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151 ◇
◎“嘖,不經嚇。”◎
夜深了, 客棧內最後一點燭火也要燃儘了。
阿沅在原地等了許久,也想了許久。
首當其衝便是要解去她身上的蛇毒。她身上的蛇毒積累日久,不僅靈力全失, 而且手腳俱是軟綿綿的, 甚至都比不上凡間女子。
此刻她很懵,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雖然她知道一定要做些什麼, 但是太被動了, 完全找不到合適的時機。
她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跑了出去, 應是摩柯阻止了他,可是她也不敢就這樣冒然追出去。畢竟她現在沒有靈力傍身, 也喚不出彼岸花, 彆說摩柯了, 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常人也能將她擄了。
她現在手握剪子蜷縮在木門後,心裡一片茫然,居然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忽然門外傳來敲門聲, 阿沅心神一凜,握緊了手裡的剪子。
等一會兒,屋外傳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一道明顯壓低的嗓音,輕聲對她說:
“姑娘, 姑娘!快隨我來。”
這……這不是摩柯的聲音。
阿沅皺眉:“你是誰?”
“姑娘, 我是店小二, 我來救你!”
阿沅愣了一下:
“救我?”
“姑娘不要怕。那妖僧對你做的我們都知道了,我來救你!現下他已經走遠了, 姑娘這就與我走, 最為安全!”
阿沅猶豫了下, 她原先確實是想向這位店小二求助的。通過彼岸花的香氣吸引他的注意, 不過現在她不這麼打算了。
眼下摩柯被黑蛇操控,殺人不眨眼的,她不想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可那頭店小二越加催促:“姑娘,馬車已經備好了,莫要再猶豫了,再猶豫的話,妖僧怕是要追來了姑娘!”
或許……能借助這個店小二逃離摩柯也不是不可能?
等把蛇毒解了,再來尋求怎麼將摩柯和黑蛇的分離之法未嘗不可。
阿沅咬咬牙,也罷,推開了門——
深夜,深潭。
死寂的湖麵忽然起了波瀾,一個人從水麵裡鑽了出來。
是摩柯渾身濕漉漉的從深潭中間走了出來。他赤紅的豎瞳漸漸消失,紅霧散儘露出一抹幽深的紫來。
周身的青麟也都褪了下來。
他沒死成,也終於冷靜了下來。
他拖著濕漉漉的黑袍走上岸,且一直向前走。
現在的他是摩柯還是冥蛇,他不知道。又或許……不那麼重要了。
這就是他。
他走的極慢極慢,黑暗之中,挺拔的鼻梁嗡動著,許久,他停住在某一地方彎下腰,於一草叢中撿起一條絲帶。
他手指摩挲著,絲帶沾染上了泥汙,所幸沒有被地上的碎石割裂,他微微鬆了口氣。
他本想係在眼上,忽然有人阻擋在他麵前。
他隻好將絲帶規整的疊好,妥帖地放在衣領內。
挺拔的鼻梁又嗡動了下。
是夾帶著腐肉的臭味。
他一雙遠山似的長眉微不可見的蹙了下。
是夥夫提著把刀擋在他麵前:
“師父,前方路不好走,還是暫且停在這兒,彆走了吧。”
摩柯點了點頭,拱手:
“多謝。”
年輕的僧人擦過夥夫的肩膀,仍是執意往前走,忽而身後傳來夥夫嘖嘖的讚歎聲:
“好潤的娘兒們兒,美的像山間精怪似的,嘖嘖嘖,好香呐。”
摩柯腳步猝然一滯,恍如年久失修的齒輪,僵硬真緩緩轉過頭,側首看向夥夫的方向:
“你說……什麼?”
夥夫咧嘴笑:“瞎和尚,你可彆跟我說你彆玩過那娘們兒,不錯吧?嘖嘖嘖嘖,爺爺我這輩子就沒嘗過這麼潤的妞!”
摩柯徹底轉過身來麵向他,殘月從雲霧裡探出頭,月光將他的身影拉的長長的,背對著月光,他的俊容藏匿在陰影之中不得見。
夥夫長長歎了口氣:“爺爺可警告過你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闖進來,可由不得我殺生了!”
話落,夥夫提起腰間彆著的屠刀,衝向摩柯,朝他利落地砍了下去!——
客棧外。
那廂阿沅被店小二帶到了客棧外,兩人佇立在一輛略顯寒酸的馬車前良久。
阿沅身上裹著一襲單薄的錦被,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馬車許久:
“有點兒……眼熟啊。”
這不就是她和摩柯乘來的馬車麼!
店小二藏不住事,還未將她帶到馬車上呢,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他獰笑著抓住阿沅的手:“好姑娘,隨了爺,爺帶你吃香喝辣的,一輩子寵著你!”
阿沅:“……”
“…………”
她是萬萬沒想到,事情居然會變成這個樣子,朝著她未曾預料的方向狂奔著。
阿沅有些鬱鬱的想,這世上還有靠譜的男人嗎????
店小二見她沉默,心中更加歡喜,以為是阿沅接受了,他便更加迫不及待的扯過阿沅的腕子將她摟進懷中,要不是阿沅靈力儘失,早就把他大卸八塊了!
阿沅強忍著心中的不適,抽出手:“那啥……我還是不走了,牽連了你多不好……”
店小二裝也不裝了,拔高嗓音:“你跟誰不是跟?難道我還比不上一個瞎和尚?”
阿沅:“……”
得了,怕是不能輕易走了。
阿沅暗自吐了口氣,對他勉強笑道:
“自是……比得上的。這裡怪黑怪嚇人的……不如……我們去馬車上吧。”
見她如此識趣,店小二雙眼陡然明亮:“走走走!”——
深潭邊。
繡著黑色祥雲的長靴很狠踩在夥夫的臉上,碾壓著他肥大的臉,一寸一寸踩進泥裡,血水和泥混在了一處。
“妖怪……妖怪!”
夥夫尖叫著,越來越多的血從他的七孔流下。
將他的臉踩在泥裡的不是旁人,正是摩柯。
夥夫一雙眼被血染紅了,他從尖叫到開始求饒:
“放過我………求求你放過我…………”
摩柯仍然碾著他的臉,一寸一寸混合著骨骼變形的聲音,已經看不出人形了。
摩柯森冷的聲音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
“把你說的話再重複一遍。”
“我、我根本沒碰過她!我、我騙你的……我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
摩柯仍踩著他的臉一字一句道:
“再說一遍。”
“我………不敢了,我…………”
夥夫的臉在摩柯腳下幾乎變形扭曲,求饒的聲音逐漸微弱,而摩柯聲音淡漠聽不出喜怒:
“我最後說一遍,把你說過的話重複一遍。”
夥夫瞪大雙眸,顫抖著唇:“我……我說……那、那娘們兒真……真好……聞……”
倏然夥夫周身的皮肉如蛇皮般脫落,裡麵的骨骼俱化作了粉塵。
摩柯跨過一捧亂衣走了——
馬車內。
店小二摟著阿沅一上馬車內便迫不及待的將阿沅推到車壁上,阿沅順著他的力道懶散的靠在車壁上,垂眸看著店小二急忙脫衣的醜態,一邊將手負在身後去尋車上早已藏好的暗扣,一邊漫不經心道:
“人都在車上了,急什麼?”
“春宵一刻值千金當然急了!”
店小二猴急的將腰帶抽出便撲到了眼前人,本就是夜深,馬車內厚厚的簾子遮擋更是透不出一絲光亮,店小二摟著佳人哪還管得了其他,直接一大口往懷裡嘬去!
冰涼的、黏膩的,不知為何,懷中的暗香一絲未聞到,反而惡臭難聞……
“感覺如何?”
店小二長這麼大從未開過葷,一時雖覺得奇怪,倒也不舍得責怪佳人,心想定是聞錯了!又往懷裡猛嘬一大口!
忽而好像……好像咬下了什麼東西,他抹了下自己的唇,有什麼黏膩軟化的東西在他手裡蠕動……
這麼半天,他已然適應了馬車內昏暗的視線,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條白蟲子!
再一看,懷裡哪是什麼佳人,分明是一個早已腐蝕了半邊臉的屍體!!!
店小二淒厲一聲尖叫正要狼狽跑下馬車被阿沅一手抓住了胳膊。
阿沅睇著他,唇上帶著笑:
“不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麼?不和你的佳人廝磨了?”
店小二早就嚇的腿軟了:“我我哦我我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放我下車……”
早就摩柯奪下這個馬車之時,車夫的屍體就被摩柯藏在馬車內的隔板裡,不想這會兒派上了用場。
阿沅此刻靈力儘失,這點微末力道自然攔不住店小二,不過她也沒打算用蠻力留住他。
她隻盯著店小二頭顱一點一點轉到腦後,轉了一圈回來時,店小二兩眼翻飛,暈了過去。
阿沅鬆手,撇撇嘴:“嘖,不經嚇。”
不過她沒打算放過他。
她一手托著下顎,冷冷的看著暈死的店小二:“再不醒來,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
店小二渾身一顫,不敢看她,馬車內本就狹窄,他縮成小小一團跪在阿沅麵前:
“小的錯了……小的真的知道錯了……求、求……求仙姑饒小的一命……”
“‘仙姑’?”阿沅頓了下,笑出了聲,“好新鮮,你還是第一個叫我‘仙姑’的人。我看你是常在河邊走,沒想到有天遇到水鬼了吧?放心,我不想要你的命。你不是要帶我走麼?走吧,天要亮了,趕馬車去。”
更重要的是,時間耗得太久了,她估摸著摩柯興許快回來了,必須儘快離開!
“小的真知錯了……”店小二哆哆嗦嗦的,一抬頭看見阿沅的臉色,吞吐的話咽了進去不敢說了。
他的手抖成篩糠,聲線更顫的不像樣:“小、小的這就……這就去……”
店小二話未說完,忽然胸口被人以手貫穿了個大洞!
霎時血沫飛濺,店小二雙眼還睜著已然沒了氣息,沉沉倒了下去。
露出身後,被蟲子腐蝕地隻剩半邊臉的車夫的屍體。
原癱軟在地的屍體居然站了起來,麵目猙獰,喉頭響著咕嚕咕嚕猶如野獸般的細碎聲音,貫穿店小二的手,指甲焦黑有寸長。
阿沅怔了下,這明顯是……變成了行屍!
怎麼會突然變成行屍?!
聯想之前他們戰鬥過的行屍大軍,難道……難道製造這些行屍的罪魁禍首就在……
濃綠色的涎水低落,伴著濃烈的惡臭,還有咕嚕咕嚕猶如野獸的聲音,車夫的屍體已然麵向她,除了車夫的屍體還有——店小二的。
店小二本癱軟的屍體也以詭異的、扭曲的姿勢立了起來,麵向她,肌膚尚還是溫軟的,雙眸卻已然綠澄澄的,尤其雙手指甲俱是焦黑、寸長有餘。
不過短短一瞬的時間,店小二居然也變成了行屍。
馬車內本就狹小,被兩個行屍堵在角落更是一絲逃跑的機會也沒了,阿沅認命地閉上眼,等著行屍寸長的指甲貫穿她的胸口,果然行屍喉頭模糊的發出嘶吼聲,舉起雙手向她揮刺來!
驟然整齊劃一的四道骨折斷裂的聲音,阿沅一怔睜開眸,隻見車夫和店小二的雙手關節均以詭異扭曲的弧度向後折,她呆愣在原地,與此同時,車簾被挑開,露出摩柯係著絲帶的一張俊臉,絲帶遮住了眼,卻遮不住眉間深深的溝壑:
“你怎麼樣?沒受傷吧?”
阿沅看到摩柯的一瞬間下意識一凜,而身前的兩個行屍比她反應更快更大,竟然瑟縮著貼著車壁,好似怕極了他。
刹那間,阿沅好像明白了什麼。
摩柯伸過手欲拉她出來,而她無視那隻手,隻對他說:
“原來是你操控行屍,一直……都是你,對麼?”
作者有話說:
番外還是整理後放在最後吧。
150、151幾乎都是大改,辛苦大家最好重看一次,辛苦啦!
第152章 152 ◇
◎“你不當和尚啦?”◎
阿沅話落, 摩柯似僵在了原地,手仍維持著欲拉起阿沅的姿勢。
一旦想通了關竅,她原先想不通的所有的問題和所有的細節就都有了解釋和答案。
她一直在想什麼樣的術士才能煉出如此驚人的成千上萬的行屍, 這麼大的規模, 幾乎遍布整個黃河流域的行屍範圍,時雨姐姐不能、季陵不能、即便空師父也不能, 她見過再怎麼厲害的大能都不能, 這本就是逆天而為的事, 不可能做到的。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事實也同樣證明, 她想複雜了。
她盯著摩柯, 盯著藏在絲帶後的眼, 恍然大悟:“與你將那車夫毒死……是同一個路數吧?你事先將你的血液置入黃河流域,隻要是喝過黃河水的都有可能中了你的蛇毒,他們身上泛青的皮膚就是中了你身上蛇毒的最佳證據!店小二如何中的毒?你事先已經……已經在這片流域也下毒了是麼?是了是了……”
阿沅一邊捋著, 一邊腦袋飛速轉著,原來忽視的所有細枝末節全都串了起來。
“那日在隆穀城,我們皆被困於城中無法出城。空師父、半瞎李都言城中有高人設下鎖仙咒將我們囚於此處, 那時……那時我還以為是隆穀城主,其實是你對麼?是了, 既要能在安全處設下鎖仙咒, 又能不被眾人懷疑, 隻有你……是隻有獨自身處於大牢的你才能做到的。原來……原來我們一直尋找的幕後真凶……是你。是你將那麼多無辜的流民煉作行屍,也隻有你才能做到所有行屍聽從你的號令行動……我說的, 對麼?”
摩柯背對著銀月, 兼之絲帶覆蓋, 她瞧不分明他臉上的神色, 隻見他僵在半空的手略滯了滯,收了回去,從馬車上躍下。
阿沅一頓,連忙跟上,也從馬車上躍了下來,追上身前的那道修長的身影:
“你的目的是什麼?”
摩柯不答,執意往前走,他似乎在搜尋著什麼。
阿沅咬牙跟上去:
“你……你現在是摩柯還是附於摩柯身上的黑蛇?”
摩柯似未聽見,彎腰拾起一片落葉,以指腹擦拭其上的汙泥。
阿沅咬牙,彎腰撿起地上的石子砸了過去:
“說話!”
石子砸中麵前人的肩膀又落了下來。
前麵那道修長的身影終於停了下來,落葉被他收納於袖內。
“是的,都是我做的。”摩柯側身望著她的方向,“強調是我亦或是黑蛇有何用?都是我這副身軀做的不是麼?”
阿沅頓住,咬著唇許久才吐出零碎的字句: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摩柯漠然道,本想再說些什麼,耳朵一動,敏銳的聽到少女駁斥的聲音藏著一絲隱蔽的沙啞,心臟忽地塌了一塊地方,他本想出聲安慰,陡地心臟劇烈一震,他下意識攥住胸口那處劇烈喘息了一下,脫口而出的卻是冷漠至極的聲音:
“你方才想逃?”
話落,他和阿沅都愣了下。
阿沅遲疑地看著他:“…摩柯?”
同時攥住了藏在袖內的剪子,腳步下意識往後挪。
麵前人陡地又變作了另一人,他上前一步居高臨下俯視她:
“你答應過我什麼?”
阿沅一頓。
青年又上前一步,逼近她:
“你說過不會忤逆我,你說過會聽我的話。”
不,這不是我要說的!
摩柯看著麵前明明懼怕卻要強裝出無畏的少女,他極力張嘴說著什麼,告訴她不要怕,然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識海內,一條墨綠至黑色的長尾卷著他的腰腹,長尾之上是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麵龐。
冥蛇笑著,吐著信:
“小鬼,靠說大話並不能讓你變得多厲害,現在的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你拿什麼壓製住我?你啊,你就在這兒看著吧。看我是如何達成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阿沅看著麵前瞬間邪氣四溢的青年,有些絕望的明白了這是摩柯又敗下陣來,又被黑蛇占據了意識。
摩柯一步上前,定定地看她:
“你很不乖。”
“我要懲罰你。”
阿沅瞳孔驟然緊縮,下意識扭頭就跑,才小跑了一步便被摩柯撈過腰抗在了肩上!
阿沅拚命掙紮著,雙腿亂踢,甚至顧不得其他,顧不得是摩柯的身子,直接拿出袖內的剪子死命往摩柯身上紮!
然而摩柯隻蹙著眉,全部都受住了。被剪子紮出的駭人傷口,青麟一覆也便都好了。
摩柯撈著她的腰將她抗在肩上,大步走向馬車,又將她扔回馬車內!
阿沅低低一聲尖叫,狼狽的翻過身才不至於摔在兩個行屍身上。
阿沅怒瞪著摩柯:“嗬,你還要‘修剪’我是嗎?你還想怎麼懲罰我?”
阿沅手指著兩個行屍,“你想把我變得和他們一樣嗎?!”
她在賭,賭摩柯舍不得。
摩柯挑了挑眉:
“不是我想不想,而是你想不想。”
話落,摩柯拉下了車簾,也將阿沅同行屍關在了馬車內,旋即離開。
很快,一夜兵荒馬亂之後,天亮了。
日光一點點透過車窗撒了進來。
阿沅也終於知道摩柯的打算。
他是準備給她點苦頭吃的。
自第一道晨曦從車窗照進來,車夫的屍首是第一個消融的。
他是尖叫著在光中化為了灰燼。
阿沅躲在在他身後勉強熬了過去。
最難熬的是正午。
不過短短一刻鐘的時間,店小二的屍首便在光中隕滅了。
沒了他倆的遮擋,阿沅徹底暴露在光裡。
而此時,摩柯就現在馬車外。
他死死盯著那輛略顯窮酸的馬車,他看不見,但他能聞,能聽。
阿沅在裡麵待了多久,他也便站在外麵待了多久。他聽著店小二、夥夫哀嚎不已的聲音,卻不曾聽到一絲屬於阿沅的哀求聲。
隻要一絲聲音,隻要一絲聲音泄出,他就會衝進去將她抱在懷裡。
這便是摩柯的矛盾之處。
其實他也發現了,他是無論如何無法和冥蛇完全分割的。即便冥蛇占據了他的身軀,但他無法掌控他的心。
他們誰都無法完全掌控這幅身軀,誰也無法將對方完全壓製。
很難形容,就像善惡的兩麵在糾纏,掙紮不休。
偶爾會有一方占據上風。
摩柯在等,隻要阿沅泄出哪怕一絲的求饒,他就會掙脫束縛。
但是她連一絲聲音也沒發出來。
他也在嗅聞。
他接連聞到了車夫、店小二化為灰燼的腐肉味,很快他也聞到了阿沅燒焦的發香味。
摩柯在等她徹底臣服,同時也擔心她會消亡。
他死死望著馬車的方向,豔陽天下,手背爆起一根一根突兀的青筋——
蓬萊島。
瀑布後的彆有洞天裡,是嵌滿整座山壁,浩浩焉如星辰般的魂燈。
季陵突然的離開打亂了眾人的節奏,薛時雨在沈琮的勸說下決定暫時放下季陵,他們要去國都,當前最重要的事便是儘快麵聖,稟告關於行屍的一切。
對了,玉陶在破相之後鬨了好長一會兒,被沈琮打暈了過去,這才消停了。
薛時雨撿起落在地上的魂燈,指尖細細研磨著燈底刻著的“阿沅”二字,指尖眷戀,遲遲不肯離去。
沈琮看了她一眼,握了握她的手:
“時雨……”
薛時雨眸光黯淡,搖了搖頭:
“我沒事。”
她將屬於阿沅的這盞已經熄滅的魂燈小心翼翼擦拭好後遞給燃燈佛:
“此番叨擾仙師了,多有抱歉。我替我那個無禮的師弟向仙師道歉,望仙師不要與他計較。”
“自然。”
燃燈佛接過魂燈,對眾人笑笑道:“山高水遠,諸位多珍重。”
沈琮等人向燃燈佛抱拳辭彆,薛時雨看了一眼阿沅的魂燈抿了抿唇,轉身離開。
通道狹窄,沈琮和空師父帶著月兒和昏迷的玉陶先行,薛時雨墊後。
她最後看了一眼燃燈佛掌心的小小魂燈,咬唇鑽進雨簾之時,忽然,身後傳來燃燈佛訝異的嗓音:
“怪哉怪哉!這燈竟……竟又亮了起來!”——
晌午,金輪當空。
摩柯死死望著馬車的方向,雙手一寸寸緊握成拳,發出駭人的“咯咯”聲,指骨泛白,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驟然,一隻細瘦的手伸出,手指狠狠扒著車窗,在陽光的照耀下,手指晶瑩,幾乎快成為透明。
阿沅細若蚊蠅的嗓音從裡頭傳來:
“救……”
短短單個音節,摩柯驟然長舒一口氣,足尖點地飛躍進馬車內,將渾身燒的滾燙的少女攬進懷裡。
灼熱的肌膚撞上冷硬的青麟,阿沅長長喟歎一聲,越發將頭顱埋在摩柯的胸膛前,像乳燕歸林一般,眷戀地蹭著他,被陽光曬的幾可見骨的手指絞著他的衣袖,不斷無意識呢喃著: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代替灼熱的日光,是摩柯浩瀚磅礴的靈力包裹著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複原她被灼傷的肌膚。
摩柯緊緊抱著她,見一節小指被燒灼至露骨,眼眶微微發熱,情難自抑之下居然直接吻上那一節小小的白骨。
瞬間白骨生肉,又恢複如初。
如此,那一吻仿佛掙脫了某種桎梏,越來越多稀碎的吻從阿沅額角落下,沿著被燙傷的皮肉一點點吻過,吻痕所到之處,白玉生香。
摩柯一邊吻著,一邊從嘴角裡溢出模糊的音節:
“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不會如此對你……對不起……”
阿沅更緊的摟著他,全身柔若無骨,是一根反骨也沒了。仿佛獻祭一般仰頭承受,卻在摩柯看不到的角度,睜開了雙眸。
貓瞳清清冷冷,一絲一毫軟弱也無,一絲亮光從那雙琥珀瞳裡一閃而過,在摩柯冰涼的唇又貼上來之時,閉上了眼。
掩去了算計——
蓬萊島。
薛時雨聽到聲音連忙踱步走去,急切道:
“仙師發生何事?我方才聽到……我方才聽到阿沅的魂燈亮了,可是真的?!”
“貧僧方才確實見阿沅的魂燈亮了一瞬,可是……”燃燈佛轉過身,將掌上的魂燈露與薛時雨看,魂燈仍是之前的模樣,黯淡無光。
薛時雨一愣,眸中乍亮的光也跟著暗淡了下來。
“它又滅了。”燃燈佛撓了撓頭,這個情況他也是頭回見,“難不成是貧僧……看錯了???”
薛時雨勉強一笑,衝燃燈佛抱了抱拳:
“仙師,晚輩就此彆過。”
燃燈佛笑:“去吧,一旦有何消息,貧僧會令仙鶴傳信與你。”
薛時雨拱手道“多謝”,轉身就走。
燃燈佛眯眼看著掌心魂燈半晌,暗暗道了聲“奇怪”,又將魂燈放在了原處——
從這一天之後,摩柯不再拘著她了。
這麼久以來,這是他們相處的最相安無事乃至親密無間的一段生活。
也是阿沅第一次看見,摩柯褪去了僧袍的模樣。
“你不做和尚啦?”
阿沅以手托著下顎,枕在案桌上,歪著腦袋打量著眼前人。
此刻他們在一間農家小院裡阿沅不知道摩柯哪來的錢,居然能盤下這麼一大間,三個小院組成的農舍。
自然摩柯毫不避諱,那麼阿沅也不會和他客氣。
她看著摩柯褪去了一身繡著祥雲的黑袍,看著他換上了最普通不過的粗布麻衣,他將褲腳挽到小腿處,因為他待會兒還要下地做農活呢。
這些時日來天天都是如此。
摩柯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阿沅就在家裡等他。
心情好了會打掃下衛生,也會做些吃食等他。心情不好就等著摩柯回來做吃的。
時間好像慢了下來。
自那次馬車之後,阿沅明顯能感覺到摩柯對她無限縱容。
因此阿沅也越發驕縱了起來。
對了,摩柯再也不會喂她喝血了,取而代之的是露水。
他會用乾淨的荷葉或者落葉集清晨的露水喂她,再也不會強迫她喝他的血了。
她會無理取鬨提出各種要求,摩柯全部笑著應允,他又變成了那個沒有脾氣的他。
但阿沅是再也無法將他當摩柯看待的。
他們本是去京都的路,也繞道去了一個小鄉村內。
這裡人不算稀少,青壯年都去了城裡打拚,留下的多是婦孺。
而摩柯就在這兒買下了一間三院落,自此他和阿沅就這樣隱居了下來。
前段時間阿沅總是會旁敲側擊問他為什麼要帶她去京都?為什麼煉化那麼多的行屍?他的目的是什麼?
摩柯從來不說,她後來就很少問了。
問的最多的一句就是:
“你不當和尚啦?”
摩柯從來隻是笑笑摸了摸她的頭,說了句“胡鬨”,然後拎著鋤頭就走了,走之前對她說:飯在鍋裡。
其實她不需要吃飯的,隻要吃香燭就可以,摩柯什麼都應允她,偏偏這件事情不行。
每當看到她扒拉著碗裡可憐的飯粒,就說:“你就當陪我吃飯吧。”
阿沅看了看碗裡的飯,又看了看麵前的摩柯,覺得還是摩柯更可憐點,遂成全了他,跟著吃了幾口。
然後看著摩柯利落的收拾了碗筷,他明明看不見,手腳卻比她利落多了。
阿沅見他收拾好了,又抗起鋤頭要出門,阿沅叫住他:
“你乾嘛去!”
摩柯笑:“還有些活沒乾,你先歇息吧。”
阿沅皺眉:“什麼活乾不完?白天要做,晚上也要做?”
摩柯:“馬上要入冬了,趁著這段時間得多……”
阿沅聽到前一句就不耐煩了:
“我不聽我不聽!入冬了跟我們有什麼關係?你不會真當自己是人了吧?我聽說蛇入冬了就會冬眠,你需要什麼入冬的糧食啊,難不成真的,當人當上癮了?”
阿沅話落,一室忽然變得死寂。
落針可聞。
豆大的燭光映在摩柯覆著絲帶的麵龐之上,明明滅滅,叫人瞧得不太分明。
許久,一隻小手抓住了摩柯一節衣角搖了搖:
“你生氣了?”
摩柯沒答。
阿沅盯著他:“你不會生氣了吧?因為我……說話太難聽了麼?”
摩柯搖了搖頭,笑道:
“不會,我永遠不會生你氣。”
“真的?”阿沅一雙貓瞳瞬間晶亮,好似彙聚了滿天星辰,她抓著摩柯衣袖的手進而抓住摩柯帶著薄繭的手,“那你陪我睡覺!”
摩柯一聽,驀地渾身一僵。
許久,才道:“我……看著你睡,你放心,在你睡之前,我都不會走的。”
阿沅一口回絕了:“不要。”
阿沅鬆開了他的手,踩著小碎步走到床榻上,坐下來,拍了拍早已鋪好的柔軟床鋪,衝摩柯揚了揚下巴:
“過來!”
摩柯仍僵在原地沒動。
阿沅眯眼,咬唇重重“哼”了一聲,仰身倒在床榻上,扯過被褥蓋住,轉過身,再也不理他。
阿沅睜著眼等了一會兒,果然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摩柯走到了床榻邊。
他磨磨蹭蹭的吹滅燭火,掀開被子上榻,阿沅轉過身,抱住了他的腰身。
摩柯登時呼吸一窒,渾身僵住。
阿沅笑了聲,越加摟緊了他:
“睡覺!”
阿沅和摩柯認識那麼久,摩柯最逾矩的一次便是馬車上那次。
他幾乎吻遍了所有她裸露在外的肌膚,而後他好像驚醒一般,又好像被人生生打了一耳光,慚愧、羞赧、自厭等等情緒浮上心頭,他跑了。
將阿沅扔在馬車內一天一夜後又回來了。
從此之後再沒有和阿沅有多餘的接觸,循規蹈矩的像個陳舊的老夫子。
仿佛之前他對她做的那些親密舉止就像是場夢一樣。
然後就到了現在。
阿沅睜開眼,另一側已然是空的。
她赤著腳下榻,走了出去。沒有多費多少功夫便在院子裡找到了他。
他不知從哪得來的一叢叢好看的盆栽,還有各種各樣好看的花,美不勝收。
他耳朵機敏得很,阿沅才剛走來,他便得知了。
他甩了甩額上的汗,有些遺憾。苦笑著道:
“如果你明天來就好了,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你看,等這個院子裡遍地栽滿了花兒,那該多好……”
“不需要。”
阿沅冷冷打斷他。
摩柯一頓,臉上的笑收斂了:
“為何?”
阿沅赤腳走過去,毫不在意足底沾滿了汙泥,將他栽好的植株連根拔起,將他備好的盆栽全部都砸在地上!
最後走到他麵前,攥住他的衣領,叫他狠狠拽下來,視線與她平齊。
阿沅盯著他覆著絲帶的雙眼,一字一句:
“‘小樹不修不直溜’是不是你說的?我還記得,你休想給我忘了!你既養了我,就不該有其他的花,知道麼?”
作者有話說:
149、150、151都大改了,大家可以重新看下,辛苦大家了!!!感謝在2022-10-26 23:57:57~2022-11-02 23:02:0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第153章 153 ◇
◎“讓我看看你真正的底線在哪兒吧,摩柯。”◎
話落, 阿沅鬆開了摩柯的衣領,徑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間裡。
她並未再入睡,而且雙手抱臂倚在窗台, 神色漠然靜靜看著摩柯。
她在試探他。
試探摩柯對自己的底線。
視野裡, 摩柯靜靜佇立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 見摩柯一動, 阿沅率先從窗台離開——
次日。
阿沅是被飯香喚醒的。
她睜開雙眼, 眨巴眨巴眼,才從床榻上下來, 走出門便看到摩柯早已備好了一桌菜肴等她。
摩柯笑道:“醒了?快來吃飯。”
阿沅挑了挑眉,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卻見摩柯麵前有碗筷, 而她沒有。
阿沅奇道:“我的呢?”
摩柯笑著站起,拿來一盆滿滿的堆成小山似的香燭放在她眼前:
“這是你的。”
阿沅看著麵前一座山似的香燭,側首覷著他:“不逼我吃飯了?”
摩柯麵色羞慚:“我不該逼你吃不愛吃的東西, 是我錯了,以後不會這樣了。”
阿沅:“……好哦。”
吃完了飯,摩柯又挑起了扁擔對她說:
“我去乾活了, 你在家好好的。”
阿沅忙著吸食香燭,頭也不回的點頭。
摩柯終於走了。
阿沅丟下手裡的香燭, 奔到院子裡, 隻見院子裡空空蕩蕩的, 翻開的土也被好好的填平了,是一片花瓣也瞧不見了。
阿沅挑了挑眉, 背靠在門上, 嗤笑了一聲——
“小師父, 今兒這麼早就回去了?”
摩柯才從田地裡出來, 身旁就圍了一圈農婦。
大膽的直接去牽摩柯的手:“小師父我看你這雙眼不爽利,還是我牽著你走罷!”
摩柯連忙避開他的手,連連後退三步有餘:“不可不可……謝過施主好意。”
摩柯頷首,逃也似的飛快走了。
身後農婦們笑做了一團。
摩柯直到回到了家才鬆了口氣。
“什麼嘛,你還挺招人喜歡的。”
阿沅在摩柯身後點著腳尖張望,這會兒還有膽大的姑娘往家門裡張望俊俏的僧人呢。
摩柯將門合攏,阻擋了阿沅的視線。
“沒有的事。”
“怎麼,你害羞啊。”
阿沅看不到還有些遺憾,她托著腮看著摩柯笑:“彆害羞啊,人女孩子都沒害羞,你害羞個什麼勁!跟我說說…”
阿沅撞了撞摩柯的肩,表情忽然變得揶揄起來:“跟我說說唄,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你?彆不承認啊,還有人來打聽你呢……”
摩柯登時眉頭一擰,放下肩上的擔子走向她,凝眉:
“有人過來了?”
阿沅笑:“放心,我沒被發現。人是特地來打探你的,問你還不還俗呢!”
摩柯的神色並未鬆弛半分,他雅致的長眉攏成一座小山丘,他摸索著,指尖摸到阿沅一角衣袂方才站定,極快的鬆了手。順勢蹲下,單膝跪在地上,仰頭,視線恰恰與阿沅平齊。
他斟酌著,道:
“我們……換個地方好不好?”
阿沅愣了下:“為什麼?”
摩柯笑:“馬上要入冬了,北方太冷了,我們去南方過冬吧。”
阿沅不解:“南方也很冷啊。”
摩柯仍是笑:“我知道一處去處,冬暖夏涼,氣候宜人,你一定會喜歡那裡……”
阿沅接過話:“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愛美的小娘子還是會追著你跑的。”
阿沅捂著嘴笑,而摩柯臉色一僵,沒有再說話。
阿沅覺得自己必須得開導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有幾個圍著轉的小娘子也沒什麼不好,你以為換個地兒就沒有了麼?反正要走你走,我挺喜歡這兒的。”
摩柯默了一會兒,站了起來:“好,我知道了。”
他緩緩扯出一個笑:“既然你喜歡,我們就呆在這裡。我去洗洗,你先睡吧。”
摩柯背過身去,解開身上已經被汗濕的衣衫,阿沅忽然叫住了他:
“我可以出去玩兒嗎?”
摩柯一頓:“什麼?”
“我在家裡太閒了,讓我出去玩兒吧。”
在摩柯看不見的背後,阿沅眯著眼打量他。
她神色很清冷,乃至冷靜。說出的話卻是撒著嬌的,軟軟糯糯帶著央求:
“好不好嘛……你都能每天出門,而我天天呆在家裡都快閒出個鳥了!你就讓我出門吧,我保證就溜達一圈?一個時辰?”
見摩柯不答,阿沅忍痛道:“那半個時辰行不行?不能再少了!好不好嘛好不好……”
“好。”
阿沅一頓,抬眸,摩柯已然將臟衣服換了下來,露出一副玉白而肌肉緊實的胸膛。
本以為他不會同意的,沒想到這麼快就答應了。
摩柯彎腰撿起自己的臟衣:“我去洗衣,你要先睡就……”
聲音突兀的卡在喉結處,皆因背後突然貼上一張溫軟的麵龐。
“摩柯,你對我真好!”
話落還在摩柯堅實的背後親了一口,霎時摩柯渾身緊繃,臟衣服掉了也渾然不知。
而阿沅吐了吐舌,嫌棄道:
“呸!都是汗味!”
話落,小跑小跳著離開。
徒留摩柯在原地駐足許久,許久許久,緊繃的脊背才放鬆了下來,而耳廓仍然通紅一片——
次日。
公雞已經打鳴三次了,而早就該走的人卻還逗留在原地遲遲不肯動。
摩柯鼻尖嗡動了下,阿沅發絲皂角的清香令新的一天都充滿了清新的香氣。
他張了張唇,還是道:
“我走了,你的香燭早已備好就在矮桌上。”
阿沅點了點頭,目光灼灼盯著他。
一連數日的豔陽天,此刻外頭是難得的陰天,陰沉沉的,所幸風不大。
阿沅身上裹著他寬大的衣衫,麵上蒙著一塊布,隻露出一雙水靈靈的貓瞳,乍一看像個半大小夥子。
摩柯就站在她麵前,他看不見她此刻的裝扮,卻能從那清新的皂角香下隱隱嗅到屬於自己衣衫的冷香味,自己的味道。意識到這點後,不知道為什麼,比昨夜那個烙在他背後的吻更令他手足無措乃至慌張。
他第一次慶幸有絲帶擋著他的眼,叫阿沅不知道他此時的慌亂。
“咯咯咯——”
隔壁大公雞又是一道悠長的啼叫聲。
阿沅忍不住將他推到門外,催促他:
“都什麼時辰了,你快走吧你。”
“好……好。”
摩柯往前走了兩步,忽而又停下來,轉身將肩上的鋤頭放下:“田裡的活不打緊。你不是要出去玩兒?萬一下雨怎麼辦?還是我陪你……”
“我不要你陪我!”阿沅直接抄起家門口的笤帚趕他,“你磨磨蹭蹭乾嘛呢!難得的陰天都快讓你耽誤了!放心吧!我最多隻玩半個時辰!半個時辰我就回來了!丟不了!!!你快走!快走!”
摩柯無法,隻好又扛起鋤頭,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終於走了。
阿沅麵無表情等了一會兒,確定摩柯不會再出現時,一把將蒙麵的布扯下,丟在地上。
走了——
不知為何,摩柯今日一直定不下心來。
“誒誒誒誒!小師父放心!”
還是遲了一步,摩柯割麥的鐮刀還是傷到了自己的手。
好長的一道傷口,自虎口橫貫整個手掌至腕間,農婦嚇得尖叫,連忙湊到摩柯身邊,抓起他的手:
“小師父!小師父你怎麼樣!”
一抹青色如潮水一般極快的隱匿、消失在腕間。
隻見掌心平整,彆說傷口了,連薄繭都瞧不見一個。
農婦盯著摩柯的手掌翻來覆去的看:“真是奇了怪了……我明明看到……”
摩柯收回手,疏離道:
“多謝……”
農婦連忙擺手:“不必不必……我沒做什麼……”
忽而,雨滴落了下來。
一滴,兩滴。
淅淅瀝瀝落了下落,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下雨了!”
“下雨了!快回家收衣服呀!”
“快!”
“下雨了小師父我們快走……誒?小師父!小師父!”
農婦回眸,隻見摩柯朝著相反的方向走進了雨幕裡!
“小師父!小師父!”
摩柯不曾回過頭一次——
摩柯回來的時候,門戶是開著的。
他鼻尖嗡動,沒有聞到熟悉的味道,也沒有嗅到燭火的焦味。
沒有熟悉的人倚在門上等他。
一室灰暗。
摩柯也不點燈,也不將濕漉漉的衣衫換下,靜默坐了一會兒便坐不住了,連傘也不打,乘著雨幕找人。
半個時辰過去了,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摩柯幾乎和周圍半裡內的人家都找過了,沒人見過阿沅。
或者說,沒人相信這個年輕的僧人家裡居然藏了個女孩。
“小師父,你在開玩笑吧?”
“小師父,你家……真藏了個女的?”
“小師父真看不出……你是這樣的人呐……”
人沒找到,倒被白眼了一通。
等到摩柯失魂落魄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
天色暗了,他等的人出現了。
阿沅現在門口指責他:
“你去哪兒了!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我等了你整整……整整……嗝。”
阿沅說著說著,忽然打了個嗝。
酒嗝。
摩柯鼻尖嗡動了下,隱隱聞到酒香,他陰沉了一天的眉眼忽然動了,薄唇輕啟,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喑啞:
“喝酒了?”
“嗯……不多……”阿沅伸出一根指頭,癡癡的笑,“就這麼一點兒……彆說,這村頭大爺釀的酒還真挺烈的……”
話落,跌跌撞撞的,摩柯隱隱聽到桌椅響動的聲音,連忙抓住阿沅的手一扯,阿沅就跌進了他的懷裡。
忽然一道耳光刮過臉側,不疼,但那道聲音足夠響亮,響亮到兩人都愣了一下。
阿沅先是一愣:“你怎麼不躲?”
繼而又在揮拳在他胸膛裡狠狠錘了下:“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一……不對,兩個時辰,整整兩個時辰!你居然讓我等了這麼久!”
摩柯任她捶任她打,無論她說了什麼一應都擔下了:
“是我不好,我該早點回來的……我該早點回來的……”
阿沅打了一會兒忽然不打了,難得安靜地呆著他懷裡,她安靜下來了,摩柯倒覺得無所適從。
他看不見,不知道她臉上是開心還是難過的表情。
他隻能靠聲音。
如果她連聲音都吝嗇施舍的話,他就真的不知該怎麼辦。
難得的慌亂。
“……怎麼不說話了?你……還在生氣嗎?氣我沒有早點回來?還是……”
阿沅忽然道:“我看到你了。”
摩柯頓了下,笑道:“是在……田裡麼?你看到我今天割麥子了麼?我今天總是犯錯,還差點割到了手,你看到了麼?”
阿沅搖了搖頭,搖完意識到摩柯看不見,她隻略略思考了下,便道:
“我看到你找我了。”
摩柯一頓:“…什麼?”
阿沅補充道:
“我看到你挨家挨戶的找我了。”
話畢,怕摩柯還是不理解,或者理解不夠清晰,她補充細節:
“我看到你挨家挨戶問有沒有見到我,我看到你摔倒泥坑裡了,甚至失足差點掉進池塘裡,即便你耳朵再靈,在大雨裡也辨不清方位吧?你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麼?很慌張,慌張到……好像沒腦子似的,我看到你怎樣一遍遍解釋為什麼你家有個女子,我看到你是怎麼一遍又一遍越抹越黑的,我看到人家怎麼笑你怎麼鄙夷你了。”
阿沅說到這笑了一聲,“摩柯,即便你想你也在這裡呆不下去了,在他們眼裡你就是個不正經和尚哈哈哈。”
摩柯臉上沒什麼表情,嘴角甚至隱隱牽起一抹笑弧:
“是麼?真可惜,我們不能再呆在這兒了。那你願意和我搬去南方嗎?”
“唔…你就這麼想去南方啊……”阿沅說到這,連忙搖頭,“不對!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重點是我從頭到尾都看到了,摩柯,你聽清楚了嗎?我從頭到尾都看到了。”
摩柯點點頭:“我知道。”
阿沅愣住,狐疑地看著他:“你知道?你…”阿沅想到什麼,眼睛瞪大,“你不會早就知道我就在你身後一直看著你?”
摩柯點點頭,又補了一句:
“你知道我耳朵很好的。”
阿沅:“……”
阿沅:“…………”
阿沅仰頭問他:“那你不生氣嗎?”
摩柯搖了搖頭。
阿沅再問他:“真的?”
摩柯蹙了蹙眉後,反問她:“為什麼你會覺得我會生氣?”
阿沅異常坦蕩:
“因為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激你的。”
摩柯一臉茫然:“為什麼激我?”
阿沅:“因為我想知道你的底線在哪裡。”
摩柯:“那你現在知道了嗎?”
阿沅撓了撓頭:“應該吧。”
摩柯皺眉:“應該是什麼意思……”
話聲未落,阿沅已然吻了過去。
吻在他的唇上。
她的唇很軟,還有酒香。
隻可惜麵前人僵硬的像個木頭。
阿沅一邊吻著這根木頭,一邊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凶他:
“張嘴!”
摩柯渾身都硬邦邦的,唇倒是乖乖的張開了。
阿沅吻著他,順道渡了口清甜的酒。
一吻畢,問他:“好喝嗎?”
摩柯木訥的點頭,薄唇上還有晶亮的水珠。
阿沅笑了笑,撈過一旁的酒壇,仰頭灌下一大口,仰頭貼上摩柯的薄唇,將酒儘數渡了過去。
一口、兩口、三口。
到第四口的時候,摩柯倒了下去。
朦朦朧朧之際感覺到阿沅溫涼撫著他的臉,對他說:
“讓我看看你真正的底線在哪兒吧,摩柯。”——
摩柯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鐵鏈綁住了。
他茫然了許久,許久。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聽說蛇都怕雄黃酒,你怕嗎?”
摩柯了然:“所以……你是故意誘我喝下雄黃酒的?”
“不錯。”阿沅就現在摩柯麵前盯著他,不放過他任何一絲表情,“看來起作用了,不是麼?”
摩柯搖了搖頭。
阿沅一頓:“你什麼意思?”
“雄黃酒對我沒用的,我隻是一時醉了,你困不了我多久。”
阿沅咬牙,指甲狠狠嵌進掌心裡:
“雄黃酒沒用,我還有彆的!”
阿沅直接搬來一大堆柴火放在摩柯摩柯麵前,酒一潑,瞬間燃起熊熊火焰。
見摩柯額角頃刻沁出汗珠,在椅上不安挪動著,試圖離火焰遠些,再遠些。阿沅本不安的情緒終於安定了些。
“果然,像你們這種冷血動物怕火怕熱,怪不得看你總是離篝火遠遠的,果然。”
阿沅俯身,隔著熊熊燃燒的火焰盯著他:
“黑蛇,我要的要求很簡單,從摩柯身上滾出去!否則,你怎麼對我,我也怎麼對你。”
阿沅從火堆裡拿出燒紅的烙鐵放置在摩柯鼻梁前,燒紅的烙鐵離摩柯越近,摩柯越加渾身控製不住的顫抖了起來。
絲帶之下,豎瞳幾經變化,完全變成駭人的幽紫豎瞳,目眥欲裂:
“想用烙鐵逼我出來?彆忘了這是你的好友,這是摩柯的軀體啊,我受傷他也會受傷,你想清楚了?”
阿沅咬咬牙後,笑了:“沒事,你的青麟不是很快就能令他複原麼?我的目的不是傷害摩柯,而是逼你離開他的身體!你識相點,現在離開還能少受點苦頭。”
摩柯笑:“我同你說過無數次了,本座一旦寄生就沒有回頭路,我和他早已生死一體,分不開的。”
阿沅笑:“是麼?我倒要試試看是不是真的分不開!”
話落,阿沅直接將燒紅的烙鐵印在摩柯的左肩上!
摩柯低吼一聲,脖頸迸出根根駭人的青筋。
皮肉焦灼的聲音,烙鐵很快在他左肩上烙印下一塊血肉模糊的洞,然而眨眼青麟瘋狂湧現,那血肉模糊的一塊又自動複原了。
阿沅不信邪,又接連在他身上烙下傷,每烙下一道傷便是一聲怒吼:
“從摩柯身上滾出來!”
“滾出來!!!”
然而青麟又很快將傷口複原了。
周而複始,周而複始。
身上幾乎快沒有一塊好肉,可是過一會兒便會複原。
火焰燒紅了阿沅的眼,她直接將烙鐵扔在地上,繞過燃燒的焰火,一把抓起摩柯的領子,一拳將要揍在那張熟悉的臉上時,拳頭堪堪停住在摩柯高聳的鼻梁前,大聲嗬斥他:
“到底怎麼做你才能離開摩柯軀體?!!!”
此刻,在反複烙鐵的折磨下,雖然被青麟複原了,但摩柯也猶如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渾身被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絲帶也被汗水濡/濕了,透出其下駭人的豎瞳。
他笑著對她說:
“你還要我跟你說多少遍呐……你無法將我和他分離……我們是一體的……”
“你……”
阿沅瞪著眼前人,因怒火攻心,胸膛上下起伏,渾身更抑製不住的戰栗。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
恨這條該死的黑蛇厚顏無恥,也恨自己無能為力。
本如一條死魚一般的摩柯忽然豎瞳閃爍了下,突然道:
“這是你逼我的。”
阿沅還未反應過來,束縛在摩柯身上的繩索被他的青麟割裂,天旋地轉之間,阿沅變成了他的掌中魚肉,被他掐著脖子,舉了起來。
絲帶從他臉上脫落,露出毫無保留的,一雙駭人的幽紫豎瞳。
豎瞳閃爍著,盯著阿沅脹紅的臉,一字一句,剜心蝕骨:
“養不熟東西,是我錯了。我應該直接將你寄生才是,對吧?我都對你這麼好了,你還想著對付我?嗯?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豎瞳陡地乍現精光:“是啊,隻要將你寄生了,你不就完全成為我的東西了嗎?你就不會再與我作對,你就會乖乖成為我的娃娃對不對?你就不會再想著離開我,你就會變成……變成完完全全屬於我的東西對不對?!!!”
阿沅幾乎快喘不過氣來,貓瞳裡漸漸浮現恐懼:
“你……你瘋了………”
豎瞳逐漸瘋狂:“是了是了……就該這樣才對!我怎麼才想到!!!”
掐住阿沅脖頸手,指甲突然變得寸長!
阿沅低叫一聲,是長長尖利的指甲嵌入她的皮肉內!
綠色毒素瘋狂從指甲內灌輸到阿沅脖頸內!
“很快了……很快你就屬於我了…屬於我一個人的………很快……”
驟然摩柯整個橫飛出去,整個身軀狠狠撞在了牆上!
而阿沅墜落在地,不斷捂著脖頸咳嗽。
好半會兒,才終於恢複過來。
因淚水沁出而模糊的視線裡,她看到摩柯,不。應該說是黑蛇,他居然……居然在求饒?
他神色緊張,自言自語…不,應是在對摩柯說:
“你……你彆動它!”——
識海內,摩柯好像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
他手上把玩著一顆朱紅色的丹。
這是他在識海裡,花費了好些功夫才找到的。
果然,如他所想。
是妖就會有內丹。
他想,他應該找到了冥蛇的內丹。
摩柯上上下下拋著這顆朱紅色的內丹問他:
“假如我把它捏碎會怎樣?”
“不!你……你彆衝動,內丹碎了你也會死的!”
摩柯聞言一頓,不再上下拋了,朱紅色的內丹穩穩落在他掌心。
他暼了他一眼,沒什麼多餘的表情:
“太好了,你知道我是最不怕死的。”
說著,摩柯就要將掌心的朱紅色內丹捏碎!
頂著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冥蛇目眥欲裂,咆哮道:“即便你捏碎可它,不光是你我,隻要體內有我毒素的人,包括阿沅!他們都會爆體而亡的!!!”
摩柯本欲捏碎內丹的動作霎時停住——
摩柯識海內怎樣的真假摩柯之間的互相搏鬥,阿沅完全不知。
在她的視野,隻能看到摩柯又是哭又是笑的,狀似癲狂。
她低咳了兩聲,輕手輕腳,緩緩退出房間——
識海內。
摩柯仍然手拿著那顆朱紅色的內丹,臉色很差。
見狀,本慌張的冥蛇仿佛贏了似的,惡狠狠吐出一口濁氣。他覷著摩柯低笑著,如惡魔低語誘惑著他,哄著他,將他拉下無間地獄。
對他說:
“我不殺她,我同你一樣,我也一樣愛著她啊!小摩柯,我們一起得到她好不好?”——
農舍內。
阿沅捂著脖頸躡手躡腳往外走,就差最後一步就能出去時,猛的一下,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腕!
阿沅:“!!!”
阿沅陡地心情沉到穀底,她僵硬著脖子緩緩轉了過去,果然,映入眼簾的是渾身皆被冷汗浸透,麵色慘白的摩柯。
麵色蒼白如紙,越加凸顯一張唇殷紅如嗜血。
阿沅張了張唇,半晌才發出聲音。問他:
“你是……黑蛇還是摩柯?”
摩柯豎瞳一閃,阿沅下意識閉上眼睛,隻聽見他道:
“我是……摩柯。”
阿沅愣了下,猛的睜開雙眼,雙眸鋥亮:
“摩柯……真的是你嗎,摩柯!”
摩柯的嗓音很啞:“……是我。”
阿沅肉眼可見的開心:
“你終於出現了!可是你是不是……是不是很快就會消失?”
摩柯搖了搖頭。
阿沅頓了下,繼而升起難以言喻的開心:“你不會消失是不是說明……說明黑蛇已經從你身上剝離了?!他再也不能掌控你了對不對?”
摩柯又是搖了搖頭。
阿沅一愣,巨大的歡喜落空,緊接著是更為巨大的失落和恐懼填補了上來。
不知為何,她莫名不敢聽摩柯接下來說的話。
她背負在身後的手下意識攥緊了衣角,她勉強扯出一絲笑:
“怎…怎麼了?你快說,彆嚇我。”
摩柯鬆開了攥住她腕子的手,他低垂著頭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聲懺悔著他的嘴硬,嗓音很啞,很啞,仿佛被沙粒磨過似的。他說:
“……我一直以來都沒消失,我一直都在。”
“沒,沒了?”阿沅笑,“我還以為什麼呢!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啊,就像……就像…對了,就像彼岸花!彼岸花就在我的識海裡,你也在識海裡對不對?”
“不是的。”摩柯搖了搖頭,抬眸,一雙豎瞳緊緊盯著阿沅,一字一句,“阿沅,不是冥蛇,一直都是我。”
阿沅一愣,怔在原地。
摩柯頓了頓,言語如刀,剜著彼此的皮肉,他抿了抿乾澀的唇,一字一句,開膛破肚,刀刀見骨:
“……一直以來都是我。”
阿沅渾身一震,死死咬住下唇。
“是我輕薄於你,是我逼你飲我的血,是我迫你留在我身邊,一切都是我。”
“那萬千行屍是我做的,琯琯之死也是我,包括取你性命也是我,全部都是我。”
一室狼藉,被摩柯早已換下壓在箱底的繡著祥雲的黑色僧袍恰恰散落在地,阿沅餘光瞥到,一時恍然。
她曾在裡正幻境裡所見到的,那個將琯琯以鎮魂釘釘在潭底下的妖僧,身上所穿的正是繡著祥雲的黑色僧袍。
她沒有猜錯,是摩柯。
不,是占據摩柯身軀的黑蛇。
可……也是摩柯。
摩柯一雙深紫豎瞳一眨不眨盯著她,長睫振翅的蝶一般顫了下:
“你見到了最不堪的我……我該死。”
“冥蛇若不除,隻會無限寄生。數百年了,包括老國師、包括靜一大師,它寄生了太多太多的人,造了太多的殺孽,終於,它寄生到了我身上。”
“雖然皆不是我所願,但是我難辭其咎。冥蛇與我徹底融為一體,分不開了。為了蒼生,阿沅,你必須殺了我。”
摩柯一頓,撿起地上的烙鐵,在火焰上燒的通紅,然後遞給阿沅。
然而阿沅看著摩柯手裡通紅的烙鐵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摩柯不容她後退。
“阿沅你忘了嗎?你答應過我的。在你將我帶出大牢的那一刻,你答應過我的。”
記憶瘋狂湧現,阿沅渾身極其細微的一顫,僵在原地。
【隆穀城,紅雲遍天,行屍遍野。
“想一死了之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我知像你們這些苦行僧,有的活活餓死,美名其曰苦修,死後化作舍利,飛升成佛。我不管你造了什麼孽,你也想效仿是麼?一死就想功過相抵啊?我偏不如你的意!”
阿沅一把拽住僧人的衣領,熱氣拂在他的麵頰上,惡狠狠道,“你要脫離紅塵我偏要拽你進來!看不見便給我好好聽著!聽到這漫山遍野的嘶吼聲和哀嚎聲了麼?躲在囚牢裡算什麼?你這個懦夫,這才是人間煉獄啊和尚,不是要修行麼?不是要贖罪麼?我不要你死了,你給我好好活著,好好經曆這一遭無間煉獄,聽見沒?”
年輕的僧人怔怔的凝著阿沅,淺灰色的雙眸映著阿沅怒斥的臉龐以及天邊猶如火燒的妖星蚩尤旗,許久才喃喃著,輕聲道:“是貧僧愚鈍了……多謝施主指點迷津。”
下一秒,僧人雙手雙腳上的鐐銬應聲自動脫落了,落在黃沙裡,風一卷就被埋在了沙裡,再也尋不得了。
阿沅一怔,鬆開了他。
僧人唇角微彎,衝著阿沅雙手合十:“多謝。”
阿沅未答。
隻見僧人朝著那行屍大軍洶湧而來的方向望去,狂風卷著他的衣角,隨風傳來僧人清潤的嗓音:
“施主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阿沅眯了眯眼,輕哼一聲:“說來聽聽。”
僧人回眸看向她:“如果有那麼一天……請施主,殺了我。”】
摩柯上前一步,將燒紅的烙鐵塞到阿沅手裡:
“方才你看似每每下毒手,其實每每避過最要害的地方。這次……答應我,不能再失手了。”
摩柯指著自己心口這塊對她說:
“和你相處的這段歲月如鏡花水月一般,很不真實……也很美,我知足了。我請求你太多次了,你再可憐可憐我,成全我這一次,趁我現在還能壓製住它,朝這裡,阿沅。”
摩柯握住她拿著烙鐵的顫抖的手,指向自己的胸口,頓了頓,將性命和除妖衛道的重擔儘數交付於她,鄭重道:
“殺了我吧,拜托了。”
第154章 154 ◇
◎(麵目全非大改,一定要重新看哦)“龍之逆鱗,就那麼一片,他竟給了你。”◎
阿沅的手在抖。
她頓了下, 才掀開眼簾對著眼前人道:
“摩柯……你不能這麼對我。”
烙鐵自阿沅掌心脫落,掉在了地上。
“……彆逼我,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隨之落下的是一滴淚, 恰恰落在燒紅的烙鐵之上, 登時化作水汽消失在空中。
不想讓他發現,阿沅連忙用手拭去了。
可摩柯的耳朵何其尖, 他沉默了一會兒, 嘴角牽起笑:
“是我太自私了。”
阿沅微微一怔, 抬眸看他。
“是我自以為是的想法,我想著……總歸是我欠你的, 如果是你動手我能彌補你一些……可又能彌補什麼呢?這是我一廂情願自欺欺人的想法, 我錯了, 我不該強人所難。”
摩柯說著,彎下腰摸索著掉落在地的烙鐵,指尖不小心碰到燒灼的那頭, 登時燒焦了一塊皮肉,他眉心一蹙,冷汗墜了下來。因多次愈合, 靈力消耗極大,他被灼傷的指尖愈合速度極慢, 如此更好了, 說明強大如他也有破綻, 他不是不可戰勝的,說明更添了一份勝算。
該高興才是。
他扭頭轉向阿沅, 很想對她笑, 卻連笑的力氣也沒有了, 臉色蒼白至透明, 好像從水裡撈出來一般,巨大的靈力消耗和疼痛之下,耳目也沒那麼靈了,無論轉向哪個方向,俱是一片黑。他放棄了,衝著虛空勉強牽起一抹笑弧:“可能……你要回避一下。”
末的,補了一句:
“我知你在尋你的記憶,我卻卑劣的不敢相認,隻盼你晚一些…再晚一些知曉。如果沒有遇到我,你不會被抓到宮裡,不會遇到那些人那些事,更不會,死在我手裡。如果沒有遇到我,你會有不一樣的人生……我很抱歉,阿沅。”
話落,烙鐵燒灼的那頭對著自己的心門處,狠狠壓了上來!
混合著皮肉灼燒的聲音,痛苦到極致的低吼聲登時難以自控的響起:“……啊!”
而阿沅屈膝蹲在地上,將頭埋在雙膝內,她兩手死死捂住耳朵,渾身輕顫著,下唇咬得斑駁,任鐵鏽腥味盈滿口腔。唯有唇上蝕骨的疼痛才能叫她勉強守住理智,才能叫她死死壓製住衝上前阻止他的衝動。
可儘管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摩柯痛苦至極的、壓抑的低吼聲混合著皮開肉綻的聲音儘數都傳到了耳朵裡,不知過了多久,亦或是短短一瞬的時間,周遭什麼聲音都沒了。
阿沅怔楞了好久才緩緩抬起頭,好一會兒才適應了被淚水粘連的模糊視線,她遊移著視線終於看到……倒在地上的摩柯。
“……摩柯!”
她小跑到摩柯跟前,渾身輕顫著,幾乎不敢打量眼前人。
摩柯無知無覺的仰躺在地,心門處被燒灼了一大塊,深深凹陷了進去,血液都凝固了。
雙目緊閉,渾身僵硬如寒冰,俊容死灰如枯槁,沒了鼻息也沒了脈搏。
他真的,去了。
阿沅怔怔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嘴巴一扁,伏在摩柯身上哭了出來。
“如果我……如果我早點發現就好了……”
“如果……”
“如果你不存在就好了。”
冷冷的、沙啞的,仿佛淬了毒的利刃般的聲音傳來,阿沅一怔,止住了悲傷。
抬眸一看,摩柯緊閉的雙眸忽然動了動,阿沅呢喃著:“摩……”
下一秒摩柯驟然睜開雙眸,露出一雙深紫至墨黑的豎瞳,阿沅隻怔愣了短短一瞬立時轉身就跑,甫一摸到門扉,恰逢屋外虹銷雨霽,一掃連日的潮濕陰霾,太陽露了出來。
阿沅的指尖先一步暴露於日光下,登時被強烈的日光灼紅,她低叫一聲縮了回去,下意識轉身旋即撞上一堵肉牆,冰冷的青鱗混合著腐肉一點點脫落,尤其胸膛凹陷處在烙鐵反複的燙傷下沒有一塊好肉,她怔了下,抬頭是摩柯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由無數血絲交織而成、詭異晦暗的,怒火昭彰的豎瞳死死盯著她:
“我對你那麼好…那麼好!而你想我死!為什麼?為什麼!相處的這些日日夜夜都是假的嗎?這些時日你可對我有半分真心?嗯?我對你做的還不夠嗎?薑沅,你就這麼想我死?”
少女盯著麵前形容瘋狂的摩柯,抿了抿唇,很快鎮定了下來,仰頭迎上那雙深紫鬼魅的豎瞳,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是的,你去死吧,把摩柯還給我!”
豎瞳倏然眯起,太陽穴鼓起駭人的青筋,突突直跳全是抑製不住的怒火和戾氣: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你要我說幾遍?我就是摩柯,摩柯就是……”
“你不是!”
阿沅渾身都在輕顫,淚珠尚掛在長睫上懸而未落,因為憤怒,貓瞳更顯晶亮仿佛燃著兩簇篝火,她絲毫不畏懼,以最怨毒的口吻咒罵他:“你不是摩柯!你是個什麼東西?!你甚至不配提‘摩柯’的名字!從摩柯體內滾出來!”
話落,令人窒息的死寂彌漫開,摩柯昭然的怒火詭異的平複了下來,他定定看了她許久,邪肆妖異的俊臉沒有任何表情,豎瞳一眨不眨盯著她仿佛盯著一個死物,忽然道:
“果然,養不熟的東西,我早就該除了你的。”
阿沅一凜,渾身忽而難以抑製的泛起綿密的雞皮疙瘩。
摩柯眸光陰鷙盯著她,不緊不慢道:“原以為將你束在身邊他便能為我所用,原以為總有一天你會心甘情願呆在我身邊,現在想想,大錯特錯。隻要你在一天,我便永遠不能徹底掌控這具軀體,你在我身邊又如何?你心不在,你隻會更恨我。是我犯蠢了,我早該殺了你的。第一次,僥幸讓你活了下來。那這一次呢,還會這麼幸運麼?”
話落的同時,阿沅瞳孔緊縮,而摩柯動作極快,未待阿沅有任何反應,一掌便打在她肩頭將她推了出去!
推到萬丈金光下!
她一晃跌落在滾燙的地上,金光刺得她睜不開眼,一瞬間仿佛置身在金色的海洋,不,她後知後覺才發現是她周身都燃起了金色的火焰,四肢百骸傳來的劇痛,山呼海嘯般將她淹沒——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蓬萊島。
匿於瀑布內的、浩如煙海的魂燈中,最不起眼的早已寂滅的那一盞魂燈陡的,亮了起來。
豆大的金色火苗自燈芯窸窸窣窣的亮起,倏然越燃越烈,越燃越烈。與浩如煙海的、閃著幽藍焰火的魂燈相比,那燃著金色火苗的魂燈是如此的醒目耀眼,不時濺起的火星子照亮燈盞底部刻著的不甚起眼的小字——“薑沅”。
那小小的燈盞已然盛不下這滔滔焰火,燈盞不安的晃動著,連帶著周遭、緊接著所有、億萬個魂燈跟著不安的晃動著,千萬道金屬相撞的聲音竟壓過了震耳欲聾的垂簾瀑布。
島上僅有的一間小小房舍內,地上堆著猶如一座小山般的書籍,房舍內異常簡陋,唯有一張案桌,案桌上鋪著一條長長的刻著密密麻麻小字的厚重竹簡。室內昏暗,燃燈佛便一手擒著一盞燈,另一手沿著竹簡上刻著的小字一邊念著,一邊滑落:
“……陰曹地府掌凡人生殺業障,而‘魂燈’不論善惡是非對錯,掌世間萬物魂靈,無論花草樹木、飛鳥走獸亦或精怪凡人,燈在魂在,燈滅,魂亡。天上人間唯有一樣不由魂燈所掌,那便是淩駕眾生萬物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