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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隻畫皮鬼 張多樂 104172 字 4個月前

第141章 141 ◇

◎“你敢說你問心無愧嗎?你敢說你心裡沒鬼?”◎

一個月前——

破敗寂寥的冷宮。

席卷全身的熱浪退卻的一瞬間, 摩柯仿佛溺水的人驟然浮出水麵劇烈喘著氣,如水草般密匝的長睫一動,終於睜開了眼。

可惜許久未見天光加之滿室陰暗, 可視之物不過咫尺之間。視線朦朧遊移之際, 一道清冷的近乎不近人情的聲音傳來:

“你被冥蛇寄生了。”

他一頓,順著來聲看去, 隻能看到一道修長的身影站在床榻前冷冷的看著他, 他辨不清麵目, 卻始終記得那雙璀璨琉璃般的金色鳳眸冷冷俯視著他,好像在看一個死物。

確實, 他冷漠的聲線已然在宣告死期:

“冥蛇乃邪物, 在你被冥蛇寄生的一刻, 已無藥可救。冥蛇會一點一點蠶食你的魂魄、靈識,直到徹底占據你的軀殼。我隻能幫你暫時壓製住毒素蔓延,至於今後如何與冥蛇共生甚至放棄生命將軀殼交托冥蛇, 看你自己了。”

話落那道人影便施施然走了。

床榻上的摩柯怔愣了一瞬,跌跌撞撞的下榻,被榻下昏迷的老太監絆了一跤, 此刻他的視線也終於適應了黑暗,他跌跌撞撞的終於尋到了門前, 拉開門——

不遠處, 依稀銀月籠罩著的兩人, 小的依偎在大的懷裡,他看到阿沅被那青年扛上了肩頭, 他瞳孔一縮正欲追去時, 眸光瞥見少女藏在散亂鬢發下的暈紅以及, 猶豫著、終於小心翼翼虛虛攏上青年肩頸的雙臂, 摩柯怔在了原地。

傻傻的看著兩人消失在視野裡——

一個月後,後院的水井處。

古井無波的水麵上映著一張明明是摩柯清俊高潔的五官卻邪肆非常的麵容。

“他”笑著凝著水麵上的人: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壓製不了我的。”

“為什麼抗拒我?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可以實現你想實現又不敢實現的。”

“眼下沈易走了,沒人是你的阻礙。人此刻就在你麵前,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

摩柯蒼白的俊容瞳孔一縮,撐在水井上的手臂鼓起根根青筋。

不用多說,彼此心知肚明說的是誰。

“我隻不過釋放你內心的想法,小摩柯。”

“你敢說你問心無愧嗎?你敢說你心裡沒鬼?”

“如果我是你……”

摩柯驟然離開,水麵上同他一模一樣卻邪肆非常的麵孔冷笑著吐出兩字“懦夫”,隨著摩柯的離開消弭無形。

——

阿沅打從轉身那一刻就開始後悔了。

她為什麼要把火氣撒在摩柯身上?是她瘋了還是摩柯欠她的?

她憑什麼這麼對待彆人?

她憑什麼?

懷著這樣的心情,阿沅徹夜未眠,翌日一大早就衝到摩柯房裡賠禮道歉,可惜撲了個空。

老太監:“沅姑娘來的不巧,殿下出門打探消息去了,可得等好一會兒才能回來呢。”

阿沅一愣:“打探消息?打探什麼消息? ”

“自然是沈國師的消息了,不是沅姑娘希望的麼?”

阿沅啞然:“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老太監卻是一笑:“老奴還得謝謝沅姑娘呢!殿下雖貴為九皇子卻隨了母妃的淡然性子,小半生來無欲無求,不怕姑娘笑話,姑娘沒出現前,老奴當真怕殿下真去剃度出家了去! 所幸姑娘出現了……”

阿沅還在等著老太監的後話,他卻不說了。

而是若有所思的看著阿沅笑,阿沅當即有些不舒服,她不喜歡這樣的眼神,當初玉陶也是這麼看她的。

不過她沒說什麼,這畢竟是摩柯視為親人一樣的人,阿沅隻能說:“那……我回去等他。”

同時她也期待著……沈易的消息。

可當晚她並沒有等到摩柯,而是等到了玉陶。

玉陶身著一襲烈焰般的紅裙,好似一團火衝進來的時候沒人攔得住,老太監將將擋在阿沅身前,抖著嗓子一臉惶恐:“三、三公主,您、您和二皇子都被陛下下令禁足令,沈國師回來前不…不可出……”

“滾開!”

玉陶一手將他推開,染著朱紅豆蔻的指甲在老太監顏麵上劃下三道深深的劃痕,頃刻鮮血淋漓。

“為什麼都騙我?騙我!”

此刻屋外悶聲大作,不知何時,雨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

偶然炸響的悶雷和幾乎將蒼穹撕裂的閃電照亮玉陶一張幾乎扭曲的容顏。

玉陶不光穿的像火,整個人目眥欲裂、怒火中燒,即便是發現沈易藏身於她屋裡的那日,玉陶也沒有這麼生氣,氣到仿佛要與人同歸於儘的架勢。本體弱纖細的身子生出無窮的力氣,任老太監如何抱住她的腿居然也拖不動,她惡狠狠地瞪著阿沅,冷笑著,嘴裡吐出含著血腥氣的惡毒穢語:

“沈易明天就回來了,平了黃河水患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向父皇求娶你,薑沅,你很得意是不是?”

阿沅一頓,怔住了。

求……娶?

“嗬,難道又要和我說你不知情?薑沅,你就是這樣裝作一副懵懂無辜的模樣勾引男人嗎?”陣陣幾欲將蒼穹撕裂的悶雷中,玉陶盯著阿沅,美目幾欲淬出毒液,“像你這樣的人隻配呆在我的陰影裡,永遠見不得光!”

見阿沅呆愣在原地,老太監忙道:“沅姑娘開走!我拖住公主!你快……”

玉陶一腳又一腳踩在老太監麵龐上:“蠢奴,滾開!”

一下又一下的踐踏,老太監仍死死抱著玉陶,喉頭發出模糊的呻/吟:

“沅……沅姑娘,快……快跑……”

一瞬間,老太監和馮寅死不瞑目的麵容重疊,阿沅難以抑製的戰栗,是驚恐,更多是憤怒。

她上前一步,雙手死死攥成拳盯著玉陶:“你要的是我,放了他。”

老太監啞著嗓子:“沅……沅姑娘不可啊……”

玉陶又是一腳踩在他的顏麵上:“怎麼,沒聽見你主子說的話?鬆手!”

老太監確也到了極限,他咬著牙鬆開了手:“沅姑娘……沅姑娘撐著點,老奴、老奴這就去找殿下!”

老太監手腳並用踉踉蹌蹌跑出殿外。

殿外雷聲大作,殿內終於隻剩下阿沅和玉陶兩人。

玉陶撲上來的時候,許是因怒極攻心氣力無窮,阿沅居然沒能躲過,她塗著朱紅豆蔻的纖纖細指掐住了她的下顎,尖利的指甲在她麵上劃了一道口子:

“像你這樣的人憑什麼得到他的青睞?你配麼?”

“薑沅,像你這樣的人一日是本宮的影子,這輩子便是本宮的影子!”

她尖利的指甲抵住她的喉間,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她的咽喉:

“不該你肖想的彆想,他多看你一眼,本宮就剜你一隻眼。多和你說一句話,本宮就割了你的舌……聽清楚了麼?”

阿沅死死盯著玉陶,咬牙一把推開了她!

果然玉陶修剪尖利的指甲在她咽喉上刮了長長的一道血痕,血珠迸濺!她踉蹌一步跌倒在地,雙手死死捂住咽喉上的傷,而這時玉陶不知從哪兒尋了把剪子亦或是早有準備,她舉著剪子朝阿沅刺來,神情扭曲幾近瘋狂:

“你奪走了沈易不夠,連我二哥也奪了去。你不過一鄉野來的丫頭,你憑什麼?憑什麼!我……我要劃花你的臉看你還敢不敢與我爭!敢不敢與我搶!”

在剪子尖銳的刃即將刺破阿沅眼球時,她駭的閉上了眼,然而預想中的疼痛遲遲沒有來臨,一滴粘稠的血恰好落在她手背上。她愣了下,緩緩睜開眼,瞳孔一縮——

是摩柯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前,他手握住剪子,剪子尖銳的刃恰好紮進他掌心的皮肉內,一滴一滴,沿著掌心的紋路滾滾滑下。

作者有話說:

這一章拆成兩半了,下一半繼續磨……感謝在2022-08-24 17:31:36~2022-08-27 16:06:2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第142章 142 ◇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樣?”◎

“摩柯……你受傷了……”

阿沅愣了一瞬, 正要起身時摩柯看了她一眼,製止了她。他轉頭看向玉陶,俊容雖蒼白, 但目光堅定, 一絲退讓也沒有迎上了玉陶的,因身高差距, 他俯視著玉陶, 屋外雷聲大作, 隱約閃現過的驚雷映在他一張蒼白的俊容上,向來青澀儒雅的麵容居然有了一絲令人心悸的冷漠。

尤其那雙眼, 清清冷冷, 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 仿佛在看死物。

玉陶無端心底一顫,鬆了手。

摩柯淡淡瞥了她一眼,將掌心的剪子抽出, 扔在了地上。

清亮的一聲墜地聲混合著一道驚天的悶雷,玉陶渾身一震,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摩柯掌心的血就跟不要命似的流著, 阿沅的長睫蝴蝶振翅般的一顫,連忙站起來迎上去:

“摩柯!”

摩柯卻不看她, 完全將她納入羽翼似的擋在她身前, 任掌心鮮血流注, 直直盯著玉陶,片刻後才道:

“三姐從來不曾造訪我這兒, 今日來…所為何事?”

方才那一晃而過的冷峻仿佛是錯覺, 摩柯聲線低柔, 眉目清潤, 除了掌心駭人的血還是她所熟悉的那個沒有存在感的、懦弱的、無能的摩柯。

玉陶暗罵自己的失常,很快將那雜亂的思緒拋開,冷笑著覷著他:

“怎麼,小九,你也被她迷住了?”

玉陶越過摩柯,看向摩柯背後的阿沅,姣好的麵容全是諷刺,“連無欲無求的小九都願替你出頭,難怪一個、兩個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好厲害啊你。”

“你……!”

阿沅真是受夠了,如果她不是什麼破公主的話,她真想跟她打一架!

不過她才稍動一下,摩柯好似背後長了眼似的,在玉陶看不見的角度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其意不用明說,阿沅隻好咬牙忍了下去。

玉陶又怎麼會放過她,盯著她怨毒的目光猶如淬毒的蛇:“難道我說的不對麼?你就是一個人儘可夫的蕩……”

“三姐,慎言。”摩柯忽的打斷了她,向來含著淺笑的溫雅俊容一絲笑意也無,冷冷的注視著她。

玉陶頓了下,笑了:“怎麼?被我說中了她沒急,你倒先急起來了?摩柯,我叫你一聲‘小九’,你還真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一瞬間,阿沅感覺到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很緊。

她抬眸一看,摩柯下顎繃得緊緊的,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摩柯的沉默好似宣告了玉陶的勝利,她終於找到了出氣口,一字一字猶如帶血刺刀不將對方紮個遍體鱗傷不肯罷休:“啊,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麼待這賤丫頭與眾不同了。二哥許是因為色,而你……是在她身上看到你娘的影子了吧?怎麼,沒話說了?看來我說的沒錯了。你啊……”

玉陶忽的走上前,輕笑著指尖點上摩柯胸膛,“是我疏忽了,原是愛屋及烏,你的生母同她一般鄉野來的上不了台麵的丫頭,是該照拂一二。你也是,不過一賤婢所出,真拿自己當皇子皇孫了?”

“你胡說什麼!”

阿沅氣得渾身發抖,她是知道些關於摩柯生母容妃的事的,當即忍無可忍也顧不上什麼尊卑了!然而她才出口,摩柯卻比她動作更快,一手緊緊扼住玉陶的咽喉!

阿沅和玉陶皆是一頓,尤其玉陶,一雙美目睜得大大的,好半天才緩過神,繼而拚命的掙紮,奈何喉間的大手猶如鐵鉗一般她撼動不了分何,隻能大叫:“摩柯,我貴為三公主,你怎麼敢……怎麼敢如此待我?!快放了我!”

摩柯並未如玉陶所願鬆手,反而越攥越緊,掐著玉陶脖頸緩緩舉起,很快玉陶雙腳懸空,麵容逐漸脹紅,本怨毒的雙目染上的驚慌:“你、你想乾什麼?你想殺了我?!你瘋了?!快放了我否則父皇……父皇不會輕饒你的,二哥也會殺了你的!”

然而摩柯仍然不為所動,甚至愈加收緊手,玉陶的麵目逐漸變得青紫,喉頭隻能碎片的發出隻言片語:“父……父皇一定、一定會……殺、殺……”

從阿沅的角度瞧不見摩柯此時的表情,她連忙抱住摩柯的手臂,喚他:“可以了摩柯!再下去會出人命的!”

可摩柯渾然不聽好似陷入了迷障之中,固執的一動不動。

那胳膊勃發出根根青筋,連阿沅也撼動不了半分。眼見玉陶就快斷氣了,阿沅隻好抱住摩柯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牙齒咬破薄薄的皮肉,舌尖頃刻嘗到了血腥味,摩柯雙眉一蹙,指尖略微一鬆,阿沅眼尖地瞅到立馬抱著摩柯的胳膊將玉陶推開!

玉陶墜在地上還在捂著咽喉不斷咳嗽,阿沅瞪她:“還不快走!”

玉陶看了眼他們二人:

“你們……你們給我等著!我要二哥都殺了你們!”

玉陶踉蹌遁逃,見摩柯還要去追,阿沅連忙抱住他的胳膊:“好了好了彆追了!我、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傷了玉陶對我們沒好處的!”

懷中的那條胳膊仍是緊緊繃繃的,阿沅從來不知道摩柯居然有這麼大的力氣,幾乎將她整個人帶了出去,她隻能死死抱著那條臂膀,雙眸緊閉有些錯亂的喃喃著:“興許、興許玉陶就是故意激怒你的,真的…不要衝動,衝動就中了她的計了……求你了……”

懷中那條臂膀漸漸鬆弛,不再那麼緊繃。見摩柯終於停駐了腳步,阿沅長舒一口氣,睜開眼:

“你今天怎麼回事,怎麼這麼衝動,都不像你了。”

摩柯淡淡的聲音傳來:“那你覺得我應該怎樣?”

阿沅鬆開他的胳膊,擦了擦腦門的汗:“你應該……不是,你今天怎麼怪怪的?是不是……在生我氣了?我昨天不是故意衝你發火的,我……”

阿沅小心翼翼覷著他:“你真的生我氣了嗎?”

一道亮光閃過,滿屋跟著寂滅了下來,摩柯背對著她斂著眉目,阿沅更瞧不清他臉上是何表情和思緒了。

她問的小心,見摩柯不答,阿沅本就理虧現下覺得更心虛了,她知道摩柯不是會輕易動怒的性子,很多時候她都懷疑他根本沒有脾氣的。然而這樣的人卻被她傷害了。

阿沅懊喪地撓了撓發,片刻後,繞到他麵前,見摩柯還是低垂著頭顱不肯看她,阿沅咬牙,抓著他的衣袖:“摩柯我錯了,我不該衝你發火的……”

見摩柯還沒反應,阿沅搖了搖手心拽著的衣袖,歪頭看他,像隻可憐兮兮求關注的小貓:

“你要我怎麼做才不會生我氣啊?你說,什麼都行!”

摩柯忽的眉色一動,抬眸:“什麼都行?”

阿沅一頓,好似一雙手拂開了染著愁思的煙雨朦朧,雙眸澄澈映著摩柯背對著她半隱匿在暗處的身影:

“隻要你彆不理我,什麼都行!”

“真的?”

“千真萬確!”

她就知道摩柯是世界上最最最溫柔的人!

她就知道他不會生她氣的!!!

在深宮這段日子壓抑慣了,她從來低頭順眉不敢出一絲錯,然而現在她像個鄉間的野丫頭……不,她本就是鄉間來的野丫頭,她難以抑製的勾著唇,第一次忘了繁瑣的宮規,躍跳著蹦到了摩柯身前,屋外狂風驟雨,屋內阿沅一雙貓瞳卻比漫天星辰還耀眼,她仰著臉湊到摩柯身前,笑顏如花:“我就知道你不會生我氣的!”

一時竟忘了屋外雷聲大作,扯著摩柯的袖子興奮往外走:“屋外的秋千是你做的嗎?我聽老奴說你費了老大勁兒了,怎麼不告訴我啊?我們現在就去瞧瞧!”見身後那人還是不動,阿沅扭過頭佯裝不虞,“光我在說,你怎麼不動啊……”

倏然白光乍現,驚雷轟鳴,血珠四濺。

飛濺的血沫浸染本澄澈的貓瞳,阿沅瞳孔緊縮,麵色霎時褪的一乾二淨,她僵硬的機械的轉動眼珠怔怔的看著那隻穿透她胸腔的手,以及順著修長的手臂,手的主人——

窗外雨打芭蕉,驚雷不絕,不斷閃現的電光映出摩柯一張森然的俊容。

“摩……不,你不是摩柯!”阿沅手腳冰涼,再開口時唇角溢血,周身不由自主的戰栗,貓瞳全是驚悚,“你是誰?!”

驚雷過後,是死寂。

所有雜音消了,電光也沒了,不知何時殿內的油燈也滅了,所有的一切、仿佛天地蒼穹都籠罩在一片混沌的黑中。

黑暗中唯有一雙幽深的、濃墨中帶著一縷青色的瞳孔,如妖似邪,俯視著她。

明明是她再熟悉不過麵容,明明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明明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人……

不,他不是摩柯。

穿透她胸腔的手自手背到沒入袖內的肌膚覆著一層泛著冷光的青色鱗片,這不是摩柯,不是他!

而“他”卻頂著摩柯的臉,妖異的青色瞳孔冷冷盯著她,冷冽的、因過分寡淡薄情仿佛某種冷血動物的殘酷聲音回響在耳畔:

“像你這樣的人,死了……也不足為惜吧?”

作者有話說:

抱歉卡太久了!我回來了!

第143章 143 ◇

◎“你……你願意嫁給我嗎?”◎

“你不是摩柯你……”

阿沅餘光瞥見地上還帶血的剪子, 指尖微顫正欲撿起,突然胸口猛地一顫,淒厲一聲叫, 噴出一大口鮮血!

是“摩柯”攥住了她的心臟!

阿沅難以抑製的戰栗了起來, 手足冰涼。

“摩柯”凝著她,笑了:

“你, 很怕我?”

阿沅嘴唇顫顫, 貓瞳染上絕望。哪怕是當年刻骨的災荒和饑餓也從未如此讓她絕望過。

此刻她的心臟就在他手裡, 她的命就在他手裡。

隻要他想,隻稍動動指頭就能要了她的命!

喉頭滾動著猶如小獸嗚咽般的聲音, 雙眸不由自主盈了一層波光。

“摩柯”好似在打量一件瓷器, 好整以暇打量她了一會兒, 忽的眯了眯眼:

“……你在求饒?”

阿沅不答,她不敢動,甚至不敢大口的呼吸。她怕一動“摩柯”的指尖便能刺進她的心臟!

“摩柯”隻是笑:

“哭了啊……確實是我見猶憐的模樣。”

“連我看了也心生不忍啊……難怪……”

“難怪。”

阿沅雙睫飛快的一顫, 因極度的緊張,眼角飛快落下一滴淚來。她勉強壓住幾乎覆頂的絕望,喉頭翻滾著細碎的模糊的呻/吟:

“放了我……放、放了我……”

一隻冰涼的大手撫上臉頰。

阿沅不受控的渾身泛起綿密的雞皮疙瘩。

“你猜……你死了他會怎樣?”

隨著他一聲話落, 電閃雷鳴,大雨傾盆。

那一道又一道幾乎將黑沉的夜照亮成白晝, 紅的、青的、金色的電流交錯, 映出“摩柯”一張帶著病態蒼白的邪肆俊容以及那幽深的、濃墨中帶著一縷青色的異瞳, 還有他那貫穿她胸膛的那鮮血淋漓的修長的手。

手上是一顆帶著血,仍在鼓鼓跳動的心臟!

瞬間天地間都是血色。

“醒醒阿沅!阿沅!”

“醒醒!”

少女猛地睜開雙眼, 琥珀色的瞳孔幾乎縮成一個點, 她劇烈喘著氣, 雙眸失焦, 周身布滿冷汗,渾身不由自主戰栗著。

下一秒她落入一個寬敞而溫暖的胸膛裡,來人一下又一下輕撫著她的發,從順滑的發滑落到脊背,一下又一下好似安撫炸毛的貓,熟悉的如清風拂麵的聲音響在耳側:

“沒事了,沒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阿沅嗅著鼻尖冷冽的清香,雙睫一顫終於有了焦點。抬眸,是沈易低眸凝著她,雙眉緊蹙,愁思全寫在臉上。他撫著她的背,寬慰道:

“沒事,沒事,我在這兒,我回來了。”

一如從前的清亮而貴氣的鳳眸,本就俊美不似凡人的青年身披一襲曳地白袍真似月上仙人下凡,超塵絕世,叫人不敢直視。

阿沅盯著沈易怔愣了許久許久,直到沈易向她傾靠了過來,兩人幾乎額頭相抵,沈易一雙鳳眸定定地看著她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我來晚了,我該早點回來的……原諒我好麼?”

少女扁了扁嘴唇,雙眸頃刻就紅了,如乳燕投林般撲進青年的懷抱,用儘畢生的氣力雙手死死環抱著他,似乎還嫌不夠,張嘴就在青年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沈易輕嘶了一聲,還是耐著性子,溫熱的掌心自上而下撫著少女的脊背,好似在安撫一隻受了驚嚇的小獸。

好一會兒懷中戰栗的瘦弱身體終於鎮定了下來鬆了口。沈易暗自鬆了口氣,正待開口阿沅猛地推開他慌亂的打量著四周,沒有遍地的殘血,也沒有狂風驟雨和幾欲撕碎蒼穹的雷電,暖陽透過窗棱照了進來,被褥也是暖的,她身上衣物都是完好的,胸前……也沒有溫熱的血跡。

掌心下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一聲又一聲急促卻又清晰的心跳聲,她……她的心臟好好的,她沒死。

阿沅怔住:“我……我明明……”

“你隻是做噩夢了。”

沈易屈膝半跪在榻前,牽過她的手,看著又瘦了一圈他虛指一扣就能扣住的細瘦手腕,以及手背上幾乎透明的薄薄肌膚下淡青色的細小青筋,他眸光一動,握緊了掌心的手,握住更覺觸手寒涼仿佛握了一塊冰塊。他心裡一刺,越加攥緊她,將那寒涼的手緊緊攥在手心,宛如鎖鏈扣住她,緊緊盯著她,雙眸鎖住她的視線,一字一句,“隻是噩夢,彆怕。醒了,就好了。”

“噩……夢?”阿沅茫茫然看著沈易,無意識重複了一遍。

竟然是……噩夢嗎?

可夢裡那駭人的驚雷、那一地潑墨似的血液、穿破胸口那撕心裂肺的痛……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

“你終於醒了。”

摩柯手上端著吃食忽然走了進來。

阿沅看到他的一瞬間低叫一聲,躲在沈易背後。摩柯本欲將吃食放在的小桌上也僵在了半空,莫名道:

“怎麼了?”

阿沅兩手緊緊扒著沈易的胳膊,隻敢露出半個腦袋衝著摩柯叫囂:“你不是摩柯!你是……”

話說到一半忽然卡住了,貓瞳瞪得圓圓的,隻盯著摩柯端碗的右手,十指纖長,骨節分明,乾乾淨淨的,她分明……她分明瞧見昨夜玉陶將剪子紮進他掌心內的!

見阿沅躲在沈易背後不敢麵對他,卻又盯著他發愣。摩柯一張俊容茫然中帶著無辜:

“可是我臉上……有什麼東西?”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阿沅推開沈易,踉蹌地爬下床沈易想要扶她被她阻止了,她走到摩柯身邊將他手中的碗拿下,捧著他的右手左右打量,那手不似玉宵玉陶那般不沾雨露的富貴手,任何事摩柯從來是親力親為的,指腹一層薄薄的繭,甚至指尖還有做那秋千留下的細碎劃痕,可掌心一點兒傷沒有。她忽然想到什麼,好不容易放下他的手又轉頭去扒他的衣領,指尖才將將碰到一角衣領就被沈易從身後一胳膊扣住腰肢,好像撈小孩兒似的轉眼就撈到身邊。

沈易警告似的掐了一把她的臉:

“乾嘛呢?答應過我什麼忘了?”

倒也不舍得太用力,不用虛指掐了一下還是紅了一片。

阿沅當然沒忘,隻是昨夜那場景太過太過真實了!不過若不是沈易掐了她一下……是痛的,難道昨夜發生的一切……真是一場夢?

一旁摩柯驀的笑了起來打斷阿沅的思路:“快成親的人了,該穩重些了。”

“成親?”阿沅愣住,“誰要成親?”

“沈易日夜兼程趕回來不就是為了……”摩柯也愣住了,“怎麼,沈兄沒告訴你? ”

“告訴我什麼?”

阿沅看了看摩柯又看了看身後的沈易,果斷看向沈易:“你瞞了我什麼?”

沈易抿了抿唇,上前一步,從未有過的專注定定看著她:

“我會娶你。”

阿沅愣住,夢境裡……玉陶似乎也說過沈易會來娶她。

居然是真的!!!

見阿沅愣在原地,沈易陡的上前一步,逼近她:

“就在明天。”

阿沅:“!!!”

沈易又上前一步,一步之遙便能將她擁入懷中的距離終於克製的停下了。他微微垂下眸盯著眼前的少女,下顎微微緊繃,難得的居然有些結巴:

“你……你願意嫁給我嗎?”

阿沅耳廓驟然通紅,有些無措,連手都不知道該擺哪兒了,她下意識後退求助似的看向摩柯,摩柯卻識相的早就不見蹤影,偌大宮殿裡隻有她和沈易二人,她後背抵著圓桌,一時竟退無可退,說不出的心慌,說不出的緊張還有說不出的……期待。

至於期待什麼……

她雙手緊緊的絞在一塊兒,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緊張個什麼勁兒!手心早已都是汗,心跳跳的要躍出胸腔,她咽了咽唾沫,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迎上沈易的視線,卻也隻敢盯著他一張薄唇,結結巴巴道:

“太突然了……你都、你都沒跟我說過……這麼突然誰、誰要嫁給你啊……”

阿沅越說越小聲說到最後幾乎聽不到聲音,小臉紅的如煮熟的蝦幾乎快冒煙了。

沈易眸光晦暗了下去,好一會兒才道:“……我想過無數個辦法怎麼才能安然無恙將你帶出宮,大魏尚道,思來想去唯有你…嫁於我,成為人人敬仰的國師的妻子便無人能覬覦你,宮規也不能約束你,沒有人再能傷害你,隻要我在一天便能護住你一天。嫁與我為妻,將你安然帶出宮,這就是我和國君下的賭注,與之交換的條件便是除去黃河大妖。”

阿沅一頓,絞在背後的雙手兀的指甲嵌進掌心,她緩緩抬眸,嘴角扯出一抹牽強的笑:“原來是…這樣啊……”

心底驟然鬆了一口氣,與此同時內心深處湧起一片難以言喻的酸澀和說不出的失望幾乎快把她淹沒了,她偏過頭,在沈易看不到的地方微仰著下巴盯著窗外垂柳和柳樹下隨風微微晃動的秋千,唯有這樣,眼眶裡驟然盈出的淚才不至於落下來。

真沒出息!

身後沈易還再絮叨著,一貫的清風拂麵般和煦的嗓音:

“所以你…還是嫁給我吧。你放心,這一切不過掩人耳目,等出了宮……”

“你決定就好。”阿沅忽的打斷了他,擦過他的肩徑直上榻,背對著他扯過錦被蓋上,淡淡道,“我累了,先休息了,你也累了吧,回去休息吧。”

阿沅隻肯露出半個後腦勺給他看全身上下寫滿了拒絕,沈易頓了下本想再說什麼,緊了緊身側的拳,最終隻道:“三天後便是…你我的大婚,按照大魏的婚俗,三天後我才能見你,你好好休息。”

少女背對著他不答,沈易眸光沉沉抿了下唇,轉身離去——

三天後,皇宮大擺宴席,一是慶黃河水患已除,天降奇跡黃河不再肆虐,黎明百姓終於能安居樂業。二慶國師治水有功,聖上賜婚,排場之大前所未有。

阿沅本以為玉陶會來鬨得,沒想到不僅沒聽到一絲關於玉陶公主的風聲,一切都順利的不可思議。眨眼就到了她的大婚之日。

她看著銅鏡裡芙蓉麵、柳葉眉,穿著一襲烈焰如火一般嫁衣的自己,覺得陌生得可怕。

情不自禁掐了一把自己,這是……我麼?

掐了下麵頰,果然紅了。正要掐第二下被嬤嬤攔住了:“哎呦我的小主,好不容易畫好的妝容可彆弄臟了!”

這嬤嬤便是當初領她和小桃等人進宮的嬤嬤。

她還記得在湯池裡嬤嬤是怎樣大力搓洗她一身皮肉的,簡直不把她當人看,疼得要命!

然而現在嬤嬤執著眉筆的手放下,握住她手的手也是輕柔不能再輕柔了,端詳她的眼神猶如端詳最完美的作品,低低歎了一聲:“誰能想到當初那個骨瘦嶙峋的丫頭如今出落這等水靈靈的模樣,啊,現在要叫你國師夫人才是。夫人,國師大人早已在外候著了,可彆誤了及時,我們這便走吧。”

阿沅頓了下,指尖無意識緊了緊,點了點頭。

大魏皇室婚俗同一般人家自然不同,一般人家嫁女兒要覆厚重的紅蓋頭,皇家則不同,是一張清透麵紗,因此阿沅和沈易對視時,彼此都愣了下。

阿沅見慣了沈易穿一襲白,仙氣飄飄的模樣。還是頭一次見他穿的一身紅,宛若穿了一身朝霞在身,麵冠如玉,整個人如雪鬆一般不可逼視。

她知道他向來是姿容絕世的,要不然也不能把玉陶公主迷成那樣。可她不知道自己在沈易眼中是什麼模樣,雖然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可還是覺得……覺得羞澀,尤其她還打扮成這副模樣,他會不會覺得我不好看?會不會覺得很奇怪?尤其此刻沈易傻傻地盯著她,半天沒說話,連一旁嬤嬤催促他牽她的手都聽不到,難道是……後悔了?

鼻子忽的一酸,阿沅咬咬牙,上前一步直接挽住了沈易的胳膊,嬤嬤一聲低呼:“夫人這於禮不合!該是國師大人挽著您才是!”

而沈易怔愣之後,雙眸驟然亮了起來。

阿沅踮腳,在他耳邊惡狠狠道:“現在後悔晚了!”

沈易失笑:“我怎麼會後悔?你隻怕你……後悔。”

沈易灼灼的看著她,鳳眸晶亮卻也顯得莫測。

阿沅冷哼一聲:“這還差不多!趕緊完婚離開這破地方吧,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沈易倏然一笑牽著她的手,十指相扣的瞬間,兩人都是一顫。

阿沅臉上瞬間熱了起來,然而本鼓噪的心跳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她知道那日他未說出口的後半句是什麼,她知道他總是深夜一個人望著月亮不知在想什麼,他看了月亮多久,她也便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多久。他藏著秘密,他不說,她便不問。她從來知道他們本就不是一類人。

她幫不了他任何,於他從來是拖累,或許出宮之後一彆兩寬才是最好的結局。

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是此刻是真的。

她將眼底微濕的淚逼進去,緊緊抱著他的胳膊仰頭看著他笑:“走吧,夫、君。”

隨著她話落,沈易雙眸微亮,眸光有些深像一張網似的盯著少女,手更緊緊的密不透風攥著她的,低低一聲:“好。”

喜樂奏響了。

沈易牽著少女的手走上早已鋪好的紅毯,嗩呐一起,阿沅的太陽穴好像被重重一擊,臉色登時煞白,腳步微滯。

沈易眉頭微蹙,垂眸看她低聲道:“怎麼了?”

阿沅搖了搖頭:“沒事,繼續。”

一對璧人繼續在長長的幾乎不見終點的紅毯亦步亦趨著,兩側鞭炮鑼鼓齊鳴,整個皇宮奏響喜樂這是何等的榮譽,然而阿沅腦海裡盤旋的不是嗩呐鞭炮或者鑼鼓的聲音,而是她曾在村裡聽到的,也曾在沈易繼位國師大典聽到的攤戲獨有的怪異乃至詭異的鼓點聲。

那曾在天牢糾纏不休的叫她夜夜難眠的鼓點聲又纏上了她。

一聲更重一聲,比天牢更甚,比那噩夢中的電閃雷鳴更甚,幾欲把她頭顱劈開似的,她憑著直覺踉蹌著亦步亦趨跟著沈易,不知過了多久不知何時不知各地,太監尖利的嗓門高呼一聲:“恭迎國師大人、國師夫人。”

話落重重的一敲鑼鼓,同時前所未有的強勁鼓點聲炸響於她腦海,她渾身一顫跪倒在地。

天旋地轉之間被沈易擁在懷裡,很多很多人擁了上來,她從未見過沈易如此慌張的模樣,他麵容緊張,焦急著說著什麼然而她什麼都聽不到,重擊之後她忽然聽不到聲音了。

她隻能徒勞的看著沈易嘴唇張合著,萬籟俱寂中,腦海裡忽然生出萬千妖異詭譎,如鮮血般熾烈的曼殊沙華,那花朵妖冶地搖動著身姿,蕊絲吐哺中,清清楚楚傳來一道柔美而焦急的聲音:

“這是幻境!這一切都是假的!主人快醒醒!主人!再不醒來就要被樹吃掉了!!!!”

第144章 144 ◇

◎她全都想起來了。◎

場景一換, 還是刺目的血色,卻是沈易擁住了她,與她同樣的大紅喜服層疊簇擁在一塊兒, 好似相擁在血色的花海中, 阿沅看著沈易緊緊地擁著她,看著他蒼白著一張俊容似乎大聲對她說著什麼, 而她腦海中隻能聽到混合著密集鼓點聲傳來的焦急的聲音:

“主人!主人快醒醒啊主人!還記得入境時喝得桃花釀嗎?那是醉生夢死三生酒, 打從喝下的那刻起你們都醉了, 醉倒在攤師的幻術裡了!我試過無數種辦法都不能喚醒你,唯有聲音, 唯有聲音才能抵達意識深處!主人我是你最最最疼愛的阿花啊, 主人快醒來, 快想起來!主人!”

“阿沅!阿沅!”

少女雙目怔忡全然聽不到他的聲音,目光失焦地望著虛空,雙手顫抖著敲打著腦袋, 像困獸一般絕望的低吼:

“……誰?是誰在說話?你是誰!”

沈易握住她的雙腕防止她傷害自己,盯著陷入焦躁的少女鳳眸一片陰霾,俊容前所未有的難看, 握住她雙腕的手緩緩攥緊,手背鼓起條條駭人的青筋。

腦海中鼓點聲越發洶湧密集, 不死不休的架勢仿佛有巨錘在敲擊她的腦袋, 一瞬間又將她拽入無邊血色花海中, 曼殊沙華本就是盛開在忘川河畔指引亡靈的聖物,無數蕊絲勾著她墮進散發著奢靡氣的萬丈紅塵之中, 前塵往事呼嘯著一瞬間全灌進腦海裡, 從呱呱墜地到第一次下海捕魚, 再到遇到小白龍, 再到和小白龍分離被母親賣入宮中,到遇到摩柯,到入宮,到撿到沈易將他藏起來,再到被玉宵玉陶發現投入大牢又從大牢裡出來,她日夜盼望著沈易平安凱旋,在風雨交加的夜裡終於等到了他回來……

是他抱著她告訴她一切都是噩夢,是他牽著她的手,言之切切鳳眸裡全是她:

“我會娶你。”

驟然鼓點重重落下,平地驚雷般腦海“嗡”的一聲響,彼岸花尖利的一聲叫喊猶如一把刺刀劃破如夢似幻的甜蜜假象:

“主人這是幻境!這是假的!”

那雙滿眼都是她的深邃鳳眸倏然消失了,包括那溫暖的胸膛以及那雙安撫她不安的溫暖而寬大的手掌,或許它們從未出現過,轉眼阿沅又置身在暗無天日的囚籠中,沈易就站在她麵前。

不,應該叫國師大人。

他將少女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之上,指尖在她細白的掌心劃過,所過之處留下一道閃著鎏金的符文脈絡,亮了一瞬又熄滅了下來。

不知何時,惱人的鼓點聲停了,彼岸花的聲音也消失了。

因此沈易的聲音愈加顯得清晰,清晰到殘酷的地步。

【“現在我要教你最後一招仙術。”他抬眸,定定的看著她,墨色的瞳仁仍滿滿映著她,眸底卻泛著森冷的光,一絲一毫溫情也無,幽潭似的鳳眸深不可測,冷冷注視著她,“‘金蟬脫殼。’這招可在危急關頭保你一命,切記,隻可用一次。”】

她看到自己的雙眸仍是蓄著光的,她看到自己上前追問,她想問玉宵玉陶有沒有為難他,她想問他的傷好了沒,她想問他有沒有受新傷,她想問的太多了,然而沈易卻率先鬆開了她,背過身去,語氣很冷宛若寒冬刮骨的刀:

“ 若不是你優柔寡斷放不下你所謂的朋友,今日何至於此?我堂堂上仙何至為他人手中刀俎?我累了也倦了,不會再陪你無理取鬨了。隻要你彆再那麼蠢,‘金蟬脫殼’自可保你性命無虞。我言儘於此,今夜過後你我不再有瓜葛。”

話落,青年背影決絕,阿沅怔怔望著,不自覺紅了眼眶,太陽穴撕裂般的劇痛,嘴裡喃喃著:

“不……不是真的……”

她下意識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將要抓住衣角的時候,一隻手攥住了她隨即被納入溫暖的懷抱裡,那人與她額角相抵著,字字句句告訴她:“隻是噩夢,睡醒就好了,睡醒就好了……”

登時太陽穴又是重重一擊,阿沅幾乎跪了下來,腦海裡響起彼岸花尖銳的嗓音:

“主人!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陡然天旋地轉,日夜顛倒,沒有那道和煦的嗓音沒有那雙溫暖的手,隻有她一人躺在冰冷的血泊裡,胸口冰冷,汩汩淌著冷血,這才是真的。

是的,她想起來了,她從未成過親,她成的哪門子親?早在那個雨夜裡,她就已經死了。

她就站在一旁,看著淌在血泊裡的自己,雙眸暗淡,宛如一條死魚,尚有一口氣卻也是徒勞,胸口機械的起伏著喘著氣,分明死的透透的。

電閃雷鳴映出一人頗為狼狽的身姿麵貌,沈易居然真的在最後趕了過來,他看到她的死相會是怎樣的麵容?是驚是疑還是“果然如此”?她完全不知,因為她那時死翹翹了,魂都不知道飄哪兒去了。

倒也印了他的話,沒想到最後一麵他們不僅是再無瓜葛,而是天人永隔。

不過這麼說……倒也不全然對。

她死了……但也沒完全死。

她想起來了,她都想起來了。

在被“摩柯”剜去心臟的關頭,她使了那個“金蟬脫殼”術。沈易的擔憂總是對的,她總是不能完美的使出咒法,“金蟬脫殼”讓她以舍去肉身為代價保全了自己的魂魄,卻也有副作用。副作用便是忘卻了前塵往事,宛如稚子以遊魂的方式重新在人世走一遭。

而她遇到的第一個鬼怪便是一個被負心漢拋棄,日日對著水鏡梳洗打扮的可憐畫皮鬼。一魂一鬼日夜作伴,阿沅啥也不懂,那可憐的畫皮鬼也做鬼不久,兩眼一抹黑以為天下可憐鬼都是如她一般的畫皮鬼,而阿沅從沈易處習得的半吊子幻影術倒也和畫皮鬼獨有的畫皮功夫有異曲同工之妙,她便也以為自己是隻可憐的畫皮鬼,隻可惜相伴的日子太短,那畫皮鬼尋那負心漢報仇去了,後又被高僧降服,阿沅便又隻剩下一人獨自飄蕩,從來沒人告訴她怎麼作為一隻魂魄生存下去,她會的太少又完全不懂因此總是被一些來路不明的小妖欺淩,飄零許久誤打誤撞下倒修了人身,後麵猶如走馬觀花一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現。

她見過高山之巔,也見過海域之廣,見過世上最最險惡之人也見過最最可憐之人。她見過好山好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不完全都是不愉快的經曆,她也曾有過快樂的記憶,隻是那些記憶總是苦樂參半,她見過那麼多人,她見過那麼多比她快樂的或者比她不快樂的人,可即便痛苦,總有叫人愉悅,叫人想起就會會心一笑的事,即便是痛苦的,也總有人甘之如飴。而這樣的痛亦或是快樂的體驗和回憶她都沒有。

她就像是一麵水鏡,呈著她見過的所有形形色色的人帶來的形形色色的往事,可風起波瀾一切就散了,因為沒有一件是屬於她的。

天地那麼大,她見過那麼多人,卻隻有她一個來路不明,大家都有來路和去路,隻有她,什麼都沒有。

她又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怎麼會……什麼都沒有呢?

她開始有意無意尋找自己的根,尋找隻屬於她的,獨一無二的記憶。

哪怕那個記憶可能……沒有那麼美好。

然後她遇到了季陵和薛時雨,還差點被季陵扔到了煉丹爐裡,然後她有了新的棲息地——油紙傘,然後到了芙蓉鎮遇到了琯琯,然後和季陵分道揚鑣遇到書生,然後遍地看不見儘頭的行屍,然後又到了金庭不死鄉……

然後到了這兒。

到了現在,到了此時此刻。

她全想起了。

她全都想起來了。

她尋到了不是那麼美好,卻獨屬於她一人的記憶了。

腦海又響起繁密的鼓點聲,卻不嘈雜,再沒了頭疼欲裂般的感覺,恍如蜻蜓點水一般,伴隨著鼓點響起彼岸花的聲音:

“主人,以鼓為號,我喚了你三次。主人你要記住,縱天下幻術變幻萬千,萬變不離其宗,隻要是幻境便一定會有境主。我喚了你三次已經被境主發現了,恐怕再找你沒有那麼容易了!主人你一定要小心境主就是……”

彼岸花的聲音突兀的消失,身前景象再次變換,阿沅猛地睜開眼睛,映入眼前的是一室張燈結彩的大堂。

沈易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高堂,高堂自然沒有神明也沒有父母,隻有兩側數不清的臉色灰白如玩偶般的人陰森森的看著他們。

沈易居然……真的要和她成親!

阿沅連忙拽了拽他的手:“沈易!沈易!這是假的!你快醒醒!”

然而沈易不為所動仍然牽著她的手走上高堂,站定,一側麵容灰白如玩偶的小太監操著尖利的嗓音高呼:“一拜天地——”

“沈易!”

然而沈易仍然不為所動,恍似沒聽到,阿沅頭覆紅紗瞧不清他臉上是何表情,隻能咬牙掙脫他,然而他的手猶如鐵鉗一般,她居然撼不動,隻能忍痛跟著一拜天地。

“沈易你怎麼了?沒聽到我的話嗎?我們都進了攤師的幻境裡了,我們必須馬上出去!我們的肉身都被困在樹裡了!如果不出去的話……”

那小太監又道:“二拜高堂——”

阿沅怒道:\"沈易!\"

沈易恍若未聞攥著她的手又要依言拜下去,阿沅扯下蓋頭,直起身子正要轉身走時,一股浩瀚如海的力量陡的覆頂而來,壓著她的雙膝結結實實跪了下來,和身側沈易一道拜了個虛無的高堂。

阿沅忽而駭然的發現明明是自己的軀體,她卻無法操控,僵直著身子站了起來,壓在她身上的浩瀚靈力頓消她卻不覺得輕鬆,她近乎驚悚的看著沈易單膝跪在她身側,掌心輕柔的熨帖在她膝上,登時膝上的劇痛消了,沈易仰頭對她笑:“累了吧?再有一拜便禮成了,再忍忍好不好?”

阿沅怔怔的看著他,嘴唇顫顫卻發不出聲音,或許是……他不想聽到她的回答。

她忽然明白了什麼。

小太監又道:“夫妻對拜——”

沈易握住她的雙肩,將她緩緩旋過身麵對他,四目相接時,沈易頓了下,忽的笑了:

“怎麼……這樣看我?今天是我們的大喜日子,應該開心才是啊。”

沈易親昵的扯了扯少女的臉頰,扯出一道淺淡的笑弧才鬆開手,先躬下了腰。

小太監又道了一遍:“夫妻對拜——”

而且少女還僵直的脖子一動不動。

那股浩瀚如海的威壓又襲來了,幾欲將她的脖頸、腿骨折斷,阿沅咬牙一動不動,很快,她腿腳鬆動也同沈易一般緩緩弓了下來,比腰先彎下來的卻是一滴血。

沈易一頓,很快是第二滴、第三滴……

沈易抬眸,濃黑的鳳眸看到阿沅將自己咬的鮮血斑駁的唇後瞳孔緊縮,在阿沅看不到的角度,指尖狠狠嵌進皮肉內,指骨泛白,下顎繃成一條直線。

第四滴血恰好砸落在沈易潔白的鞋麵上,他恍若被燙傷,一瞬間周身緊繃,而阿沅也在那一瞬間籠罩全身的威壓褪的一乾二淨,她重重喘了口氣,將惱人的紅紗扯了下來,卸力般的不顧形象的癱坐在地上,歪頭看著沈易笑:

“我早該猜到你是境主才是。也是,哪有什麼所謂的邪神,你就是神呐,誰能困住你?你一直都是清醒的,對嗎?天下幻術,大抵如此,都是為了彌補心中所願。那麼現在……”

阿沅撿起被她扔在地上的紅紗笑了,“又是在乾什麼呢?你在後悔什麼?後悔……沒有娶我?”

阿沅說完自己都笑了,一笑唇上的傷又裂了開了,血珠沿著唇縫往下淌。

她用指腹抹了抹,見抹不乾淨便算了,任它流了。她一邊輕嘶著氣一邊道:“我不管你是後悔沒娶我,還是後悔沒能救下我,不管是哪點都很奇怪,你說的對,我們早該……不,我們本來就該沒有瓜葛,倒是我受你幫助良多,你無需對我愧疚的,更無需擺下這……”阿沅看著他倆身上的大紅喜服,又看了看這滿室的張燈結彩,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話,搖了搖頭失笑道,“你不需要做下這些的……你不欠我什麼。我也不需要你用這種……這種方式……”

她驀的一頓,輕輕吸了吸鼻,望著他笑道:

“沈易,放我走吧。”

一瞬,沈易鳳眸劇烈一顫,俊容上血色褪的一乾二淨。

作者有話說:

時間線收住!

第145章 145 ◇

◎“畢竟沒人願意成為一個孤魂野鬼吧?你說呢,阿陵?”◎

阿沅水鄉來的姑娘, 說的也是一口吳儂軟語,她雖然有時性子像貓,但被捋順了毛就會袒露出柔軟的皮毛, 好哄的很。而這樣幾乎溫柔成性的人, 一旦說起決絕的話,即便是笑著說的, 殺傷力無異於隆冬刺骨的風刃。

同理, 沈易於她也是如此。

在沈易同她說出“今夜過後你我不再有瓜葛”這句話時, 阿沅久違的、再次嘗到了被拋棄的滋味,無異於那日被母親摁著頭顱摁在泥沙之中那般……或者更甚的, 痛徹心扉。

不過那些早就過去了, 早就該被塵封在歲月的泥沙裡。

他不該來尋她的, 無論是不是因為那點愧疚,他都不應該違背約定來找她的,明明是他自己說的。

沈易看了她好久才終於道:“……你都想起來了?”

阿沅點了點頭, 本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沒說。

沈易低低扯唇自嘲一笑,抬手一揮, 一室荒唐的大紅陳設終於消失了,包括他們身上荒唐至極的婚服, 消散的乾乾淨淨。

他們又回到了金庭不死鄉。

果不其然, 這裡早已成為一片人間煉獄般的修羅地。情侶在桃花釀和濃重櫻花香的催動下在極樂時互相廝殺, 淌下的血肉則會被櫻花樹吸收、滋養,繼而成為人樹, 如果還不能從幻境中掙脫出來, 就被會櫻花樹徹底吸乾血肉, 被櫻花樹吃掉成為一體。

就像他們剛入境時, 月兒所見的那棵枯木逢春、悲啕的巨樹,那怎麼會是神樹呢,分明是被樹食掉悲泣的人。

這也便是金庭不死鄉緣何長生不老的秘密。

與樹同壽,寒來暑往,秋天凋敝,春天生長,不正是長生不老嗎?

他們明明一開始便知道了答案,卻仍差點入了虎口。

果然阿沅看著幾乎糾纏她半身的樹枝,本想動用靈力掙脫掉,而先前飲下的桃花釀還在身上發揮著效用,她動用不了靈力,隻能用蠻力掙脫。她四處張望,連忙尋到薛時雨、月兒、季陵等人,將他們一一從樹裡拽出來,見大家還有氣息終於鬆了口氣。

她忙活了半天,而沈易隻在被攔腰砍斷的神樹下沉默的看著她,不知看了多久。

阿沅忽然想起什麼,正要問他,而沈易似乎早就知道她要問什麼,不待她開口,徑直道:

“放心,不過一小小攤師的把戲,入境之時我便已將他除了,你不必擔心。”

阿沅鬆了口氣,隨即又想到她在神廟見到的所謂的“邪神”,而那邪神正與沈易長著一張一模一樣的臉!她正要細問,沈易又好似看破她所想似的,直接道:“沒有什麼所謂的邪神,那也是攤師的把戲,不必放在心上。”

阿沅:“可是那邪神長著一張和你一模一樣的……”

沈易淡淡道:“你忘了我是境主麼?所以長著一張和我肖似的臉也不足為奇吧?”

“這麼說是沒錯……”阿沅撓了撓麵頰,可是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沈易打斷了她的思緒,澀然開口:

“我們還能一起……”

“分道揚鑣吧。”

沈易一頓,負於身後的雙手緊緊的握成拳,血絲沿著褶皺的指縫一點一點淌下。

他沉默的盯著阿沅,薄唇抿得泛白。

阿沅聳了聳鼻頭,笑道:“原先答應空師父來黃河的源頭本就是為了尋記憶而來,眼下尋到了也就沒有同行的道理了吧?我生前不過一小小的宮女,死後也不過一縷僥幸修得了些修為的魂魄,拯救蒼生這樣的大事就交給…國師大人、空師父、沈琮、季陵、薛時雨姐姐,像你們這樣的大俠了。替我和薛時雨姐姐、月兒道彆,我們就在此彆過吧。”

阿沅話落衝沈易笑著點點頭,轉身即走,走了兩步忽然停住:“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講……”

沈易一頓,沉默看著她。

阿沅一雙貓瞳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抿了抿唇才道:“那些日子……就是,我將你藏在寢殿裡的那段日子,你說你要吸收日月精華,你說你要修煉,可我總是看到你默默看著月亮的背影,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知道你同樣關心著千裡之外的黃河水患,可能你不知道……我偷偷跟蹤過你。”

沈易一怔,本晦暗的雙眸深處,忽然燃起細小的火苗,隨著阿沅轉過身,火苗愈烈,簡直熠熠生輝。

阿沅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鼻頭:“我偶爾也好奇你白天都在乾什麼嘛,果然你沒有老老實實呆在寢宮裡,你總是尋那遞折子的太監,那些日子有關於黃河水患的折子猶如雨後春筍一般,這些折子遞得有多勤,你便也偷摸出去的有多勤。都是為了打探關於黃河水患的事吧?包括你還是小白蟲時,你總是悄悄溜到黃河邊,你觀察著所有的一切,雖然你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你心係災民、心細黃河不比任何人少。我不知道黃河底下的大妖有多厲害,但是……”

阿沅一頓,粲然一笑,“一定要平安回來啊。”

沈易一雙鳳眸亮的驚人,他上前一步,阿沅卻連忙擺手後退:“彆送我了,就到這吧,我要走了。”

沈易猝然站定,雙拳捏得緊緊的,渾不覺舌尖已嘗到了鐵鏽味兒,他沉聲道:

“你執意要走?我知道你怨我,怨我那日……”

“我不怨你。”阿沅很快打斷他,“你想多了,我不怨任何人。我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管你們會不會除掉河底大妖,不知道行屍是否有一天會越來越多,不知道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差還是更好,餘下時光我隻想為自己活,僅此而已,你彆來找我了,求你了。”

說完,阿沅便轉身大步離開。

而沈易追了兩步,幾乎用儘全身力氣才停了下來。

他盯著阿沅漸行漸遠、逐漸渺小的身影,俊容蒼白至隱隱泛著青。緊握的雙拳血跡斑斑,用力之大,指骨泛白幾可見骨。

忽而他身後傳來一道冷冽的嘲聲:“嗬,你總是乾砸所有事。你什麼也挽回不了,不管是因你的錯誤顛沛流離付出性命的災黎民百姓,還是因你的狂妄自大成為一縷孤魂的阿沅,沈易,你不光辜負了她,你辜負了天下人,你就是個失敗者,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出乎意料,沈易臉上並沒有怒色,他也並沒有回頭,隻是淡淡道:“終於敢出來見我了。”

他回眸,不知何時本被他攔腰截斷的神樹居然再次枝繁葉茂,樹下站著一人,一個與他同等身高、聲線也無甚差彆,甚至連容貌也一模一樣的青年!

赫然是那神廟裡出現的邪神!

他噙著輕嘲笑看著沈易,風卷起曳地金炮,恍若謫仙,然而嘴角的笑卻更像邪肆的妖,他覷著沈易,笑道:“我以為你會去追她。怎麼,尋了這麼久的人你甘心讓她又跑了?”

沈易當真搖了搖頭,極其認真道:“不甘心。”

“那你還讓她走了?不會是……”青年與他一模一樣的鳳眸眯了眯,“為了我吧?”

“是啊。”沈易眸色淺淡的橫了他一眼,“我們的事該了解了。”

青年驀的一笑:“現在?”

他輕蔑的眼神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沈易,搖了搖頭,“傷這麼重你確定?現在的你不是我的對手。”

沈易也笑:“不試試怎麼知道?”

話落的一瞬,平地卷起颶風,颶風之後兩人都消失了蹤跡。

而神樹在兩人消失之後驟然倒下,化作一灘金色的液體滲透進土壤中,轉瞬消失無形——

阿沅疾走在鄉間小路裡,不知體內的桃花釀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散儘,更不知何時身後總有道聲音若有似無的跟著她,她走了老半天,那腳步聲還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她終於忍不住,轉身怒道:

“沈易你彆跟著我了,讓我靜……”

話還未說完,一個手刀登時天旋地轉,昏倒在地。

緊接著一隻修長而有力的胳膊勾住她的腰肢,一個用力便落入一個滿是冷香的懷抱裡。

那人打橫抱著她,迷迷糊糊中,阿沅隻能依稀看到這人身著青色的僧袍,嚴密合攏的層層衣衫之上,僅露出的一小截玉白脖頸上有著像蚊子腿大小一般的墨色經文,她欲再看的仔細些,終抵不住昏了過去。

與此同時,金庭不死鄉內,眾人蘇醒了過來。

此刻日落西山,將每個人的身影都拉得極長。這些人中,季陵是第一個醒來的,緊接著沈琮、薛時雨、空師父等人,最後是月兒。而這些影子怎麼數都少了三人——沈易、摩柯和阿沅。

眾人尋遍整個村子都未找到三人,眾人的臉色都很差,尤其季陵,俊臉隱隱泛著青,森然如修羅。

許久還是空師父打破僵局,開口緩和道:“國師大人、摩柯大師法力高強自不會有事,阿沅姑娘身負魔族聖物,自然也不會……”

季陵冷冷打斷他:“體內桃花釀還未散儘,她即便身負魔族聖物又如何?能動用靈力嗎?”

季陵語氣不好,薛時雨當即瞪了他一眼:“知道你著急,空師父也是好心,你……你先彆說話。”

薛時雨忙對空師父道:“阿陵性子急,也是關心則亂,空師父彆放在心上。”

空師父搖了搖頭,笑道:“自然。”

一旁沈琮接過話來:“方才大家都是陷入幻境中對麼?我好像……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好似重活了一遍的似的,你們也是如此麼?”

薛時雨點點頭:“我也是,真像重活一遭似的,定是國師大人、阿沅、摩柯大師救了我們,不然我們也會像這些人一樣成為樹的肥料,死在幻境中都未知。隻是不知,國師大人、阿沅他們既救了我們,現下又去了哪裡?不過能確定的是,他們一定是安全的。”

薛時雨拍了拍季陵的肩:“再不濟有國師大人和摩柯大師在呢,阿沅一定沒事的,指不定現在在哪兒等我們呢。”

季陵卻一點沒覺得安慰,而是冷笑:“阿姊總是這般將人想的太好,你怎知他們不會對阿沅不利?”

季陵話落,空師父、沈琮同時不悅道:

“沈易不是這種人!”

“摩柯大師自然不是這種人!”

季陵嗤笑不答,薛時雨一邊訕笑一邊扯季陵的衣袖:“阿陵當然不是這個意思……阿陵,快,快給空師父他們賠……”

薛時雨人沒拉到,隻見季陵突然縱身一躍,電光火石之間長劍便搭在了一細瘦的脖頸上:

“滾出來!”

“你……你你你彆傷害我,我出來了……”

正是玉陶宛若一隻嬌弱的小百花從折斷的櫻花樹下緩緩踱步而出,看到沈琮的一瞬,大叫:

“沈大人救我!”

“公主!”沈琮當即躍到季陵麵前,凝眉道,“阿陵,那可是大魏公主,快放了她!”

季陵眸光很冷,長劍非但沒從玉陶公主金尊玉貴的脖頸上移開,反而更近了一寸,頃刻淌了一道血跡,沈琮當即大喝:

“季陵你瘋了是不是?還不住手!”

“我管她是不是公主,我想起來了。”他冷冷的盯著恍若一株小白花將泣欲泣的玉陶,漂亮的桃花眸全是陰霾,“你跟我們不同,你並沒有喝下桃花釀,而是誤打誤撞闖進來的,所以你是唯一一個沒有進入幻境的人,是麼?”

“是…是……”玉陶雙眸頃刻紅了,帶著哭腔的嗓音囈語著,“沈大人救我!”

沈琮怒而揮劍指向季陵:“季陵,她是大魏國君唯一的胞妹,皇家的人已經派兵來了,傷了她對我們都沒好處!”

薛時雨也勸:“阿陵!”

然而季陵完全無視他們,隻盯著玉陶,單刀直入,一字一句道:

“你一定見到阿沅了,她在哪兒?”

“她……”玉陶眸光顫了一瞬,凝著將長劍架在她脖子上,俊容森然如修羅的少年,長睫飛快的一顫,似怕極小聲道,“她……她自戕了。”

季陵一怔,不光季陵,所有人皆是一怔,薛時雨當即道:“不可能!阿沅絕不可能自戕!你……你定是看錯了!”

季陵一雙漂亮的桃花眸染上嗜血的殘酷,長劍更往前遞了一分,頃刻血不要命似的淌了下來:

“說實話!”

玉陶嚇得閉眼:“不管你信不信,我說的就是實話!我親眼看著她自戕的!”

“不可能!”薛時雨又驚又怒,巨大的恐慌驟然湧上心頭,然而她嘴角仍勉強扯著一絲笑,“阿沅好端端為何自戕?玉陶公主你定是看……”

“為何不可能?”沈琮忽然道。

薛時雨愣了下,看向他,季陵也看向他,不知何時,一雙桃花眸漸漸染上紅霧。

薛時雨愣神之後,繼而是憤怒,怒不可遏的憤怒,也是她第一次衝沈大哥發怒:“你胡說什麼!當然是不可能的事!阿沅怎麼會……”

沈琮淡淡打斷她:“時雨,你忘了阿沅姑娘因何隨我們來黃河麼?”

薛時雨愣住,喃喃著:“為的是……”

腦海裡驟然浮現的是阿沅親昵的抱著她的臂,依偎在她身側,一口吳儂軟語軟軟道:“時雨姐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們!我不羨慕你們有高強的法力,不羨慕你們能正大光明都在陽光底下,你知道我最羨慕你們什麼嗎?我最羨慕你們的是你們知道你們是誰,因而知道你們生來肩負了什麼,你生自除妖世家,以降妖伏魔為己任,你的人生有那麼明確的目標,即便是荊棘也鋪陳在眼前,而我不是。我的眼前總是霧蒙蒙的,我看不到來路也看不到去路,我此行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黃河找到記憶,哪怕隻有一點點,一點點也好啊!”

薛時雨的聲音逐漸微弱,沈琮替她說了下去:“為的是尋自己的記憶不是麼?幻境內我們所有人都重活了一遭,你覺得阿沅姑娘的幻境會我們有何不同嗎?”

薛時雨咬牙:“那有如何?找到記憶和自戕時兩碼事!”

“如果她找到的記憶是不能承受的記憶呢?如果…”沈琮一頓,確實轉而看向雙眸逐漸血紅的季陵,一字一句道,“我們都知道沒有記憶的亡靈是入不了輪回的。既然阿沅姑娘尋到了記憶,那麼她想入輪回的話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吧?畢竟沒人願意成為一個孤魂野鬼吧?你說呢,阿陵?”

第146章 146 ◇

◎“我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怪物。”◎

阿沅迷迷糊糊睜開眼的時候, 漫天的星鬥美不勝收。

她懵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她好像是……被人打暈了?

此刻她的雙手纏得跟個粽子似的,身側是跳躍著星苗的融融篝火, 她看了過去, 與她隔著一個篝火而坐的是摩柯。

是他……將她擄了來。

星苗跳躍間她腦海裡閃過電閃雷鳴,映著“摩柯”一張森然的俊臉, 以及他掌心上, 血肉模糊的心臟。

好嘛, 不等她找他,他自己倒找上門來了。

她試圖動用周身靈力, 卻發現身上懶洋洋提不上勁兒, 她本想代謝掉體內的桃花釀, 卻震驚的發現她至少被人足足灌下大半桶的桃花釀,識海內彼岸花蔫蔫兒的還在打著酒嗝,居然……醉倒了。

任她怎麼喚也沒有回應。

沒有靈力, 她就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甚至比凡人女子還要柔弱一分,彆提複仇反擊了, 能不能逃跑都是個問題。

不過情況還是對她有利。

他雖實力強勁,但是他目盲。

這一路黃河之行, 她知道他的眼盲不是作偽, 他是真盲了, 此刻他於篝火前盤腿打坐,本就目盲帶著她更走不了多遠的, 隻要不驚動他, 隻要逃了這裡, 隻要找到時雨姐姐他們……

她才一動, 倏然傳來一道淡淡的聲音:

“彆想著逃跑,你跑不掉的。”

阿沅一愣,索性不再偽裝,她懶散著半仰在巨石上,覷著他,貓瞳眯了眯:“你不是摩柯,你到底是誰?為什麼……”

阿沅一頓,貓瞳頃刻泛起紅霧,她咬著下唇,唇齒倏然血腥味彌漫,是怒也是恨,“你為什麼殺我?你為什麼、你怎麼敢偽裝成摩柯的模樣殺我?你把摩柯怎麼了!”

“一口一個‘摩柯’的……”青年驀的笑了起來,明明目不能視物卻能精準看向她的方位,“我就是‘摩柯’啊。”

“呸!你騙得了彆人騙不了我!”阿沅惡狠狠瞪著青年,恨不得在他臉上啐一口!

“且不說摩柯心地善良,一隻螞蟻都舍不得踩,你一根手指頭也比不上!我認識的摩柯雖是九皇子,卻心地善良從不把自己當皇子看,此刻他就在皇宮呢,你是哪來的妖怪?為何假扮做他的模樣?!”

青年忽然一笑:“見她如此維護你,開心嗎?”

阿沅一愣,青年雖然在答,卻不是在回答她的問題,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下一秒青年大笑起來,居然一下又一下,用掌心劇烈的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喂?怎麼?近鄉情怯不敢出來?你的小娘子此刻正心心念念維護著你呢,你之前沒這麼老實啊?怎麼,你在怕什麼?怕麵對她?不敢出來啊?”

青年形容張狂,更舉止怪異,阿沅從未……從未見過這樣的怪人,尤其這人披著肖似摩柯的皮,難不成摩柯被他……

阿沅咬牙從巨石上翻了下來,她雙手被繩子縛住了,費了半天勁才拾起一塊較為鋒利的石子,幸而青年此刻自言自語神色癲狂,倒叫阿沅得了機會近身,她將石子鋒利的一麵抵在青年頸側,使勁按壓下去,很快,玉白的脖頸有了道裂口,血湧了出來,阿沅厲聲道:“你究竟是誰?!為何害我?你把摩柯怎麼樣了?!”

然而此人居然完全無視她,居然不怕死,本用掌心擊頭,改成了以頭重重地砸在身旁依靠的巨石上,阿沅被他怪異的行為駭的一哆嗦,掌心的石子掉了下來。

那人以額一邊撞著巨石,頃刻額間一片血肉模糊。他一邊笑著一邊道:“懦夫,出來啊!為何現在不敢出來?你之前不是挺狂的嗎?你將我關在體內時,可不是這個樣子。怎麼,見到了故人,怕被她嫌棄啊?怕她得知你是殺她的凶手,羞愧的不敢出來?也是,看看你掌心的血汙,那可是你親手掏出來的,頭一回見還會躍動的心臟吧?你如今是個滿手血腥的怪物,是該怕的。”

“你……你究竟在說什麼?明明是你……”阿沅雙手攥得緊緊的,她勉力扼住內心不斷蒸騰而上的恐懼,倉皇的抓住地上的枯枝護在身前,戒備的看著他,“說!你在跟誰說話?!”

那人忽然停止了瘋狂的自言自語,也停止了將頭瘋狂撞向巨石的怪異的行為。

他僵立在原地,許久,忽然動了。

猶如年久失修的齒輪緩緩轉動,僵直的脖子一寸寸轉過來,那雙毫無焦點的煙灰色瞳孔也跟著緩緩轉動,明明知道他目不能視物,可與那雙煙灰色瞳眸對上的一刹那,好似被某種冷血的動物盯上,阿沅陡的渾身戰栗了一瞬,胳膊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緊接著便聽到他緩緩道:“啊,我想起怎麼才能讓你出來了,懦夫。”

他的脖頸左右扭動了下,骨節發出駭人的“咯咯”聲,那雙毫無焦點的煙灰色眸子仿佛看某種死物緊緊的盯著她,一步、兩步,緩緩逼近。

阿沅渾身一震,持著枯樹枝揮舞著:“你……你彆過來……”

然而他還在不斷的逼近,阿沅不妨被石子絆倒摔到在地,那人也終於欺身上前,煙灰色的眸子盯著她,一如那個電閃雷鳴的夜,一如他剜去她心臟前如囈語般喃喃著:

“你說……如果我傷了你,他會怎樣?”

話落的瞬間,那雙毫無焦點的煙灰色眸子倏然變成豎瞳,裸露在外的肌膚倏然覆了一層青色的鱗片,阿沅瞳孔極速擴張,甚至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著他右手轉眼化作覆著青鱗的利爪向她襲來!

千鈞一發之際,青年仿佛被某種力量重重甩了開來,整個人不受控製的重重向身後的峭壁撞了去!

石破天驚的一聲響,阿沅驟然回神,她轉身瘋狂的跑著,跑向樹林的深處。

她不知道他給她吃了什麼,隻是單純的桃花釀亦或是什麼?她居然不能化作青煙飛走,隻能以肉身不斷的向前跑著,逃跑中她的鞋子也掉了,雙腳被地上的碎石刮得血跡斑斑,她卻不敢停,隻敢拚命的往前跑,不知跑了多久,跑到晨曦的第一抹光升了起來,她才停下腳步,排山倒海般的疲憊洶湧而上,她倚在枯葉鋪就的地上睡去了。

醒來時近乎絕望的發現那青年又出現在她身邊,歪頭就像某種冷血動物盯著獵物的眼神那樣看著她,不知看了多久,忽地像昨夜那般驟然襲擊她,卻又在將將要襲擊上她時,整個人不受控製的飛了出去,阿沅便又跑了。

然而隔天又被抓到了,一如昨夜和大前夜,青年又不有分說的攻擊她,又又不受控製的飛了出去,阿沅又又又逃了出去,卻在第四天又又又又被抓了回來。

就這樣又循環了兩天,阿沅跑不動了,不跑了,所幸閉眼任他宰割,他當然又是傷不了她,整個人不受控製的飛了出去,重重的砸在峭壁之上暈了過去。

阿沅這次不跑了,她就坐等著他醒來,反正總是會被他抓到。

既然他又傷害不了她……

這次,阿沅大著膽子走了過去。走到暈死的青年身邊。

她躡手躡腳的靠近他,看到他周身覆著青鱗,甚至兩條腿化作了一條青色的蛇尾,竟是……蛇妖麼?

得虧了前幾天的訓練,她對青年的恐懼感消除了不少,但並不是完全消除,她仍是害怕的,她從未遇到過這種事,是發自骨髓深處的害怕,她始終懷抱著一根護身的樹枝擋在身前,那青年忽的一動,她駭的幾乎跳了起來,見青年仍是昏迷的,才狠狠鬆了口氣。

她不敢久待,正要輕手輕腳避開時,忽然身後傳來夢囈般的無助聲音:

“……娘。”

阿沅一怔,愣住了。

“……娘。”

她緩緩側眸看去,雖然青年此刻是駭人的巨蟒模樣,他緊緊地將自己攏成一團,似求暖般瑟瑟發著抖,可初秋的天怎麼會冷呢?況且他……是蛇妖,不該怕冷才對。

然而青年仍然將自己蜷縮成一團,嘴裡夢囈的如稚童般又輕聲喚了一聲:“娘。”

阿沅怔忡的看著他,明明是布著青鱗的可怖模樣,連人形也沒有了。可她卻硬從這可怖模樣中看到了……摩柯,真正的、她所熟悉的摩柯的模樣。

她記得,摩柯曾經高熱過好長好長一段時間。

在駛向京都的馬車內,她照顧過他。在冷宮破舊的小屋裡,她也曾照顧他好長一段時間。

因此她知道摩柯一個小秘密。

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小秘密。

摩柯的睡姿永遠是端端正正的,就像他這個人板板正正,永遠不會讓人操心,永遠乖巧的讓人心疼。然而夜半時,他就不是那麼規矩的睡姿了。

他會將自己盤成一隻小蝦米一樣的形狀,好像取暖般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臂,嘴裡呢喃喚著“娘”,有時是帶著一點點沙啞的聲音,有時會有不經意的一滴淚劃過,沁濕被褥。然而到了隔天,他又是那個嘴角帶著笑的摩柯。

這就是他。

這就是任何人都仿不來的、她所熟知的摩柯。

即便他變成了她不熟悉的模樣,可她知道,他就是摩柯。

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青年醒來時,看到阿沅愣了下。

阿沅不僅沒跑,反而就地生了一堆火,她坐在篝火邊上,用葉子盛了她烤製過的菌菇遞給青年:

“要吃嗎?”

青年怔愣之後,邪肆一笑:“你這丫頭膽兒挺大的,不怕我……”

阿沅不耐煩的打斷他:“我沒問你,我問的是摩柯。”

隨即她轉身看向青年,盯著他一雙沒有焦距的煙灰色雙眸,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過這雙眸子看另一個人。她抿了抿唇,道:“摩柯,你想吃嗎?”

青年旋即眯了眯眼:“看來你知道了?你總算相信我就是摩柯……”

阿沅猝然惡狠狠瞪著他,眼眶紅彤彤的,像隻憤怒到極點的小獸,喝道:

“你不是!你不是摩柯!你不是他!你甚至不配提他的名字!”

青年抱臂俯看著她,仿佛在看一隻困獸,明明是那麼潤澤的聲音在他口中發出卻是惡意滿滿:“怎麼辦呢?很不幸,即便你不想承認,我已經和他融為一體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你住嘴!我不要聽你說!我要聽他說!”阿沅緊緊盯著那雙煙灰色的雙眸,她忍了忍終究沒忍住,聲音帶著一絲絲哽咽,更多是不願相信,“摩柯你出來,你告訴我他說的不是真的……你、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出來告訴我好不好?”

然而回答她的隻有譏笑。

“他是不會見你的,他這人啊,我比你了解,懦夫。他是不會以這幅麵貌見你的。”

“你才是懦夫!”

青年嗤笑:“你也這麼說……也對。畢竟他是我,我是他嘛。”

“你!”

阿沅雙拳攥得緊緊的,她迫使自己忽略青年嘴角的譏笑,那不是摩柯,那是占據摩柯身軀的小偷。她強迫自己隻盯著那雙毫無焦距的,淺淺映著她的身影的煙灰色瞳仁,抿著唇又問了一遍:

“摩柯,你真的不想出來見我嗎?”

青年抱臂,嗤笑地看著她。

阿沅咬牙,驟然將手伸進熊熊燃燒的篝火內!

就在她的指尖將要觸到高漲的火焰之時,那雙煙灰色的瞳仁倏然變成豎瞳,在阿沅都沒來得及反應的情況下,手已然被冰冷的覆著青鱗的手抓在掌心裡,摩柯怒視著她,豎瞳泠泠閃著嗜血的光澤:

“你瘋了嗎?!”

阿沅駭的僵立在原地,摩柯一頓,驟然轉身,才走兩步,便被一雙細瘦的胳膊牢牢抱住腰!

“摩柯我……我是阿沅啊,你彆走!”

她記得摩柯的身上總是溫熱的,一如他的人就像一塊溫潤的璞玉,任何接近他的人都會喜歡上他的。然而她現在抱著摩柯好像抱著一塊冰塊一樣,尤其那青色的鱗片,一觸那恍若冷鐵般的觸感叫她不由微微戰栗,是瘋狂從尾椎骨竄起的害怕,叫她渾身抑製不住的顫抖。

意識到這點後,阿沅更加用力的抱住摩柯,幾乎要把自己嵌進他冰冷鱗片裡那般的力道,她雙手死死抱著他,扁了扁嘴,終於忍不住一邊哭著一邊將眼淚全抹在他衣上:

“你……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

“你不該變成這個樣子的……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為什麼……為什麼是你……”

“為什麼是你啊!”

阿沅嚎啕大哭。

“為什麼……為什麼是你啊……”

她哭了好久好久,哭到不能自控,渾身都一抽一抽的。被她緊緊抱住的人緊繃的身體忽然塌了。

摩柯握著她緊緊絞在他腰上的手有些無奈有些哭笑不得:

“好了,彆哭了,我不走。”

“真、真的?”阿沅哭的一抽一搭,“萬一我鬆手了你就、你就跑了怎麼辦?”

“放心,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不會走的。”

聞言,阿沅這才鬆了手,卻又不放心揪著他的衣角不放,摩柯轉過身,豎瞳消失了,身上的鱗片也消失了,又變成那個溫潤如玉似的他了。

阿沅還是不放心,她緊緊盯著那煙灰色的雙眸,半是警告的瞪著他:“你不準再偷偷縮回去知不知道?我要見的是你,我可不要見到他!”

摩柯嘴角漾起淺笑,是她熟悉的那個摩柯,一時阿沅竟然又想哭,所幸摩柯瞧不見,她連忙把淚抹去。摩柯雖然看不到,卻聽得到。

他指尖顫顫,本想伸手替她抹淚,指尖一頓負在了身後。

他可以隱去豎瞳,可以隱去一身駭人的青鱗,卻隱不了他冰石般的體溫。

他已經,徹徹底底變成了怪物。

他克製的不去碰她,然而下一秒,在他黑暗的世界裡,眼角突然貼上一抹溫熱,冰冷撞上焰火一般,他霎時僵在原地,後知後覺的才發現,是阿沅點起腳尖,指腹輕輕碰了碰他的眼角。

他頓了下,配合的微微垂下頭顱,阿沅的柔軟的指腹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他的眼角又碰了碰他的長睫。

就像振翅的蝴蝶,他不敢動。

他怕一動,蝴蝶就被他驚走了。

軟軟的聲音隨即響在耳側:

“摩柯……你的眼睛怎麼了?為什麼……看不見了?”

摩柯一滯,他的世界一片黑。

他覺得自己在不斷的往下沉、往下墜,許久,他才聽到自己的聲音,是喉結艱難的上下滑動之後,微啞著嗓音才艱澀地吐露了出來:

“我……是我自己弄瞎了自己的雙眼。”

他聽到少女急促的一聲低喊,隨即少女緊緊攥住他的衣袖質問他為什麼這麼做!

又過了許久,久到少女懷疑自己語氣太重傷害到他,開始不斷地安慰他時,他黑暗的世界裡仿佛伸出無數隻手不斷扯著他往下拽,拽進那個他永遠不願回想的、雷雨交加的夜晚——

這次輪到他了。

他聽到自己顫抖的聲線帶著極其難以覺察的哭腔,一字一句宛如割皮噬骨般字字含著血淚:

“那……那天,我發現是我……是我殺了你後……”

“我不願麵對,也不願被他操控,所以我…弄瞎了自己。”

“戴上枷鎖,將自己關在大牢,夜夜誦佛……可是我無論如何誦經念佛也無法償還我的罪業,無法清除邪念……他仍然控製著我。”

“阿沅,是我……是我殺了你……”

“是我。”

“我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怪物。”

“你殺了我吧。”——

金庭不死鄉。

還是那個惱人至焦灼的午後。

沈琮緊緊地盯著季陵,盯著他愈加被血霧覆蓋的雙眸,一字一句:

“如果她找到的回憶是不能承受的記憶呢?如果…”沈琮一頓,宛如利刃出鞘,字字削肉如泥,“我們都知道沒有記憶的亡靈是入不了輪回的。既然阿沅姑娘尋到了記憶,那麼她想入輪回的話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吧?畢竟沒人願意成為一個孤魂野鬼吧?你說呢,阿陵?”

不光沈琮盯著季陵,所有人都在看著他。

看著一雙漂亮的桃花眸被血霧侵蝕、浸染。

看著少年可以預見的陷入瘋狂,一如他們曾在少年境中所見的、少年被天魔血控製徹底入魔的可怖模樣。

沈琮不由屏住呼吸,手牢牢攥住刀鞘,他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時機。等待少年入魔鬆懈的一瞬順勢將他的劍擊落,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季陵沒有任何動作,他利落的收了劍,轉身就走。

沈琮一怔,不光是他,所有人都怔住了。

玉陶愣了好一會兒,卸力般的癱在地上。一時居然忘了脖頸不斷湧出的血,隻怔怔看向那個背影顯得決絕到冷漠的青年。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是被怎樣的殺機籠罩的。

這人是真想殺她的卻……

玉陶自小養在宮闈懵懵懂懂自然不知,沈琮卻是知道的。

利刃出鞘不難,難得是收和藏。

他本以為自負天資絕倫、易被憤怒掌控的冒失少年人居然……成長了。

在這一刻真正成長為一個有的放矢的成年人。

薛時雨怔了一刻,連忙跟上去,喚他:“阿陵,你要去哪兒?!”

她本以為季陵不會回答她的,季陵向來是這樣,認定的事天王老子來了也改變不了,尤其現在這個情形,她本不抱希望,沒想到季陵居然回她了。

“我要去找燃燈佛。”

薛時雨一愣,繼而雙眸迸發出亮光:“我怎麼沒想到!是了,燃燈佛一盞明燈可尋萬物生靈,無論阿沅是不是…是不是自戕,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季陵卻說:“她絕不會自戕。”

他側目看了眼薛時雨,抿著唇又重複了一遍:“阿姊,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相信她會自戕。她隻會窮儘千萬種方法活下去,而不是去投一個什麼都未可知的胎。如果她窮儘所有找到的記憶隻是為了去投胎,那她就不是我認識的阿沅。”

薛時雨怔愣住,抬眸看他:“那你……為什麼要去尋燃燈佛?”

季陵卻又不答了。

薛時雨本以為他不會再說了,他本就是個嘴硬的要死的臭石頭。沒想到他不僅說了,還是盯著她的雙眸,前所未有的認真模樣,仿若宣誓,一字一句道:

“阿姊,無論天涯海角,我要找到她。我已立下妖誓,這次……無論窮儘任何方法、付出任何代價,我絕不會再弄丟她了。”

第147章 147 ◇

◎“酆都鬼蜮是何地方,她一定會害怕的。”◎

“妖……妖誓?”

薛時雨愣了下, 繼而居然驚得失控大叫:“妖誓?你立下了妖誓?!你知道妖誓是什麼嗎?你難道忘了你母親就是因為妖誓才……”

“我沒忘。”

季陵隻淡淡瞥了一眼薛時雨,薛時雨登時噤聲,脊背瘋狂竄起涼意。

她是知道母親是季陵的死穴的, 任何人提及都會勾起他的怒火乃至殺戮, 她也不例外。

但是她非要說,不光要說, 還要罵, 徹徹底底罵醒他:“ 如果你沒忘你就該知道‘妖誓’是個什麼樣的東西!你是除妖師, 你應該比更何人都清楚,你我行走江湖數年可曾見過一個立下妖誓後得了善終的妖?我知你……我知你心悅阿沅, 結下妖誓確能讓你們心意相通、形影不離, 可也無異於將生殺大權全交與對方!屆時你就是後悔都……”

季陵聲音淡漠, 再次打斷了她:“我尚未與她真正結契。”

說話的這段時間,他倆已禦劍飛行多時,季陵等不及率先禦劍飛行, 薛時雨放心不下他跟了上來。沈琮、空師父等人,尤其沈琮為了安置玉陶公主滯後些許,不過也儘快禦劍跟上了。隨著阿沅、沈易、摩柯三人的驟然消失他們一直追尋的關於邪神的線索也中斷了, 本就是一團霧似的謎團眼下更是兩眼一抹黑,因此哪怕隻有一線希望他們也必須找到阿沅。

而季陵顯然是眾人之中最焦急的那個, 他載著薛時雨一人, 禦劍飛行日行千裡, 其他人縱是想追也望塵莫及。轉眼就看到了一片嫋嫋雲霧籠罩著的孤島——蓬萊仙境。

據傳蓬萊有仙境,而燃燈佛便居住於此。

雖然燃燈佛是傳說中的人物, 但他們也曾有幸見到一次。那是在他們初入江湖之時中了妖祟的陷阱, 幸好得恰巧遊曆於此的燃燈佛相助才僥幸活了下來。他們年紀雖小, 又無家族門派護著, 一身本領都是靠著和大大小小邪祟廝殺曆練出來的,當日的邪祟他們早已不記得了,卻仍記得燃燈佛的風姿。

那是個身著布衣再尋常不過的年邁僧人,然而不過將乾坤袖內的燈芯掐滅便使窮凶極惡的魑魅魍魎儘數魂飛魄散。

俗語“人死燈滅”,燃燈佛手中執得便是掌萬物生靈的魂燈。

魂燈在,人亦在。

燈滅,魂亡。

燃燈佛還曾指教過季陵一二,替他疏堵靈脈,壓製魔氣。薛時雨還記得他們曾跪下言說為燃燈佛侍候三年以報恩情卻被拒絕了,當時燃燈佛隻盯著季陵看了好一會兒才說,有緣自會相見。

現在想來,燃燈佛早已料到了今日。

隻是燃燈佛雲遊四海慣了,他們其實心裡沒底能遇到,不過……天大地大,這是唯一找到阿沅的機會了。

季陵不想放過,也根本不會放過。

隻是直到他們踏上蓬萊島四處尋找燃燈佛時,薛時雨在聽到二人尚未結下妖誓鬆了一口氣卻並未完全放心,還在耳邊絮絮叨叨:

“季陵你清醒一點,你真的清楚‘妖誓’是怎麼回事嗎?妖誓完全是對被結契之人的剝削!我活這麼大就從未聽過有人主動立下妖誓的!你想借助妖誓和阿沅在一起是行不通的,阿沅也不會同意的……阿陵?”

此刻季陵大步在前疾行著,薛時雨居然小跑也追不上他。

“阿陵…阿陵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季陵!”

在前方疾行的青年終於站定卻並未轉身,他默了一會兒才道:“阿姊,我心意已決,你彆勸我了。我知她不願但總有一天……我會讓她心甘情願與我立下妖誓,與我在一起的。”

“你……你怎麼還執迷不悟!”

薛時雨氣地幾乎發抖,上前拽他,卻見季陵臉色很差,差到額間隱有黑氣浮動,頸間鼓起青筋,薛時雨愣了下,又見他手執長劍,劍鋒長鳴,殺氣如遊龍出海磅礴浩瀚,她心底一慌鬆了手:

“你想乾什麼?”

季陵答得簡單:“蕩平蓬萊島。”

薛時雨失聲:“你瘋了你!這山野多少生靈……”

青年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波瀾,甚至可以說冷靜得可怕。而他就是用這樣波瀾不驚的語氣說出最可怕的話:

“蓬萊島群山環繞,多雲霧瘴氣,要尋到幾時?一劍蕩平更快吧。”

季陵說的輕巧,薛時雨卻覺得遍體生寒,這是數萬生靈啊,怎能如此輕飄飄就……就這麼說出來了?

薛時雨看著這樣的季陵隻覺得陌生的可怕,她笑的勉強,袖中手下意識攥緊了符紙:

“你我數年來除魔衛道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保一方太平,你現在…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哪知季陵眸光未有一絲閃避,漂亮的桃花眼蒙著一層看不真切的煙塵似的血霧,定定的看著她,眸光很冷:

“拖一分,阿沅便多一分危險。我除魔衛道之心不假,可若連身邊之人都不能護周全,談何保衛一方太平?阿姊,你知我從不會開玩笑。既遍尋不得,我會蕩平蓬萊島也會和她結下妖誓,永不分離。我說到做到。”

話落,季陵腳下平地生風,劍刃卷起凜冽的霜花,滔天殺氣化作一柄無形的刃砍向那被煙霧籠罩的群山環抱,薛時雨瞳孔一縮,符紙隨即飛至了出去:“住手!”

然而那符紙連同殺氣化作的巨大劍刃如泥牛入海,被濃霧吞沒的乾乾淨淨,薛時雨一頓,季陵眉心一蹙,桃花眸微微眯起掩住猶如結網似的瞬間密布的血絲,劍刃再次卷起霜花,昭彰殺氣幾乎化為實質,然而還未等他有所動作,濃霧散了,露出沈琮、空師父、月兒以及玉陶一群人。

沈琮看到薛時雨眼睛一亮,幾步上前擁住了她:“時雨你沒事太好了!終於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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