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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隻畫皮鬼 張多樂 70060 字 4個月前

第101章 101 ◇

◎她叫薑沅,家住黃河十八裡坡,上有一個懷著身孕的母親,下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

神樹下。

神樹被攔腰一刀兩斷, 轟然倒塌。

激戰之後,沈易一襲白衣半身浴血,他隻身而立, 寬大的衣袍在颶風中獵獵作響, 鳳眸凜冽,俊容寒霜, 宛如修羅。

他周遭是遍地的斷肢殘臂, 潑墨似的鮮血流注, 櫻花瓣帶血宛若杜鵑啼淚,觸目驚心。

他麵前是斷了半臂的韓伯, 韓伯一臉駭然的望著他:“你是誰?為何……為何吾皇的聖酒對你不起作用?為何你絲毫不受影響?為何你能逃脫神明的……“

“根本沒有所謂的‘神’。”沈易居高臨下俯視著老叟, 染著血汙的長靴狠狠地, 一點點碾碎老叟僅剩的一隻手的指骨,鳳眸如刃猶如看一個死人,“因為我就是‘神’。”

老叟極度驚駭中居然忘了劇痛。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天空波雲詭譎驟然炸開道道驚雷, 半明半滅的電光映在青年猶如刀鑿斧刻的俊容上,倏然又歸於死寂。隻有青年點漆似的鳳眸震懾人心,“人在哪?”

——

阿沅的臉色很不好看。

當然季陵的臉色比她更不好看。

俊容慘淡中透著鐵青, 看起來倒比她更像鬼呢。

她看著在季陵掌心幾乎都快斷成兩截的玩偶,又看了看他即將變得赤紅的雙眸, 忍了又忍, 終於微不可見的歎了口氣:

“你要入魔了麼?”

季陵盯著她嘲弄似的扯了扯唇角, 小兔玩偶自他掌心落下,果然已是破破爛爛的躺在地上, 棉絮自裂口處爭相而出。

阿沅瞥了一眼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她是見過季陵入魔的樣子的。

在夢獸的幻境中, 一人可屠一座城。阿沅有些喪氣地想, 他若真入了魔, 她哪裡是對手。

季陵一腳踩著已是破爛的小兔玩偶上,一步一步向阿沅走了過來,阿沅閉了閉眼,咬牙:“你要殺了我麼?”

季陵猝然一頓,微微喑啞的嗓音更顯低沉還有慍怒:“你是這麼想我的?”

“鬼知道你到底怎麼想的!”阿沅忍無可忍抬頭,“之前我好心好意想舍身給你解毒,衣服都沒扒拉下來你就跟黃花大閨女似的,才碰你一指頭就把我丟了出去,我不要麵子的麼?!怎麼現在不嫌棄我了?還弄的好像一副喜歡上我的模樣,你彆告訴我你真的愛……”

聲音突兀的一頓,滾燙的鮮血飛濺至阿沅白玉似的麵龐。

她瞳孔驟然一縮,隻見季陵喉結處猝然橫穿出褐色的樹枝,仿佛是從體內伸長出的,瞬間刺破了他的咽喉!

阿沅悚然一驚,下意識尖叫卻發現咽喉處發出“桀桀”的怪響,她能感受到,是枝丫在她體內急速的生長著!

她連連倒退,幾欲不能呼吸,雙手捂著自己的咽喉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貓瞳裡映著漫天大火,她竟此時才發現整座廟已葬身火海之中。

尖銳的枝丫穿破咽喉的肌膚繼而刺穿她的雙掌,阿沅怔怔的看著火海之中那半人蛇像居然一點一點融化了。

化的是一張如龜裂樹皮般的蛇皮,漸漸顯露出那十分形似書生相貌的妖孽麵容。

與此同時,神樹下。

屬於孩童的稚嫩手掌穿透沈易的腰腹。

沈易回眸對上一張圓頭圓腦的女童臉,正是那個拉著阿沅的小手叫著”漂亮姐姐“的女娃娃。

女娃娃縮回手,滿意地看著自己鮮血淋漓的小手以及沈易急速蒼白的俊臉以及腰腹赫然汩汩淌血的大洞,笑了笑口中卻吐出屬於韓伯蒼老而詭譎的笑聲:“好險好險,差點著了你這娃娃的道。”

而沈易腳下早已斷氣的老叟倏然化作了一塊似蛇皮又似樹皮的東西,竟是被吸乾了的早已化作人皮的屍體。

沈易瞥了一眼,輕嗤了一聲:“原來這就是你長生不老的秘密,以吸食他人性命化為自己的麼?”

書生一手捂著自己血流不止的下腹,一手成拳抵在下顎輕咳著,臉色白的不像話,局勢陡然顛覆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你很聰明。我也不怕告訴你。”女童笑著盤腿坐著,撿起地上的櫻花瓣把玩,“櫻花呢要鮮血染就才開的豔。你以為此地的櫻花為何終年不敗?因為嫁接。隻要源源不斷換上新鮮的母體,花便能永遠的開下去,人也是同樣的道理。而你們入境的清酒內便藏著老夫種下的種子。”

隨著女童話落,遍地不論是斷臂殘肢還是全境內醉生夢死的村民,包括薛時雨、空師父、沈琮、月兒,也包括沈易。

一瞬間枝丫刺破他們的咽喉,無數根莖從他們咽喉內爭先恐後的蔓延生長出,這些根莖包裹著他們轉眼瘋長,一個個居然長成了參天大樹,樹乾上是一張張扭曲的麵容愁苦的人臉,枝丫瘋長,樹紋也跟著詭異的變化,人臉顯出又隱沒。

“你們終將成為我金庭不死鄉的養料,同不死鄉代代存活,生生不息。”女童一邊說著,一邊愛憐的撫摸著一棵棵新長出的櫻花樹,轉眼遍地血泊開出了漫天櫻花,血泊也被櫻花樹的根莖一點點吸食乾淨,轉眼還是那個不染塵埃和血腥的人間天堂。

女童一步步走到書生麵前,歪著頭打量他,一派天真:“果然你是不同的。告訴我,為何你能抵禦吾皇的神力?”

沈易的咽喉同樣被枝丫刺破,無數根莖同樣蔓延出來想要包裹住他卻好似礙於什麼,不敢亂動。

沈易低咳著輕笑著,因咽喉被刺破發出艱難的低喘聲:“不跟你說了,你拜的什麼破神,我才是真的。這麼想拜神,不如拜我?把爺爺伺候好了,興許就告訴你了呢?”

沈易挑眉輕笑著,哪怕到了這個境地,鳳眸裡都是挑釁。

女童默然打量了許久,忽的眯了眯眼,也笑了開來:“不說無妨,老夫自己看。今年的劇目……就拿你開眼吧。”

話落,沈易瞳孔微睜,隻見漫天櫻花瓣爭先恐後的襲向他,沒入他的眉心消失不見。

他眸光一利,下顎緊繃,暗自咬牙終究還是因為身受重傷不敵,沉沉的昏睡過去。

合上雙眸的最後一刻,隱隱約約看到千萬櫻花樹化作了一個個巴掌大的小人似的娃娃被女童收回懷裡。

陷入黑暗的最後一刻沈易忽然想起,啊,對了。這老頭說過自己是攤師來著……

與此同時,破廟內。

阿沅於火焰之中看到“沈易”對她笑著,薄唇張合道:

“吾妻,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麼?去吧,我在彼岸等你。”

“等你心願既遂,再無執念,心甘情願嫁於我。”

“去吧。”

阿沅沉沉合上了雙眸。

——

複睜開眸時,映入眼簾的是一方破了洞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還有一張張難以忽視的,蜘蛛羅織的網。

阿沅恍惚盯了半天忽而耳際傳來撕裂般的痛,是一農婦扯著她的耳朵大力將她揪了起來:“都晌午了,還要睡到什麼時候?!!打水去!\"

阿沅吃痛地低叫一聲,被農婦大力一甩整個人撲倒在地,手臂剮蹭在地留下長長的一道血跡,她小聲輕“嘶”著,回頭怒目而視,那粗糲的手指便戳在了她的腦門上:“叫你沒聽到?”

麵前的農婦一張瘦黃的麵龐,挺著碩大的肚子,因過分消瘦兩頰深深凹陷,不過依然可見其眉目清秀雅致,不過眉心深深的褶皺平添了幾分粗糲,最後一分雅致也破壞了。

“看什麼看?叫人?人會不會叫?!!”

阿沅怔怔的看著她,貓瞳微微閃爍,嘴唇顫顫卻未發出聲音。

農婦擰著眉看她,正欲一巴掌扇去時,屋外響起男童的啼哭聲,農婦轉而將一旁的木桶丟到女孩兒懷裡,厲聲道:“手腳麻利些,快去打水!”

話落便扶著肚子步履蹣跚的循著哭聲而去,嘴裡一口一個“囡囡,囡囡,我看看摔哪兒了。”

阿沅看著自己一雙細瘦的不像話的胳膊頓了下,抱著水桶悄悄跟上去,隻見農婦將一個七八歲同樣瘦的不像話的男童抱在懷裡,曖聲噯氣的詢問著。

阿沅怔怔看了許久,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

究竟是……什麼事呢……

忽而窗外傳來孩童們窸窸窣窣的歡呼聲:“攤師來了!攤師來了!快去村口看攤戲啊!”

阿沅一頓抱緊了懷裡的木桶,跟了上去。

村口一歪脖樹下,一簡陋的草台班子前圍坐了一圈孩童,聚精會神地看著。

阿沅懷抱木桶,佇立遙望著。

儺戲,又稱鬼戲,表演者戴著不同的彩繪神鬼麵具表演祭祀舞蹈或劇目。

紅幕拉開,一雙粗糲的手伸出,左手一個麵帶赤色惡鬼麵具的木偶,右手一個麵帶青色惡鬼麵具的木偶,帷幕內傳來蒼老而粗糲的聲音,高聲道:“今兒的劇目——《金庭不死鄉》。”

話落,一道刺耳的擊鼓聲響起,小人隨著幕後蒼老的聲音響起開始搖搖晃晃的行走起來。

“一日,一群旅人意外來到一處桃花源,那兒開的不是桃花,而是漫山遍野、數也數不儘的櫻花林……”

阿沅盯著那赤色麵具上兩顆黑漆漆的眼眶看的失了神,隨著蒼老的聲音響起她仿佛也被無形的手支配著,她提起木桶轉向人群的背麵走去。

她想起來了。

她叫薑沅,家住黃河十八裡坡,上有一個懷著身孕的母親,下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

不光她家窮,因著連年的饑荒和黃河水患所有人都窮。

大家都吃不飽肚子。

現在她要去打水。

打完水她要下水道捕魚。

如果她不做這些大家都會餓的,阿母也會打她的,她不想挨打,她也想吃飽飯。

更重要的是鄰家姐姐被發賣了人伢子換了三枚銅板十個窩窩,她不想被發賣。

所以她要打很多很多的水,捕很多很多的魚。

這年她十一卻骨瘦嶙峋連七八歲孩童的身量也不如。

不過沒關係,大家都這樣。

隻要她能捕到很多很多的魚,隻要能熬過這個旱季,一切都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的。

作者有話說:

文中攤戲並不是傳統的攤戲,因為劇情需要改動了些~

九點還有一更哦。

第102章 102 ◇

◎“要我們相信可以,證明給我們看。”◎

可是她一條也沒捕到。

雙腿反而被河底的碎石刮得鮮血淋漓。

阿沅赤/裸著小腿立於淺灘之中, 盯著平靜的渾濁的黃河之水發了好久的呆。

已經三天了,一無所獲。甚至連泥螺也挖不到。

她完蛋了。

她托著腮,盯著水中自己的倒影茫然然的想——她該怎麼辦?

水中的“她”瘦的好似一株倔強的蘆葦, 小臉瘦的隻有巴掌大, 因常年日曬膚色仿佛塗了層蠟似的,黑黃黑黃的。身上沒幾兩肉, 愈加凸顯一雙貓似的瞳孔又大又圓。頭發也跟雜草似的淩亂撲在肩上, 難怪每個人都叫她“醜丫頭”。

現在又多了個稱號, 怪丫頭。

因她總是一個人盯著黃河水中自己的倒影看,鎮天一句話也不說, 小小年紀怪裡怪氣。

當然更深一層的原因便是她一出生, 她爹便墜入了黃河水中不見了蹤影。

所有人都說她陰年陰月陰時出生, 陰氣重,克她爹。

可阿沅不服氣,黃河水患年年死那麼多人, 這筆賬怎麼能算在她頭上?

可沒人信她,連她阿母也不信。

阿母仿佛借此找到了生活不幸的源頭,稍有不順總是對她非打即罵。

完蛋了, 空手回去的話一定會被打的。

她坐在礁石之上,抱著雙膝, 依稀裸露的肌膚還殘留著點點青紫。她幽幽的歎了口氣。

回去的話一定會挨罵的, 不回去的話……她還能做什麼呢?

她能做的好像隻有忍受著饑餓, 然後盯著黃河發呆。

她在等日落。

隻有日落了,弟弟該纏著阿母休息了, 阿母也便少打她些時辰, 她也能少見些繼父渾濁的眼神。

一想到這令她渾身頓時鬆快了不少。

就這樣日複一日, 今日也沒什麼不同。

天下災厄不斷, 多的是連寸瓦也沒有的顛沛流離的苦命人,她不是最苦的,她告訴自己。

隻是今日不知是不是被碎石刮得,血流的多了,沒力氣了,總之她今日格外的不想回家。

她寧可守著這一片母親河。

她想她是愛這片母親河的。

是母親河孕育了他們,叫他們有了休養生息的土地,即便它剝奪了她父親的生命。

即便它偶爾贈予鮮蝦美魚,時常隻有一捧黃沙。

可叫她待上一天一夜也無不可,總比麵對那些明裡暗地裡叫她“怪丫頭”的人好。

可日落終有時,她總得回家。

果不其然回家又是一頓打,她渾身青紫的躺在冰涼的黃沙上,小小的身體蜷成一隻蝦米的形狀。

好餓啊好餓啊,饑荒什麼時候過去呢?

好像吃東西啊。

翌日,阿母再次揪著她的耳朵暴戾的喚醒她:“今日帶不回來吃的,你也彆回來了!”

烈日下,阿沅茫然的站在淺灘中,左手撈一把泥沙,又是撈一把還是泥沙。

魚蝦都去哪兒了呢?

她緩緩想目光投向深水區,那裡水深寂靜,好像暗叢中巨獸的眼暗中窺伺著她。

耳畔不由回想起阿母的話:“今日帶不回來吃的,你也彆回來了!”

她抿了抿乾澀的唇,輕手輕腳遊了過去。

原來深水區也是沒有魚的。

有的隻是一團又一團猶如毛線糾纏不清,纏著她的雙足不斷往下沉浸的水草。

她完蛋了。

在雙目合上陷入黑暗的最後一刻,她還恍恍惚惚想著,果然那些人都是騙她的。

克人的往往命硬的很,怎麼能被自己克死呢?

不可能的。

可當她全須全尾、完好無損的從河邊蘇醒時,身旁還有堆成一座小山丘似的魚蝦,她愣了好久。

她很快左右張望了下,用裙擺將這些魚蝦囫圇裝好一路踉蹌跑著帶回了家。

那日她難得的睡了個好覺以及喝了一碗鮮美的魚湯。

夢裡都是魚湯鮮美的滋味。

次日她再次來到深水區,默默打量許久,忽的閉了閉眼,似乎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心,眼睛一閉,蹬開鞋子就躍入深水之中。

複睜開眼,人沒事,還活著。

身側仍有一座小山丘似的魚蝦!!!

阿沅先是駭了一跳,繼而欣喜若狂的用裙擺再次包裹住這些魚蝦帶了回去。

一天三天皆是如此,然而第四天起,出現了意外。

她看著烏泱泱一群在深水區徘徊的大人小人,啞然了好久,轉身離開。

那天她兩手空空回去,果不其然被揍了。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人依舊很多。

阿沅小臉鬱鬱,咬著牙盯了許久,忽然一塊石子砸在她的後腦勺上,阿沅吃痛的低呼一聲,扭頭怒視,一半大的少年攢著滿滿一掌心的石子走向她:“醜丫頭,前些天你的魚哪兒來的?”

阿沅咬牙瞪了他一眼,扭頭就走。

一枚石子陡的打在她的胳膊上。

另一個少年走了過來,同樣手上拿著滿滿的石子,堵住了她的去路。

“醜丫頭,不說來彆想走。”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少年將她包圍了起來,猶如逗小貓似的,小石子雨滴似的砸在阿沅身上。

額頭、手肘、大臂、小臂,甚至在臉側刮出一條細紋。

“我們沒日沒夜捕捉也抓不到三兩條,你是怎麼抓到的?跟哥幾個說說唄?”

“莫不是偷彆人家的吧?”

“醜丫頭,你啞巴麼?今兒個不說個清楚彆想走!”

阿沅徒勞的用雙臂遮住臉,可還是被無孔不入的小石子擊中,有一顆甚至擊中了左眼,她緩了好一會兒才將眼角的淚逼回去。

她忍無可忍終於道:“彆打了,是河伯大人給我的!”

“河伯大人?”一少年愣了下,繼而彎腰捂著肚皮笑,“你莫不是想說黃河之神的河伯大人?虧你說得出口,你覺得我們會信……”

少年話說到一半被另一個稍顯穩重的少年製止住:“住嘴!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少年一愣,本還想說什麼在對方肅然的表情中訕訕地閉了嘴。

傳說有位專管黃河的仙人就住在黃河之中,河伯。

每年黃河泛濫之時,為了平息河伯之怒便會祭祀一名少女,那名少女便是河伯的新娘。

然而年年都往黃河裡給河伯大人送新娘,可河伯大人的怒火一點沒平息,反而一年比一年脾氣大,今年甚至連莊稼都淹了,數十裡百姓顆粒無收,添了多少人怨和往生的怨魂,不過一點沒影響百姓對河伯大人的敬重。

與其說敬重,不如說是恐懼。

是以少年一出口便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麵如土色,現下訥訥不敢言。

阿沅這一聲話落,不管是真是假,自然沒有石子敢往她身上招呼了。

阿沅暗自鬆了口氣,卻也不敢將雙臂放下來,仍是戒備的盯著他們看。

一陣死寂後,稍顯穩重的少年率先開口:“我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阿沅回嘴:“我說的就是真的,愛信不信!”

事實上阿沅就是打心眼裡覺得那些魚蝦就是河伯大人贈予的,不然會是誰呢?

“你……”

一少年正要上前被為首穩重的少年攔住了。

那少年盯著阿沅,眼睛眯了起來:“要我們相信可以,證明給我們看。”

“……什麼?”阿沅愣了下,護住臉的雙臂放了下來,“怎麼證明?”

少年將手裡的石子全丟在了地上,定定地看著阿沅:“自然是你怎麼抓到那些魚就怎麼給我們演示一遍嘍。”驀的,添了一句話,“放心,我們不搶你的。隻要你演示一遍,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河伯大人顯靈呢?即便是河伯大人顯靈,也輪不到你這個克爹的怪丫頭吧?”

話落,這些少年真跟看熱鬨似的包圍著她,是不是發出竊笑,當真看不到熱鬨不走了。

阿沅死死咬住下唇,立於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指骨泛白。

“怎麼跟木頭似的杵著啊?是在等河伯大人降下神跡嗎?哈哈哈哈,沒事,哥幾個等得起。你慢慢來哈哈哈哈哈。”

阿沅麵色發白的看著這群少年肆無忌憚的嘲笑著,她咬咬牙後將足上的草鞋脫下,衝著麵前的少年冷聲道:“讓開。”

“嘿你……”少年頓了下笑道,“算了,我倒要看你怎麼裝神弄鬼,去吧。”

少女徑直走到深水區前,少年們麵麵相覷,冷不防少女居然直接就躍進了深水區內!

少年們啞然看了許久,那纖細的身影猶如一條靈活的魚,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周遭靜悄悄的,一如眼前平靜的、深不可測的黃河。

許久才傳來一個少年猶如夢囈的聲音:“她……她沒事吧?”

即便他們自小泅水長大,但深水區這塊也是父母自小耳提麵命從來不敢來的,更不敢私自下水的。

沒想到這醜丫頭居然就這麼躍了下去……

還好半天沒動靜了……

“她……她不會……死了吧?”

“她……”

少年們四目相接皆是一臉膽戰心驚,他們確實想知道她那些魚怎麼來的,可……可從來沒想讓她死啊!

為首的少年終於咬牙:“快去救她!”

少年們一擁上前,然而真等到了深水前卻又一個個不敢再前進半步,他們自小就在黃河水畔長大,從來也沒聽過有人真能下了深水區還能回來的!

躊躇之際突然一隻蒼白的小手“啪!”的一聲拍在河灘上!

膽小的少年已經尖叫著跑走了,另一隻細白的手同樣拍在河灘上,少年們就這樣怔怔的看著雙手的主人一點一點爬上岸,衣袍濕漉漉的裹在身上,因身量未長開就像個過分瘦弱的少年,若不是長發海藻似的裹住半身,如何能看出是個女孩兒?

阿沅待全身爬到河灘上便連動動手指的力道也沒了,一動不動的癱在河灘上,半晌沒有動靜。

少年們頓了下連忙圍上去:“她……她死了……”

“嗎”字還沒說出口,阿沅一口水精準的吐在其中一個少年的麵上,少年還沒來的及發火,便聽見其他少年驚喜道:“快看纏在她雙腿的海草上,當真藏著許多小魚!”

這年頭是看到點兒肉末都會兩眼發光的時候,更何況這些新鮮的魚蝦!

少年們兩眼放過的去摘取,然而不約而同的發出道道低呼:“嘶!這玩兒還帶電呢!”

“這魚蝦都是死的,不知為何帶著電!”

“不管了,能吃就行!”

不一會兒少年們便搜刮乾淨海草上的小魚小蝦歡天喜地的揚長而去,留下阿沅在原地吐了半天的水才緩了過來,終於活了過來。

“咳咳……咳咳咳……這群說話不算數的王八羔子……”阿沅喃喃著,雙眸終於有了焦距,她緩緩看向右手,已然酸麻的右手沒有半點知覺。

五指無力的掙開露出掌心盤成一團的……類似海蛇又類似泥鰍的東西,小小的腦袋上有兩個小到可以忽視的小角,他好像也暈了,抱著自己的尾巴周身吐著青青紫紫的電火花。

阿沅啞然許久才擰著眉,喃喃著:

“這是個什麼鬼東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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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103 ◇

◎“我說,我冷了。”◎

連著幾日空手而歸, 阿沅今日自然也討不了好,不過阿母今日害喜,顯然有心無力, 隻虛虛打了她兩下便放過了她。

阿沅這才得了空閒, 等到眾人皆睡,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敢將那小泥鰍似的小東西拿出來, 悄默聲到院子的水井邊, 借著月光打量。

她用一角衣袂沾了沾水, 輕輕地擦拭著這小泥鰍,不擦不知道, 原來他才不是什麼小泥鰍, 除去身上一層厚厚的泥漿, 他竟通身瑩白如玉,既像水蛇又不太像,就好像……就好像一柄玉如意似的, 頭上還有兩個尖尖的角,阿沅拿指尖戳了戳,嗬, 還帶電呢!

果然,當時水下就是他將那些魚蝦都電死的!

當時阿沅被逼無奈下水, 說實話, 抱了必死的決心, 她相信奇跡,也相信水下真有河伯大人, 但她不信次次奇跡都能關照她。況且她泅水的功夫在淺灘上還行, 深水區完全是不夠看的, 是以水草纏上了她的雙足, 尤其此次還受到了魚群的攻擊,這是她前幾次從未遇見過的,她本都放棄了,忽然攻擊她的魚群自個兒就散了,一條條翻著肚皮居然就死了。

而她也莫名感覺到身上猶如被電擊似的酥麻感,不過這電量微乎其微,她連忙掙脫束縛向岸上遊去,但她實在沒力氣了,又嗆了好幾口水,模模糊糊的又要暈過去時,好像有一股莫名的力道推著她向上遊,等她清醒時便又發現自己又全須全尾出現在岸上。

當然身上攜帶的被電死的魚全部被那些臭小子搜刮走了。

有點可惜。

何止有點可惜,是太可惜了!

可惜得阿沅心窩都有些疼,她很快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掌心的小東西上,她用指尖戳了戳他:“小白蟲?還活著麼,小白蟲?”

盤成一團縮於她掌心的小東西聞言矜貴的掀了掀眼簾,露出一隻璀璨的金眸,驚豔的阿沅半晌沒說出話來,真是……太太太太美了!!!

可惜這小東西隻瞥了她一眼又兀自睡了下去,軟綿綿的好似沒什麼氣力,不過不妨礙阿沅下定決心,這小東西她養定了!

從今日起她便將小東西揣在懷裡,日夜不離身。

小東西邪門的很,不吃東西也不喝水,就日夜這麼昏睡著,病懨懨的,好多次阿沅都以為他是不是死了,他又慵懶的掀掀眼簾,表示他還活著呢!

不過大多數時間,這小東西高傲的很,是不怎麼理她的。而阿沅也沒想到,她那次為了嚇那群癟犢子勇跳深水區,不僅沒能唬住他們,反而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

越來越多的人聽聞她能下通河伯大人,紛紛慕名而來,甚至傳的神乎其神,不知道還以為她和河伯大人是親戚呢!

就連向來對她非打即罵的阿母也好奇中帶著點敬畏的問她:“你當真能下通河伯大人不成?”

她當然不能了,甚至還有人問她何時天降甘霖,今年的汛期又是何時,她當然不知了!

尤其此時日複一日的乾涸,他們所居住的這段水域居然也出現了乾涸的跡象,彆說魚和蝦了,水都快沒了!加上北方瘟疫襲來,死的死傷的傷,易子而食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阿沅因此活的更艱難了。

比如此時,她被同一群少年堵在了一處。

“醜丫頭,都快餓死了,再讓我們見識見識你的神通吧?”

阿沅低聲應答著:“我沒什麼神通。”

她說的是實話,她哪有什麼神通呢?是小白蟲將那些魚蝦電死,她不過僥幸撿漏罷了。自從那日上岸後,她再也沒有下水過了。

不過這些親眼見過她攜帶魚蝦上岸的少年不會輕易放過她,尤其在這樣饑荒遍地,人人餓得眼冒綠光的情形下,更不可能了。

“你將魚蝦都藏了起來吧?”

阿沅猝然抬眸:“我沒有!”

“我理解的,如果是我也會這樣做的……”少年看著她,嘴唇因為饑餓泛白,“醜丫頭……不,薑沅,你叫‘薑沅’是吧?”

跟上次肆意嘲弄她的模樣恍若兩個人,少年搓了搓手,訕訕地笑著,“上次是我對不住你……你行行好給我一口吃的吧!”

說完居然伸手去抓她,阿沅駭的不行連忙掙脫,少年瞬時居然跪了下來,連連磕頭:“求求你求求你,給我一條……不,半條就好!我娘……我娘撐不住了……求求你……”

少年求得懇切,一個又一個磕的頭破血流。

阿沅怔怔看著,恍若如夢初醒:“我沒有偷藏吃的……你們找錯人了!”

她落荒而逃,很快饑荒和瘟疫也找上了她們。

首先病倒的是阿沅的二妹,然後是三妹、小弟,很快連一向身體健碩的繼父也纏綿病榻。

阿沅一卷草席送走了二妹、三妹後,也開始咳嗽了。她知道她很快也會同她的二妹和三妹一般。不過她倒沒什麼害怕,送走二妹三妹時她便已看淡了,左右不過一個死而已。

眼下她有件事,趁著她還能跑能跳,她必須要做。

而且必須親自做。

她囑托鄰家的阿婆照看懷有六月身孕的阿母,自己花了一個日夜的腳程去了黃河另一端流域。

方圓幾裡唯有此處尚有水源。

她一邊抑製不住地低咳著,一邊從懷裡小心翼翼拿出那猶如玉如意般聖潔瑩透不似凡物的小東西。

自那日偶得這小東西至今,白駒過隙,匆匆三載過去了。

三年過去,他更聖潔更美好,本巴掌長的身姿如今可以繞著她的腕子足足三圈,頭頂兩顆小小的角也有寸長了,他仍盤著身子,金子的眸子低垂,一如既往高傲的模樣。

這三年阿沅將他養的很好。

即便她雙手黝黑,指尖沾著乾活留下的汙泥,但小東西身上永遠是乾淨的,不染塵埃。

他仍是美好的,甚至更美好,然而三年過去,阿沅也才豆蔻年華,卻仿佛行將就木的老人。

她染上瘟疫了。

褐色的斑爬上她本就不太好看的瘦黃的麵龐,她輕笑了一聲,居然連抬手的力氣也沒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雙手捧著小東西將它輕輕放在河灘上沁涼的河卵石上。

小東西似有所感,終於舍得掀開眼簾,露出一雙金眸,定定的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女。

每一次看到這小東西的金眸總是會被驚豔到,無論她看了多少次。

阿沅笑了笑,背靠在身旁的枯樹上,她現在真的連抬抬指尖的力氣也沒了。

她同樣盯著望著她的小東西,咧咧嘴笑了:“小白蟲,彆以為我不知道,這是你第一次認真看我吧?”

這小東西也不知是什麼物種,反正她不認識,她隻知道這是她見過的最最最高傲的生物了,哪怕養了三年也養不熟,他永遠怏怏的,好像有睡不完的覺。

阿沅時常想,無所謂她是誰,隻要是任何人撿到他,他也是這般模樣吧?

好沒良心。

阿沅心裡低低歎了聲,抬眸卻見小東西仍然睜著一雙金眸望著她,一眨不眨的,換以往早就睡大覺去了。

阿沅心尖微動,本想去揉揉小東西頭上的小角,餘光一撇,手臂也爬上了黑斑,終究動不得。

她有些遺憾的勾了勾唇,眼神疲憊而溫柔的落在小東西一雙金眸上:“難得聽我說了這麼長的話……小白蟲,你也感受到了離彆的氣氛了,對嗎?”

回答她的是一雙耀金般璀璨的金眸,無聲凝望著她,阿沅在其中看到了小小的,醜醜的,不修邊幅的自己。

阿沅眉間蹙了蹙:“你真的能聽懂我的話麼?”

小東西終於有了反應,卻是將自己盤成一團,閉上眸閉目養神。好像耐心耗儘,不想再聽阿沅廢話下去了。

阿沅無聲笑了笑,這才是他嘛。

小沒良心的。

傍晚的清風徐徐,難得她居然能找到這樣一處地方,晚風、湖泊、彩霞,還有寧靜。

好像瘟疫、饑荒從未發生過一樣。

阿沅遠眺天邊炫目的晚霞良久,好像迷失在這樣一片炫目的盛景中,久久忘了言語。

是小東西不耐煩的咬了咬她的指尖才換回她的神誌。

她垂眸發現小東西居然又遊到她掌心上。

她眉頭微蹙,想雙手捧著他將他放在淺灘中卻也不能做到。隻能歪著頭看他,意外道:“小白蟲,你怎麼又回來了?”

小東西伸長了腦袋看她,一雙金眸眨了又眨,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雖然不知道你能不能聽懂……”阿沅抿著唇,斟酌著語句道,“這個世界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的壞人,就像我這樣,會將你占為己有的人。所以你要小心啊,千萬彆被像我這樣的人抓到了。”

金眸一瞬不瞬盯著阿沅,似是不理解她為什麼說自己是壞人。

阿沅被這樣專注的眼神盯著尷尬的又補了一句:“沒經過你的同意就將你困在身邊三年……不好意思啊。”

小東西盯了她一會兒,忽的翻了個白眼,盤成一圈將腦袋搭在她的虎口上,閉目養神。

阿沅:“……”

“你剛才……是翻了個白眼嗎?”少女鬆快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激動,終於不是那股老氣橫秋的模樣,“你剛剛是衝我翻了個白眼對吧?!!”

“我都不知道你居然還會翻白眼,天呐,我居然才知道……”

少女恍如發現一塊神奇大陸嘖嘖稱奇著,小東西傲嬌的偏過頭不理她,聒噪。

很快少女的驚奇聲淡了下來,又是一陣無言的安靜之後,傳來了少女和緩的,一聽見她的聲音腦袋裡便能勾畫她咧嘴傻笑的模樣。

“從來……從來沒有一件東西真正屬於我,這三年來謝謝你啊小白蟲。我很開心很開心。你記住了,下次彆再傻傻被水草纏住了,遇上我這樣的人是會挾恩相報的。逼著你陪我三年,對不住啊……

你這麼美、這麼美好,你應該是屬於大海屬於星空,屬於風屬於自由……”

少女曖曖的話語聲戛然而止。

小東西倏然睜開雙眸,扭頭看去,少女閉上雙眼好似睡著了。

他默然盯了許久,少女因日夜兼程而來,眼下兩抹青黑,怎麼看怎麼像疲憊過度睡著的樣子,小東西盯了許久放心的合上雙眸枕於她掌心中睡了過去。

夜幕漸沉,小東西是被冷醒的。

黑暗之中他睜開一雙金眸,即便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他也極快的找到了阿沅的麵龐。

居然還在睡。

小東西用他頭上的角使勁戳了戳阿沅的掌心,以往他生長痛也會這般戳少女。隻要他一戳少女的掌心,少女無論在做什麼第一時間便會將他提著三寸的位置放進溫暖的兜裡。

那裡有屬於少女的清新的,是聞起來就讓人覺得幸福的味道,他很喜歡。

而且,他冷了。

他必須要讓少女知道。

他喜歡她乾燥但柔軟的手摩挲著他溫涼的脊背。

但是今天無論他怎麼戳著少女的掌心,阿沅仍然紋絲不動。

小東西有些惱了,順著少女的胳膊逶迤了上去,抻長了脖子,尾巴輕甩了少女臉頰兩下,居然還沒醒,小東西的耐心徹底耗儘,黑暗之中金眸一眨不眨盯著阿沅沉睡的麵容,下一秒居然口吐人言:

“我冷了。”

是清潤、微啞、磁性的男性嗓音,並且帶著些微的顯而易見的彆扭。

可是少女仍然毫無反應。

小東西沉著聲又說了一遍:“我說,我冷了。”

這次沒有彆扭,隻有濃濃的不鬱。

可少女仍是那樣,一絲反應全無。

小東西真的惱了,下一秒一道金光閃現,小東西消失,卻憑空出現一身穿白袍,身形修長,鳳眸瀲灩的,如玉如鬆般的男子。

男子單膝跪於少女身側,濃黑的鳳眸已盛滿不耐,伸出一指毫不客氣戳了戳少女熟睡的臉頰:“薑沅,本座喚你許久了,你到底要睡到什麼……”

少女恍若獨木難支的浮萍倒了下去,惟餘男子戳著她麵頰的指尖還僵立在半空。

他怔愣了許久,緩緩的轉過頭看向倒在地的少女。

慘淡的月光映在她宛若熟睡的麵容上,黑斑爬滿了她半邊麵頰,男子的手微滯了滯,將阿沅扶了起來。月光之下,她裸露在外的肌膚,脖頸、四肢、腳踝均染上了黑斑,好似腐壞了的果子,他居然現在才發現。

太晚了。

太蠢了。

真的太蠢了。

男子就這樣半擁著少女從夜半坐到天光初曉,清晨的第一縷曦光映在少女微翹的發絲上。

男子和少女身上均沾了徹夜凝結而成的露珠。

男子盯著懷中少女沉睡的麵容半晌,連連說了兩次:“罷了,罷了。”

是我栽了。

我認了。

金色的滾燙血液飛濺至少女沉睡的麵容上,男子居然生生用自己的兩指於耳後三寸出刨出一片沾著金色血汙的鱗片。

所謂龍之逆鱗。

鱗片剝離身體的一瞬間,男子倏然又變回了小白蟲的模樣,不過隻有堪堪半個巴掌大,頭上的角也消失不見。

他銜著金色的鱗片,吃力的繞著少女的胳膊攀爬逶迤,終於鱗片觸及阿沅眉心的刹那便自動嵌了進去,轉眼就消失的乾乾淨淨。

而小東西猝然從空中墜落,砸在了地上。他吃力的一點一點逶迤向那淺灘溝壑處,留下一條長長的金色的血跡。

陽光下好像金子一般。

天亮了。

第104章 104 ◇

◎她既希望能遇見小白蟲又希望不要遇到他。◎

阿沅不知道自己是第幾天醒來的。

她隻知道她醒的時候耳旁流水淙淙, 花開了,鳥雀在枝頭叫著。

她身上因瘟疫產生的黑斑居然一塊也找不到了。

空氣從未如此清新過,身體也從未如此輕盈過。

身上的陳年舊傷也都消失不見了。

奇怪。

她沒有糾結太久, 接下來她花了五天的時間來尋小白蟲, 可惜她翻遍了溝壑山坳也沒找到,在阿母來信的連番督促下隻能隻身返回。

臨走前她想, 小白蟲一定入了海去, 一定是的。

可千萬彆再被水草纏住了, 一定要機靈一點啊。

她終回到了阿母身邊,瘟疫來的快去的也快。這場奪走了二妹、三妹和繼父的性命, 所幸阿母和小弟熬了過來。隻是阿母腹中的胎兒終究沒能保下來, 生了個死胎, 阿母為此消沉了許久。

許是因為經曆了一場天災人禍,阿母身邊隻有阿沅和小弟了,她不再肆意的打罵阿沅了, 她終於開始依賴她,或者說終於承認自己、承認這個家是依賴阿沅,這個家是離不開她的。

少了這些無端的打罵日子總歸好過些。

阿沅又恢複了原先的生活, 打水、捕魚。

日複一日。

隻是她每天花在捕魚的時間極長,總是日出而作, 日落了也不一定回來。她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根長長的樹枝, 她總愛往深不見人的溝渠裡, 往那些海草叢生處搗搗。

萬一能遇見一隻傻了吧唧的小白蟲呢?

可是她一次也沒遇到。

但不妨礙她下次還去搗搗這些犄角旮旯的地方。

倒也養成了習慣。

她既希望能遇見小白蟲又希望不要遇到他。

沒有遇見他的日子裡,一定在某個地方瀟灑吧, 指不定又在亂放電火花呢。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過著, 阿沅不知道黃河底下到底有沒有住著河伯大人。若是有的話, 河伯大人的脾氣確實不好。

好不容易熬過了瘟疫、乾旱, 還沒喘息多久,黃河水患又卷土重來。

它淹沒了大片大片的莊稼,摧毀了多少良田房屋,遍地的流民,不知何時起,坊間漸漸流傳著一個恐怖的傳說。

黃河底下沒有河伯,隻有大妖。

大妖專門偷吃人的心臟,為了食人心,一切天災人禍都是他的手筆。

阿沅不知道這個大妖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他的手筆。她隻知道她一直小心翼翼維護的家如夢幻泡影般,破碎了。

或許從未存在過,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終於到了這一天,她死死拽著阿母企求她看她一眼:“阿母彆送我走……我會乖的,我不再搶弟弟吃的了,你彆送我走,彆送我走……阿母……”

婦人一巴掌刮在她臉上,摁著她的後腦勺將她狠狠摁在粗糙的沙礫下,一下又一下對著這群官爺磕頭:“這丫頭陰年陰月陰時出生,命賤得很,是官老爺們要的,絕無摻假!官老爺們行行好,帶她走罷,隻要給奴家十文……不,一塊窩窩就行了!”

婦人說著摟過另一側同樣過分瘦削的男童,聲淚俱下,“官老爺行行好,賞我家娃一口飯吃就行了……官老爺行行好……”

阿沅就這樣以一塊窩窩的價格發賣給了官家。

阿沅曾無數次想過遠離這片荒蕪的、貧瘠的、多災多難的地方,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

更沒想到,買她的人不是一般人,是皇親貴胄,是天家。

作者有話說:

一個過渡章,所以沒寫太多。

第105章 105 ◇

◎“怪胎。”◎

阿沅知道買她的人是天家這回事是在她一年後進京乃至麵聖之後才曉得的, 可現在十四歲的她不知,她以為她和鄰家的姐姐一樣被賣給山坳子裡又醜又瞎的糟老頭子做小老婆呢。

她才不要。

死都不要。

她是在一個午後被麻袋裹了塞進一輛黑不隆冬的馬車裡的,同行的不光她一個, 還有四個同她一般大的女孩兒, 同樣的貧苦之地出來的少女,同樣的麵黃肌瘦, 同樣的十四歲看上去卻隻有十一二歲般大。

阿沅也是直到很後麵才知道她和這些女孩不僅身世、身量相仿, 甚至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她們的生辰更與大魏唯一的掌上明珠玉陶公主分毫不差。

這才是天家為何會買她的原因。這也是天家身為皇族行事卻鬼祟偷摸的原因。隻是這時的阿沅一概不知,但不妨礙她想逃。

“我一定是要逃的, 你呢?”

麵黃肌瘦的女孩兒目光炯炯盯著她, 有些咄咄逼人, 大有她不同意就不放過她的架勢。

說話的人叫春杏,因同鄉的緣故,自覺和阿沅最為親近也是這幫女孩兒中膽子最大的。

彼時的阿沅因常年母親的打壓和生活在同齡人異樣的目光下性子沉默 寡言而孤僻, 她隻有和小白蟲相處的經驗,連和自家弟弟妹妹都相處極少,更遑論同齡的少女了。

一行數月在這狹小的馬車內擦肩摩踵, 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幾個姑娘早就打成一片, 隻有她縮在角落裡永遠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她習慣了當透明人, 此刻被春杏突然逼在角落發問, 一時愣住,不知該怎麼回答。

倒是春杏身旁另一個名喚“小桃”的女孩兒輕輕“嘖”了一聲:“算了, 她早就被嚇傻了, 彆管她了春杏姐。”

春杏緊緊盯了她一會兒, 見阿沅仍是一副怯怯、不知所措的模樣, 撇了撇嘴終於放棄她,轉而問向其他女孩兒。

見狀,阿沅悄悄鬆了口氣。

阿沅是知道春杏的。

甚至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現在她都是她一直想成為的那種人。

她大膽而潑辣,村子裡喜歡欺負人的惡霸唯獨不敢欺負她,她就好像一團火源,她的身邊總是能聚齊一群人,她是天生的領袖。

她是和她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譬如此時四顆小腦袋湊在一起,她被擁在中間儼然是發號施令的人:“我長話短說了,大家都是想逃的吧?”

小桃立馬道:“當……”意識到聲音太大,連忙捂住嘴,低聲道,“當然了!春杏姐你有啥想法儘管說,我們都聽你的!”

“好!聽我說我們鎮日被關在這鐵桶一般的馬車裡,連窗子都被封死了,每日隻有晌午遞來一頓吃食,晚間放我們出去解手一次,這幾日我留個心眼偷偷觀察過了,遞我們吃食的手乾枯蒼老,肯定是個老叟不足為懼,難的是駕駛馬車的人。這鐵桶一般的馬車不同彆的,我爹就是車夫,就是一般的馬車半天下來我爹都累個夠嗆,何況我們此刻身處的這個!而這人氣息綿長,一連數月下來沒休息過半刻,定然是個練家子!”

阿沅半靠在車身上,看著幾乎擁成一團的女孩兒,輕輕眨了下眼。

“春杏姐那……那該怎麼辦?”

“不用擔心,雖然那個是個練家子,但我想看守我們的也就這兩人了,我觀察過了,沒有旁的人。隻要我們齊心協力一定能逃出去的!”

“好!”

“春杏姐你說吧,要我們怎麼做?”

女孩兒們一雙眸晶晶亮,滿是崇拜望著春杏。

計劃漸漸成型,春杏也壓抑著激動:“很簡單,隻要有一人去引開車夫就行!”

然而她話一落,方才嘰嘰喳喳的少女便都沒了聲音。

少女何等精明,眼一轉便知道女孩們的顧慮:“你們放心,我都想好了,這段時期梅雨季,道路泥濘根本行不了路,是以我們在這停了數天,但我昨日解手瞧見天邊隱隱有魚鱗狀的雲彩,不日便會天晴了,到時天晴了,路也乾了,我們便再無機會逃了!”

阿沅凝神聽著,指甲扣著車壁,一下、兩下。

可女孩們聽完仍麵麵相覷,似有難言之隱的樣子。

春杏有些急了:“聽我說,萬幸此處是野外,這幾日趁解手的時間我們做些陷阱,我常跟著我爹打野味,我知如何做陷阱,莫說人了,就是熊也能栽下!屆時隻要一人將車夫引到陷阱處即可,不會有危險的!”

然而女孩們還是無言,甚至逃避春杏的對視。

春杏隻要對小桃說:“小桃,不如你來吧。”

“我……我……”小桃結巴著,小聲道,“春杏姐我、我膽兒小……不如……不如你來吧?”

春杏想也不想拒絕了:“不行,我要操控機關陷阱,隻能你們來。”

“那……那……”

小桃半張著嘴都快哭出來,其他女孩兒也埋下頭一時靜的落針可聞。

“我來吧。”

低低的、微啞的聲音傳來,女孩們一愣,扭頭看去,是阿沅一雙琥珀色的貓瞳沉靜的望著她們。

春杏一頓後,雙眸倏然亮起火花:“太好了,對了你是薑家的女兒對吧?叫‘薑沅’是吧?你放心,絕不會有危……”

馬車內本就擁擠狹窄,春杏又是個自來熟,眼看手就要勾在阿沅肩上了,阿沅方才從龜殼裡露出的頭又縮了回去,避開了春杏熾熱的視線,隻盯著自己的腳尖淡淡道:“什麼時候開始布置陷阱?”

春杏一頓,收回了手,越加壓低了聲線:“今晚。”

——

“太棒了,再挖兩天便成了!等他一腳踏進來我們四個就把這藤蔓編織的網放下,他一定逃不了!而且隻能陷進去,這些時間夠我們逃了!”

這幾日她們趁著夜間解手的半刻鐘時間連忙找了塊地挖坑,不敢挖太久,每日隻能挖一點點,更多的是撿藤蔓偷偷帶回馬車內編織成網,所幸的是仿佛上天都在幫她們,接連幾天的梅雨將她們挖的不大的坑變成了個小沼澤一般,一旦踏進去輕易脫不了身,再加上她們編的網應是能撐段時間的。

“咚、咚、咚。”

是木棍敲擊車壁的聲音,是在提醒她們該回去了。

女孩們不敢耽擱,將雜草樹葉等鋪陳在坑上連忙回到了馬車上。這幾個月來也一直如此,她們隻有半刻解手的時間,聽到木棍聲便必須回來,若是不回來……沒人忘得了第一次被塞進馬車內時的毒打。

在返回前阿沅盯著鋪滿雜草的坑出了會兒神,又抬頭看了看夜空。

萬裡無雲。

今日,接連下了十天的雨停了。

“咚咚咚”又是三下木棍聲。

這是從前從來未曾有過的。

馬車內正在編織藤網的女孩們悚然一驚,膽小的差點尖叫出聲,被阿沅一把捂住了嘴。

一道尖利而蒼老的聲音傳來:“你們幾個屎啊尿啊都拉乾淨些,明早便啟程了!”

女孩們麵麵相覷,四目相對都是驚慌。隻有春杏大著嗓子應了一聲:“知道了。”

聲音還有些抖。

外頭傳來一聲輕哼,然後是一串腳步聲很快便沒了聲音。應是走遠了。

僵住的女孩兒們驟然鬆了口氣,隨之而來是仿佛被扼住咽喉般的緊張和焦慮。

比預想的快了好幾天。

阿沅鬆開了捂住小桃嘴的手,小桃扁了扁嘴,隱隱帶著哭聲:“……怎麼辦春杏姐,我們坑還沒挖好,網也才編了一半……我們能行嗎?”

春杏也小臉蒼白:“我……我也……”

“計劃如常。”

是阿沅又撿起了藤蔓頭也不抬的編織起來。

女孩們愣愣的看著她,一時傻在原地。

春杏看了她一眼,表情複雜,很快反應道:“快快快,現在能編多少是多少。”

女孩們很快醒過神連忙埋頭苦乾,小桃就在阿沅邊上忽然悶悶說了一句:“剛才……謝謝你。”

阿沅一頓,又聽見她說,“如果不是你捂住我的嘴,我們就完了!謝……”

阿沅好似沒聽到,又繼續手上的活計,她乾活極利索,好似穿針走線般將藤蔓編成一根根精密的網。

銀月的光從未完全封閉的車窗的縫隙間滲了進來,落在阿沅因過分瘦弱顯得挺翹而倔強的鼻梁上,顯得格外的不近人情。

她也確實如此,呆一起三個月了,也就這幾日說了幾句,平常就是個啞巴。

小桃本能的又升起淡淡的厭惡,本想再謝她願意隻身赴險,脫口而出變成了:

“怪胎。”

阿沅手上動作不停,恍似沒聽到,隻是頭更低了些,整張頭麵都埋在了陰影裡。

一夜無言。

天亮了。

一道屬於女孩的尖銳的喊聲自馬車內響起:

“啊!救救我!我的肚子好疼啊,救救我!”

很快罵罵咧咧的聲音自外頭響起,然後是丁朗相撞的解鎖聲,車門打開了,一隻蒼老的手挑開車簾探了進來:“是誰在……”

早已準備好的春杏一記心窩腳踹了過去,一道慘烈的嚎叫聲,果然是一老叟被她踹倒在地,哀嚎著半天起不來,女孩們連忙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按計劃她們應該往東邊跑,那裡有她們事先挖好的坑。

春杏跑了兩步忽然回頭看向阿沅,藤蔓編織的網就纏在她腰上:“你、你會引車夫來的吧?網太大了,必須要四個人才能撐……”

咚、咚、咚。

木棍聲傳來,顯然是車夫發現了後麵的動靜走了過來。

“當然。”

阿沅皺著眉看她,不理解她為什麼還要多此一問。

春杏卻驟然鬆了口氣:“那就好。”

她正要轉身跑走忽然咽喉被一隻手大力掐住,繼而被高高舉了起來!

“唔唔……”她兩手死命掰著脖子上鐵鉗般似的手,餘光看去,小桃和她一樣被掐著舉了起來,小臉已然青白。

“呸!”

那老叟兩隻手掐著春杏和小桃的咽喉,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複又抬起頭來是一張敷著厚厚的□□,青天白日下好似厲鬼一般,陰毒的眸子定定的盯著正在他對麵的阿沅:

“好啊好啊……真是小瞧了你們,竟然擺了雜家一道。”

阿沅的臉色霎時血色儘褪,忍不住後退了半步。

身旁登時傳來剩下兩個女孩驚恐的尖叫聲。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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