖然如此,但……”
但是什?麼?
他有些後怕地伸出手?,在我的衣襟處輕輕拂去幾分暗塵:“你當時有點嚇到我了?,我,我還是和你待在一起吧……”
他說的“當時”,也?就是幾天之前楚容死的那時。
我在梁挽麵前徹底失控,嚎啕大哭。
明明知?道這不是個崩潰的好時候、好提防,明明已?經為了?這一刻做足了?準備。
可那個人在我麵前七竅流血而死後,我之前攢了?許久的提防、克製、警惕,還是在這一刻潰不成軍。
來之前,我依舊覺得他可能有什?麼後招等著我,看到他,我也?著意警惕、小心提防,想著也?許輪椅裡藏著和人同歸於儘的暗器機關,想著也?許他那過於寬大的袖子裡會有一把兩把的遊魚一般的暗刀,想著他遞過來的信也?許是沾了?毒的,想著他是不是在給我套話?,好問出薛姐和詩綺的下落。
我想得最多的,是覺得他不可能就這麼服輸,不可能就這麼去死,他之前曾在絕境裡置之死地而後快,他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化?身。
他怎麼可能就這麼簡單、輕易、灑脫地去死呢?
怎麼會呢?
所以我一直對?他冷眼諷聲,不敢放鬆片刻,也?沒什?麼好臉色好言語給他。
可他就這麼死了?。
死得搐動如病蝦,死得沒什?麼尊嚴可言。
就連死前他想聽?到的那一聲兒,我終究也?沒有給他。
我不知?道他原來是真的打算去死了?的,我不曉得他原來是真的想求我少?恨他一些,我以為他還和從前一樣?打感情牌,要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麼……
如果我早就知?道……
如果我曉得他已?經打算負罪自戕……
我又能怎麼……能怎麼做呢?
帶著種種悔意與?愧疚,我心裡難受自己不該那麼對?他,至少?在他死前該對?他好一點的,可心裡又恨自己居然想為他哭,而且還在梁挽這個受害者的麵前哭凶手?的死。
越恨,越怒,越止不住淚,越淚眼迷離,越聲線嘶裂,越是覺得喉嚨如塞了?一點兒火星四濺的碳,越覺得胸腔裡的氣息不斷地衝壓血脈,越發現血液在體內喧囂沸騰了?一般,經脈之內竟有一種類似於走火入魔般的裂動。
到了?最後,梁挽倒是沒有安慰我,而是直接替我運功,運到一半,他發現聶楚容的下屬開始了?內訌和打鬥,便認為在此處為我運功也?不算安全?了?,他點了?我的穴道,扶著我離開了?那個地方,也?離開了?那個人。
等我從床上醒來,已?是一天之後,我才從梁挽的口中得知?,他事後有派人查看過那莊園——卻發現那群內訌的十幾個下屬裡,有的絕望自裁,有的崩潰而逃,還有的不知?存著怎樣?的心思,把聶楚容的屍體給搶走了?。
我從床上躺著也?要蹦下來邁步,因為我幾乎無法想象他們會把楚容的屍體怎麼樣?,隻攥著梁挽的手?腕,驚恐慌忙道:“挽挽……”
梁挽安慰道:“你先彆急,等你的內傷完全?好了?,我就去把他的遺體找回來……”
我心裡稍一鬆快,卻忽然沉默下來。
“……小棠?”
我咬了?咬牙,忽道:“不,你彆管,這件事我自己去管。”
我情急驚恐之下都險些忘了?,他可是滅門案的受害者。
你讓一個受害者去收護凶手?的遺體,讓他施展手?段去保留凶手?的死後尊嚴,這是不是太地獄了?點兒?
於情於理,這件事他都不該管,我來就是了?。
梁挽聽?了?我的請求,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顧慮,道:“他若活著,便是我此生最大的仇人,可如今他伏罪而死,那我們就恩仇儘消,他對?我來說隻是個陌生人,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他的遺體的……”
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他。
我隻努力擠出一份笑,輕聲婉拒道:“不用了?,你真的做得夠多了?……接下來交給我就好。”
梁挽看了?我許久許久,久到他幾乎可以在心頭把我反應和微表情分析出幾篇論文的時候,他才歎了?一口氣。
“我可以不管你如何去找他,可你經此大變,總得想法子宣泄出來才好。”
我一愣,道:“什?麼?”
他隻輕輕道:“七情六緒積於心頭,便如山石積於危房,越積越多,越多越是要傾天塌覆,若不想法子發泄出來,幾天前的事兒還是會發生的。所以,你若想悲傷,便儘情悲傷,若想憤怒,便妥當地憤怒,這對?你並不一定是壞事兒。”
我閉上了?眼,試圖像他說的那樣?去宣泄情緒,可宣了?一會兒也?沒感覺到什?麼。
或者說,原本那些轟轟烈烈的情緒已?經被我堵在某處,不得發泄了?。
我便努力笑道:“我真的已?經好多了?,你不必擔心我。”
梁挽卻一針見血地指出:“我認識你這麼多年,至少?分得清你是在勉強微笑還是在真心含笑,你又何必瞞我呢?”
我不知?該說什?麼,心裡一時被他的理解和同情溫暖到,又有一股無法言說的酸楚和痛苦聚在心頭,無處宣發,隻能壓抑。
他隻握著我的手?,輕輕開解道:“你不必對?自己如此嚴苛,須知?一個人的愛恨悲怒,有時是優於道德,先於法理的,如果世上之人在愛恨之前都得想想這樣?妥不妥,合不合理,那愛恨還是愛恨麼?”
我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梁挽笑道:“我……想看你哭出來。”
啊?
說的是最惹人遐想的話?,他的眼神卻明亮溫暖,如裁剪了?一段明炯洞徹的月光,不含任何重?量地落在我身上,暖得動人心扉,透得無處可藏。
“你是不是認為自己不該為聶楚容的死而過度傷心?你認為自己應該恨他,恨他這個殺死大姐、害死林麒的凶手?,你覺得自己該為他的死而感到輕鬆,你恨自己到了?這一刻還希望他能活過來,是不是?”
我輕輕地點頭,眼眶又忍不住酸熱了?起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你怪自己不應該在我麵前失控,你認為我是當年凶案的受害者,於情於理,你都不該在我麵前去緬懷凶手?,更不該讓我安慰你這凶手?的家屬,對?不對??”
我慢慢地點頭,忍不住伸手?去抹了?抹臉。
梁挽忽然伸手?,輕輕地捉住了?我的手?腕:“彆去抹眼,會越抹越疼的。”
好,我不抹了?。但你最近是不是裝了?什?麼讀心係統哦?還是我昏迷的時候碎碎念了??
他苦笑道:“我說了?,愛恨有時和道德情理是完全?沒有關係的,我最恨你的時候,是我得知?你殺死我的義父的時候,可你知?道那時我在想什?麼麼……”
我頓時止了?哭,停了?淚,好奇地看向了?他。
“我也?一直想問你……你那時,到底在想什?麼?”
梁挽想了?想,歎道:“我那時想恨你……我覺得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去恨你才是,不管你是因為什?麼理由殺死他,我都想用儘一切去恨你。”
我沉默了?一瞬,仿佛被過去的心虛裹住了?現在的手?足,道:“那……你成功了?麼?”
梁挽苦笑著,伸出手?刮了?刮我臉頰上垂帶的淚珠,道:“傻小棠,結果你都看到了?,你說我成功了?沒?”
額……看你那時花了?半天在我脖子上比劃匕首都沒成功,倒是我自己撞出了?一道傷口,結果把你嚇得夠嗆的樣?子……你是沒成功。
他隻溫柔赤誠地看著我,仿佛一字一句都是剖心而發:“我那時才知?,愛恨實是高於道德,先於情理而發,即便恨你在當時是最應該的選擇……恨意也?沒法子占據上風,我還是會忍不住,想起之前和你經曆的一切美好的事情,會在心裡為你辯解,為你找理由……”
我看著他:“所以你當時恨到了?極點,也?沒下得了?殺人的狠心,你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懲罰——就是綁著我一輩子?”
說到這兒,梁挽忍不住愧疚道:“那時差點就……強迫了?你,是我被恨意衝昏了?頭腦,對?不起。”
我隻安慰道:“你當時那麼恨我,最後不還是收手?了?麼?”
梁挽眼睫微顫,愧疚得幾乎也?要流淚:“所以,你才是最好的人。和你比起來,我才是那個收不住愛恨的人。”
我馬上安慰道:“不是的,最後決鬥之時,明明你的心口離劍尖那麼近,生死已?在方寸之間,你卻寧願去死,也?隻舍得廢掉我一條手?,你比我好上太多了?。”
一說到手?臂,梁挽握著我的左手?手?臂,眼圈一紅,終於流下幾滴悲切難過的淚。
“是我不好,我注意到你的左手?恢複之後,速度比以前稍稍慢了?一寸,出劍的速度對?劍客來說是多麼重?要的東西啊?如此這般,都是我的錯……”
我一見到他哭就急,我一急切就趕忙安慰道:“這……這怎麼是你的錯呢,當時的情況,那明明是,明明是我逼迫你到了?生死關頭才……”
他方才哭得清美淒楚如一朵兒待放的蓮,此刻卻忽然抹淚含笑,似雨後初晴的天,笑道:“如果那不是我的錯……那聶楚容的死,還是你的錯麼?”
我忽然愣住。
他定定地看我,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胸口,仿佛是想翻開自己的心給我看,又點向了?我的胸口,仿佛是指著我的心,想讓我看得清楚分明,我一時不解,他卻輕輕道:“我控製不住愛恨,你卻覺得我是個很好很好的人,那你控製不住愛恨,難道就要自貶自愧麼?”
我終於明白了?他想做的一切。
在我麵前輕彈淚珠、又在我麵前含笑反問的梁挽,他是想用自己的軟弱和剖白讓我明白——我和他本是一樣?的人,我們的愛恨有時就是發自內心,就是超越了?道德情理,就是不由“應該”來控製。
他想讓我知?道——這不一定是因為我們去愛恨的人有多值得,而是因為——我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因為在他看來,在這世上,隻有很好很好的人。
才能在恨意滿滿的時候,還能讓愛去占據上風。
神一樣展開
想清楚這一切後, 我忍不住低下頭,就當做自己沒有經曆過這一切似的,就當做自己還是上輩子的現代人似的,我一下子就把內心的情緒變得?透明和澄澈了, 我任由透明安靜的淚水在我臉上滴答滴答地往下落, 不去克製地往下落,可落著落著, 我又不習慣在他麵前這樣地放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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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 便咬緊了牙關, 咬得?咯咯作響,又覺得胸腔裡鼓動衝湧的氣息一打開,話匣子根本就止不住了。
“是, 你說得?對,我是恨自己不夠狠絕,我恨自己至今都在為他的死而難過。”
“因為我從前不這樣的,從前我一向都能把愛和恨都分得?很清楚明白,一個?人如果不是我的朋友,那就是路人或敵人, 如果我不愛他, 我就一定要恨他, 對我來說,一切都得黑白分明才好。”
“我討厭恨不徹底, 我最煩愛裡夾彆的東西, 我更恨的是——你是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 而我是幕後黑手的家屬, 我害了你的哥哥,我害了你的義父, 我沒能及時殺死?他,導致他多活了五年,多作了惡事,到了最後,他伏法自裁了,我居然還在傷心,我還得讓你這個受害者來安慰我、照顧我……”
我糊裡糊塗,又?淋漓儘致地把心中的一切愛恨都?像拆解零件一樣拆明白、說詳細了,本以為這些胡言亂語隻會讓人覺得?煩躁、矯情。
可是梁挽卻?異常認真地聽?了全部,到最後心疼憐惜到無以複加,卻?忍住沒有打斷我,直到確認我發泄了一切,才輕輕地揉著我的臉頰,揉到動情之處,還覺得?不夠,便用力?而溫暖地抱住了我。
“你這家夥,有時真是傻得?有些可愛,須知你以前是他的家屬,可你現在是我的家屬啊……我梁某人大仇已報,如今最在意的就隻有你的悲喜了,你還要瞞我?”
我點了點頭,在他的肩頭蹭了蹭臉頰,好像那些濕痕淚跡也一並留在他的肩膀上了。
“我可以不瞞你,但我勢必要消沉一段時間,你不用擔心我,我會自己走出來的……”
梁挽輕輕地揉了揉我的腦袋上不安地翹起?的頭發,道:“好,那我負責你的一日三餐,你想哭就哭,想鬨就鬨,想打架我陪你,但是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養好身體,知道麼??”
我嘟囔道:“知道了,挽挽。”
接下來的幾天,我確實按著他的吩咐好好吃飯睡覺。
可我每晚上都?夢到我和楚容小時候的光景,有時是我帶著他偷跑出聶家,咱們在街上偷吃各種炸串小吃的歡樂日子,有時是他在敵人的包圍下替我擋下一劍的危機時刻,有時是我們在冰天雪地裡,彼此的血都?凍到了一塊兒去,還互相攙扶走出風雪的畫麵。
每次到了最後一幕,畫麵都?會轉結於他的死?亡。
到最後我都?有點麻了。
他活著的時候,惡事兒做了一大堆,想半天都?念不出他的好處,我隻天天盼著有個?從天而降的高手?能殺了他,結果他一杯毒酒,倒把一切印象給喝顛覆了,把我對他的回?憶都?給喝得?美好了。如今我想起?他,竟隻想出他對我的好,倒覺得?自己有許多對不起?他的地方。
唉,罷了,他人都?死?了,我給記憶裡的他加個?美化的濾鏡又?如何呢?
連著夢了好幾日,到了最後一晚,終於不是夢到楚容,而是夢到了阿九這個?陰間人。
他依舊穿著左衽的白衣,戴著個?時髦的黑色墨鏡,憑空出現在了我夢境裡的現代風客廳,我就知道這不是單純的夢,而是意識空間裡的見麵了。
我也許久許久沒有見到他了,這次見麵雖然有些驚訝,但已經沒有什?麼?厭惡感,還有些熟稔的親切。
幾個?月之前,他也在夢中這樣出現,問?我有沒有興趣去和一個?新?鮮的穿穿見麵,可我那時急於救人,又?想起?了沈君白的例子,對老?鄉見老?鄉這種戲碼暫時有些倦了,就沒答應。
如今再次見到,我忍不住問?:“你來不會是告訴我,又?有新?的穿書者需要我去指引和幫忙了?還是直播間的人氣已經低迷到了根本無法拯救的程度了?”
他隻是攤手?道:“新?的穿書者混得?還不錯,可直播間對他的興趣卻?越來越低,大家的觀劇興趣和潮流口味,似乎都?發生了一些變化。”
我奇怪道:“陰間觀眾的口味也會與時俱進麼??”
他卻?笑道:“當然了,不斷有新?人來到陰間,當然也會帶來一些陽間的潮流和口味啊。”
陰間的新?人帶來陽間的口味麼?……
雖然這聽?起?來挺地獄的,實際上好像也挺地獄的。
“既然說到新?人,我倒想問?一個?問?題。”
我忍不住看?向了阿九。
“你們是隻接受現代公民麼??如果是……這裡的原住民死?後,有機會到你們的世界麼??”
阿九想了想,隻道:“大部分原住民的靈魂在身體死?亡的那一刻就消散了,隻有少數人能夠保住魂魄,去到陰司,以待輪回?……”
我忍不住道:“那……那如果是最近死?去的原住民的靈魂,你能不能幫我查查……看?他的魂魄有沒有到陰司?”
阿九眨了眨眼:“這個?啊……你是想看?看?聶楚容的魂魄有沒有到陰司,你是想在夢裡見見他麼??”
我沉默了一瞬,驚道:“真的可以?”
要是可以的話,我是不是還能見大姐,見林麒,見見所有死?去的人?
阿九露出了熟悉的標準流程式假笑:“我可以幫你查一查,不過你知道的,一切都?需要積分去交換。”
我翻了個?白眼:“除了積分你就沒彆的可說了?”
阿九笑道:“當然有了,我這次過來見你,就是因為觀眾的口味發生了變化,我的領導都?開了好幾次會議了。”
“你那些陰間的領導都?有什?麼?指示啊?”
阿九道:“穿書者的攻略劇情已經不足以吸引大批人次,而唐大俠這本書的劇情也已快走到了結局,每次到了主線完結的時候,直播間人氣就會急劇下降,你不覺得?有點可惜麼??我想是時候做出一些改變了吧……
我奇怪道:“既然都?快結局了,你們還想乾什?麼??想開辟一些結局之後的新?劇情麼??”
阿九笑道:“你果然有成為一枚優秀員工的潛質!我們就是要給觀眾看?一些結局之後的神展開啊!”
“額……什?麼?是神展開?”
阿九隻道:“我得?告訴你一件隱瞞了你很久的事,希望你克製一下反應,不要太激動。”
我直覺這是個?坑,忍不住皺眉道:“為什?麼?要克製反應?你要說的這事兒是不是很陰間?”
阿九無奈道:“請你不要歧視我們好麼?,陰間是個?屬性,不是個?形容詞。”
“好好好你說你說。”
阿九道:“你和真正的聶小棠,並不算第一批穿書者,這本書真正的穿書者,比你要早上很多很多。”
“這世界都?被人穿成篩子了吧?”我笑道,“這人誰啊?”
阿九微笑著,仿佛漫不經心地,搬出一件兒讓我直接在夢裡都?能躥上天的話。
“第一個?穿書者,其實是這本書的主角——唐約唐大俠。他上輩子是現代人,帶著記憶穿到了這兒,他才是一切的基石和起?點。”
我徹底懵住。
大概過了幾秒鐘,又?仿佛過了幾個?小時那麼?久,我的嘴巴張得?都?可以塞得?下一個?口球了,我忽然爆出了一句。
“這不可能!”
你說唐約,唐約他是穿穿!?
我認識他這麼?久!他是穿穿我怎麼?會看?不出來啊!?
所謂老鄉
我?實在很難去信唐約居然會是穿穿。
阿九說的可是穿穿哎, 現代社會沐浴過的人到這個殘酷荒蕪的古武世界,就相當於從錦衣玉食的天堂一腳跌到泥洞糞坑裡,怎麼可能適應得了?
可你看他像是適應不了的樣子?麼??
除了一開始的乞丐生活,我?看他後來簡直就是如魚得水, 混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肯定再?享受不過的了。
所以你說他是穿穿,他哪兒像穿穿啊?
可阿九如此堅持, 反倒讓我?生了疑惑。
如果唐約是胎穿, 那他的身體年齡是比我?小的, 他來這兒的時候也比我?晚啊,怎麼?他是一切的起點?呢?
阿九似乎沒想到精心準備的說辭會被我?指出這個?漏洞和Bug,當場楞了一楞, 於是就有些職業性?地乾笑道:“額……隻能說他是《唐大俠》這本書起源的起點?,但這個?世界是融合了多本小說形成的世界,他並非唯一的主角,也不會一直當主角。”
我?聽得丈二摸不著頭腦,道:“合著這世界的主角就和C位一樣還能輪流當的麼?,難道輪到誰的劇情, 誰就是主角?”
阿九喝了一口夢境裡的奶茶, 嘴裡像冒了機油似的滋啦滋啦地響兒, 道:“你可以說,這是一個?流動?的世界, 每個?人都?有資質成為主角, 在唐約出道之前, 就有彆的人在當主角, 而他們的劇情結束,又會有新的主角冒出來, 所以我?才?會在一開始尋求新的主角,刺激新的人氣旺點?兒。”
這世界的編織者難道是擱這兒寫什麼?群像麼?,以為自己是上權遊和演三國?這麼?多主角放在一起,那副萬物競發、勃勃生機的景象,我?真是想也不敢去想了。
我?還想多問幾句,卻皺了皺眉道:“你素來對這些世界觀之類的情報吝嗇得很?,如今卻大大方方地和我?說,是要給我?挖個?大坑了麼??”
按著我?和這陰間係統打交道的經驗來說,免費的從來都?是最貴的。
我?花積分買的情報倒有幾分可信,從他嘴裡主動?分享的免費情報,那一般都?是自帶大坑,最好一分都?彆信。
阿九卻對我?的警惕保持了欣賞,笑道:“我?告訴你這一切,也確實不是讓你去尋他認親的……”
不是認親,難道是……?
阿九的淡笑保持不變:“我?希望你能在鏡頭麵前,和他堂堂正正、使勁全力地廝殺一場……”
我?疑心自己聽錯了:“……你說的是點?到為止的比試?”
阿九的笑意絲毫未減,和善到最會笑的人都?沒有這份笑意標準。
“我?說的是……生死相決。”
……
哇。
我?剛剛還覺得你身上那股子?非人感減弱了呢,結果到頭來你還是你,兜兜轉轉地又回到了嘎掉男主這條路線?
我?上上下下掃了他一眼,越掃越是目光精絕。
“一開始我?就沒答應你,現在我?已經知道他是我?當初救下的談夜,我?更知道他很?可能是我?的老?鄉,我?又為什麼?要答應你去和他廝殺?你是覺得我?的腦子?是哪邊兒出了問題,還是想把我?的記憶給抹了?”
“我?告訴你這些,是以誠相待。”阿九看似老?老?實實道,“我?更要告訴你的是——我?去觀察過了一些平行世界的未來,在許多個?未來裡,都?有你和他的反目成仇。”
我?皺眉:“《唐大俠》小說裡有這一段麼??”
他搖頭:“這不是小說劇情,是結局之後的事兒。”
什麼??
阿九道:“這些世界是流動?的,即便到了小說結局,世界仍在演進,結局之後的故事仍在繼續,隻是我?們選擇不去直播而已。可如今你已經獲得了巨大的人氣,我?也不得不說一句。”
我?翹著個?二郎腿,以極為囂張的姿勢表示不屑。
“將來的唐約會和你產生一些更強烈的交集,而在這個?過程裡,你有一個?很?重要的親人會死,而因為你的行動?,他有一個?很?重要的親人也會死,如果你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主動?出手?,很?有可能救下你為數不多的親人……”
我?斜眼看他,冷聲嗤笑。
“你還說過梁挽會黑化呢,結果呢?他黑了麼??他成了大惡人了麼??他對無辜的人下手?了麼??他可以殺死自己的恩人了麼??”
阿九一臉自然?道:“他差點?就對你下手?了啊,難道你不無辜麼??難道你不是他的恩人麼??”
……這是什麼?扭曲的計算邏輯啊?
我?當場甩了臉子?,雙足從沙發上一落到地麵,像重重踏在某個?脆弱的靈魂上。
“我?當然?不無辜,我?是他的恩人但也算是他的仇人,你身為陰間代表的係統,更該說話公正,怎麼?能隻說一半,不說全乎呢?”
阿九道:“可劇透本就隻能透一半,所有對劇情的概括都?會帶有主觀色彩的,至今為止,我?雖然?有隱瞞你,可我?從未欺騙你。”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阿九雖然?看上去不靠譜,但他說的話從某種程度上都?會實現,隻是實現的方式、結果,往往與他形容的大相徑庭,就好像一份一百萬字的文,如果隻截取半點?片段給你,不說前因後果地混淆是非,那片段自然?是真實的,可斷章取義是真,以偏概全也是真,一葉遮山,不過如此。
但是細想想他的話……
他說我?的一個?親人,可能會因為唐約而死?
聶楚容已經死了,那剩下的就隻有……
聶雲珂?
薛蘭動??
詩綺?
我?無法想象小唐會對後兩者動?手?,可如果是聶雲珂呢?
越想越不對勁,感覺這個?可能性?被無限地加強了。
而唐約的一個?親人,也許可能也會因為我?而死?
他的親人又有多少?
這我?可就沒聽說過了。
怎麼?想都?覺得雲珂真的有點?危險了……可是我?看向阿九,又不得不諷聲兒道:“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期望來個?神展開來挽回劇情?難道唐約的人氣就低到這個?地步,以至於非死不可?”
阿九笑道:“不,他的人氣一直不錯,隻是這個?故事在彆的平行世界裡直播了太?多遍,低人氣的一直是故事,而不是他本人。”
“……什麼?意思??”
“意思?是……唐約在觀眾中的人氣不錯,你更是後起之秀,無論是你們之中哪一個?下到陰間,都?會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
“……”
我?第一次在這私密的夢境空間之中,在這熟悉無比的環境裡,在這個?微笑著的阿九麵前,覺出了一種毛骨悚然?的幽冷氣息。
我?從未這麼?清晰明顯地認識到——
他是鬼,不是人。
人喜歡我?和唐約。
鬼喜歡死掉的我?和死掉的唐約。
我?們之中任何一個?到達陰間,陰間的鬼妹鬼弟們似乎都?會很?開心?
阿九隻是和善地微笑道:“好好想我?的話吧,事成之後,無論是你還是唐約死了,我?都?能提取一個?陰間等待輪回的魂魄,複活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也許是你的姐姐,你的林麒,你的聶楚容……”
我?的心還未徹底動?起,就想起了什麼?,口氣越發冷淡:“夠了。”
阿九沉默了片刻,隻強調道:“你知道我?是對你不會說謊,我?說過會發生的事兒,最後還是一一實現了……”
你也許不會說字麵意義上的謊,但你隻會呈現片麵的真相,你所謂的劇透,和評論家的排雷沒有本質分彆,可能是真的雷,也可能是充滿著偏見和主觀的斷章取義。
我?不信你。
我?絕不能!
退出夢境之後,我?幾乎是在睡夢之中翻了個?身,警惕而精絕地欲從床上一躍而起,卻被一雙熟悉的手?扣住了腰身,翻了過來。
我?驚懵之餘,感覺那一雙固定我?腰身的手?輕輕在腰間某塊兒肉上撚了一下,我?就因這熟悉的觸感而稍稍一鬆,腰肢軟和了下來,而抬起頭,梁挽正有些奇怪地看我?。
“你睡覺的時候還念著什麼?詞兒,你是做噩夢了麼??”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不是去抓藥了麼?,怎麼?回到床上了?”
梁挽關切道:“回來的時候,我?看到你在睡夢之中還在翻來覆去地折騰,似被夢給魘著了,我?放心不下,就守在床邊了。”
我?想說沒事兒,他卻先?一步看出了我?的口形。
“……你確定自己真的沒事麼??”
我?點?了點?頭,道:“我?……我?想明早就啟程,去找唐約。”
他疑道:“你是想借著他的人脈資源,去搜尋聶楚容的下落?”
我?道:“是,也不止如此……”
我?忽然?想到了什麼?,心中清明如一點?兒靈犀,猛地抓住他的手?腳,道:“如果我?在找楚容的遺體,雲珂和薛姐一定也在尋找,他們隻怕會先?我?一步去找唐約的,不能等明早了,挽挽,我?現在就得收拾東西……我?得走了!”
我?火急火燎地從他身下給鑽了出來,卻猛然?發覺自己的還是一身寢衣褻褲被剝了一半。
我?抬頭瞪他,他隻無奈道:“你被夢魘住了,出了好多冷汗,我?本來是想幫你換衣服的……”
我?羞了半臉,要去換衣服,光線昏暗之下,我?就從箱子?裡隨便掏了一件兒出來,卻發現這衣服竟然?是他的,一套上去,便顯得我?的腰間鬆鬆垮垮,胸口有點?過於寬廣,如歪鬆倒玉、蓬山勃海,不成個?體統樣子?。
梁挽見我?這副樣子?,卻忍不住笑出聲兒來,然?後用手?指一把勾住了我?掛在牆上的腰帶,把柔軟細密的腰帶給遞了上來,雙手?貼合腰帶,一圈圈纏在了我?的腰間,然?後在最後一點?兒係了個?緊,還妥帖地打了個?蝴蝶結。
……這個?蝴蝶結,對我?來說也有點?太?不符畫風了吧?
我?隨口一伸,便扯了他頭頂的那根簪子?,這種事兒我?乾了許多回了,每次我?的心情稍稍一好轉,我?就會去光明正大地偷走他插在頭頂的一根簪子?,然?後伸手?幫他挽個?新發髻,再?給他插戴回去。
結果這次我?剛偷了簪子?,他毫無防備,青絲散發如黑瀑一般垂落下來,在光下透過黑發的半遮半攔一抬頭看我?,竟如龍首鳳目,雲靨星顏,美的如詩如畫,朦朧間透出了無限清婉,他是因此驚懵,我?卻一時忘了之前的悲傷和震驚,癡色輕笑,伸手?揉著他的臉頰,道:“叫你笑我?衣冠不整,你自己也發冠不整……”
他見我?有興致打趣了,也微微一笑,伸手?收攏了發絲,鬆挽烏發,雲成小髻。
“不要半夜出發,吃完早飯再?走,好麼??”
我?有些猶疑,隻把簪子?插在了他鬆鬆軟軟的發間,而他卻手?掌一翻,兩指迅如閃電地搭在我?脈門之上。
……這是乾什麼?呢?
力道雖有,卻並不是強製,我?目光驚奇地看向他,他果然?隻是把了把脈就鬆開了手?上的鉗製,然?後鎮定道:
“你的脈象比之前穩定多了,看來暫時沒有走火入魔的危險,我?可以不管聶楚容的下落,可你這次若是要去找唐約,我?也要一起去。”
我?忍不住有些吃味:“怎麼?一下子?這麼?堅定?是因為他是你的好朋友之一?”
他卻搖頭晃腦,一雙明目在燭光的搖曳之下流溢出一種獨特的笑意:“因為林老?板要去看唐大俠,那身為林老?板的家屬兼內人,我?又怎麼?能缺席呢?難道說……林老?板是鐵了心地要撇下我?這無依無靠的人?”
哦家屬……
哎內人?
哇他這……好會賣嬌扮癡啊!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我?被他溫婉動?人的笑給燙得臉上溫度升高,乾脆反手?一挑,攥住了他那秀氣的五指,我?的五指也印了上去,與他十指緊扣之間,他有些驚喜地看向了我?,而我?也仿佛下定了新的決心。
“好,那我?們就一起去!”
聶雲珂結局前
這一次, 我本想直接去找唐約的,沒想到臨近出發之前得了一個重要線人的報告,透露了一條要緊的消息,說是帶走聶楚容屍體的人, 很可能到了平州。
我就和梁挽臨時改變了計劃, 取了快馬,星夜兼程地趕赴平州。
情報中提及, 此地的聶家分舵和當地幫派爆發了劇烈衝突, 幾個酒樓被砸燒, 許多店鋪被焚毀,不?知其中是否有渾水摸魚,或者無辜受累的, 反正許多人死於?這場聲勢浩大的激戰,也有聶家?分舵的人被擒獲以後,拖到了菜市場,一一處決,刀起刀落,血流成河, 看?得當地民眾連連叫好, 那帶走聶楚容屍體的下屬, 名為聶成滔,便是有意投奔當地的敏幫幫主——盛敏。
而我剛踏入平州的第?一步, 就看?到了令我終生難忘的一幕。
那城樓之上高高懸掛著?一個裝著?人首的盒子, 下麵赫然?寫著?三一行?大字——奸賊聶楚容斃命於?此。
他們把楚容的腦袋割了下來!?
我隻覺全身血液紛紛倒轉逆流到了腦袋那邊, 瞧見那下方百姓紛紛圍觀, 還聽見有個說書人義正言辭地說著?聶楚容的罪行?,好像一句句是四麵八方而起, 是直衝著?我的耳膜裡鑽的,震得我耳邊嗡嗡作響,我正欲從小巷之中衝奔而出,卻忽的一僵。
因為梁挽從背後?迅如閃光地出手,他以手指迅速戳了我背後?一個穴道的位置。
我原本的如火急怒,當即轉為了泄氣,疑道:“挽挽你?乾什麼??”
出乎我意料的是,梁挽隻是揉著?我的肩膀,沉聲提點道:“小棠你?先冷靜一下,那首級懸掛得極高,也極遠,你?真能看?得清那是誰?”
這……倒是不?能,我隻能這樣遠遠看?著?,看?得見那披頭散發,看?得見血汙輪廓,可卻無法確定那首級是否是彆人的,也不?曉得那是否存在易容過的痕跡。
他又道:“你?再仔細看?看?,這城樓附近是什麼??”
我定睛一看?,又收回了目光,閉了雙目去細細傾聽,當即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隻覺得自己確實是被衝湧的情緒裹挾上了頭,若非梁挽點住,隻怕多年老手都要栽到陰溝裡去,終於?歎了口?氣,承認道:“外圍至少有五到六個高手潛伏。”
梁挽鬆了口?氣:“你?總算冷靜下來了,倒是比我還多看?出了一個人,那麼?……我可以解開?你?的穴道了麼??”
我搖搖頭,隻是震了一震身軀,像是卸掉了許多的勁力?:“其實你?剛才戳是戳了,可我蘊功於?內,此刻已經解開?了……”
梁挽笑?道:“看?來你?的功夫又進一步了?”
這倒不?是重點,我隻是著?眼於?眼前的景象:“這首級高掛,高手潛伏……是一個很好的陷阱。”
“你?覺得這是針對誰的陷阱?”
我沉默了一瞬,老實道:“也許是針對雲珂,也許是聶家?的其他舊人,也可能是……”
我還未完全分析完畢,卻忽看?見一道雪白如雲的身影,從圍觀的百姓之中一躍而起,如飛天?振翅的白鶴一般衝上城樓,去奪了那首級盒子!
是聶雲珂!
除了他還能有誰?
我當即緊了呼吸,卻瞧見那他帶著?首級衝下來,在驚呼之中降落於?地,猶如一把巨劍砸在了大地之上,看?熱鬨的閒人們紛紛被嚇到,卻有五個人不?退反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袖之間精芒閃動,刃隨風起,人如風進,如五道剪子似的裁向了聶雲珂!
一個人抬起一道兒大刀,向聶雲珂脖頸之上砍去!
一個人甩袖如甩雲,衣袖揮動之間激出了一道兒流石,衝聶雲珂的左手急彈而去。
一人悄無聲息閃到了雲珂背後?,一劍刺向他的後?背!
一人卻飛滾到了雲珂斜方的地麵,一刀子砍過去,直削他的雙腿!
最後?一人最是卑鄙,直接刺出了一劍,卻是挑向了雲珂手中提拉的人首木盒!
這五人的方位之間互相呼應,身法更是相插相齊,配合得精巧絕倫,仿佛是一個人拆成了五份來使用,試問聶雲珂隻有一個人,一隻手還提著?人首盒子,他又如何擋得住?
可是我卻冷靜地站在原地,沒有出手。
梁挽也奇異地看?向我,仿佛在問——你?不?打算出手麼??
我確實沒有。
因為這五個人潛伏在百姓裡,卻讓我早早地看?出了不?對勁。這能被我看?出不?對勁的人,雲珂怎會?看?不?出來?
怎會?沒有破招之路?
隻是我沒想到他的破招之路第?一招是——抬手朝天?,扔出一物。
疑似楚容的腦袋飛了!
那刺向人首的劍自然?無處可刺,卻被他反手一撚、一崩、一截,當場擰斷了這鋒銳的劍尖。
我驚楞在原地,梁挽卻差點笑?出聲兒來,可仿佛覺得此時笑?出來有點不?妥,又硬生生把笑?半途憋了回來。
而在那物高高飛起之時,雲珂也出了手。
他瞬間出腳,重重踩在削他雙足的一把刀上,連帶著?把那持刀人也一並拖到了地上,然?後?他的人往前一低,避開?了背後?的一刀,抬手一動背後?的巨劍,瞬間在半空橫掃過了一個圈兒,這個以罡氣與劍氣凝釀而成的圈兒,瞬間憑著?強大的勁風,截住了飛向他的一道兒流石,彈崩開?了劈他脖頸的一片兒大刀,蕩開?了刺他背後?的一劍。
如此,等那人首盒子下落的時候,雲珂穩穩地接住了它,並以一雙威嚴厲目冷掃四方,發現五個人全部?倒在地上。
沒一個人能站起來。
他們的兵刃全被方才那巨劍的一轉兒,給擰斷、崩碎、蕩歪。
他們個個都被劍氣所傷,一個手上鮮血直流,一個肩膀上滿是血點兒,一個胸膛反插了一道兒兵刃的碎片,一個的脖頸之上幾乎多了一道兒怵人的劃痕,一個雙足之間似有折痕。
梁挽這才看?向我,驚奇道:“所以……無論是他當年和我們對戰時,還是和馮璧書對戰時,都沒有出全力?……?”
我想了想,歎了口?氣:“他和老七高悠悠姬雪隱曾是齊名的高手,又怎會?輕易地落於?人後??”
五個人人一個個心生怒懼,卻口?上不?饒人道:“聶雲珂!你?這聶家?餘孽,還敢現身取聶楚容的首級?你?就不?怕報應麼??”
聶雲珂隻冷厲地掃了一眼五個嗚呼哀哉的人,怒道:“報應自會?由老天?而來,不?必你?們幾個鼠輩來說……現在告訴我,是誰割了聶楚容的腦袋?”
那五個人中的一個老者,似乎是活夠了的關係,隻冷聲發笑?道:“我們是奉唐大俠和許大俠的命令守在此處,你?覺得能是誰割了這惡賊的腦袋?”
唐約?不?可能。許亮明?沒必要。
這老東西是誰哦?敢在此處挑撥離間?以為雲珂會?信麼??
雲珂卻冷聲道:“唐約和許亮明遠在千裡之外,怎指使得動你?們這大名鼎鼎的‘敏幫五怪’?我留你?們五怪的命,可不?是為了聽你?們在此胡說八道,我再問你?們——聶成滔如今在哪兒?誰先說誰可活,晚上一句我就殺了他!”
那老者,赫然?就是“敏幫五怪”之中的朱銅春,此刻咯咯冷笑?,如朽木老雕一般念道:“聶成滔棄暗投明,把聶楚容的首級獻出……可不?像你?,還念著?這狗賊的舊情呢?”
聶成滔這廝跟著?楚容時惡事做了不?少,如今踐踏舊主到了底,倒是要洗白了?他可配不?上“棄暗投明”這四個字。
雲珂冷笑?一聲,似乎是要殺人的樣子,梁挽有些看?不?過眼,想要出手,這次卻是我拉住了他,輕聲道:“敏幫也不?是什麼?善門好派,你?出手管他們做什麼??”
梁挽無奈道:“這種敏感時候,正道和□□之上本就有許多人盯著?他,他若再因聶楚容而殺人,隻怕要激起更多人的憤怒……”
可你?看?如今的情形,他不?去殺人,彆人就不?會?去殺他麼??這陷阱赤條無遮地放在這兒,是針對他還是我的?
我心裡想著?這一句,嘴上卻不?知如何與梁挽說這句話,隻是目光微微一動,梁挽似乎就從我的臉上看?出了什麼?,他沒有說話,隻是臉上的歎息與無奈之意越發深沉了起來。
雲珂卻沒有再下手,隻是打開?了盒子,看?向了盒子裡的那首級,目光複雜地伸手揉向了那人的眉眼,看?得好像凝儘了各種情感,可是揉了幾分,忽的麵色一變,伸手丟了!
就在他麵上顏色劇烈變動之時,雙手顫抖之時,忽有一道兒影子越過柵欄、翻過攤販、掠過地上的五個人,直衝他襲去!
這人掌風一起,搶先就要印在了聶雲珂的後?背之上!
卻是“砰砰”兩聲兒,與一個擋在雲珂身前的人對上了掌,與一個擋在雲珂身側的人踢了上腳。
前者是我,後?者自然?是梁挽!
我方才不?動手,除了認為雲珂可以搞得定這五個人以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我搞不?清楚第?六個人藏在哪裡,也不?明白他打算何時出手,敵在暗我在明,那就不?好,敵在暗我也在暗,那還妥當。
我如此急如迅電地飛出,剛好甩出一掌,與那人對了個正著?,當即可以看?出——那是個我從未見過的人,五官本是俊朗玄奇,可戾氣殺意如同附著?在他臉上的一層烈火,讓人憑空多了幾分狠色,我看?得一驚,當即收回,卻覺出對掌的部?位燙如火焰,那裡殘餘的內力?似乎是直直衝我掌心而去的,見我神情不?對,梁挽當即以身相撞過來,如玉山傾頹,瞬間連出幾蹴,逼退了那人!
那人退後?幾步,本想再來,梁挽卻急速衝了上去,甩袖踢足,纏住了對方,我強行?壓製了掌心冒起的餘焰,回身看?向雲珂,卻見到他麵色慘白,嘴饞發紫,須臾間已滿頭大汗,雙手顫動得幾乎握不?住巨劍,哪裡是受驚,分明是中毒的跡象!
我趕緊上去查看?,他卻在虛弱之中震驚地看?向我:“楚容……不?,楚淩,你?,你?怎麼?會?來?”
我聽到他念我楚容,一下子覺得身上某處堅硬的部?分柔軟了幾分,隻冷聲道:“梁挽會?纏住那個人……我先帶你?走,然?後?就去幫他。”
他搖了搖頭,拽著?我的手卻有些顫動:“那人頭不?是楚容的,盒子上也有毒,我走了也未必能逼出毒,不?如留下來,殺了那人……”
我忽然?覺出了什麼?不?同尋常的氣息,認真問他:“你?想殺的人到底是誰?”
他苦笑?一聲兒,看?向我:“你?呢?楚容死前最後?一個見的是你?,那時你?沒去救他,我以為你?已下了狠心,可如今……你?想救的又是什麼??”
我心情複雜地看?了看?他,道:“我不?是想救什麼?人,我隻是想挽回……值得去挽回的一切。”
說完,我捏了捏他的肩,然?後?一回身,飛到了梁挽的身邊,挽住了他的臂膀,把他往後?輕輕一扯,避開?了那熾熱掌風的一擊,接著?我抖落了一道兒劍尖,赫然?衝著?那神秘人刺去!
五招之內,血濺四步!
且看?誰流的血多!看?誰能在今日活下去?
熱掌是誰
掌風縱橫交錯之?間, 熱氣飛騰如焰,我衝過去的時候,發?現梁挽的素白衣衫之上已然多了幾道掌印,觸目驚心卻也可怕至極, 瞧著如一道道深紅淺白的唇印在浮動, 卻不斷有熱騰騰的血絲兒冒出來。
而對方也沒?占到?太大便宜,雖然他一抬手一舉袖之間儘是熱氣揚揚, 仿佛藏了個小太陽在袖裡?發?光發?熱, 可梁挽催動內息與身法之?時, 就宛如一道兒月下赫然揚起的晚風,不經意間就飄到?了他的身後,一瞬間急出十多招, 後退幾步如白駒掠空,而對方身上已經留下了十道腳印。
可想而知,梁挽還是留了情。
那我要留情麼?
我這?麼想的時候,手中之劍已然出鞘!
一把寒鐵精英所打造的劍,如穿雲破月一般而去,一時從下往上斜著一挑, 夾著燦黃光芒刺那人?的袖口, 一時從上到?下一個大弧度的劈掃, 銜著冷意和?殺氣劈向那人?的肩膀!
招招淩厲果斷,劍劍分勝斷負。
可數招之?後, 那人?卻停了與我的交手。
各自駐足, 我垂劍餘下, 掃掉劍尖之?上沾留的一兩滴血絲兒, 輕輕鬆鬆、利利落落地站在一邊,而那神秘青年則眯了眯眼, 瞳孔如貓見到?陽光一般縮了幾分,背上的衣衫褶皺破了四處,好像鑲了一層金卻又裂了幾個口。
“你為?何不出全力?手下留情是做什麼?”
我冷聲道:“因為?我不殺無名之?人?,而你的掌法路數,與我認識的一個朋友有些相似……”
他笑道:“你覺得?我是唐約的人??”
我挑眉:“難道你不是麼?”
我看向梁挽,梁挽卻皺了皺眉,搖了搖頭:“唐約是有個師兄,我曾經在照天耀地門?營救阿渡的時候見過,好像是姓沈的,而眼前這?位並?不是……”
不是唐約的師兄?不是他的親人??
那就好。
我方才沒?有一下子下死手,還真是怕應了阿九的預言,一不小心殺錯了人?,打錯了對手,那可就真是迎錯了結局了。
我立刻叫梁挽去扶著雲珂,幫他運功穩住毒勢,而對方一走,
地上躺著的“敏幫五怪”們卻齊齊驚呼了起來,尤其是那方才說?話的老者,之?前還中氣十足和?我對嗆的,此刻卻還顫巍巍地伸出手,指著那個人?道:“你,你明明告訴我,圍殺聶雲珂是唐大俠的委托……怎麼你竟然不是唐大俠的人?麼?那這?用聶楚容頭顱引出聶家餘孽的委托也是?”
那青年以極厲烈的目光掃了一眼地上的眾人?,便輕笑著伸手,撣了撣肩膀上的血跡與碎屑,拍了拍胸口的腳印,利利颯颯,風風火火,仿佛拍掉的不是自己的血,抖落的不是彆人?落在身上的塵土。
“我都不是他的人?,那這?所謂的殺人?委托……自然也是假的。”
眾人?瞠目結舌,隨後怒目而視,各色各樣的叫罵重?複不休。
我隻上前一步,冷靜問道:“江湖中三大齊名的熱掌高手‘赤魄’、‘劫焰’、‘梟雲’……你是‘梟雲掌’李楠開,對不對?”
那人?眉眼微微一頓,如同靜止在了一幀好看的畫上。
“不愧是昔日?的‘劍絕’聶楚淩,你猜倒是猜對了,隻是你的殺心似乎不如從前,竟然不出殺招?”
我隻無視了他的挑釁,隻冷聲厲色道:“聶雲珂中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李楠開淡淡道:“毒是這?幾位下的,你可以慢慢審問他們。”
我皺了皺眉的瞬間,梁挽已?立刻走向那幾人?,從他們的身上一個個搜羅解藥,且搜且聞藥味兒,憑著多年積累的藥理?知識鎖定了一枚解藥,並?拿去給聶雲珂服下。
我見狀稍稍緩了緩心中的憂慮,看向眼前的敵手,冷聲道:“你來找我,是不是因為?你的弟弟……‘薔薇君’李薔開?”
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李楠開先是笑了一笑,隨後那張烈火塑造的俊美容顏上,如綻出了一層飽含厲氣的殺意。
“我這?弟弟,素來是中看不中用的主兒,五年前他惹了禍事,被你的人?逮到?,伏法入了牢獄,我也無話可說?,可他若能安安生生在牢裡?待罪自省,我也不會在這?兒……你究竟知不知道,他當年入獄後,都遭遇了什麼?”
我道:“他被牢裡?的人?整治了?”
“整治?”
李楠開的麵容忽的扭裂幾分乾涸的笑意。
“你認為?被挑斷手筋腳筋,被一群人?□□踐踏而死,也是牢獄中正常的‘整治’?”
我這?就有些愣住了。
我隱約記得?李薔開的外貌如綻放的薔薇一般美麗,其實並?不遜色於當日?的沈君白,至於他的下場,我本也沒?有太過在意,可沒?想到?這?位居然入了牢獄之?後,還有這?番可怕淒慘的遭遇。
雖說?他本就殺了人?,殺人?本該償命,可他值不值得?受那些侮辱?那就又另當彆論了。
我則繼續道:“……所以你因此恨上了我?你懸掛聶楚容的頭顱,不是為?了引出聶雲珂,而是為?了引出我?”
他咬字如刀道:“不單是聶雲珂,聶家的人?,尤其是和?聶楚容相關的人?,個個都該死!”
哦?這?是恨著楚容恨到?了極點的一人??
李楠開眯著眼道:“當年唐約作為?江湖新人?剛剛崛起,我弟弟雖然不服他,但也不至於看見一個高手就想原地摁死,是你的好哥哥聶楚容找人?收買和?蠱惑了他,才讓他鬼迷心竅,跑去明山鎮找你和?唐約的麻煩,才讓自己落到?那樣的境地……”
我倒沒?想到?,李薔開莫名其妙地來找唐約的麻煩,居然背後還有楚容的挑撥和?蠱惑?這?一切的淵源居然是那麼早?
李楠開隻聲音冷厲道:“聶小棠,如果你自己的親兄弟就這?麼莫名其妙、飽含屈辱地死了……你會不會為?他複仇?你會不會去找仇家的麻煩?”
我斷然搖頭:“多半不會。”
“聶楚容惡貫滿盈,若是彆人?殺了他,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我固然會為?他覺得?傷心,卻找不出去複仇的理?由……”
他見我如此堅決,麵上十分有九分是不信,一分是鄙夷,倒是梁挽在一旁把調息運作的聶雲珂扶好,站起身來,凜然正色道:“小棠和?他自己的哥哥已?作對多年,五年前他拚了命殺了那麼多聶家骨乾,廢了聶楚容的武功,五年後也是他親手送走了聶楚容……他對自己的家人?亦不會徇私包庇,更不會去為?他們報複誰,而你……你的兄弟作惡殺人?時,你這?做哥哥的又做過什麼?你又有什麼資格去指責小棠?”
挽挽從不疾言厲色,平日?裡?看著是世上最溫柔無鋒的人?,可每次當彆人?攻擊起我來,他說?的話便能字字見血,句句出傷,如刀子似的磨人?脊梁骨,可見溫和?如他,鋒芒也是能收能放的。
李楠開卻隻生出幾分激怒:“你憑什麼對我說?這?話?你是聶家的受害者麼?你有親人?死在聶楚容手裡?麼!?”
梁挽聽了這?話,隻是謬然一笑道:“除了我妹妹以外,我的父親、母親、祖父、祖母、阿姨、嬸嬸,全家幾十口都死在聶楚容的滅門?令之?下,你說?我是憑什麼呢……”
我心痛而酸楚地看向了梁挽,他平日?裡?從來不會主動把自己的傷疤揭開來給人?觀看,除非對方正在攻擊我,除非我自己不肯原諒自己,他就隻能這?樣把血淋淋的過去剖開來,才能證得?明自己一顆赤心明腸,絕無半分隱秘。
李楠開一愣,仿佛被扼住了充滿正義氣息的咽喉似的,也恍如被十萬個為?什麼塞滿了腦袋似的那樣喃喃道:“所以……你也是,你明明也是……可你為?什麼……”
梁挽接著他斷續不成章法的話往下說?:“為?什麼還要去救聶雲珂?他畢竟已?經選擇悔過,他用自己的行動提醒了小棠,救下了差點就要被火器炸死的我,他用情報打下了聶家的部分分舵。而在從前,他在聶楚容身邊時,也從未殺過婦孺老幼,殺的都是沾過血的狂徒,殺人?的方式從未都是光明正大,更因為?,他是……”
李楠開疑惑道:“難道這?就已?經……”
梁挽隻是微笑道:“這?就已?經足夠了,在這?個好人?受死、惡人?逍遙、道德理?法無處容身、正義秩序如同擺設的世上,止於小惡,悔於大錯,彌而補之?,忠而克之?,這?還難道不夠他活下去麼?”
聶雲珂驀地抬頭,目光複雜地看向梁挽,又似乎領悟了什麼,羞愧心酸地看向了我,清俊的臉上宛如風霜與刀影重?重?疊現,說?不得?是什麼情在作祟,不曉得?是怎樣的心在動搖。
自從他投到?我們“抗聶聯盟”這?一邊,他一直因為?從前的身份和?“叛主”的行為?,受到?正道某些人?士的指責、質疑和?鄙夷。
說?他沒?有任何煎熬,那是假的,說?他沒?有半分茫然,那也是妄言,隻是一個人?若被自己的道德感給困住,自貶自損就成了一種過去留下的慣性,他也好,我也好,都在一段時間裡?逃出了聶家,卻也深深瞧不起自己。
如今驟然之?間被人?肯定,被人?以真正慈悲寬和?的目光去解讀,而不是被恩情裹挾,被仇恨推動,他仿佛是百感交集、激動難言,嘴唇微微顫抖,卻始終說?不出什麼。
李楠開聽完這?話沉默了許久,仿佛一時間被梁挽給震住了,許久之?後才道:“也隻有你這?樣仁心慈腸的人?,才能選擇去原諒保護過自己仇人?的人?,可我畢竟不同……”
梁挽卻道:“李楠開,我聽說?過你過去的事跡和?聲名,知道你素來愛恨分明,行事頗有古豪俠之?事,隻是唯獨對這?個弟弟無可奈何……可李薔開的死似乎不是最近的事兒,何況殺他的人?也不是小棠,你何必在這?個時候來尋他的麻煩呢?”
李楠開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眼裡?一時閃動著一絲半縷的傷懷,一時又仿佛有三四把秀氣的刀子搠入了臉上的輪廓,殺氣與義氣來回掙紮,恨意與清意上下翻動。
“李薔開活著時,我嫌他丟人?,隻想他在牢裡?好生反省自己的罪孽,他死了,我把那些欺負侮辱過他的獄卒和?凶犯都殺了,當時我也想過要來尋聶小棠的晦氣,可惜那時的他剛剛殺了聶家的人?,中毒倒下,已?是個不生不死的人?,我尋他麻煩有何意義呢?可如今的他,卻要包庇聶雲珂這?個聶楚容身邊最親近的人?,我卻不能忍他了……”
梁挽笑道:“你若是想出氣的話,也可以找我的……畢竟當時發?生的事兒,也有我的一份。”
李楠開眼看在梁挽身上討不到?任何便宜,隻看向我,道:“若你真這?麼大義凜然,為?何不帶著聶雲珂去向官府自首?讓他接受懲罰?”
我眉頭一皺:“你說?什麼?”
李楠開道:“聶雲珂畢竟在聶楚容身邊做過保鏢,你也幫聶家殺過人?,倘若有人?為?了聶家作下的事兒找你們尋仇,你真的能獨善其身,能幫聶雲珂開脫到?底麼?”
我沉默片刻,笑道:“我現在不就是在幫他辯護麼?”
“果然牙尖嘴利得?很。”
李楠開眯了眯眼,又看了看梁挽,最後隻恨恨道。
“想殺他的人?可不止是我,若有彆人?來,你最好能保證自己殺得?儘他們,護得?住你的親人?。”
說?完,李楠開還是走了。
恨也好怨也罷,他終究還是沒?和?梁挽死鬥到?底,也許是因為?不願如他的弟弟一般殺戮到?底,也許是因為?不想在一打二?的劣勢下討得?勝負。
反正,他的話若放在平日?裡?,我半句也不會放在心上,隻把他打殺了再去反思?,因為?我一向是先把敵人?消滅再好好反省敵人?說?的話的,可如今我也不想去殺他,或許是因為?其中的某些字眼,切實精準地戳中了我的隱憂。
唉等等,我是不是忘記問他——聶楚容遺體的下落了?
還有那個叛徒聶成滔,我也忘記問了啊!
難道老哥的頭顱還得?在天上飛一會兒麼?
太地獄了吧!
圍剿
可很快的, 遠處的大?街上多了一輛急速行駛中的黑色馬車,座位上竟然沒有車夫,可那馬兒卻像失了控一樣,如?風如?火一般衝我們高速撞來?!
我當即回頭飛向聶雲珂, 把他從街上扶起, 梁挽眼疾手快地飛奔向了那“敏幫”,把他們一個個踢翻到了一旁, 可這同時也避免了他們被馬車碾壓而過。
可馬車快要經過的瞬間, 卻有一蒙麵人從馬車之中翻躍而出, 躍到了馬背之上,手上一扭,便止住了這馬兒奔騰而出的急勢, 使得馬首急而屈曲,車輛倏而驟停。
等那人掀開蒙麵布時,我整個人都驚呆了!
薛蘭動!
她?怎麼會在這兒?
她?卻明目一恍,娥眉淡掃道:“上來?!”
語氣雖短,卻不容拒絕,我和?梁挽掃了一眼, 當即一人一手, 把聶雲珂攙扶進了馬車, 然後薛蘭動在外迅速催動了馬兒,很快便越過城門, 往郊外駛去?了!
等風馳電掣地行了幾裡, 她?才?緩緩停馬駐車, 讓我們從馬車裡下來?。而我看見她?的一瞬間, 便覺得猶如?隔世而見,各種情?緒湧上心頭, 她?也容顏如?玉一般恍動,微微笑道:“楚淩……你如?今,可好麼?”
我哽咽了嗓子,牽了梁挽的手,梁挽則微笑著把我的手給印緊了,用寬大?的手掌給原地地包圓了。
“那個,薛姐……我,我現在很好,我如?今還是喜歡被人叫聶小棠,我還有個名字是林玄青,我,我已經和?梁挽在一起了……”
看到牽手的場麵,她?的目光隻是有些玩味和?曖昧,可從我口中聽到黏黏糊糊的“在一起”三個字,她?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目光有些詫異地看了看梁挽,似乎想說什麼,可最終還是回到了我的身上,一雙積風惹情?的秀目之中累了許多的欣慰和?釋然。
“當初那個不懂事?的小聶,如?今也找到自己的歸屬了,還是這樣的大?美人,倒真是要說一聲恭喜啊……”
梁挽麵上多了幾分紅彤彤的羞雲,隻靦腆地笑笑,道:“這位就是‘蘭動十?方’的薛蘭動薛女俠麼?還真是久仰了。”
她?噗嗤一笑,笑靨美得似一朵迎光而盛的蘭,秀氣典雅,不過分也不粗魯,就仿佛笑得是彆人的恭維,也仿佛是笑自己當年?的輕狂幼稚,笑如?今的陰錯陽差。
“什麼薛女俠啊?嫁給聶楚容之後,我就被困在內宅,好不容易逃出來?,倒可以行俠殺惡了,可這五年?來?為了避免被聶家的人查到,我都沒用過本名,做個好事?兒都得遮遮掩掩的,你也彆說‘久仰’這等虛話,和?小棠一樣,叫我薛姐就好。”
這麼一笑,一下子就仿佛把我帶回了當年?的溫馨一刻,我這麼沉浸著,她?的目光則在我和?梁挽之間來?回流轉,我趕緊回過神來?,笑道:“薛姐怎麼會來?這裡?你,你的……”
我話說到一半忽然急急地轉了個彎兒,因為我分明清楚地看見了她?腕子上的傷口,我急忙問道:“你的手臂怎麼了?怎麼會有血?”
梁挽也急問:“我這兒有傷藥和?繃帶,需要包紮麼?”
薛蘭動隻輕輕捂了捂手上的傷口,不以為意地一笑:“在你們和?李楠開糾纏的時候,我已經潛入了敏幫本部,殺了聶成滔那個叛徒,找到楚容的遺體了……”
我驚愕道:“你果真……”
薛蘭動的目光隱隱透著一些悲傷,點了點頭。
“他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已經沒有人可以打擾他了。”
我沉默許久,心裡好像有一塊兒大?石落了地,也明白薛蘭動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裡藏著多少乾坤倒轉,因此也隻是極力笑道:“那,那……是好事?兒啊。”
薛蘭動道:“敏幫等人之所以對楚容的遺體緊追不放,除了仇恨,還因為最近的一個傳聞。”
“什麼傳聞?”
“傳說聶家把收集的武學秘籍、奇珍異寶,以及各路江湖人士的私隱秘密,都藏在一個地方,但要如?何尋到這個地方,又要如?何開啟,就隻有聶楚容身邊的人知?道。”
居然會是這麼俗套的傳聞?
可仔細想想,越是俗套,好像還越是有人吃這一套,不俗套的東西說出去?還沒人信呢。
薛蘭動嚴肅道:“所以有人想要抓了聶雲珂,抓了你,甚至是我,來?逼出這些珍寶秘籍的下落……”
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所以他們那麼急著引出雲珂,哪怕雲珂已經棄暗投明。
所以楚容死之前那樣嚴肅地警告了我,就是怕他死之後會有人來?找我們的麻煩。
原來?他那時的種種擔憂,並非是虛詞作?偽、空穴來?風。
梁挽擔憂道:“如?此傳聞,不能澄清麼?”
薛蘭動無奈道:“就算能澄清,也不是能由我們這些當事?人澄清的啊……至於梁公子你,你和?小棠走得這麼近,隻怕也很難說得動他們。”
我隻道:“我做林老板的時候還是攢了一些勢力的,若有人為了什麼寶藏秘籍去?找薛姐和?雲珂的麻煩,我一定不會袖手旁觀,必定力爭到底。”
梁挽卻擔心得把十?根手指緊緊黏在我的身上,眉心更是不自覺地蹙成了一團兒好看的褶皺。
“不管是動用我自己的力量,還是讓我的朋友幫忙,我都不會讓小棠再?一次麵對那種情?況……”
薛蘭動目中神光蘊動,仿佛一種年?輕時的熱血和?感動在此刻再?度占據了她?的麵龐。
“先彆說這些了,詩綺就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屋裡,帶上聶雲珂,我們去?屋子裡說說吧。”
她?帶著我們穿過幾條小道,步過一些陡峭的山路,果然到了一處隱秘的木屋,一開門,薛蘭動敲了三短一長,輕輕咳嗽幾聲,門便吱吱呀呀地開了起來?。
我便瞧見一個八歲左右的女孩跑了出來?,看著眉秀如?閒筆一畫,眼明似繁星亂閃,是極好的長相,她?掃了一眼我們,讓我有一種被陽光掃到的利落溫暖。
詩綺,出落得這麼大?了?
她?瞧見彆人倒是神色如?常,隻是瞧見我的時候,猛顫了一下,心酸難抑道:“爹爹……”
我一愣,頓時覺得腦子一下子空白了,可看她?一下子撲過來?抱著我,覺出了小小懷抱的溫暖後,我才?猛然意識到——因為她?太久沒見過楚容,而我又與楚容相貌相似,在她?的記憶裡就有了重疊,見到我,就恍惚見到了楚容,就這麼抱過來?了。
我登時有些尷尬又歉疚地看向薛蘭動,她?卻擦了擦眼角不經意間流出的一點兒熱淚,勉力笑道:“沒事?的,沒事?的……”
沒事?麼?
我手足無措,卻見梁挽也微笑著鼓勵了我,而我往下看,卻見那孩子抱了之後,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不對勁,抬起幼嫩的小臉,看著我,疑惑道:“你……你的腰抱起來?好細,你,你不是爹爹麼?”
能彆提腰麼?這兩年?好不容易才?長肉了!
梁挽忍不住笑出聲兒來?,我瞪了他一眼,才?對著孩子努力擠出一絲無辜的笑:“我是楚淩叔叔啊,我們見過的,詩兒還記得我麼……”
小小的詩綺有些怯生?生?地點了點頭,想了想,又不知?為何搖了搖頭,似乎把想說的話都給咽下去?了,我想她?一定有很多話想問我,可是如?今驟然看見我這張與楚容極其相似的麵孔,倒是不知?道怎麼說了。
我們進了這屋子,發現裡麵的陳設雖然簡陋,但卻五臟俱全?,桌椅不缺。
雲珂麵色有些虛弱地踏入門檻,隻與薛蘭動簡單點了點頭,便轉身去?休息了,而我遞了一封楚容交給我的信給薛蘭動,看著她?的目光從詫異轉向了濃鬱得說不出的悲傷,瞧見她?幾乎是顫抖著一雙手接過信,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拆開,我一時之間又是百感交集。
這個時候我隻想回頭看看梁挽,看看我最愛的人,卻忽覺腰上一暖,是他忽然靠過來?,雙手熟稔無比地環在了我的腰上,輕輕地捏了腰上的肉,一絲壞笑跟著流出:
“連小孩子都嫌你瘦了,可見你這腰是過於細了,不如?我下次準備一些吃食,你好好吃,多長點肉,好麼?”
什麼時候了還說這話,想安慰我也找個好借口啊。
我在心裡默默吐槽了半天,卻越吐槽越覺得暖洋洋的,隻因此刻也許是我被家人們包圍得最緊密的一刻了,除了挽挽就是薛姐,除了薛姐就是詩綺,甚至連雲珂也在隔壁房間小睡,要是挽挽的妹妹能過來?,千裡之外的小錯若是也能過來?,那就幾乎是一個完美的重組家庭了。
可驟然之間,我忽覺出了一股子奇異的響動在接近,頓時與梁挽對視一眼,我還未說什麼,他就忽然撲過來?,把我猛地推開,同時捉住了一道急射向我的箭矢!
是流箭!
有人在外麵!
我當即驚呼一聲,然後連滾帶爬地往前一躍,把還未反應過來?的詩綺摟在懷裡,往地上一撲。
頓時,密密匝匝的箭矢如?流星急雨一般射進了屋內,“奪奪”的響聲在狹小的空間內密集不斷地響起,絡繹而出的則是木板的顫抖,茶杯的砸碎,柱子的震響,從東邊窗戶到西邊的門戶,從南邊的房間到北邊的隔間,沒有一個角落不是被巨大?的箭矢而洞穿!
誰在外麵狙擊我們?敏幫?彆的勢力?恨聶家的人?
梁挽不斷上下翻飛,以漂亮的白袖甩出一個個左右分飛的大?弧,如?虛空畫了一個幕布一般甩開箭鏃,同時左腳一勾,勾了椅子踢給我,我則以椅麵為盾,以手中劍為武器,來?回翻飛,也是挪開了許多箭鏃。
而聶雲珂也翻身而出,強撐著虛弱的身軀,以手中巨劍為盾,如?天神一般威武地擋在薛蘭動麵前,薛蘭動藏好女兒,立刻挪一張大?桌子過來?,與我們一起擋著這箭鏃。
我們躲進去?後,是稍稍喘了口氣,可耳聽得這箭鏃之聲越來?越密,間歇越來?越短,顯然那是對方加劇了攻勢,且周圍所有的家具都有動搖震動之勢,隻怕這個木屋也撐不了多久,就要徹底倒下。
該做點什麼了。
我與梁挽又在無言之中對視了一眼,我還未來?得及說出口,他赫然一躍而出,如?有速度之神加持一般飛奔而出!
我又豈能讓他一個人去?對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