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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隻畫皮鬼 張多樂 105128 字 4個月前

指尖恰恰落在竹簡末梢最後一字,燃燈佛一頓,連忙手忙腳亂翻下冊竹簡。他一掃案上竹簡,將下冊竹簡攤平,傾身上前,燭火在側,指尖沿著那蠅頭小字一字一句念道:

“神。”

話落的一瞬間,指尖陡的一顫,竟打翻了掌中的燃油小燈,星火舔上竹簡的一刻,垂簾瀑布內,萬千魂燈共振著,其中那盞燃著金色火苗的魂燈越燒越亮、越燒越亮,本昏暗的被藍色幽光滿盈的彆有洞天頃刻間恍如白晝。

許久許久洞府才重新歸於平靜,光暗了下來,萬千魂燈不再共振,而那本該寂滅的魂燈始終燃著一簇金色火苗,於萬千魂燈彙聚的幽藍海洋中亮的耀眼,不偏不倚,無論任何風吹雨打都不能令它消損半毫。

金色火苗的躍映下,燈盞底部小小的“薑沅”二字仿佛也鍍了層金光——

千裡之外的農舍。

恍如隔世般那麼久,金光散儘,阿沅才找回零星的神誌。

我……已經死了嗎?

眼前是遍地火紅的楓葉,天邊燃起火燒一般的灼灼煙霞,霞光落在她身上輕輕柔柔,帶著點兒暖,她用手抓了抓,仿佛能抓到光。

手、身上也都是完好的。

“這是……地府還是西方極樂世界?我…我不是……”她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臉頰,觸手溫軟且疼,更迷茫了,“我不是應該…灰飛煙滅才是……”

冷不丁身旁傳來一道低低的冷嘲:

“果然……他將你藏得太好了。”

阿沅應聲看了看不遠處一臉陰鷙盯著自己的摩柯,又反複看了看自己完好、溫軟的熟悉又陌生的四肢,有些迷茫:

“我…我是鬼啊,我應該……”

摩柯裂開唇笑,布著血絲的深紫豎瞳一眨不眨盯著她,嗓音嘶啞:

“誰說你是鬼了。”

阿沅愣住:“我……不是嗎?你不是將我心臟掏出來了嗎!”

“我是將你心臟掏了出來不假,你也應該是隻孤魂野鬼也不假。可看來…”摩柯指尖虛空點了點阿沅眉心,豎瞳閃了閃,笑容深了些,更顯得莫測,“有人阻止了。”

指尖下,眉心如火燒般的彼岸花印記躍印著一層金光,自她的眉心往周身擴散,尋常肉眼看不出,摩柯一雙豎瞳看的一清二楚。

是金色的浩如煙海的靈氣遊走於她周身的靈脈。尋常人的靈脈是藍色的,而她是金色的,金燦燦的。如果她能得見的話,她就能想起一如當初她於金庭不死鄉所見的,那如黃河奔湧的金色海洋此刻就在她身上。

摩柯低低笑出了聲,雖然在笑,眼神卻陰鷙的可怕:

“我道為何我將你的心臟生生剜下你還能活,我想了無數種可能,沒成想是其中最不可能的一種,他倒真舍得。”

阿沅蹙眉:“你到底什麼意思?”

少女就站在他幾步外的眼前,原來的她像一場江南的煙雨,眉間總是籠著一層哀愁。而現在,眉心的燙金般的彼岸花印記衝散了憂愁,她整個人猶如神女降臨般熠熠生輝,晚霞的光落在她身上朦朦朧朧好似披了層紗,連同身後殘陽如火,好似一場瑰麗到不真實的夢,摩柯一雙豎瞳默然看著,貪婪的將一切儘收眼底。

他靜靜看了會兒才輕嗤了聲,全是嘲諷:

“龍之逆鱗,就那麼一片,他竟給了你。”

“龍…鱗?”阿沅一臉莫名,“‘龍鱗’是什麼東西?‘他又是……”

阿沅聲音突兀的一卡,刹那間腦海裡閃過一個畫麵。

悠遠的、仿佛是前世的記憶,可是她記得清清楚楚,記得那個暗無天日的天牢、記得那夜他如破曉的晨光般出現、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記得他身上耀眼如晨曦的白鱗……

她記得那夜沈易是如何變成令人生畏的、叫人不敢直視的白龍。

同樣也記得……記得那些個日日夜夜一直依偎在她懷裡的小白蟲。

無論是白龍還是小白蟲……都是他。

也記得他是怎樣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教她“幻影術”的,而陰差陽錯失憶的她卻以為那是畫皮鬼獨有的換皮術。

她都記得。

見少女怔愣在原地,不消多想,摩柯森冷一笑:

“終於想起是誰了麼?難得雷神大人屈尊降貴降下福祉於你這小丫頭,知道什麼是‘龍之逆鱗’麼?龍之逆鱗,觸之必傷。他是將半身神力……或者說,半條命都給了你啊。”

話落的一瞬,少女渾身一震:“……是何時?我怎麼不……”

適時阿沅識海內響起久違的彼岸花的聲音:“主人,是真的。早在我寄生在你的識海前,龍鱗已經在了。還壓著我好一頓胖揍呢!要不是他在,我可不早就奪了主人的身軀,何至於今……”

彼岸花聲音一頓,龍鱗化作鎖鏈金光一閃勒住它周身,它登時不敢造次,老老實實蔫兒了下去。

摩柯覷著阿沅怔愣的神情,豎瞳眯了眯,一手捂著受傷的胸膛,緩緩踱步靠近她:

“你的肉身負擔不了龍鱗因此在日光下會有灼燒感,每次灼燒都是鍛造肉身必經之路。肉身已淬煉功成,現在的你已經無需懼怕日光了,我的毒液自然也消散乾淨了。你記住,你不是鬼,自也不是什麼妖。”摩柯一頓,緊盯著她,眸色深了些,“你是神。”

阿沅長睫蝴蝶振翅般的一顫,長睫垂下投下陰影,叫人看不清雙眸內情緒,摩柯豎瞳晦暗,又靠前一步略帶沙啞的聲音循循善誘:“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何殺你嗎?想知道我為何煉下數以千萬的行屍對麼?我通通告訴你。

我想想……從哪裡說起好呢?就從那一夜,我剜了你的心臟說起吧。我為什麼不剜了彆人的心臟單剜了你的?因為我想看看剜了你的心臟那人會怎樣,我想知道失去心愛之人後,向來道心不移的雷神大人能不能為愛墮落成魔?事實證明,我失敗了,卻也沒完全失敗。

我敗就敗在低估了你在他心裡的分量,他居然事先早已將龍鱗給了你。可惜了……沒見到雷神大人瘋魔的模樣,不過沒關係,興許……我該謝你才是。”

阿沅嗓音微啞,抬眸盯著不知何時起距她僅有三步遠的摩柯,眉心微蹙,身體下意識往後傾是防禦的姿態:

“……謝我什麼?”

“還記得金庭不死鄉神廟內雕刻的神秘圖騰麼?你該聽過,那些圖騰記載著三歲小兒都知的故事——‘雷公擒龍’。邪龍墮於黃河之下,攪弄雲雨致使水患不斷,民不聊生。雷神大人特此下凡活捉邪龍……你一路以來遇到的隆穀城城主、夢獸、金庭不死鄉攤師,包括我,都是邪龍的鷹犬爪牙。我們的目的很簡單,我要沈易由仙入魔,我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將他獻給吾皇,助吾皇成神龍!”摩柯幽紫豎瞳的深處倏然亮起兩簇瘋狂的火苗,逼近一步,“蛇五百年化鮫,千年成龍,你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嗎?我等了整整一千八百三十六年!我寄生了數不清的宿主,奪了多少人的身軀,褪了多少次皮!可沒有一次、沒有一次蛻化成龍過!我化不了龍,不過沒關係,屆時吾皇大開化龍池①……我便是真正的龍了!”

阿沅被他眸中的瘋狂駭的踉蹌退了一步。

摩柯猝然止步,盯著阿沅因震驚微縮的瞳孔輕笑出聲,全是諷刺:“不過到底是世間最後的神明,雷神大人豈容小覷?吾皇多年被沈易鎮壓於黃河之下無翻身之力,我正頭疼呢……直到出現了你。”

摩柯猛地上前一步雙手緊緊握住阿沅的雙肩,力氣之大阿沅竟一時無法掙脫,他豎瞳深處迸出炙熱的狂熱的光死死鎖著她:

“我該謝你的啊!是你讓他心甘情願剜去龍鱗,是你讓他失去半身神力,失去龍鱗的他還算神麼?多虧了你,他成為墮仙是遲早的事,多虧了你失去半身神力的他拿什麼壓製吾皇?因為你,原以為不可能的事變成了可能,我該謝謝你啊!為了報答你,我不防再告訴你最後一件事。”

幾乎是麵對麵的距離,摩柯微微低頭俯視著隻到他下顎高度的少女,薄唇上揚勾著熱忱至瘋狂的笑意,幽紫豎瞳好似兩盞憧憧燃燒的鬼火釘在她身上。

直盯著阿沅心裡發毛,她暗自抿了抿唇,凝著眉抬眸迎上他的視線,沉聲道:

“什麼事?”

摩柯猝然神經質的笑了,一字一句:

“他、要、死、了。”

阿沅豁然抬眉,兩手登時抓住摩柯的衣領狠狠將他拽了下來!

將他拽到視線與她平齊的地方,阿沅逼視近在咫尺的豎瞳,眉心燙金的花印好似一道火蔓延著、點亮了一雙貓瞳,貓瞳灼灼如焰火,拽住他衣領的兩手更是骨節泛白,潔白的手背上細細的青筋浮起,她失聲大喝:

“你說什麼?!”

摩柯覷著她盛怒的模樣眯了眯眼,負於身後的手隱秘的覆上一層青鱗,咧嘴一笑:

“我說他要死了。他為了保護你,真的將你藏得好好啊,從前是,現在也是,真令人感動啊。他居然敢隻身迎戰吾皇,他若龍鱗還在,尚可與吾皇一戰。可他將龍鱗給了你,他拿什麼和吾皇鬥?想必這會兒早就被吾皇剝皮拆骨,吞而食……”

阿沅頃刻雙眸血紅,扯著他衣領的雙手難以抑製的戰栗,厲聲:

“你胡說!你……”

摩柯就在等待這一時刻,一雙豎瞳倏然變成無機質的兩條豎線,電光火石之間負於身後的利爪直搗少女腰腹!

刹那間的事,利爪尚未觸及阿沅半角衣料,阿沅周身驟然猶如一道屏障般迸發出強烈的金光,摩柯爆發出比被烙鐵燙傷還要痛苦上百倍的撕心裂肺的吼聲,覆著青鱗的利爪肉眼可見的腐屍脫落,金光散儘後是阿沅單手掐著他的頸,不費分毫氣力般將他高高舉起,眉心金色的花印如火燃燒亦如她的雙眸。

識海內,彼岸花大吼:“主人,趁現在!殺了他!”

摩柯兩條被金光腐蝕地血肉模糊的手臂無力的垂落,他認命般自嘲地笑著,嘴角溢出一縷鮮血。阿沅單手扼住他的脖頸一點、一點收緊。

掌中的脖頸蒼白、脆弱。兜兜轉轉,荒謬的可笑,這次換做是他如一個破碎的娃娃一般,困於她掌心,生在予奪全在於她。

比起娃娃,更似易折的蝶,她再用力收緊一寸,便能折斷在她掌心。

阿沅一言不發盯著麵前逐漸閉上雙眸的、被青灰色死亡氣息逐漸沾染的熟悉俊容,她緩緩收緊的指尖驀的一頓,停滯在原地。

識海內彼岸花尖聲咆哮:“快動手主人!你的肉身才淬煉好,況且主人尚未掌握體內的神力,能撐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這是絕佳的機會!快殺了他主人!”

阿沅咬唇,本殷紅的唇不知何時變得蒼白,她盯著麵前摩柯低垂的、同樣蒼白的俊容,扼住他頸上的手戰栗著,卻遲遲沒能下手。

彼岸花幾乎尖叫:“主人!!!”

阿沅終於鬆唇,因唇色過分蒼白更顯得被咬過的唇珠咬痕斑駁幾乎沁出了血珠。她喃喃著,不知是說與彼岸花聽,還是說給自己的聽,亦或是……投降:

“可是……這是我的摯友啊。”

話落的同時,手上稍稍卸了力道。

就在阿沅手指卸力的一瞬間,本斂目的摩柯倏然睜開眼,刹那間化作一條巨蟒將少女仆倒在地,張開血盆大口,猩紅的長信直直往阿沅眉心中的花印襲去!

彼岸花尖叫:“主人我們都被他騙了!他真正的目的是取走你識海的龍鱗!!!”

一切發生的太快了,快到阿沅才反應過來時,長信已然嵌進她眉心的皮肉內,探進識海裡,即將觸到內丹時——

巨蟒陡的仰天哀嚎長嘯一聲,徑而直直飛了出去!——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幽冥鬼蜮,季陵渾身浴血仿佛修羅一般,以他為圓心,四周遍地是屍骸。他以劍抵著一隻惡鬼的咽喉,腥臭的血汙沾了他半邊臉,他的嗓音很冷很啞,好似不知多少遍,機械道:“生死簿拿……”

嗓音突兀的卡在喉頭,巨蟒哀嚎的同時他胸腔內心臟猛地一跳,傳遞到指尖令人頭皮發麻般的一顫,竟差點握不住掌心的劍!

惡鬼求饒:“我……我說……”

他恍若未聞,兀自喃喃著:“生死符……阿沅!”

季陵豁然抬眸,一雙本被陰翳籠罩的晦暗桃花眸猝然劃過驚人的亮光,他手起刀落痛快地結果了惡鬼,劍尖於地上劃下陣法,兩手飛快結契,幽光乍現,倏然人便消失在陣法中——

千裡外的農舍內——

阿沅愣了下連忙從地上爬起,忽而有什麼從腰上掉了下來,她定睛一看是……繡著小兔的錦囊。

記憶驟然湧進腦海,她想起來了。在金庭不死鄉,在入沈易幻境前,在神廟內,季陵好像……將錦囊又給了她。

她彎腰拾起,隻見向來緊閉的錦囊打開了豁口,裡頭空蕩蕩的,她抬眸看向倒在地上…不如說倒在一片血泊中的巨蟒,巨蟒緩緩化為人形,化作渾身都是駭人傷口的摩柯。

他蒼白著一張臉,咬牙撕下腰腹上已然灼燒了一半的符咒,兩指撚著這張符咒一邊疼得吸氣一邊冷笑自嘲著:

“居然是失傳已久的生死符……時也運也,罷了……罷了。”

他隨手將生死符丟在地上,豎瞳冷冷的看向阿沅,扯唇:

“想要救沈易就來皇城找我吧,我隻等你七天。晚了,他可就沒命了。”

話落摩柯倏然變成一條小黑蛇,阿沅大喊:“摩柯!”跑上前,可小黑蛇轉眼就探進草叢裡消失不見。

地上,生死符燃儘的同時,一道閃著幽光的陣法憑空出現,幽光散儘,是季陵單手執劍立於原地。

而在他身前不遠處,是身著白裙、夜夜入他夢裡的,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倩影。

此刻夜幕降臨,圓月高懸,銀月勾勒著他日思夜想的身影,他怔怔看著,似乎要用眼裡已然結成蛛網般的紅血絲將眼前人困在眼裡那般,看了良久良久,終於,石人動了。

他深吸一口氣,已然入冬了,深吸的一口冰涼氣息勉強壓住他胸口不斷怦張的澎湃的熱血,他吸了進去又緩緩地吐了出來,複又再吸再吐,重複幾次終於沒那麼緊張了,他才緩緩走上前,明明幾步的距離他走了好久,終於停住在那道身影之後。

冰冷的夜風送來少女發絲上熟稔的清香,他輕嗅著默了一會兒,張口時是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的恍若沙礫滾了一邊又一邊沙啞的嗓音,他說:

“……我終於找到你了,阿沅。”

少女不曾轉過來,也未有任何反應。

季陵斂眉,喉結艱澀的上下滑動了一下,是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緊張:

“你…為何不告而彆?”

少女仍然不作答,甚至動也未曾動過一下。

他凝眉,終於覺察出不對,大手幾次猶疑地張開合攏還是握住了少女的肩頭:

“你……”

才吐出一字,少女猝然直直往下倒,他瞳孔驟然一縮,握著少女的肩頭順勢接住了昏倒的她,阿沅蒼白著一張臉,雙目緊閉沉沉枕在他胸膛前昏死過去。季陵一張俊容驟然肅冷的嚇人,他兩指探向阿沅的識海,窺見她識海浩浩蕩蕩,內丹還完好無損這才狠狠鬆了口氣。

好似犯了死刑的囚犯突然得了救贖,他驚了一身冷汗,甚至有些劫後餘生的慶幸。

盯著懷中因過分疲憊而入睡的少女,如瀑的長發枕了他滿身。花了好久的功夫他才確定這不是夢,不是什麼該死的幻境,這是真的。

月光是真的,懷裡的人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這才失而複得般將阿沅重新擁入懷裡,冰冷的唇緩慢的、鄭重的印在阿沅的額上。

許久才微微鬆開,嗓音低沉,說與夜風聽:

“我帶你回去。”

過我們以前,隻有你我的生活。

作者有話說:

①化龍池:出自《西遊記》。

想了想番外最後統一放在正文之後,因為會根據正文走向再改,麻煩大家重閱啦。

這章之後要進入尾聲了,我會努力更新的!

第155章 155 ◇

◎“重要的東西給重要的人有什麼不對?”◎

兩天後——

偏僻縣城的一處不甚起眼的院落內。

三炷香的時間一到, 青年掐著時間將藥爐取下將熱湯倒在印著雙魚紋樣的茶碗中。

滾水沸騰,藥香彌漫,蒸騰而上的白煙模糊了守在藥爐後的英俊麵龐。

隨著滾燙熱湯落下, 是一道熟悉的, 屬於女性的聲音傳來:

“阿陵,你在哪兒?為何不回我消息?你還在找她嗎?”

是薛時雨的聲音。

然而房內除了青年並無他人, 唯有空中一道符紙折成的紙鶴對著正在倒藥的、掩在水汽後的俊美青年, 嘴巴張合著口吐人言:

“我亦牽掛阿沅的安危, 不過你儘可放心,我收到燃燈佛大師的信箋, 阿沅確尚在人間, 她從來不是什麼鬼怪, 她的身份遠比我們想象中更複雜……不過總歸是安全的,你無需擔心。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阿陵, 我們需要你。”

舉著藥爐把手的身影聞言一頓,熱湯四濺,於白衣上洇濕了一塊汙漬。

紙鶴兩滴墨點綴的雙眸無機質的盯著水霧後那雙若隱若現濃墨似的桃花眼, 一字一句:

“阿陵,我知道你在聽, 接下來我說的一切你要聽好了。從頭到尾, 從隆穀……不, 從芙蓉鎮開始,我們都被騙了。一開始我們就已踏入這個所謂‘邪神’的陷阱。他故意引我等前去黃河探尋其真麵目, 故意派遣小妖阻擋, 實則誘我們將其擊斃意在破壞龍脈運勢!燃燈佛來信不會有假, 黃河之行九曲十八彎恰位於龍脈之上, 我們沿途將諸妖擊斃恰也毀了山川運勢,龍脈亦毀即失真龍之氣。真龍之氣一旦動搖,天子失真龍護佑,國運衰敗、社稷難保、秩序崩壞、生靈塗炭!這是遠比千萬行屍更可怕的災難!

此刻東部又起行屍大軍直抵皇都,尚未知他們的意圖,但他們的目的從來是當今天子!阿陵我知你有悔有恨,你想彌補,可是……可是多年來我們降妖除魔為的是什麼?我從未求過你任何事,這是我第一次求你。我求你暫時放下阿沅,放下兒女情長,來皇都吧,我們需要你,國祚需要你,蒼生需要你阿陵!”

紙鶴話落的同時,最後一滴湯藥落進碗底,適時夜風很冷,那蒸騰的白霧不過一瞬便散了,露出一張沒什麼表情的俊俏麵龐。

他將藥爐放下,長睫下垂掩住眸中思緒,恍若未聞般將茶碗穩穩放於托盤中,紙鶴扇動翅膀飛上前:“阿陵……”

季陵身形未動,隻抬了下眼,濃如墨的桃花眸鎖了紙鶴一刻,下一秒紙鶴便失了生機直直墜入尚未完全熄滅的炭火中,火舌瞬間吞噬了半邊翅膀,焦灰的半邊翅膀後是同它一樣零零散散不知凡幾的殘缺紙鶴。

向來拿慣長劍的手端起托盤有些怪異的彆扭,他沒有過多猶豫,端起托盤便出了門。

——

起初腳步還有些急,到門扉前便穩當了許多,他屏住氣略略站定了一會兒才抬手輕輕扣了下門:

“我能……進來麼?”

等了一會兒裡麵沒有聲音,他眉心蹙了蹙,複又抬起手,這次力道大了些,可尚未觸到門,門自己開了道小口。

門沒關。

意識到這點後,他猛地將門一把推開,床榻上是空的,榻前方桌上他事先備好的,從各個廟宇裡搜羅來的幾乎堆成一座小山似的香燭,也紋絲未動。

房內本該在的人,不在。

他手上仍端著茶碗,抓著托盤的手背卻難以自控的浮起根根駭人的青筋,那覆在茶碗上的小碟子因其外泄的戾氣威壓發出鏗鏗鏘鏘地碰撞聲,木屑一寸寸裂開刺進他的皮肉內,令人窒息的駭人的威壓不受控製的從他身上彌漫開……

“你……乾嘛呢?”

懵懵的略帶大病初愈的沙啞,熟悉的吳儂軟語響起,季陵怔愣了一瞬,隨即僵硬著身軀,緩緩看向來聲處——

阿沅不甚雅觀的跨坐在窗台上,一手抱著盆栽,另一手在盆栽裡扒拉著什麼,有些懵有些傻的盯著他,似乎不理解他突然為什麼這麼生氣。

季陵本血霧四起的桃花眸褪的乾乾淨淨,難得的也愣住了,四目相對都是迷茫:

“你在……乾嘛?”

“我……”阿沅看了看自個兒沾著泥濘的十指,再看了看自己豪邁的坐姿,略顯蒼白的雙頰瞬間浮起兩坨羞赧的薄紅,連忙將盆栽放下,從窗台上跳了下來,飛快撣儘身上的泥沙,覺得有些丟人,低咳了兩聲不敢看人,“我就看看有沒有吃的……”

季陵靜默的看著她,眼前人第一天尚且隻有模糊的意識,而今天便能下床了,此刻活蹦亂跳就在他麵前,他僵直的脊背驟然一鬆,桃花眸中若隱若現的血霧悄然散去,抿了下唇才道:“桌上不是備好了……”

阿沅想也不想:“那是人能吃的東西嗎!我要吃肉,大魚大肉!”眸光瞥見他端著的茶碗,當即雙眼一亮踱步過去,“這是什麼?”

才走了兩步便聞到難聞的藥味兒,腳步停滯在原地,怎麼也不肯邁出下一步。

“你身體損耗過大,這是能快速增補體質的藥物……”

季陵說到這驀的一頓,他是知道眼前這個傻鬼……不,她不再是傻鬼了,雖然不知道阿沅身上發生了什麼,但僅僅憑一探她的脈搏便能窺見其內浩瀚蓬勃極其令人心驚的靈力,再聯想紙鶴傳達的話:

【阿沅確尚在人間,她從來不是什麼鬼怪,她的身份遠比我們想象中更複雜……】

可無論阿沅再怎麼變,他是知道她有多饞嘴的,這一點是不會變的。他端著托盤轉過身:

“你等著,我去準備吃食,很快回……”

話還說完便滯在原地,隻見阿沅繞了過來,一手捏住自己的鼻子,一手拿起茶碗猶如赴死般閉眼、仰頭直接灌了下去!

一口氣喝完,小臉皺成一團,齜牙咧嘴半天才將那股惡心的藥味兒咽了下來,她將茶碗放回托盤上忽然想起什麼: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啊…我想起來了,是生死符!你是什麼時候在我錦囊裡……不對,它一直在你送我的小兔錦囊裡……不不不不,不對!”阿沅兀自連忙搖頭,她閒來就喜歡看那些道觀典籍,那些失傳已久的符咒道術略知一二,弑神陣是其中一種,巧了,生死符也是失傳已久的符咒之一。

生死符不是人人都能練就的,往往一人一生隻能練就一張生死符,生死符不是攻擊屬性的符咒,而是守護型符咒。生死符上凝聚施咒人一半元力,不到生死關頭不得出,可替得符者擋一次殺機,擋的同時,施咒人也會受到同等重創。

阿沅想起是摩柯向她眉間識海襲來時,確是生死關頭生死符才顯現的,不過她想說的不是這個,她擰著眉問他:

“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怎麼給我呢?!時雨姐姐呢?她怎麼樣?她在哪兒?時雨姐姐失去了本命劍又受了傷,你應該給……”

季陵眸光定定的落在她身上,清清冷冷道:

“重要的東西給重要的人有什麼不對?”

阿沅怔住,為說完的話卡在喉頭,一時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僵在原地:“……”

人都說這麼明顯了還察覺不出來,真成傻子了。

她又不是傻子,也不像某人石頭做的……不,完了。

太嚇人了。

現在石頭也開口說話了。

還是……這麼可怕的話。

一般女孩兒頭一次被人表白會如何?

羞澀?不安?還是心頭小鹿亂撞?

阿沅通通沒有,她隻覺得荒唐。

對,就是荒唐。

許久,她才艱難的開口:“你……”

季陵卻偏過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盯著她嘴角殘留的藥渣,語氣不善:

“你急什麼?”

阿沅一臉莫名:“……嗯?”

季陵眸光晦暗,抓著托盤的手緊了緊又鬆開,仿佛妥協了什麼,再出聲的時候語氣平穩了許多:

“你想吃大魚大肉,我給你尋來……”

“不必了。”阿沅很快打斷他,“我要走了。”

季陵一頓,雙眸蒙上一層陰翳:“去哪兒?”

阿沅語氣鬆快:

“去皇都。”

“做什麼?”

“救人。”

“救誰?”

“救書生……不對,我跟你說那麼多乾嘛?”

阿沅想起摩柯最後留下的七日之約,眨眼就剩五天了,完全不敢耽擱,即便現在夜深了,一點星光也無,她拔腿就往外走。

與某人擦肩而過時冷不丁被抓住胳膊:

“彆去。”

不是很用力,兼之還受了這人大恩,阿沅耐著性子道:“我……我是很感激你救了我,但我隻是告知你,並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季陵抿唇,盯著咫尺前的少女,一字一句:“皇都很危險。”

阿沅亦回視他,沒有絲毫退讓:“那我也非去不可,我已經沒時間了,我必須要救他。”

“他就那麼重要?”季陵死死盯著她,眸中血霧四起,抓著她胳膊的手不由用力,帶著嗜血的意味,“你和他才認識多久?才幾月時間就值得你舍命……”

“啊……下雪了。”

阿沅的視線穿過季陵看向屋外,鵝毛似的大雪紛紛揚揚落了下來,間或幾顆豆大的冰雹跳珠似的落在地上,甚至有一顆彈進了屋裡,很快化作了水漬。

他一頓,隨著少女的視線也看向屋外的大雪,明明在看雪,濃黑的眸卻裝不下一片雪花,輕嗤了聲:

“是啊,下雪了。”

少女卻不滿他輕怠的口吻,瞪了他一眼,手指屋外,貓瞳亮的驚人:

“你懂不懂這是初雪!不一樣的!”

季陵一愣,怔在原地。

“都是雪有什麼不一樣的……”他嘴上下意識反駁,餘光卻尋著少女看去,燭火融融的光躍映在少女精致的側臉上,少女的雙眸映著屋外的飛揚大雪,熠熠生輝,是比白雪更純粹的名為“快樂”的情緒。

青年漂亮的桃花眸閃了閃,忽的鬆開了抓住她胳膊的手,負手,同樣看向屋外的漫天紛雪斂了聲,一道暗芒極快的掠過,轉而吐出一句輕飄飄、不鹹不淡的話:

“好,我陪你去。”

作者有話說:

上一章全改了,番外全部挪到正文完結後,勞累大家再看一次啦!

後麵幾章重點狠虐小季,虐完後就要進入尾聲啦,我爭取日更到完結!明天見啦!

第156章 156 ◇

◎“可以……不要一直盯著我看嗎?”◎

季陵的聲音很輕, 話落的同時很快化作一縷白氣消散在空中。

阿沅可耳尖的一字都沒放過。

“真的?你真的願意幫我?”

阿沅愣了下,旋即微微仰頭看向季陵,她或許不知, 自□□淬煉功成之後, 好似豔陽照進煙雨朦朧的江南,美人揭開蒙麵的紗, 明珠不再蒙塵, 明明是同樣的眉目肌理, 整個人卻好似暖玉氤氨著一層柔和的光,竟然叫人不敢直視, 好像多看一眼便能生出令人羞愧的褻瀆之心。

此刻阿沅望著季陵, 有他相助當然如虎添翼, 驚喜之下視線灼灼,貓瞳內的光太亮,隱隱發著燙。

“那我們現在就……”

季陵卻不動聲色的偏過頭, 避開了她的視線,淡淡道:

“太晚了,早些睡吧, 明早出發。”

話落便徑直離開,末的還體貼的關上門。

阿沅:“……”

說實話, 她很是驚喜季陵這廝居然這麼好說話, 明明上一刻臉色還很臭呢。

不過人都這麼配合了, 她再犟著趕時間就不識趣了。

她想著禦劍飛行日行千裡,尚還有五天時間, 緊趕慢趕都趕得上, 確實不用急, 而且她身上的傷還沒好全呢, 因生死符的緣由,季陵定也受了不小的傷,好好休息一番再上路確實更好……

不想還好,一想到生死符,方才躺在榻上的阿沅又覺得渾身不對勁起來,方才高興的太早,現在冷靜下來才想起來,未來的幾天都要和他在一起尤其他幾次三番包括現在、包括當初在神廟說的那些叫人不得不誤會的話……

【我沒有認錯,我也……不會再認錯了。你是阿沅,是傻鬼,也是我的…小兔。】

【阿姐與我隻是手足情誼。】

【我以為赴約的是你。】

【原來……原來你不喜歡我。是麼?】

【重要的東西給重要的人有什麼不對?】

【……】

阿沅:“……”

提起金庭不死鄉的神廟,又不得不想起在神廟內發生的種種,雖然是在帶著情/欲櫻花香的催動下……

這廝確實吻了她的額,還頭麵結結實實都吻了一遍……

阿沅怔愣了半天後,倒吸一口涼氣,整個人埋在綿軟的枕頭裡無聲咆哮了一嗓子!

啊啊啊啊!

救命!太尷尬了!!

誰能來救救我!!!

等到實在憋不住氣了才鬆開枕頭,盯著窗外的鵝毛大雪,心裡也刮起了風暴。

雙目失焦,咬唇,喃喃著:

“這廝……絕對來真的。”

……不行。

不能像滾雪球一般讓錯誤繼續下去……

她本失焦的雙眸逐漸堅定,最後化作攥緊的拳頭砸在錦被上,一錘定音!

明兒就跟這廝說清楚!——

翌日,一夜未睡的阿沅甫一踏出門就和季陵撞了個麵對麵,也不知他什麼時候來的,等了多久,兩道聲音疊在了一起:

“怎麼不叫我?”

“沒睡好?”

話落的同時兩人皆是一愣,尤其在阿沅看到這人手上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不爭氣的咽了咽口水,氣先短了半截,貓似的眼覷著他:

“你先說?”

季陵看了眼她眼下兩抹青色,眉心蹙了蹙,言簡意賅:

“你沒睡。”

他這人向來話少加冷臉慣了,一旦蹙起眉就顯得有些凶狠,阿沅當然知道眼前人什麼德行,早就習慣了,但季陵卻一反常態,突然好想意識到什麼,有些彆扭、生硬的補了一句:

“……為什麼?睡不習慣?”

阿沅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倒沒放在心上,打了個馬虎眼過去:“…額……落枕了而已……”自從知道自己不是鬼後,誰還樂意吃香燭啊?當即視線黏在餛飩上不動了,不過還能分出一些神識給他,“還有事麼?”

季陵暗自鬆了口氣,搖了搖頭。

阿沅又指了指他手上的餛飩,試探道:“這是……給我的麼?”

季陵一頓,原褶皺的眉心登時撫平下來:

“對。”

阿沅沒忍住,高舉雙手歡呼了一聲,捧著餛飩進了屋,埋頭正要下口時問他:

“隻有我的份,你不吃麼?”

季陵搖了搖頭,阿沅終於心安理得大快朵頤,隻不過才吃下三顆終於忍不住硬著頭皮問他:

“可以……不要一直盯著我看嗎?”

季陵一怔,玉麵飄紅,匆匆丟下一句:“我在屋外等你。”

“倒也不必……”阿沅話未說完,青年已逃似的,僵著身軀踱步出了門。

阿沅:“……”

她攥著筷子在碗底攪啊攪啊攪,鬱鬱地盯著抱劍站在屋外好似石人的某人,不一會兒,雪花便落滿了他的肩頭。

攪到湯都涼了懊喪的垂下頭,長長歎了一口氣。複抬眸恨恨盯著屋外的青年,重重用筷子插下一顆餛飩狠狠咬下!

吃碗這碗餛飩她必說!

——

然而等到了他麵前,她張口了半天都吐不出一個字,實在太太太太難了!話本裡也沒見過啊,這要怎麼開口說!!!

季陵倒是耐心等了半天,啥也沒等到,等來一個響亮的噴嚏。

阿沅:“……”

阿沅打了個噴嚏後,好像打開了某個開關,忍不住接連打了三個!

“阿啾!阿啾!阿啾!”

季陵俊容登時冷峻下來:“你傷寒了。”

阿沅擺手:“我沒有!我……阿啾!”

季陵當然不聽她的,她嘴上說著沒有,可鼻尖已然通紅,雙眸因為連續的噴嚏盈了一層水光。

眼見他利索的脫下外袍,下一秒就要蓋到她身上,她連忙後退,生怕被沾上似的擺手:“不用了不用了……一兩件行頭我還是有的……”見季陵的手僵在原地,阿沅後怕的又補了一句,“你……你以後彆做這些事了,很奇怪也很……可怕,像以前一樣不行嗎?”

他僵硬的手一寸寸收緊,外袍在他手心褶皺成一團,隨著風雪送來他沉悶的聲音:

“……為什麼?和我在一起就……這麼難受?”

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阿沅深吸一口氣,正欲開口,季陵忽的轉身就進了風雪裡。

阿沅愣住,又見走了兩步的季陵停下腳步,扭頭看她,雙眸濃黑瞧不出喜怒,隻淡淡道:

“不是要趕時間麼?走吧。”

阿沅:“……”

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的話梗在喉頭,阿沅隻好艱難的咽了下去,看來隻能等下次機會了。

她緩緩吐出一口鬱氣,追了上去,此時天地蒼茫一片雪色,冷不防兜頭灌了一大口冷風,又打了個噴嚏:

“阿啾!”

麵前忽然多了隻油紙傘橫在眼前,季陵垂眸對她說:“外頭太冷,進來吧。”

小小油紙傘因日頭有些久了,微微泛著質樸的昏黃色,但傘的主人保養的極好,傘麵精致未見任何損壞。尤其傘柄那處,想來是傘的主人經常把玩,傘柄異常的光滑鋥亮。

這是阿沅再熟悉不過的了,整整三年的時間她就藏在這小小的油紙傘裡,被曾經是少年的季陵背在肩頭,跟著他走過多少山水,多少春夏秋冬,包括像此時的蒼茫大雪,她並不陌生。

區彆隻是曾經的她隻能藏在油紙傘內,從傘間的縫隙裡窺探雪花是什麼的樣子的,什麼是冰封十裡,話本裡“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是什麼模樣,而現在不同了。

她喜歡雪,她有手有腳又不畏懼日光,她要用眼看、用鼻子嗅、用腳丈量,凍死也不用這把破傘!

她狠狠吸了下鼻,繞過傘直接走了:

“謝謝,不用了。”

季陵一頓,俊容一瞬間撕裂般的陰鷙,他捏緊傘柄,手背鼓起一條青筋,轉頭又追了上去:

“那……撐傘擋雪?”

此刻阿沅雙手抱著肩冷的瑟瑟發抖,發梢、肩頭,甚至長睫上都覆了層雪,瞧著是有些狼狽,她盯著麵前的油紙傘看了好久,阿沅看油紙傘看了多久,季陵也便看著她看了多久。

隨著時間流逝的越多,季陵握著油紙傘的手越緊,雙眸越加濃黑,下顎繃直,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其實這段冗長的沉默背後的回答已不言而喻,而他卻強硬地執傘站在她麵前,握傘的那隻手用力之大幾乎指骨泛白,手背勃發根根刺眼的青筋,近乎到固執的地步。

這時連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固執什麼。

阿沅終於說話了,她輕輕“啊”了一聲,笑道:“你提醒我了,瞧我這記性,走之前順道從剛才那個家裡拿了件蓑衣,沒想到真派上用場。糟了……”來的匆忙她隻捎上一件,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覷著季陵,“你……應該不用吧?”

冬雪當然冷,而季陵的臉色比冬雪更冷。

他默不作聲,阿沅就當他同意了。

她一邊哆哆嗦嗦的套上蓑衣,一邊帶著調笑意味嘀咕著:“你冰人來的,連劍意都自帶霜寒之氣,當然不怕冷了……好了,走吧!”她拍了拍身上的蓑衣,恰好裝下一個她,滿意極了,“我們出發吧!”

高昂的語調隨著呼出的白氣落了個空,隻剩下呼嘯而來的刮骨風雪。

季陵仍紋絲未動,固執的握著油紙傘橫亙在她麵前,一動也不肯動。

阿沅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一些,眉頭微微蹙起,有些莫可奈何:

“你……不是真要我打傘吧?為什麼非要我撐不可呢?風雪這麼大,這把小小的油紙傘能撐多久呢?風一刮就折斷了吧?”

季陵默了一會兒,連眉毛都沾上了飛雪,他終究還是將傘往前遞了一分,嗓音有些沙啞,開口道:

“……你唇都烏了,躲在這兒多少也能……”

阿沅本來就沒有多少時間能耗在這裡,更不想為這點小事浪費這麼長時間,眼下耐心全無,既然他非要她拿,她便拿,她直接將油紙傘抄在手中,話語不由沾上了凜冽如刃的風霜,字字刺骨:

“我都說了我不想用,你為什麼非要我用這把破傘不可?你不會以為……以為我有多喜歡這把傘?你不會真以為我把它當家了?不是吧???它……它能算是個家嗎?”

阿沅氣笑了,盯著手中的傘,手指蜷了蜷,終究忍不住直接將這破傘擲在雪地裡!

“我不管你怎麼想的,它於你是把尚且算風雅的油紙傘,於我是什麼?是骨灰盒、是監牢、是囚籠你懂麼?我看到它就煩,看到它就厭惡你懂麼!你不會還以為我還是那個遇事哭哭啼啼,鎮日隻能東躲西藏的孤魂野鬼吧?你……你個混賬東西,你丫還在輕視我麼?!”

阿沅一怒,眉心的彼岸花印記耀金般一閃,覆在周身的雪花便融了,被凍得青紫的唇一點點恢複如初。她隻是需要一些時間學會調動身上的靈氣,而這廝需要改頭換麵的重新認識她!

阿沅一腳踏上前,正巧踩在油紙傘上,她盯著季陵眸色很冷,貓瞳深處仿佛燃著兩簇火:“我不想再在這種破事上浪費時間了!我不是當初那個我了,此刻我就站在你麵前,而你還活在三年前。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赴皇都去救書生,我是很感激你幫我,但是你如果還用以前的目光看我,你如果還不能平等直視我的話,請你離開吧,我不需要你。”

話落,阿沅便擦過他的肩離開,一刻也未曾猶豫,一頭便鑽進風雪中。

而季陵僵立在原地許久許久,目光死死盯著雪地上已然被踩折的油紙傘良久良久,漂亮的桃花眸漸漸染上紅霧,一片血色中恍惚間好像看到小小的自己被丟棄在這兒,胸口空空蕩蕩的,血都流乾了進了他的眼裡。

許久亦或隻是過了一瞬,他仰天眨了眨眼,將酸澀逼了進去。呼出一口帶著血氣的涼颼颼的冷氣之後,單膝跪地,將被踩碎的油紙傘一寸寸拚好、收到懷裡,尋著地上一串小巧的腳印追了過去,同樣一頭紮進暴風雪中。

紮進萬劫不複的嚴寒裡。

今年的冬天很長,但他想,隻要他們還在一起,他們總是能像以前那樣……再次走過青山綠水,再次走過風霜雨雪、春夏秋冬的。

從前是她追著他跑,那現在換他追著她跑好了。

他失去的,他再去追回來就好了。

一切都會回到正軌的。

所以怎麼樣……都沒關係。

沒關係。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啦!

第157章 157 ◇

◎“眼下龍脈已毀,這雪……怕是輕易停不了了。”◎

北風呼嘯, 暴雪紛飛。

不過短短一夜便積了厚厚的雪,天地間蒼茫一片。

阿沅裹著單薄的蓑衣,一腳深一腳淺的艱難的在雪地上行走著。狂風攜帶刺骨冰霜兜頭襲來, 不過距她麵前一寸的距離便消弭於無形。初時還有些生澀, 不過在彼岸花的引導下很快便能熟練操控體內靈力於體外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禦寒。

“主人你勤加調動體內靈脈運轉,假以時日……至多半年的時間一定會將體內靈氣化為己用的!”

“半年這麼久啊……”

阿沅幽幽歎了口氣, 嗬出一口白氣隨即消散在空中, “那沈易墳頭草都半身高了。”

彼岸花登時拔高嗓音:“主人!你知不知道你體內承了半神之力, 那是何其磅礴……乃至可怖的力量!光身軀也是花了整整三年才淬煉成現在這樣可以承受半神之力的軀體,也多虧了之前摩柯替主人疏通靈脈, 否則按常人的話少說也要一二十年才能勉強學會調動體內神力, 而主人隻要花半年時間很是天賦異稟了!”

阿沅一點沒覺得安慰, 半年太久太久了,她等得起,沈易可等不起。

她隻有五天的時間, 光憑她一個人能救出沈易麼……

彼岸花答得乾脆:“當然不能。上神大人即便舍了半身神力也是上神,上神大人都解決不了的事,若是半年後完全掌控神力的主人或可一試, 可現在一桶水不滿半桶水晃蕩的主人給上神大人擦屁股都是不夠用的。”

阿沅一梗:“……”

彼岸花話頭一轉:“不過還有一法子,季陵那小子年紀輕但強得變態, 況且身負天魔血, 若失控暴走發起瘋來或可與那邪神一……”

彼岸花話還未說完, 被冷冷打斷:“你想都彆想!你不知道他一旦失去理智會發生什麼嗎?你不知道他有多厭惡失控的自己麼?何況自己的事自己做,本就生死難料的事, 這麼大的恩我能拿什麼還?不管是對他還是對我來說, 這樣反而更好……”阿沅頓了下, 警告道, “就此打住,不許再提他了,聽見沒?”

彼岸花蔫兒唧唧應了聲:“好嘛主人,你彆生氣,我不提他就是了……可是我看那黑蛇就是對你賊心不死,這明顯就是個陷阱故意激你呢!你還是彆去了主人……”

阿沅沒理,悶頭鬱鬱想著什麼,那廂彼岸花還在腦海裡老媽子似的絮絮叨叨:“主人,你清醒一點,不是人人都有機遇肉/身成聖的,我要是你我就沒日沒夜的修煉,修成個逍遙自在仙,何必想不開去送死呢主人!而且我想上神大人費那麼大勁把龍鱗給了主人,肯定也不想見到主人為他送死……主人……”

阿沅忽然停住腳步,彼岸花一頓,陡的開心起來:“主人你想開了?!”

阿沅默了會兒,忽然道:

“其實從昨天我就想說了……這雪未免也太大了。”

大片大片的雪紛紛揚揚、層層堆疊,已經下了一天一夜了,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甚至有愈下愈烈的意思,雪已經覆蓋在她的膝蓋處,她能調動靈力禦寒,卻也真的走不動了。

她停住腳步,輕喘了一口氣,眉頭微微蹙起:“這麼大的雪是正常的嗎?”

彼岸花聞言歎了口氣:“就知道你沒聽進去,算了……主人,你活著的年頭加上死去的年頭再加上半死不死的年頭也不過短短二十載年華,沒見過這麼大雪也是正常的。不像我,活了成千上萬年,什麼陣仗沒見過?再大的風雪也是見過的,這還不算什麼,算正常的啦,主人你是沒見過千裡冰封萬裡雪飄的宏大……”

“那……”阿沅冷不丁打斷它,手指前方,“這也是……正常的嗎?”

風雪太烈,隻有走進了才發現兩道俱是飛鳥走獸被冰封的屍體,以及——

數十被同樣冰封的村民,皆是麵容驚悚至極的模樣,有的甚至來不及穿上衣,有的甚至隻來得及將幼兒護在懷裡,似乎隻有一瞬間,全然包括整個村落都被冰封住了。

冰封在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刻。

阿沅啞然:“這是……怎麼回事?”

彼岸花沉默良久,驟然尖銳道:“我知道了!是龍脈!因龍脈不穩至四時劇變!”

“龍脈不穩?”

“主人以為蒼穹之下何以枯榮有時,四時運轉?”彼岸花冷笑一聲,“莫不會真以為是大魏天子真龍在世佑盛世清明,河清海晏?”

“不是的,主人。”彼岸花的聲音變得沉穩了許多,“ 大魏天子作為人龍確有龍氣護體,紫微星庇佑。不過天之道,有序而時,有度而節,變而有常①。天地之初為混沌,皆因有龍脈震住四方邪氣方才還了個清明人間。我們尋邪龍的黃河行正是龍脈所在,為了除妖破壞了山川地勢,龍脈……已被我們毀了。”

阿沅咬牙,雙拳攥得緊緊的:“原來我們一早就踏入黑蛇的陷阱裡!”

彼岸花幽幽歎了口氣,難得生出一絲悲愴:“眼下龍脈已毀,這雪……怕是輕易停不了了。”

阿沅眸光沉靜看著颶風卷著霜花襲向她又轉眼消融於咫尺前:

“所以…這場雪你我都難辭其咎。不光是為了救沈易,不光給上神大人擦屁股,也是給自己擦屁股不是麼?”

彼岸花一頓,終沒再說出製止的話。

主人沒說錯,即便非他們所願,可禍也從他們而起。修煉再厲害又如何,天道也會狠狠記上他們一筆!

真愁死個人!

彼岸花兀自苦惱:“龍脈不穩不光致四時紊亂,更重要的是會導致邪氣四溢,惡鬼橫生……”

阿沅提步走到被冰封的母子冰雕前,那埋首在母親肩頭、稚子的表情是如此的真實而驚恐,阿沅忍不住伸手去觸碰,眉頭高高聳起:

“他是……看見了什麼還是……”

“主人彆碰!”

登時平地竄起一條由千萬雪花構成的雪龍,自下而上將阿沅完全吞沒的架勢竄上蒼穹,陡的一頂蓑笠破空而出,將雪龍攔腰劈成兩段,萬千雪花瞬時墜了下來!

阿沅正欲拔腿就跑,忽然冰雕四裂露出躲在冰雕後的將自己蜷成一團的農家少女,兩頰是一團高原紅,聲音怯怯帶著哭腔:

“救……救我……”

阿沅一愣,平地雪花紛飛又竄起數十條雪龍襲向她!

“主人!”

霎時冷光一閃,劍氣如汪洋滌蕩。

劍匣破,舞蛟龍②。

數十雪龍眨眼間被齊齊斬下龍首!

青年執劍而立,霜花如瀑墜於身後。他豁然抬眸卻沒見到想見的人,而是飛來藤蔓卷著一女子的腰肢推到他麵前便倏然回收,女子踉蹌的跌倒在地。

季陵看向藤蔓回收的方向,看向那奔向群雪龍狂舞的小小身影,臉色霎時變得鐵青:

“阿沅!”

阿沅頭也不回,遠遠隻拋下一句話便足不點地得衝向那雪龍狂舞處:

“交給你了,照顧好她!”

很快小小的身影便被狂亂的飛雪吞沒。

季陵執劍的手勃發出根根駭人的青筋,俊容更陰沉的可怕,正欲飛身前去,一道清冷的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熟悉嗓音撞進腦海裡:

【我不是當初那個我了,我此刻就站在你麵前,而你還活在三年前。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赴皇都去救書生,我是很感激你幫我,但是你如果還用以前的目光看我,你如果還不能平等直視我的話,請你離開吧,我不需要你。】

他生生止住腳步,長劍於厚重的雪麵上劃下深刻劃痕。

身側忽然傳來一道尖叫聲:

“少俠,救我!”

他吐出一口濁氣,濃如墨的桃花眸深深看了眼雪龍狂舞處,指尖的手緊緊攥著,指骨泛白。複閉了閉眼,轉過身不再看,一手將跪地的農家女拽起,劍氣所到之處,隨著颶風舞動的雪龍儘數被絞殺殆儘!

農家女目光怔忡的看著青年俊美無儔的側臉,兩坨高山紅更豔了一分,隨著青年冷光掃過,她冷不防打了個寒顫,連忙垂下頭顱不敢再看——

那廂尚未靠近風暴中心的阿沅,甚至來不及調動周身靈力支起屏障,身上的蓑衣已然被利刃似的颶風攪得粉碎。

發絲、眉梢、長睫、眼梢俱覆了層薄薄的雪花。

數條雪龍繞著她漸漸彙聚成一條通天巨龍,颶風攜著冷雪冰霜圍著她飛舞著,刺骨的冰淩甚至在她臉上、胳膊上劃下細小的傷口,金色的血液淌了下來,沒入殘雪中。

她卻異常冷靜,單手抹去臉上滋出的血漬,忽然開口:

“直接打架比單純的調動靈力能更快的掌控靈力吧。”

彼岸花:“當然。”

阿沅嗬出一口白氣,貓瞳深了些:“能快多久?”

彼岸花也不是很確定:“三個月?兩個月?一個月?十天半個月唔……”

阿沅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下一秒眉心花印燙金一亮猶如火燒,雙手掌心蔓延出粗壯藤蔓,藤蔓之上是密密麻麻躍金的刺。

長睫之下,貓瞳深處仿佛燃起兩簇火焰,熠熠生輝,周身血液隱隱沸騰,帶著一絲隱蔽的興奮,麵上卻不動聲色:

“打得越多恢複的越快是吧?”

“是這個意思主人。”

“好。”阿沅貓瞳眯了眯,歪了歪頭活動下筋骨,下一瞬足尖點地飛躍而起,“走了!”

藤蔓與雪龍相絞,風雲變色。

漫天霜雪下,金光乍現,隱隱有沛然龍鳴之聲。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

②出自李賀《上之回》

第158章 158 ◇

◎“我按你說的做了,你是不是也該聽我一次?”◎

——

許久, 過了整個晌午也可能隻過了短短一個時辰那麼長。

阿沅仰躺在厚厚的殘雪之上,掌心的藤蔓一點一點的縮回體內,她身上遍布細小的傷口, 點點金色的血液滲進身下的白雪之中。她甚至連支起屏障的微末力氣也沒有了, 亦或是……懶。

懶得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了,就這麼仰躺著看著漫天白雪紛飛, 任冰冷的雪浸透她本就單薄的衣衫。

此刻漫天狂舞的雪龍儘散, 雪花仍然下著卻沒有那麼烈了。在她的視野中, 雪花降落得是那麼的慢,她怔怔的看著, 看著雪花由小變大, 直到恰好落在她袒露的細小傷口之上, 激得她齜牙咧嘴輕嘶了一聲,不過那低低的呼痛聲在最初的驚痛之後陡的化作痛快的笑,她已經記不清有多久了, 有多久沒有像今天這般痛快的笑過了!

好像所有的不開心、所有的壓力、所有的酸甜苦辣都隨著這一通蠻力全發泄了出來,真暢快!!!

真開心啊!!!

她笑著笑著牽動了身上的傷口,又是痛又是說不出的爽利, 最後竟然笑出了淚,笑聲悠悠揚揚飄蕩在廣闊無垠的雪地之上。

許久許久, 終於笑不動了, 也許終於覺得冷了, 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胳膊輕輕抽著氣。

“你滿意了?”

她一頓,長睫飛快眨了眨才抖落掉霜花, 定睛才看清來人, 季陵。

他居高臨下, 眸光黑沉定定的看著她, 下顎繃得緊緊的,眸中湧動著她看不懂的情緒,似怒又似隱忍又有掙紮,最後歸於一片暗沉的黑。也不知就這樣看了她多久。

而農家女就躲在他身後,一臉驚惶的模樣,不僅不敢說話,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阿沅:“……”

阿沅臉上的笑意淡了一些。她輕嘶著從雪地上掙紮著站起,她知道她確實……任性了一點。季陵要罵她也是應該的,彆說季陵了,若是時雨姐姐在此肯定要把她罵個狗血淋頭的。她都準備好迎接這廝的冷嘲熱諷了,沒想到他卻不再說了,而是兜頭扔下他寬大的外衣,其上還有他殘留的熾熱體溫,恰好將她完完全全的包裹其中。

阿沅愣了下,其內尚還殘留的炙熱體溫令她渾身不適,下意識抓住衣衫就要還給他,季陵終於又開口了,聲音在極力克製之下顯得硬邦邦的怪異:

“我按你說的做了,你是不是也該聽我一次?”

阿沅看了眼躲在他身後的農家女孩,初見兩坨高原紅,現在也是,是真的一角衣衫也沒傷到。而她被冰淩刮得一身白裙破破爛爛的,她倒吸一口涼氣,麵上飄紅,她居然現在才發現!

當即乖巧的縮在他外袍下不動了,有些難為情:

“……謝了。”

不論是這衫衣裳還是農家女,還是——他決定和她一同前往皇都救沈易,全部都是,她真的感激他。

季陵抿著唇不答,卻忽然屈膝跪坐於她身前,伸手便撫向她臉上的傷,阿沅猛地後仰拉開距離,貓瞳圓滾滾瞪著他:

“你要乾嘛?”

季陵麵容冷峻,眉間聳成一道小山丘,從頭到尾就沒撫平過。他在氣,氣她為何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明明從前那麼嗬護身體,一道細小的傷口都會偷偷藏起來哭半天,明明……

他雙拳緊握,終遏製不住勃發的怒氣,額間鼓起青筋:“身體還沒好全便想逞強了?!你知不知道雪地裡傷口未愈失溫的後果是什麼?!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沒來……”

他忽然頓住,指尖僵在原地,隻見阿沅身上浮現一層淡淡的金光,遍布的細小傷口已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主人,你比之前更純熟了!”

金光消失,阿沅怔怔看著自己完好的掌心,恍若點點星光盈滿雙瞳,喃喃著:

“我能感覺到身上好像……好像有無窮的力量,它好像……不再排斥我了……”她一頓,抬眸盯著咫尺的季陵,似乎想到了什麼,雙眸鋥亮,“我…我怎麼現在才想到!季陵,你打我吧!”

季陵長睫飛快的一顫,僵在半空的指尖落了下來。雙眸晦暗,嗓音好似被沙礫磨過般嘶啞:

“……為什麼?”

“我拿那些小妖練手要練到什麼時候?直接和你打不就行了!該死的,我怎麼才想到!”阿沅一把抓住季陵的手,雙眸亮的驚人,“你打我吧!不,我和你對打!你不用擔心會傷到我,我很強的!講真的,你體內的靈力還沒我渾厚,我可能會輸一次、兩次三次……但十次!最多十次!我肯定不會再輸你了!”

阿沅眸光鋥亮仿佛裝了滿天星辰,季陵卻看著這樣的她陡的抽回了手,站起身。

阿沅一愣,連忙跟著站起來,然而才起身一點兒,披在身上的衣衫就跟著往下滑,她低叫了一聲又隻能縮回寬大的衣袍內,瞳孔微張,不能理解:

“怎麼了?”

季陵抿唇不答,俊容蒙上一片陰翳,垂於身側的雙手緊緊攥成一個拳,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我不打女人。”

阿沅:“……”

“………………”

原來是不能理解,現在是覺得不可理喻,氣都氣笑了:

“哇……你要我掰指頭數你都除了多少女妖嗎?隻是……隻是讓你和我過過招練練手,這都不行?”

季陵不答,但抿到發白、死都不肯再張開的唇無疑暴露了他的回答。

阿沅咬唇,兩手攥著他的外袍,同樣沉默了下來。

難言的、尷尬的沉默蔓延開來,最終還是農家女打破了死寂。

她從季陵身後鑽出來,將背上的包裹抱在身前,怯怯道:

“我……我這兒有換洗的衣物,如果恩人不嫌棄的話……”

阿沅眼一亮:“當然不會!”

農家女靦腆的笑笑,抱著包裹上前,季陵見狀偏過頭本欲走遠,農家女突然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聲淚俱下:

“奴家家在皇城腳下,此次探親不想途遭劫難。我知前路凶險,求恩公們……求恩公們捎我一段路,今生無以報答,來生必結草相報!”

第159章 159 ◇

◎在她說出“你彆找我了,求你了”,他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農家女有個很可愛的名字叫“小桃”, 且年紀與阿沅相仿,兩頰紅撲撲真像桃子一般,既然目的地一致, 阿沅想也不想便同意了, 況且有小桃在,真是太棒了, 她和季陵就不會那麼尷尬了。

這是她想當然的想法, 事實上是……

更尷尬了。

自晌午之後, 阿沅便和季陵不說話了。若非必要的話,全是靠小桃這個傳聲筒, 當然, 他們也沒有什麼非說不可的話。

“不說話最好。”

阿沅靜靜盯著火光些微的篝火出神, 眸光沉靜,沒什麼表情——

是夜,篝火前隻有她和小桃二人。

此刻她身上穿著繡著大紅花的厚襖子, 雖然觸手有些粗糙,但從頭到腳都包裹密不透風,尤其在篝火的炙烤下說不出的熨帖舒適。她蔥白般的十指於篝火之上, 掌心散發著淡淡的金光,金光之下那微弱的火光轉眼又熊熊燃燒了起來, 在漫天鵝毛般雪花的映襯下說不出的暖意, 好像這漫長的冬夜也沒有那麼冷了。

阿沅忽的歪過頭, 微揚著下顎,望著身側的小桃笑:

“很舒服, 我很喜歡, 謝謝你啊。”

火光映紅了她半邊側臉, 連臉頰上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貓似的眼仿佛點綴了滿天星辰, 琥珀色的瞳仁淺淺映著她的輪廓,小桃怔了下,傻傻道:

“你是……仙女嗎?”

阿沅愣住:“……啊?”

小桃驀的小臉通紅,本就兩坨高山紅似的臉頰好像燒開鍋的爐子,火紅之餘都快冒煙了,支支吾吾不敢看阿沅:

“我……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了…就、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樣……太好看了……”

女孩反反複複隻有“好看”二字,阿沅愣了會兒忽的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小桃腆著臉,搔了搔腦袋,倆女孩四目相對都笑了起來。

“你也很可愛啊!”阿沅笑著,餘光瞥見一旁折疊完好的白袍,臉上笑意收斂了些,忽然道,“你……可以再幫我個忙嗎?”

小桃雙眸微亮:“你說你說。”

隻見阿沅附耳和小桃說了些什麼,小桃轉頭瞥了眼不遠處的某人,猶豫著點了點頭。

——

小桃硬著頭皮走向不遠處,遠離篝火,猶如一塊玉石佇立、隱匿在暗處的季陵。

他背對著身,身姿如鬆,不知在乾什麼,也不知在想什麼。

雪落了他滿肩。

她深吸進一口夾著細碎冰淩的寒氣,方才覺得沒有那麼緊張了。手上捧著的是小心翼翼疊好的外袍,本以為做好了準備可甫一見到季陵便心慌意亂全忘了,雙手捧著外袍發著顫,頭顱低低的,恨不得埋進雪地裡:

“這、這是你的衣袍,阿沅姐姐說…說還你……”

等了會兒沒有等到回應,小桃頓了下,猶豫著抬眸覷著他:“季大俠……”

青年終有反應,卻是將右手負在身後,眸光一掃,小桃驀然打了個寒顫還未說完的話便咽了進去。

季陵淡淡的眸光落在她手上疊好的外袍微微一頓:

“不要就扔了吧。”

隨即轉身徹底走進暴雪肆虐的暗中。

“季大俠……”

小桃情不自禁追上前一步終還是停住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濃墨般的夜色中。

她怔怔看著,緩緩嗬出一口白氣。垂著頭正欲回去呢,忽然見雪地上似乎有什麼東西。

她定睛看了會兒,彎腰撿了起來,卻是一團皺巴巴的紙。

她將紙團撫平,居然是隻紙鶴,其上還有濃墨點綴的眼珠呢。她微微一頓,再次看了看季陵消失的方向,那無邊的黑,抿了抿唇將紙鶴小心收進懷裡,悶頭跑向篝火處。

在少女走後,終於沒了人氣。

一道由雪花卷起的小小旋風忽而騰地急速旋轉著,轉瞬又隨著寒風消失無形——

第四天、第五天,兩天時間很快過去了。

阿沅、季陵、小桃一行三人又踏上了前往皇都的路程。

這一路都是阿沅衝上前削各種各樣妖怪的腦袋,小桃則全權交由季陵保護,一行人禦劍飛行速度極快,一日的光景便快到皇都的城門下。

不過期間也爆發了史無前例的爭吵,第四日季陵尚且忍住了,等到第五日入了夜,見阿沅拖著累累傷痕的身軀還要往皇城的方向前行時,額間鼓起駭人的青筋,終於忍不住直接從長劍上跳下,大步走到她身邊,大手抓住她的胳膊,這是他們冷戰後第一次對話:

“你不要命了?!”

阿沅早已殺紅了眼,見被人抓住胳膊第一反應便是掌生荊棘藤蔓朝來人甩去,因她除了太多的妖消耗了太多的靈力被季陵抬手輕而易舉就化解了。

她悶哼一聲,機械的反手又甩出一道藤蔓,直到看到抓住她胳膊的是季陵才木愣愣地頓了下,高舉過頭的藤蔓隨即垂了下來:

“……是你啊。”

季陵濃黑的眸盯著她,胸膛上下起伏幾個瞬息後才緊繃著臉道:

“你需要休息。至少…”季陵頓了下,背在身後的另一隻手握得緊緊的,“至少休息一晚。”

阿沅登時皺眉:“不行!馬上就到皇城了,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停下?我必須……”

倏然疾風掃過,是妖氣化作冰淩混在萬千飛雪之中破空而來,短短一瞬、甚至連阿沅尚未眨眼之際就被季陵單手抓住冰淩,兩指一捏便在她瞳孔的咫尺之前碎成了無數晶瑩的細小的碎片,在陽光的折射下絢爛的虹光極快的掠過她清麗的麵龐又消失無形。

她怔愣在原地,後知後覺才想起,她居然……完全沒有發現。

季陵漠然看著她,看著她滿身的新傷加舊痕,看著她耗費靈力太過僵硬地站在原地甚至連指尖也僵直的不能動,可哪怕風雪再大也能靠著本能不斷向前……

他無聲咬緊了牙,抓握住她胳膊的手一緊,吸進體內的寒氣好似化作萬千雪刃搜刮著他的五臟六腑,長睫之下似血紅蛛網爬滿整個瞳仁,嗓音嘶啞中帶著一絲隱隱的不移覺察的顫抖:

“如果是我身陷囹圄,你是否也會為了我……”

恍若年久失修的齒輪突兀卡住,他粗重的深吸一口氣,猝然鬆手,轉眼又變成了那個不近人情的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石人,冷冷盯著她:

“這就是你的決心?想送死就去吧,我不會再攔你了。”

阿沅一怔,本殺紅眼的雙眼漸漸有了焦點,映出季陵一張生人勿進的俊容。

“是啊主人,休息一夜吧。”識海內彼岸花舞著枝葉輕撫著小小的卻綻放著耀眼光芒的金丹,“過猶不及,再這樣下去沒等到皇城,你就倒下了,不值當啊。”

阿沅緊了緊手,雙眸內的紅霧消散了下去,理智回籠,有些歉意有些難為情的吸了吸鼻子:“對……”

“你沒有對不起我任何事。”季陵忽的打斷了她,背過身去走向深林,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我去尋乾柴,你們就在這兒休息吧。”

阿沅下意識點頭:“……好。”

那廂小桃終於鼓起勇氣從長劍上跳了下來,小跑到阿沅身邊:“阿沅姐姐你沒事吧?”又看了看季陵遠去的方向,急道,“季大俠是不是……生氣了?”

阿沅漫不經心“嗯”了一句:“也許吧……嘶。”

本卯足了勁往前衝來著,驟然停下之後疲憊感和疼痛感排山倒海而來,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就那麼仰躺在厚厚的猶如棉絮般的積雪上,閉上眼恍若要睡了過去。

小桃兀自急的轉來轉去:“阿沅姐姐難、難道不用……不用去追季大俠嗎……”

阿沅睜開眼,一臉茫然:“為什麼要追?”

小桃瞪眼:“太無情了吧!你們不是一對嗎?萬一把季大俠氣走了……”

阿沅飛快眨了眨眼:“……啥?誰跟誰是一對?”

小桃也懵了:“你們……不是?”

兩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阿沅忙支起身子一臉嫌棄:

“他脾氣臭的跟石頭一樣,誰跟他是一對啊!”

“我還以為……”小桃聲音逐漸小了下來,“我還以為你們隻是鬨彆扭……”

“我和他確實不對付……一筆爛賬罷了,沒什麼好說的。”阿沅有些頭疼的揉揉太陽穴,“腿長在他身上,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好啦,我要休息一下,天亮叫我。”

阿沅複又閉上眼躺於積雪上,幾不可見的淡淡金光於身上浮動,修補著她身上的傷痕和損耗過大的識海。

小桃看著阿沅安睡的模樣乖巧的守在一旁不敢說話,可視線不由自主的望向那密林深處……

“想追就去追吧。”

小桃一怔,看向來聲處——仍雙眸緊閉似安睡過去的阿沅,本兩坨高原紅更似燒了起來,支吾著:

“我……我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隻是想表達我的感激之情……”

“那快去吧。”阿沅忽然睜開眼,“明天便能到皇城了,此後山高水遠世事茫茫,不知何時能再見,至少……不要留下遺憾吧。”

不要像我一樣。

阿沅頓了下,隱住後半句沒說。

最後……她和沈易的最後一次見麵……

【你執意要走?我知道你怨我,怨我那日……】

【我不怨你。你想多了,我不怨任何人。我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管你們會不會除掉河底大妖,不知道行屍是否有一天會越來越多,不知道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差還是更好,餘下時光我隻想為自己活,僅此而已,你彆來找我了,求你了。】

在她說出“你彆找我了,求你了”,他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阿沅姐姐?”小桃擔憂地望著她,“阿沅姐姐!”

阿沅一怔,回過了神。

她朝小桃眨了眨眼睛,眉眼柔和宛若春風拂麵,琥珀色的瞳孔裡全是細碎的波光:

“去吧,不用擔心我,我就在這裡等你。”

小桃兩眼微亮,藏於袖內的手攥緊了掌心的紙鶴,重重點了點頭:

“嗯!”

作者有話說:

大家聖誕節快樂!!!!

第160章 160 ◇

◎“季陵,不要踐踏彆人的真心。”◎

夜, 北風呼嘯。

密林深處。

一身材矮小、發須皆白的老叟被人單手扼住咽喉死死摜在樹上!

一時巨樹動蕩,殘留的積雪鋪天蓋地落下,不過震天的動靜很快就被肆虐的暴風雪掩蓋了過去, 好似淤泥覆上新雪, 了無痕跡。

“你……怎麼敢?”來人居高臨下盯著他,劍眉微擰, 似不能理解不可理喻, 又似憤怒到了極點, 漂亮的桃花眼裡全是陰翳和令人心悸的怒火,一字一句猶如刮骨利刃, “你怎麼敢傷她?!”

來人正是季陵。

隨著話落, 他的手一寸寸捏緊, 而他掌下之人——可憐的灰發老叟,被季陵扼住的咽喉居然生出一道裂縫,隨著季陵力道越重, 裂縫蔓延至全身,老叟從頭到腳、小到一根頭發絲居然都是冰淩做的。

恐怕季陵再用力一點兒便碎了。

這是隻有暴雪天才會出現的邪祟雪妖,本體為怨氣幻化而成的冰淩, 專吃那些落單的風雪夜歸人。

“老朽…老朽都按您的吩咐行事,儘量拖住她了, 隻是……隻是這丫頭太厲害了……我等實在拖不了多久還傷了許多兄……老朽若、若不下狠手, 隻怕……”

季陵神色陡然陰鷙, 一用力居然直接將老叟摜進樹乾裡!

登時老叟再無人形,化成一整塊巨大的冰淩, 寸寸碎裂!

季陵聲音很冷, 字字帶著嗜血的氣味:

“我幾時允你傷她……”

“季大俠……”

倏然, 身後傳來一道怯怯似小貓的聲音。

季陵驀的一僵, 幾欲將老叟整個掐成齏粉的手停住了。

可由於風雪太急夜色太深,兼之兩人相隔甚遠,小桃一路尋來已然費了不小功夫,找到他時氣喘籲籲的腰都直不起來,好半天才喘勻了氣,卻見季陵半天不動,有些不確定的看著他:

“季大俠……是你嗎?你在……乾什麼?”

恰時暴風卷著烏雲而來,恰好在季陵上方落下一塊陰翳,小桃更瞧不清了,等了會兒才等來季陵的聲音:

“乾什麼?”

很冷漠的聲音,就像他的人一樣。

小桃一頓,繼而攥緊了掌心的紙鶴,深呼吸一口,寒冬好像也沒有那麼冷了。

隨著呼嘯的風傳來她細碎的、雖然有些顫抖,但字字句句都是清晰的,甚至因為過於小心翼翼就像寒冬盛開的小小梅花……不,少女心事不論何時都是可愛的。

“季大俠,明日便要到皇城了,我……我還沒正式向你道過謝,謝謝你一路保護我,謝謝你次次護我周全……”

黑暗中傳來季陵不耐的聲音:

“說完了?”

女孩一怔,指甲掐進掌心裡,然而阿沅姐姐的話同樣響在她耳畔:

【至少……不要留下遺憾吧。】

她咬了咬下唇,垂下頭顱,憑著一股莫名生出的衝動和前所未有的勇氣繼續道:

“我……我……我喜……”

倏然冷風迎麵而來,冰冷的衣袂拂過她的臉色又落空,她一怔,是季陵擦過她的肩走了。

毫不猶豫走了。

她怔愣了好久,直到再也看不到季陵的身影,直到雪麵上隻剩下她一人才失落的蹲了下來,抱著雙膝小聲哭了起來。

而季陵——

低頭看著隻餘殘雪和些許細碎冰淩的掌心,複又將手背於身後,緊緊攥成一個拳,臉色陰沉得可怕——

阿沅守在篝火前等了好久,沒等到小桃,反倒先等到了季陵。

她看到季陵後一頓,又往他身後望了望,始終沒看到小桃的身影,眉頭微蹙:“怎麼隻有你一個人?小桃呢?你們不會……”阿沅瞪大眼睛,“你們不會根本沒遇到吧?”

季陵倒是神色坦蕩,見她身上的傷差不多好了七七八八,暗自鬆了口氣,不過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烏沉沉的眸光落在她身上,聲音也是淡淡的,沒什麼起伏:

“哦,遇到了。”

阿沅問他:“那人呢?怎麼不一起回來?”

季陵擰眉:“為什麼要一起回來?她回不回來與我有什麼關係?”

阿沅氣結:“怎麼會沒有關係!一點都不會憐香惜玉嗎?人才和你……”阿沅驀的一頓,卡住了。

好險好險,差點說出來了!

萬一小桃還沒表白心跡,她不就賣了小桃了嗎!

“和我什麼?”季陵眉間擰得更深了,緊盯著她不放,“你想說什麼?”

“咳…沒什麼……人還是小姑娘,這天寒地凍的,你就不能送她回來嗎?”她掩飾性低咳一聲,轉而旁敲側擊道,“她就……沒跟你說什麼嗎?”

季陵濃黑的眸微微一動,靜默了一會兒,緊擰的眉頭落下濃重的陰翳,緊盯她的深邃的桃花眼顯得有些莫測。

阿沅莫名被看的毛骨悚然的,擺手:

“算了,當我沒說。明早還要趕路,早點休息吧。我自己去找她。”

話落她徑直走去,然而,季陵卻不肯放過她。

擦肩而過的瞬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怎麼,上次將我推給阿姊,這次又要將我推給這個農家女麼?”

笑聲既啞又帶著自嘲,還有股揮之不去的寂寥和孤寂。

阿沅倏然站定了腳步。

她知道他一直都很聰明,甚至聰明的可怕。

她默不作聲了一會兒,才側眸看他,眉頭緊蹙全是責備:

“人家不叫‘農家女’,人家有名字,她叫‘小桃’。你護了她一路,難道連她叫什麼都不知道嗎?”

“她姓甚名誰與我何乾!怎麼,你就這麼想擺脫我?”他笑了,一手狠狠攥著她的腕子,笑容邪肆又瘋狂,濃黑的眸燃著暗火似的滔滔恨意,“阿沅,你當我是誰?我是搖尾乞憐、渴求你施舍一點愛意的狗嗎?還是你覺得隨便來個阿貓阿狗向我施舍愛我就該……”

“啪!”的一聲,季陵英俊的臉被打的偏了過去。

他本恨意滔天的俊容有片刻的凝滯。

玉白的臉頃刻浮現清晰的五道指印。

阿沅這一巴掌扇的一點不含糊,甚至自己掌心也火辣辣的疼。

她盯著季陵被打偏的俊容,胸膛微微起伏片刻後才冷冷道:

“我以為,你會和三年前不同。我以為你多多少少長進了一些。”

季陵一頓,忽又聽見阿沅低低輕嗤了聲,“果然,你還是老樣子。還是那麼——人憎鬼厭。”

話落,季陵長睫蝴蝶振翅般的一顫。

阿沅落在半空的手緩緩收回,緩緩吐出一口氣,最後看他一眼,隻說了一句:

“季陵,不要踐踏彆人的真心。”

一瞬間,季陵瞳孔微縮,整個人僵立在原地。

連阿沅走遠了也不曾發覺——

阿沅是在尋小桃的途中和小桃迎麵撞上的。

小桃甫一看見她,兩眼微亮:“阿沅姐姐,你是來找我的嗎?”

阿沅眼尖的看到她微微紅腫的眼皮,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卻是抬手揉了揉她的發,笑著問她:

“有好好傳達你的感激之情嗎?”

小桃一頓,繼而重重地點了點頭:“當然!隻是……”她有些難為情的撓了撓麵頰,“隻是我的聲音太小了,季大俠可能沒有……”

“那不是你的錯。”阿沅重重揉了揉她的發,在她耳邊大聲道,“風聲這麼大沒聽見也是正常的吧! ”

小桃怔了會兒,重重點了點頭:“嗯!”

阿沅攬過小桃的肩,卻見她不動,而是拿出一方帕子遞到她麵前。

阿沅拿過帕子,微微一愣:“這是什麼?”

小桃盯著阿沅掌心的手帕出神,忽而扯唇一笑:

“我就不該奢望不屬於我的……阿沅姐姐,你幫我丟了吧。”

阿沅沒有問她為什麼,卻是道:“我帶你走吧。”

小桃愣住:“什麼?”

阿沅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我不是有意看的,是你的婚書就恰好夾在你送我的這件襖子裡……哎呀,這些都不是重點!”她抓住小桃的手,言之切切,“那什麼張大官人大了你足足二十許的年歲算哪門子良配?你彆嫁他,我帶你走吧!”

小桃看著阿沅好一會兒,才喃喃著:

“阿沅姐姐原來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婚約在身,卻仍然縱容我的妄念……阿沅姐姐你難道…你難道不覺得我有悖婦德……”

見小桃羞慚的恨不得將頭埋在雪地裡,阿沅當即道:

“這有什麼的!情竇初開人之常情!你即便嫁做人婦為他人動心又如何?殺人放火了麼?況且你還沒嫁做人婦呢,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今兒彆說是季陵,即便是天皇老子我也支持你說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忘了我給你說過最重要的事是什麼了嗎?”阿沅用食指看似用力實則輕輕點了下小桃的額,故作生氣道,“是不要留下遺憾啊!”

“阿沅姐姐……”小桃怔怔的看著阿沅,嘴巴扁了又扁,最後忍不住撲到阿沅懷裡放聲大哭。

阿沅一邊撫著她的發一邊安撫著她:“好了好了,從現在開始你就跟著我,隻是我此行凶險,明天到了皇城先給你找個落腳的地方,你就彆再回……”

“不……”小桃退出了阿沅的懷抱,也拒絕了她。她笑著搖了搖頭,抹去了臉上的淚,“我是自願的阿沅姐姐。張大官人……很好,很好。前幾年鬨饑荒都虧有了他的接濟,我和爹娘才僥幸活了下來,他的恩情……我幾世也償還不上,唯有以身相許。沒有任何人逼我,是我自己想嫁他的。”

阿沅攥緊了拳:“可是……”

小桃牽起了她的手,眼睛彎成兩道月牙,歪著頭看著阿沅笑:

“阿沅姐姐這一路我都很快樂,沒有任何遺憾了,真的。”

阿沅頓了下,將未儘的話咽了下去,終究隻是摸了摸她的發。

——

兩人親昵地手挽手一同回營地,卻見季陵就站在篝火前沉默的看著她們,似乎……等了她們許久,肩上堆積了一層厚厚的雪。

看到季陵一瞬,阿沅立時便擋在小桃身前,哪知季陵隻是淡淡的掃了她一眼,便將視線望向她的身後,語氣雖然略顯生硬但仍是謙遜的:

“我可以和你聊聊麼?”

小桃駭了一大跳,手猶豫地指著自己,還是不大相信:“我……我嗎?”

季陵毫不猶豫點了點頭。

小桃愣住了。

倒是阿沅在最初的愣神後反應極快,用肩膀輕輕撞了下小桃的,在她耳邊輕聲道:

“去吧,沒事的。”

在阿沅的鼓勵下,小桃抿了抿唇,這才走向季陵,輕輕點了點頭——

阿沅走的遠了些,給兩人一些空間。

篝火在身後劈裡啪啦作響,季陵冷不丁向女孩微微頷首:

“對不住,我不該如此無禮輕怠於你。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消氣?”

小桃怔了下,話都說不利索了:“不不不……使不得使不得!季大俠你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該是我向你致歉才是啊!”

“那麼你是……”季陵抬眼看她,“原諒我了?”

“當然!不……您是我的大恩人,從何談起‘原諒’呢?您快彆折煞我了!”

季陵終於站定,似鬆了口氣:“那就好。”

小桃才是狠狠舒了口氣,然而氣還沒喘勻呢,又見季陵一雙濃黑的眸極其專注的盯著她,認真得可怕:

“接下來你無論說什麼、說多久,我都會認真聽、認真回答的。”

小桃:“……”

小桃驀的捂嘴笑了起來。

季陵眉頭微蹙,問她:“為什麼笑?”

“我想要的答案你已經給我了,我沒有遺憾了。”小桃已經沒有之前那麼害怕他了,笑著覷著他,試探道,“季大俠你……喜歡阿沅姐姐吧?”

季陵微微一頓,負於身後的手緊了緊,緊盯著她的濃黑的眸輕而堅定的,點了點頭。

小桃咧嘴:“我就知道!”緊接著又不甚其解的問他,“你既然喜歡阿沅姐姐又為什麼不能和阿沅姐姐好好說話呢?”

季陵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開口,隻是還未出聲便被小桃截了話頭:“你可不能糊弄我,你忘了你答應我接下來會認真回答我的嗎?”

季陵:“……”

青年沉默的像個雕像,就在小桃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終於開口了,低沉的嗓音微微澀然,好似一曲蕩氣回腸的古箏後隻餘二三音節的單調古韻:

“……她恨我。”

短短三字有道不出的寂寥。

季陵難得多說了一句,吐出的白氣猶如一尾遊向夜空的魚,悠悠揚揚在漫天的雪花中穿梭: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話落的同時,白魚寂滅在蒼穹,呼嘯的夜風似乎也靜了下來,一時靜的似乎能聽見雪花落下來的聲音。

小桃忽然開口:“季大俠你有像現在這樣像跟我道歉這般,向阿沅姐姐道過歉嗎?”

季陵一頓,僵硬著的身軀,聞言猶如年久失修的齒輪緩緩側首看向小桃。本晦暗的雙眸如星辰寂滅的蒼穹,卻在小桃接下來的話語中一點點點亮,至最後仿佛天下星光都彙聚在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裡。

小桃不好意思的搔了搔腦袋:“其實我也不大懂,不過就像阿沅姐姐今夜問我有沒有好好傳達我的感激之情,現在我也借花獻佛問問季大俠——你有向阿沅姐姐認真道過歉嗎?你的心意有好好傳達到阿沅姐姐那兒嗎?”——

遠遠的,阿沅一個人拿著一根樹枝在雪地上畫著玩兒。

等回過神時,已經寫了幾乎滿滿一地的“沈易”二字。

幸好四周沒人!

丟死個人!!!

她臉一紅,掌心登時綿延出丈長藤蔓,藤蔓往雪地上一抽,登時乾乾淨淨,沒有任何痕跡了。她尋思著兩人差不多也該結束了,丟下樹枝,匆匆將小桃方才給她的帕子收進懷裡,冷不丁一道聲音從帕子裡傳了出來!

“阿陵……阿陵!”

阿沅駭了一跳,手一抖,帕子落在地上,露出一個小東西,她定睛一看,是小小的、有些許褶皺的紙鶴躺在雪地上,其上還有墨點就的小小眼珠。

紙鶴墨點就的眼珠盯著她,折了半隻的翅膀仍掙紮著挪動著,嘴巴張合著口吐人言:

“阿陵,你在何處?”

阿沅雙眸陡的鋥亮,是時雨姐姐的聲音!

“我和月兒尋你多日你為何隱去蹤跡叫我遍尋不得?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已經找到阿沅了?我明明已告之於你萬千行屍已湧入皇城腳下,皇城岌岌可危,而你卻不斷偏移路線離皇城愈來愈遠……”

阿沅一怔,愣住了。

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紙鶴那雙眼仍盯著她,字字句句分外清晰,隻可惜紙鶴損毀太過隻能機械的傳達剩下的隻言片語:

“你在想什麼?你要做什麼?你還記得初入江湖之時在燃燈佛大師麵前立下的誓……誓言麼……你……你說……”

紙鶴於雪地上顫抖了幾瞬,終於不再動了,如普通的紙鶴被冰雪浸濕,墨點的眼洇濕成一塊淺淺的臟汙。

阿沅愣神之際忽而耳尖微動,厲聲道:

“什麼人!”

掌心藤蔓應聲而出,電光火石之間,藤蔓直直插進雪地裡!

雪地內驟然爆發一道蒼老而尖銳的慘痛聲:“啊!”

緊接著於她眼前,那巨大的雪團快速消融,換作一塊人形冰淩最後又化作一灰發老叟。老叟的心窩恰恰被她的藤蔓鎖住,釘在原地似的不能動彈。

阿沅愣住:“你是……”

老叟一邊疼得哆嗦一邊苦笑著:“鬥了這麼些天,姑娘這麼快就不認得老朽了?”

話落的同時,妖氣懾人,發須接化作了泛著冷光的冰淩。

——

與此同時,季陵尋來了。

他等不及了,所以他尋來了。

他也該尋來的,既然阿沅不來找他,那他來尋她好了。

一路上小桃的話不斷在他耳邊循環著回蕩著:

【你有向阿沅姐姐認真道過歉嗎?你的心意有好好傳達到阿沅姐姐那兒嗎?】

該死的,他怎麼才想到!

他居然從來沒有好好道過歉!

無論阿沅是否會原諒他,無論這個遲來的道歉是否會讓阿沅更加厭惡他,他都要完完整整把他的歉意、他的愧疚、懊悔,還有他藏在心裡的、從未宣之於口的自憐、自負、自大還有渴慕,他對她深深的、幾乎灼燒自己的渴求、思慕全部通通都告訴她!

季陵本腳底生風般的疾走倏然頓住,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此刻就在他麵前不遠處。

他渾身熱血沸騰幾乎到了頂點,再也無法忍耐一分一秒,雙手握拳,手背青筋畢露,竟直接脫口而出:

“阿沅我……”

阿沅驟然轉身,長袖一揮,老叟便被甩在他腳邊,苟延殘喘。

阿沅冷冷凝著他,質問他,本吳儂軟語般的嗓音前所未有的冷漠:

“你一直在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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