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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隻畫皮鬼 張多樂 104172 字 4個月前

薛時雨愣住:“你們怎麼……”

“我們一入蓬萊島變中了島內瘴氣侵擾,四處打轉尋不得出路幸虧得了高僧相助。”

沈琮話甫一落地,眾人身後走來一布衣和尚,一如數年前所見,燃燈佛仍是當年慈眉善目的模樣,他衝薛時雨雙手合十微微頷首:“施主,又見麵了。”

眸光旋即緩緩落在季陵身上,餘光瞥見滔天殺氣化作的無形劍刃眉心幾不可見的擰了擰,虛指一彈,那凜冽殺氣便消散空中,燃燈佛和煦開口:“小兄弟不想短短數年未見,你周身魔氣竟已到如斯地步。若不立時遏製,恐有墮入魔……”

季陵很快打斷了他:“我無妨。求大師尋一人。”

燃燈佛頓了頓,似早已知曉他所求何事,他頷首一笑,道:“隨我來吧。”

季陵立時跟了上去,餘下眾人麵麵相覷也跟了上去。

——

一座壯闊的九天瀑布之下,燃燈佛抬手輕揚那湍急水簾居然自動分隔兩塊,露出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

眾人隨著燃燈佛接二連三步入進去,沈琮將月兒背進去後,正回頭對玉陶說:“公主殿下千金之軀還是在外……”

話還未說完,玉陶已一步躍了進去。沈琮抿唇,皺了皺進上去。

走過一段狹窄的羊腸小道之後,彆有洞天。

隻見水簾洞內一眼幾乎望不到峰頂的峭壁上居然盛滿了密密麻麻、質樸小巧的,燃著幽微燭火的燈。有的比日月還要明亮,有的則是豆大微弱燭火,有的已滅了。

密密麻麻、鱗次櫛比叫人望而生畏。

這便是魂燈了。

然而燃燈佛隻望了眼這浩蕩如煙海的魂燈搖了搖頭:“可惜了,小兄弟所求之人已魂歸天際,不在人間。”

季陵豁然抬眸,手背青筋畢露,雙眸嗜血濃如血霧。

薛時雨身形晃了下被沈琮牢牢攥住手腕才穩住身形:“大師……大師明鑒,阿沅非常人,隻是一介遊魂,興許魂燈弄錯了……”

燃燈佛搖了搖頭,虛指一點一盞魂燈便穩穩躍入他的掌心,燈芯已然熄滅,其下赫然刻著簪花小楷二字——

薑沅。

薛時雨拂開沈琮的手:“普天之下有多少同名同姓之人……”

燃燈佛抬眉:“薑沅,女娃娃,黃河十八裡坡人士,是不是她?”

薛時雨一頓,她並不知阿沅的生平,玉陶卻是知道的,也不會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她當即上前一步,前所未有的痛快:

“不會有錯,就是她!”

“無論是人是妖是鬼,魂燈掌天地萬物生靈,燈在人在,燈滅魂消,無一例外。”燃燈佛看了眼薛時雨登時煞白的臉,彎了彎眉眼安撫道,“雖魂消天際並不意味著徹底消失,魂燈掌天地生靈卻管不下地下事。施主的小友想必投胎轉世也情有可原,那便是酆都鬼蜮之事,不歸老僧管了。”

話落的一瞬,薛時雨看向季陵,咬緊了唇。

青年背對著她,僅能窺得一小片的俊美側臉蒙著一層陰翳,看不真切。

青年沉默的令人害怕。

“我說了什麼了?”玉陶驀的大笑起來,在憧憧幽微魂燈下格外刺耳,“一介遊魂最好的歸宿就是投胎轉世吧?不過一孤魂野鬼,真不知道你們在可惜什……”

沈琮大喝:“公主小心!”

玉陶話未說完倏然慘叫一聲,捂臉蹲坐在地,臉頰傳來的深入骨髓的劇烈撕痛,月兒駭的躲在空師父身後揪著空師父的衣裳:“姐姐臉上好大個豁口,好嚇人!”

玉陶看著雙手粘稠的血漬,渾身難以抑製的顫抖著衝著季陵怒吼著:“你……你對我做了什麼?!”

季陵不看她,隻凝著掌心那隻沾了血的印著“薑沅”二字的熄滅的魂燈,是魂燈自燃燈佛掌心飛躍至季陵手裡,玉陶恰好擋在其中,她其實完全能避開卻陷入莫名的張狂中,連沈琮的大喝也未曾聽見。

直到被魂燈的沿從唇角自耳廓深深劃下一道駭人豁口。

季陵確實厭惡聒噪,可他從未將她放在眼裡,他隻死死盯著掌心的魂燈。

他不信。

他不信阿沅就這麼沒了。

然而無論他怎麼做,燈芯不複燃起。

無論如何。

他死死盯著掌心的魂燈,額角浮起根根駭人的青筋,俊容鐵青。他未曾眨過一次眼,桃花眸血紅一片,好似要泣出血淚來,薛時雨從未見過這樣的季陵一時呆愣在原地,不敢靠近。

玉陶踉蹌著一步步走向他,她渾身劇顫不敢相信,臉上巨大的豁口還在淌著血,隱隱可見白骨。她猶如厲鬼般目眥欲裂的瞪著他:“你……你對我做了什麼?!我、我要叫皇兄殺了你!我要叫皇兄誅你……”

玉陶話還未說完被沈琮攔住了,玉陶尖叫一巴掌揮向沈琮:“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攔我!”

巴掌未落被沈琮狠狠拽住製衡在半空:“在皇宮你是公主,在這裡你什麼也不是!莫說你了,即便聖上,你覺得季陵會懼半分麼?想死便去吧。”

話落沈琮痛快的鬆了手,而玉陶死死瞪著季陵,瞪著光一個背影就叫人膽寒的青年終究不敢踏出半步。

不光是她,沒有任何人敢。

一聲長籲短歎,是燃燈佛站了出來:“小兄弟,人死如燈滅。愛彆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一切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①。節哀。”

燃燈佛一言也驚醒了薛時雨,薛時雨有些懼也有些怕的走上前:

“阿陵,這……興許對阿沅來說也算是個解脫,阿陵,阿沅也定不願意看到你這樣……”

季陵驟然鬆手,那印著“薑沅”二字的魂燈墜落在地,滾了幾圈又落在了燃燈佛腳邊。

季陵背對著他們,聲音有些縹緲,也有恨,蝕骨的恨。

“我不信。”

“阿陵……”

季陵驀的打斷她:“阿姊你知道的,她膽小的很。”

薛時雨一怔,便聽見他輕笑了一聲隱隱帶著癲狂:“酆都鬼蜮是何地方,她一定會害怕的。況且……酆都鬼蜮算得了什麼?便是下火海我也會將她帶回來的。”

話尚未落地,平地卷起驟風寒霜,霜花散儘,人影無蹤。

“阿陵!”

薛時雨大喊一聲本來想追去被沈琮攔住,沈琮攥住她的手腕:

“時雨,酆都鬼蜮何其凶險,你不能去!”

“可是……”

沈琮堵住她的話:“你能管他一世麼?況且,你管得住麼?你不能再將季陵當小孩看了,隨他去吧時雨!”

霜花轉眼凝為水,薛時雨怔怔凝著那灘水漬下唇輕咬,鐵鏽腥味自舌尖彌漫,許久…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佛經。

第148章 148 ◇

◎“像隻娃娃,漂亮的、我親手撕碎的娃娃。”◎

深秋的夜晚, 遠郊的深林浸沒在一潭如墨般的黑沉中,涼意入骨。

摩柯醒來的時候烏雲弊月,山穀一片粘稠的黑, 蟲聲不聞, 風也靜,一切都靜悄悄的。

他微微一怔後, 倏然起身, 疾步走了兩步後又突兀的停了下來。

借著夜色的掩蓋他一雙煙灰色的眸倏然變成豎瞳, 他緩緩轉動眼珠,閃爍著詭譎幽光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前方——

那裡隨風傳來一股煙熏的味道, 篝火燃儘了, 隻有一堆灰燼。他凝神細聽, 沒有隨風飄來的發絲的清香,也沒有風穿林葉的窸窣聲,萬籟俱寂, 一絲生氣也無,是連黑也沒有的一片虛無,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他一人。

她走了。

意識到這點後, 摩柯怔鬆了許久,雙肩驟然塌了下來, 順勢又坐回了乾草鋪就的地上, 發了好長的呆後, 一手枕在腦後又躺了回去。

身下是鬆軟的地,身前是烏雲散去的漫天星光, 蒼穹無垠, 而他什麼也看不到。

他看到的隻有一片虛無。

本該如此。

他嘴角牽起一絲自嘲的笑弧, 心裡又低低道了遍:本該如此。

她……是應該走的。

於情於理, 她都應該走,她不應該留在一個怪物身邊。

她是對的。

可是明明如他所願,明明他應該高興的,為什麼胸口那處悶悶的喘不過氣來,好像被鈍刀來回刮蹭研磨一般……

摩柯垂落在身側的手忽然神經質的戰栗了一瞬,下一秒猛地扣住身下潮濕的土壤,因用力指骨微微泛白,薄薄的病態蒼白的肌膚下蒼青色的血管如蛛網似的蔓延,亦如野獸的獠牙刺破脆弱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出片片堅硬駭人的青鱗,他一片一片沾著筋帶著血連根拔出,頃刻血流如注、血肉模糊。

每拔出一片連著血肉的青鱗,如潮水覆頂的劇痛叫他渾身抑製不住的震顫,而他咬著牙關,忍著滿腔濃重的血腥氣一片一片又一片的拔出、剝落。仿佛在嘲笑他的無用功,拔出的青鱗如野草般又瘋長了出來,血肉模糊的傷口轉眼又恢複如初,再拔再長,再拔再長,周而複始,終於他放棄了。一手蓋住雙眸,任由青色的鱗片覆沒全身,他好像…又陷入年少時墜入的那個泥潭,泥沙不斷湧入他的口鼻,卷著他墮入泥濘、粘稠的無儘深淵,不斷沉淪、沉淪……

“想什麼呢?”

廣袖留香,隨著話落熟悉的馥鬱馨香襲來,一隻微涼且軟的小手搭在了他手邊。

一道脆生生的隻屬於女孩兒的熟悉的清叱聲好似破曉的第一縷光、撕裂蒼穹的驚電一般,在他粘稠的暗無天日的世界劃出一道豁口。

光泄了進來。

沒有碰到他的手,僅僅隔著一寸的距離,摩柯卻能感受到那隻手傳來的微涼的體溫。

就是這隻手一如那日,亦如此時將他從絕望的泥沼中拽了出來。

即便他看不見,即便他永遠擺脫不了這一片黑,但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她還在。

意識到這一點後,這對於他來說一生也難以擺脫的黑夜好像…也沒有那麼難熬了。

那手的主人此刻正一手托著下顎,一手撐在濕潤的草地上,屈膝,歪頭打量著麵前的青年。

這算是阿沅恢複記憶來第一次見到摩柯。

真正意義上第一次見到她的老朋友。

同樣清俊如玉的眉眼,如今褪去青澀更顯出塵落拓,好似滌去塵土終於袒露出的美玉,比記憶中的他更加清貴俊美,也比記憶裡的他……疲憊了許多。

眉眼裡始終如一的淡淡憂鬱化作一絲褶皺爬上他的眼角。

他明明這麼年輕卻已顯出滄桑。

阿沅很容易得出結論,摩柯過得並不好。

是因為……誤殺了她麼?

阿沅頓了頓,抱著雙膝與他並坐在一處,與他同樣仰頭望著天,微涼肌膚相貼的一刻摩柯極細微的一顫,下意識扭頭就跑被阿沅非常有見地的一把摁住了肩:“我都沒跑,你跑什麼!”

阿沅驀地一頓,忽然想起了什麼,惡狠狠瞪著他,“不準躲起來,誰要跟那個混蛋聊天啊!你再躲……你再躲我真的傷心了!”

摩柯終於不再動,僵硬得望著她的方向,看著那雙沒有焦點的煙灰色的雙眸,阿沅無聲歎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

“你彆走,我…想跟你說說話。”

她一頓,好像明白了什麼,她將雙手摩擦之後覆在摩柯的手上,摩柯本欲掙紮被她強硬的壓製住。阿沅就這樣用雙手死死握住摩柯冰冷的手,單膝跪坐在他麵前,熱切地望著他那雙煙灰色的眸子:

“我發現你很怕熱,所以我把篝火熄了。你看,我不怕冷的,我跟你一樣的冷,不是嗎?”

見掌下的手仍有瑟縮,阿沅咬牙,緊握著那覆著冰冷青麟的手不放,幾乎渾身都在顫抖著,低聲道:

“你說你是怪物,我又何嘗不是呢?”

摩柯一震,回眸,眉心落下深深的褶皺。啞聲道:“你不是……”

“我是!”阿沅丟開他的手,狠狠擦了把淚,仗著夜黑,仗著摩柯看不見,仗著荒山野嶺天地悠悠隻剩下他們倆,沒人能看到她懦弱的眼淚,她無需再偽裝索性哭了個痛快,“這幾天你昏迷了多久,我便想了多久。你說你是怪物,那我呢?我是人是妖還是鬼啊?我以為……我以為找到記憶就尋到根了,就知道我是誰了,可現在……我到底是什麼啊?我是人嗎?不是。我是鬼嗎?我既是鬼魂又為何能修成人身?那我是妖嗎?如果是妖……是妖的話,為什麼琯琯不會,月兒不會,為什麼隻有我會懼怕在陽光底下行走?詩雨姐姐怕我難過,編造出妖不能在陽光下行走的謊言,琯琯怕我難過,與我藏在花間,從不在天亮時行走。即便是月兒,月兒那麼小也怕我心傷,言說她是半人半妖的血統因此才能在日間行走。可我知道你們都在騙我。

我看了那麼多典籍沒有一條嚴明妖鬼神明魑魅魍魎不能在太陽底下行走的,我看過那麼多妖妖鬼鬼沒有一隻妖鎮日隻能呆在一把油紙傘裡,所以你告訴我,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她不說不代表她不知道,她裝作沒看見不代表她真的傻。隻是她情願在薛詩雨、季陵在眾人麵前扮演一個沒心沒肺的畫皮鬼,至少這樣顯得沒那麼可憐。

女孩兒一邊抽噎著,一邊毫無顧忌的狼狽大哭著,豆大的淚珠砸在摩柯手背上,每滴淚就像岩漿一般燙得摩柯的心臟一抽一抽的酸麻,他哪還記得其他,慌亂的去尋少女,可惜他看不見,不是碰到指尖、發絲,就是碰到觸到軟膩溫涼的肌膚,不合時宜的腦海裡一晃而過天牢裡,女孩兒依偎在他懷裡、怎樣纏著他的三天三夜。

他越是刻意不去想,那日日夜夜少女如何勾纏他的細枝末節越發清晰的印在他的腦海裡,與此同時耳畔再次回蕩起冥蛇嗤笑他的聲音:“我隻不過把你日思夜想的事勾了出來……懦夫,彆說你不想…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懦夫……”

他更不敢碰了,僵硬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呼吸逐漸沉重,紅暈爬上脖頸、耳廓、眼角眉梢,幸而借著夜色的瞧得不太清晰,阿沅也未發現他的異樣。

他一邊極力抵抗著識海內如洪水般甚囂塵上的旖旎畫麵,一邊抑製住自己不斷湧出的叫他也驚駭的莫名的渴望,異瞳幽光深邃,指尖危險的戰栗著,這些在夜色的掩蓋下少女一無所知。

鬢角飛快滑落一滴冷汗,摩柯喉結上下滑動了下,艱澀地吐出支言片字:“你……”

摩柯向來吞吞吐吐慣了,阿沅沒怎麼放在心上,一邊哭著一邊睜開一隻眼覷著他,帶著哭腔嗡聲道:“你說,我是不是怪物?”

摩柯想也不想,聲音緊繃:

“你當然不是!”

阿沅放下手,吸了吸鼻子,仍帶著顫音小聲道:

“那…我是什麼?”

“你……你……”

一瞬間,摩柯識海內旖旎的畫麵全消失了,包括耳邊不斷諷刺他“懦夫”的冥蛇的聲音。

一時靜的隻能聽見自己越來越如鼓擂般的心跳聲。

她……是什麼呢?

她對於他來說……是什麼呢?

即便目盲,即便多年看不見,摩柯依然能在他僅剩的虛無世界裡一筆一劃完全勾勒出阿沅的模樣。

無論是哭的笑的,生氣的難過的他都記得,從相識的點滴到如今他都記得。哪怕目盲,聽見聲音的一瞬,他也認出了她。

他怎麼會不知道她是誰。

她怎麼會是怪物,她明明是世上獨一無二的阿沅,是他最重要的人,也是他的……

心上人啊。

他怎麼會不認得。

他比誰都清楚,他不會不認得。

“你…是……”摩柯喉嚨發緊,雙拳握的緊緊的。心口那處又酸又澀同時又覺得如釋重負,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後方呼吸正常了些,方才抿了抿唇複又啟口,“你是我的……”

阿沅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盯著摩柯的唇,摩柯溫吞慣了她不是,她是急性子,這半天已經耗光了她所有的耐心,所以在摩柯話說到一半她立馬接了過來:

“摯友嘛!”

擲地有聲的一句,摩柯一怔,未吐露的字堵在喉嚨,僵在了原地。

瘋狂躍動的心臟好像被潑了盆冷水,一寸一寸冷了下來。

阿沅一邊將臉上的殘淚擦去,一邊大力拍了拍摩柯的肩:“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們是摯友嘛!從前你是宮裡格格不入的皇子,我是宮裡格格不入鄉野丫頭。現在你是半人半蛇的怪物,我也是不人不鬼不倫不類的怪物,我們合該在一起,我們合該是天造地設的最最最最好的朋友不是嗎!”

阿沅用手肘撞了撞摩柯的胳膊:“我說出來後舒服了好多,你有沒有舒服一點?你不要躲著我,你可以躲天下人唯獨不能躲我知道嗎!我們是摯友啊,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我知道你是因為失手將我……但那不是你做的不是嗎!你昏迷的這些天我前前後後想了好久,終於想起來,是當初在白馬寺,在靜一方丈那兒,你為了保護我才被黑蛇咬了,自此你就開始高燒不斷,就是那條黑蛇搞的鬼對不對?在你身上的那人是不是就是那條黑蛇?!如果當初不是你護著我,被咬的就是我了,所以你不要再自責了好不好……”

許久摩柯也沒說話,阿沅忍不住湊上前,望著那雙沒有焦點的煙灰色的眸,帶著央求小心翼翼拽著他的一角衣袖晃了晃:“我不怨你也不怪你,因為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你是被那人控製了身不由己。所以你……不要再懲罰自己好不好?你自毀了雙目又將自己縛上鐵鏈關在大牢裡那麼多年……夠了,真的夠了。”

阿沅說著說著鼻子又酸了,她飛速紮了眨眼將淚逼了回去,“不要再說自戕的話,我做不到。一定有辦法將那蛇從你身上驅逐出來的,我們一起想辦法好嗎?好不好?”

摩柯仍是沒有反應,阿沅蹙了蹙眉,又上前一步盯著那雙煙灰色眸子不放。

摩柯看似溫吞,脾氣極好,實則犟的很。阿沅不放心,忍不住攥緊了掌心的衣角:“摩柯,你怎麼不說話?摩柯?”

“摩柯!”

阿沅緊盯著他,不知為何,明明知道摩柯看不見,明明還是同一雙毫無焦點的煙灰色的眸,阿沅卻覺得這雙眸一寸一寸寂滅了下來,等了許久,摩柯倏然毫無預料吐出兩字:

“懦夫。”

阿沅一怔。

這……這不是摩柯會說出的話!

“你不是摩……”

她還未有動作,眼前一雙煙灰色的眸率先一步變成一雙豎瞳,下一秒一手掐住她的脖頸高高舉起,豎瞳轉了轉緊盯著她,盯了一會兒,空出的另一隻手伸了過去,指尖揩去阿沅眼角的淚珠,指腹纏連在少女柔軟的臉頰遲遲不肯退下。

“好可愛。”

“像隻娃娃,漂亮的、我親手撕碎的娃娃。”

“梨花帶雨的很可愛,害怕的神情……也很可愛。”

許久許久,猶如盯著掌下獵物,在阿沅頭皮發麻的駭然眼神中手一鬆,阿沅當真如娃娃一般墜了下來落在他懷裡,被他用覆著青麟的雙臂牢牢禁錮在懷裡。

冰冷的胸膛震動了兩下,傳來長長的病態的喟歎聲:

“你是我的。”

“我一個人的娃娃。”

作者有話說:

抱歉,我肥來啦!

第149章 149 ◇

◎“我可沒有幫彆人說好話,替人做嫁衣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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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 打尖兒還是住店?”

已是初秋,卻仍是熱浪翻滾的鬼天氣。正值晌午,金輪當空, 伴著濃鬱的桂花香, 熱浪一層一層席卷而來,光是站在太陽底下就出了一身汗。

然而眼前年輕的僧人卻是一身清清爽爽的爽利和乾淨。隻見他身著一襲繡著祥雲的低調黑袍, 沒有任何多餘的飾品, 單單雙眼上係了條白色絲帶, 還是從阿沅發上解下的。絲帶掩住了那雙仿佛藏著江南煙雨朦朧的眸子,掩住了柔, 那暗藏的鋒利便儘顯了出來。

絲帶之下鼻梁高挺, 肌膚如玉石在陽光下隱隱透著抹青, 愈顯薄唇殷紅至妖異,整個人瘦瘦高高渾身清冷,明明身著僧袍卻無端透著一抹邪。

邪氣絲絲入扣, 豔陽天下叫人瞧著,莫名有些…說不上來的心驚。

店小二心裡暗了聲“沒出息”,他定是熱昏了頭青天白日的居然被一瞎了眼的僧人給唬住了, 好生奇怪。

這麼想著,嘴角勾起輕蔑的笑, 吐出的話卻仍是殷切的:“師父可是要前往京都?這是個去往京都唯一的一條陸路, 往前往後十裡地隻我家一間小店。彆看這會兒日頭足, 一旦日頭落了下來,寒風四起涼煞個人!為了安全起見, 師父還是留宿一晚為好……”

年輕的僧人沒說好, 也沒說不好, 轉身就上了身後黑洞洞的馬車內, 店小二正疑心這僧人是不是又聾又瞎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下一刻僧人從馬車內打橫抱起一……用被褥裹緊的一團。

店小二愣了下,連忙跑上前:“哎呦喂,這活還是我來……”

“滾。”

店小二的指尖還未碰到那被褥一角,年輕的僧人薄唇輕啟,短短一個不帶任何情緒的“滾”字,已然叫店小二凍結在原地,好半天不敢動一下。

他感覺僧人似乎看了他一眼,隔著薄薄的絲帶,一晃而過的深紫豎瞳冷冷盯著他……

直到樓上傳來清晰的木門扣上的聲音店小二才驟然驚醒,想到自己又被這瞎和尚駭住了,心頭無名火起,正要追上樓去,被人攔了下來。

這開在鄉間偏僻小路的客棧統共也隻有兩人,除了店小二便是後廚殺人越貨的夥夫。一個謀財一個害命,天作之合。

不過今兒打從那瞎和尚一踏進門時,他們就沒打算動手。一個窮酸和尚能有幾個錢?

店小二橫了他一眼,擼起袖子:“你彆攔我,老子改主意了,這瞎和尚狂的很,老子非得宰了他……”

“誰攔你宰他了?宰他可以,不過不是現在。”蓄著絡腮胡的夥夫手指關節習慣性的敲了敲彆在腰間的砍刀,“邪門兒了,老子還是頭回見一瞎子抱著人走得四平八穩的。”

店小二眼一凸:“感情這禿驢裝瞎……等會兒,你說他抱著人?”

“藏在被褥裡的玲瓏小腳沒看著…”夥夫忽的聳鼻使勁嗅了嗅,陶醉於空氣裡若有似無的幽香中,咧開嘴舔了舔唇,笑,“聞慣了鄉下的豬騷味兒,女人的味道忘了一乾二淨?他眼睛上女人的絲帶也沒瞧見?這和尚……嗬,好不正經的和尚,他既破了色戒,我們便替佛祖老人家好好教訓教訓他。”

話落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跟我去磨刀,晚上乾活。許久沒開張,吃飯的家夥都生鏽了這像什麼話!”——

摩柯目不能視物,費了一些時間才落了鎖。

落鎖後,抱著懷裡那一大團徐徐走到榻前,本想將這一團放在榻上的,抱著被褥的手背率先沾上榻上一層厚厚的灰,他立時停滯在原地,意識到什麼之後,下顎登時緊繃,尾指神經質地抽了抽,終將那一大團放置在一處橫椅上,就這樣盲人摸象一般著手就開始打掃。

直到日薄西山才消停了下來。

他將那團被褥放在榻上,落日的餘暉透過窗欞灑在繡著大紅花的質樸被褥上,淡金色的光中還有煙塵在飛舞。

很乾淨了。

他親手打掃的,很乾淨了。

直到現在他心中的不愉快才消散了,也才能專心做接下來的事。

摩柯覆著絲帶的眼望著榻上人形的一團褥子,靜靜盯了一會兒,方才珍而重之地一點一點猶如拆禮物一般揭開被褥。

繡著大紅花的褥子滑落在地,好似一地的零落碎花,堆砌的碎花之上仿佛花兒成了精,露出一張少女比花兒還要鮮妍的麵龐,當真人比花嬌。

如果這個少女沒有瞪著他,沒有一頭似雞窩一樣的亂發就更好了。

不過不重要。

他又看不見。

摩柯是瞧不見,但一點不妨礙少女在他心中的美。

在季陵心裡,阿沅是紅著眼珠的兔子。在玉宵心裡阿沅是張牙舞爪的貓,在摩柯心裡,阿沅既不是兔子也不是貓。

她應該是花。

是他日夜精心培育的花牆上最美的一朵。

她自然不能如花一般澆澆水曬曬太陽便好了,她是世上最好的一朵也是世上最嬌的一朵,便不能如此輕易的對待。

不過沒關係。

她是世上最嬌嫩的花,而他,是世上最有耐心的育花之人。

是他親手打碎了她,也該由他將她一片一片重塑、縫好。

她是他一個人的娃娃。

也是他精心培育的花骨朵。他會讓她開出最絢爛的花。

當然這般嬌妍的花也隻能他一人看。

可這一切都讓一個懦夫毀了。

如果不是他擅自毀了雙目,如果不是他……

毫無預兆,一滴血砸在他手背上。

灼熱的血激的他渾身冰冷的血肉幾乎一顫!

是阿沅將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

淡金色的光籠罩她半身,幸好是傍晚薄弱的夕陽微光,若是正午的光早就他娘的魂飛魄散了!

不過就這薄弱的霞光也夠她吃一壺了。

她要疼死了。

不至於皮開肉綻,可發絲被燒焦的味道她聞到了,臉上、身上熱熱麻麻的,一定燒紅了,一定破相了,一定……一定要死了!

奈何她渾身動彈不了,自那夜黑蛇重新占據摩柯的身體之後,她果如他所說變成了個娃娃一般,不僅不能動彈,連話也不能說,隻能呆在他身邊,呆在他懷裡做一個任由他打扮的娃娃,她的困惑直到某一夜“摩柯”堂而皇之的將她帶入一輛過路的馬車內,堂而皇之的占據了這輛馬車,而此刻車夫的屍首還呆在馬車內呢。

他明明和她寸步不離的,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想了幾天阿沅才想明白,是溪水。

“摩柯”事先將自己的血液混入溪水之中,她以為…她以為因著入秋的緣故,沿道的樹都凋零了,後來才後知後覺發現,溪水流淌過得植被都枯死了。

包括飲下溪水之人,無一不臉色發黑,死狀可怖。

“摩柯”顯然也對她下了同樣的毒。自然輕了許多,原來還趁著她休息時偷偷下的,後來阿沅猜到了,他也就不避諱了,即使阿沅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瞪他,好吧,他看不見。他永遠心情極好的用他鋒利的指甲在掌心劃下一刀,用巾帕沾濕,然後沿著阿沅菱形的唇一點點濡/濕。

阿沅起初還能掙紮還能喊叫,她會死死咬住“摩柯”的指尖,咬斷手指的架勢,然而他脾氣極好,從不生氣,甚至還哄著她,哄著她聽話。

哄到後麵也就不哄了,倒不是生氣,反而是得了新的樂趣,指尖去尋她的舌玩,阿沅氣的眼珠都紅了,隻能鬆口,他還頗為遺憾的樣子,總是逗她張口,她死活不肯再張口了。

隨著吸食的血液越多,阿沅越發像他掌心的娃娃,直到現在一絲一毫反抗的力也沒有了。

她也漸漸分不清摩柯和占據他身體的黑蛇。她見識過摩柯是怎樣一個平和又充滿耐心的人。

眼前這個夜夜低眉哄她的人明明是摩柯啊可是又為什麼……對她做出這樣的事?

他還是摩柯嗎?

又或者說摩柯本就是如此……

【我隻不過做了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這是“摩柯”第一次喂她飲血時說的話。

阿沅心一緊,不敢、也不願再往下想。

而摩柯——顯然耐心極好,他也極擅長。

這是培育花草最重要的一環。

喝下他的血,成為他的人。

點點滴滴,日日夜夜,他等得起也耗得起。

他不光會喂她喝血,還會為她洗發、梳發,甚至為她畫眉。

他不喜歡她將長發紮起來,他喜歡她披著如綢緞般的長發,所以阿沅束發的絲帶落在他眼上。

然而此刻他照顧極好的一頭秀發此時燃著一股焦味,他夜夜會用指腹描摹的菱形朱唇被咬破了。

還在淌著血。

他眉心蹙了蹙,心情陡地惡劣起來。以指腹抵住阿沅的下唇,防止她咬自己。

微微側首,蒙著絲帶的雙眸盯著她的唇,音色有些冷:

“不許咬了。”

他的好脾氣僅限於,他能容忍阿沅往死裡咬他的皮肉,但不能咬她自己。

她那麼脆弱,他都不舍得也不允許,她又怎麼可以傷害自己?

然而阿沅此刻哪管得了他內心的小九九,她都要痛死了!!!!!

她現在不能動又不能說話,隻能通過咬唇來疏散周身幾乎被火燎的苦楚,她是知道摩柯……不,眼前人對她瘋狂、病態又偏執的保護欲,她以為他一時忘了鬼魂是不能在太陽下暴曬的,現在他終於動了,他終於想起了!

阿沅以為他會將她裹進褥子裡,她尚未來得及高興,“摩柯”將她打橫抱起陡地轉過身,一腳將窗欞踢開,瞬間金光落了她滿身!!!!

即便當初被半瞎李追著打阿沅也沒有……不,自她有記憶以來她就從未以這種……這種近乎自戕的姿態在陽光下暴曬過!!!

瞬間仿佛野火燎原,她周身的皮肉、神魂、經脈都燃了起來!甚至來不及痛苦,全世界仿佛都陷進一片令人眩暈的金光之中……

下一秒回過神時,摩柯已然揪著她的後衣領一扯,她又跌進了他的懷裡。

跌進昏暗的冰冷裡。

叫人痛不欲生的炙烤消失了,但炙烤後殘留的燒灼感猶如萬蟻噬咬皮肉,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在火辣辣叫囂著痛。她垂落在腰側的長發在日光的灼燒下……炸了。

炸了……真炸了!

她頭發炸了!!!

她嗅著滿鼻的焦味兒,渾身抑製不住輕顫著,睜著一雙眼,貓瞳盈著一層水光,痛苦和驚詫交織在眼底,恍恍惚惚還未從巨大的驚嚇中緩過神來,甚至連睫毛都燒卷了兩根。

剛才……發生了什麼???!

摩柯穩穩接住她,將她打橫抱起又輕柔的放在一旁的木椅上,散發著焦香的蜷曲發尾掃過他覆於眼上的絲帶和挺拔的鼻梁,聞到焦香後他略略一滯,低低歎了一聲,大手在阿沅亂似鳥巢的發頂安撫似的揉了揉:

“無事,很快便會好了。”

輕柔的指腹瞬間覆上一層冷硬的青麟,以指代梳從發根處輕柔地梳到焦黃的發尾,冷硬的青麟貼著頭皮劃過宛若青蛇一寸寸爬過她的肌膚,阿沅難以抑製地渾身戰栗,須臾之間,指尖劃過的每一寸頭發恍若新生,甚至更加的順滑、黑亮。

終於指尖從如瀑布的黑發落在她的肩上,緊接著兩指扣住她小巧的下顎。

冰冷的青麟貼上一片被燒灼的熾熱的肌膚,一冷一熱相觸的一瞬,兩人皆頓了下。

恰好在阿沅和摩柯麵前的,是一麵銅鏡。

銅鏡裡兩人一前一後,摩柯站在阿沅身後,兩隻托住她的下顎,摩柯看不見,但是阿沅看的一清二楚。鏡麵昏黃削弱了他因灼傷而通紅的肌膚相同也削弱了摩柯蒼青色的駭人青麟,倆人就好似世上一對最親密的璧人一般,忽的,阿沅感覺到附在他下顎上的兩指忽然動了下。

是摩柯若有似無的,恍若不經意又似…回味,下意識摩挲了下她下顎的肌膚。阿沅怔了下,她並不能動隻能看著模糊的鏡麵裡,摩柯的手指自她的下顎輕撫著,自下而上,沿著流暢而豐盈的線條,撫過她的唇、她小而挺翹的鼻梁,然後是她薄薄的眼皮、長睫,然後又回落,覆著青麟的長指一點一點研磨著她的唇。

很快被她自己咬的斑駁的唇好了。

再次水潤、豐盈。

她被灼傷過後的肌膚又恢複如初,緊接著,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傳來,是摩柯又將自己的指尖剜傷,將血珠沿著她的唇描磨著又哄著讓她一點一滴的嘗進去。不過與以往不同,往常她吸食越多他的血液她越如行屍走肉一般漸漸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掌控。

而今天不同,忽然身上一鬆感覺到自己……好像可以說話了。

阿沅張著唇靜默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

摩柯似乎知道她要說什麼,直接打斷了她:

“這是懲罰。”

阿沅頓住:“…什麼?”

摩柯的指尖霎時停駐在她的唇角,聲音緊跟著冷了下來:

“你不該招惹那個愚蠢的店小二。”

阿沅一頓,嘴角牽起一抹勉強的弧度,眉頭一蹙: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摩柯低下頭盯著她:“是麼?”

隔著一條輕薄的絲帶,明明知道絲帶下是雙空洞的眼,明明知道摩柯看不見,但被他這樣靜默地望著,阿沅脊背忽然汗毛直豎,她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嗤笑:

“被你變成這副鬼樣子,我…我招惹他什麼了,你倒教教我我要如何招惹他?”

摩柯表情不變,或者說根本沒有任何表情,隻道:“你體內的彼岸花似乎能傳遞香氣,不過沒有用的。那不過是再平凡再愚蠢不過的常人,他救不了你。”

聞言,阿沅抿緊牙關,咬住了下唇。

隱約一絲絲甜膩的鐵鏽腥味傳來,摩柯停住在她嘴角的指尖立時撫在她的唇珠之上,阿沅不由鬆開了牙,唇上的傷眨眼就好了,摩柯的聲音卻很冷,如千年不化的冰:

“我不會傷害你,我也不是你的敵人,下次彆這樣了。”

阿沅不答,摩柯耐心等了一會兒,阿沅仍是憋著一口氣不作答,摩柯眉心鎖了一下又舒展開,就在阿沅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將她又變成一個不言不語的娃娃時,摩柯猛地抓住她的長發,再次將她拖曳至窗欞下,金色的火焰再次將她周身點燃!

在阿沅痛入骨髓的驚叫中,遙遙傳來摩柯的聲音淡漠而殘忍:

“還是不答麼?”

“我……我……”

掌心本柔順的長發瞬間枯焦,摩柯仍死死抓著她的發不放,任她的身軀在如烈焰般的金光下逐漸透明,他抿了抿唇,又重複了一遍:

“恩?”

“我……我答應你!答應你!”

下一秒阿沅又被撈回冰冷的懷抱裡,摩柯緊緊鎖著她,猶如哄嬰兒一般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用手自她的發頂順著綿延的脊背撫到腰側,本蜷曲的發、燒紅的肌膚再次被摩柯以靈力相撫,恢複如初。

摩柯一邊輕拍著被迫埋進他胸膛前少女纖瘦的、不斷戰栗的單薄脊背,一邊耐心極好的哄她,絲帶下幽紫色的豎瞳若隱若現,誌在必得的光一閃而過。唇角勾著一抹饜足的笑弧:

“小樹不修不直溜。沒事了沒事了……”

第150章 150 ◇

◎“我沒生氣,你又在生氣什麼?”◎

——

天邊最後一絲餘暉散儘, 天色暗了下來。

方圓幾裡都是荒地的偏僻郊外難得一點燭光閃爍,隔著一道門扉燭光更顯幽暗。

店小二和夥夫在門外守了許久,就差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在聽到一聲屬於女子的痛呼聲之後, 店小二本想衝進去被夥夫摁住肩膀壓了下來。不過那一聲屬於女子的短呼急促且短暫, 單一聲便再也沒有了,好似一場錯覺, 如果不是兩人都聽到的話真以為是聽岔了呢。

夥夫、店小二兩人對視了一眼, 彼此都有些酸。

“他娘的, 這瞎和尚倒是個會玩兒的。”

夥夫麵色陰沉,按以往他們早就痛下殺手甚至分好了贓擦乾了刀。但今天不同, 大魏新國君極其崇尚佛學道法, 僧人、道士有極其崇高的地位, 等閒殺不得。因此這倆人還頗有些顧忌,不過在聽到確確實實屬於女子的呼喊聲之後,最後一絲顧慮也沒有了。

這算哪門子正經和尚, 他們可是在替天行道!

夥夫放下了壓在店小二肩上的手,揚了揚下顎,精光從渾濁的眼裡一閃而過:“不過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瞎和尚, 我一人足矣。畢竟大小是個和尚,惹了一身騷就不好了。你下去把車備好, 這單乾了我們就撤。”

“好嘞!”

店小二點頭轉身走之際突然間又停出了腳步, 扭頭對夥夫搓著手笑:

“哥, 那聲兒聽得我心裡頭直癢癢的……彆玩兒壞了,還有我呢。”

“德性!光這一聲兒便知是個尤物, 哪舍得玩兒壞?放心吧, 少不了你的。”

店小二嘿嘿一笑旋即下了樓, 而夥夫斂住笑, 搓了搓自己的臉後,叩門:

“客官,您要的乾淨水兒來了。”

門霎時應聲打開。

夥夫愣了一下,門開了卻沒見到人,他略略定神後探了進去,餘光瞥見榻上懸著的一雙白得晃人的小腳,還未瞧清楚,一道漠然的聲線傳來:

“看什麼?”

夥夫一驚,猛的一抬頭,不知何時摩柯早已出現在他麵前,神出鬼沒的,到了跟頭才發現此人身量極高,站在他麵前卻足足高了他兩個頭,瞧著瘦高而已卻帶著極強的壓迫感,就這般俯視著他不知看了多久,雖然眼上縛了條絲帶,但……莫名就覺得被盯上了。

好似被野獸盯住一般,夥夫心頭一跳,懸掛在腕上的長布跟著掉了下來也渾然不知。

摩柯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啟唇,一字一句道:

“送進來。”

“唉……好,好。小的這就送過來。”

夥夫忙不迭將早已備好的一桶桶熱水由外提了進來,他不敢多看,也不敢抬頭,一直弓著腰隻盯著手裡的水桶,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亦或是什麼,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威壓……他後知後覺才發現是“恐懼”,是莫名產生的如千斤墜般的恐懼壓在他的肩頸之上,叫他一刻也不敢抬起頭,不一會兒渾身全被冷汗浸濕,機械的將一桶又一桶熱水灌進浴桶裡。即便如此,始終有一道森冷的視線死死鎖在他身上。

他做慣了刀口舔血的活,對這樣的視線極其的敏感,他毫不懷疑,隻要他再多亂看一眼就會……就會……反正就會發生不好的事。

邪了門兒了,殺人越貨十數年,第一次如此懼怕,如潮水般的莫可名狀的恐懼越積越多叫他手一抖,木桶徑直墜落,熱水將要潑下去時,一隻手牢牢抓住木桶的把手。

夥夫一愣,抬眸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雙立在他身前的白的晃人的玲瓏小腳,然後是一道背對著他的身著素裝的纖細又婀娜的背影。

阿沅接過木桶將熱水倒進浴桶裡,轉頭將木桶遞給他:

“給。”

夥夫順著聲兒抬頭:“謝……”

才說一字就卡在喉頭,愣愣地看著少女許久未說話。

氳氨的燭光躍映在少女一張白瓷無暇的麵龐上,雪膚紅唇,如瀑般的長發直到腰間,美得不似凡人好似勾魂奪魄的精魅一般,夥夫直接呆在原地,木桶也忘了接過來。

倏然,一道冷沉的聲音響起:

“下去。”

夥夫這才如夢初醒,忙不迭、幾乎同手同腳退出房,他甫一踏出門,門就被一陣勁風狠狠掃過,重重關上。

夥夫一驚,心臟嚇得差點跳了出來。退出房後才發現,他的手居然在抖。

他齜牙咧嘴甩了半天手才將掌心的戰栗揮去,盯著緊扣的門扉,渾濁的雙眸裡多了一絲誌在必得——

隨著木門重力地合上,屋內豆大的燭火滅了又亮起。

阿沅鬆手,木桶“咣當”一聲落在地上。

她小跳著坐在榻上,兩隻白晃晃的腳丫子晃蕩著,歪著頭盯著摩柯眼神挑釁然而說出的話卻是乖巧的:

“你不會又要說我招惹他吧?”

反正他又看不見。

自從阿沅答應他之後,摩柯好像默許了她什麼不再拘著她,不再讓她像隻娃娃般任人擺布。現在她可以說話、也可以隨意走動前提是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

阿沅還從來不知道摩柯控製欲這麼強。

不,他又不是摩柯。

他是侵占摩柯身軀的邪物。

他不是摩柯。

一想起這人如此加害她此刻又脅迫她,還侵占了她珍貴的朋友的身軀,阿沅驚怒交加卻不得不屈服於他,又是恨又是惱,即便為他人魚肉,阿沅卻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想著想著眼神中越加是沒有藏著掖著的怨恨和挑釁,忍不住激他:

“怎麼不說話?”

摩柯望著她的方向,略略一頓才道:“我沒生氣。”

阿沅笑:“這會兒不覺得我招惹彆人了呀?”

“我知你沒有。”摩柯眉心蹙了蹙,“彆鬨了。”

阿沅最討厭這樣,最討厭他這幅正人君子的模樣明明他對她做了這麼多過分的事情,明明這不是他,他為何要裝作摩柯的樣子??

他霸占摩柯的身軀還不夠,還要仿著摩柯的性子做樣子給誰看?他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他得到的還不夠嗎?

摩柯忽然道:“我沒生氣,你又在生氣什麼?”

她沒出聲,可是他還是敏感的覺察出她生氣了,這點真是和摩柯一模一樣。

如果不是她知道摩柯不會騙她,阿沅有時真懷疑這人是裝的瞎子。

阿沅冷笑:“我生氣什麼關你什麼事?怎麼,又想殺我啊?”

摩柯緊緊盯了她一會兒,忽的走向她。

阿沅突然渾身緊繃,背於身後的手緊緊的攥住單薄的錦被。

直到摩柯靠近,就在她跟前進無可進的位置,她渾身宛如一張拉滿弦的弓緊繃到極致。幸而他看不見,如果他能瞧見的話,就會發現她現在就像一隻渾身炸了毛的貓。

摩柯略略站定了一瞬,忽而側坐於她身後,指尖沿著阿沅的手臂往上,兩手輕柔又不失強硬地扶住她的腦袋,見指腹下的人僵直著身軀不肯動,摩柯神色未動隻淡淡道:

“我以為你習慣了。”

阿沅咬牙,絞著錦被的指骨因過分用力而發白,從齒關裡咬出來話:“……我可以動了,就不勞煩你替我梳洗了。”

摩柯想也不想回絕了:“不行。”

阿沅怒:“為什麼不行!”

摩柯理所當然:“你洗的不乾淨。”

阿沅愣了下:“?”

“???!”

阿沅勃然大怒,本欲站起甩開他的手的,怒而回眸便對上了一雙覆著絲帶的眼,摩柯臉上沒什麼表情,因著絲帶的掩藏更難辨喜怒,他堪稱和煦甚至有商有量的對她道:

“俗語道‘小樹不修不直溜’,可是我並不喜歡。佛曰‘種如是因,收如是果’,萬般皆有定數。我喜歡你按照自己的心意自由的生長,前提是,不要忤逆我。”摩柯略一頓,扶著她腦袋的手指很輕的觸了觸指腹下的肌膚,“我不想不開心,也不想那麼做。所以…彆逼我好嗎?”

阿沅直直盯著麵前這雙覆著絲帶的眼,許久許久牙關才鬆了些,閉上了眼。

見少女許久沒有牙尖嘴利的反駁便是應允了,摩柯心情陡地愉快起來,他輕柔地撫著她兩側的太陽穴,引著她的腦袋枕在他的膝上,而長發的另一端便在他們身前泛著熱氣的浴桶裡。

摩柯一手掬起一捧水,自上而下淋濕她的發,而另一隻手穿梭在她濕軟的發中熟練的浣洗著。

又開始了。

又開始了。

他又開始像對待娃娃一樣對待她。

阿沅緊閉著雙眼忍耐著,忍耐他用方巾一寸寸絞淨她的發,然後掌心相貼,靈力化為熱氣一點點烘乾她的發。

接著是雙手,從指尖到手掌,每根青蔥一般的手指都細細的清洗了兩遍,然後是雙足。

摩柯的雙手碰到阿沅腳背的時候,阿沅極輕的戰栗了一瞬,下意識要縮回去被摩柯抓住了,牢牢攥在手心。

因前些日子在林間不斷被追逐,她渾身、尤其是雙足被樹枝、碎石剮蹭的鮮血淋漓,血肉粘著白襪,撕下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尤其她身為畫皮鬼,一身皮肉異常嬌嫩,有了傷便很難再好,那疤痕歪歪扭扭的自己瞧著都很糟心,不知怎的落入了摩柯的眼裡。在他毫不吝嗇的如潮水般浩瀚靈力的修複下傷口很快便好了,甚至肌膚更加的嬌嫩,然傷口好了之後帶來更令她糟心的事——摩柯……不,是附在摩柯身上該死的大黑蛇,似乎對她的……足有某種執念,不僅見不得一點臟汙,阿沅甚至覺得,這黑蛇將她變成不能行動的廢人就是為了不讓她走路。

不能行走,她的足便不會受傷,也就不會變臟。

每當這個時候最是難熬,阿沅忍著,忍著他沾濕巾帕一點一點、從足踝到腳背,再細細擦拭過每根腳趾,終於巾帕落在柔軟的腳心,熱氣消散了,巾帕沁涼。阿沅心裡略微一鬆,知道酷刑快結束了,果然腳心濕潤的觸感消失了,緊跟著摩柯忽然起身,腳步漸行漸遠,木門“啪嗒”一聲響,阿沅愣了下睜開眼,隻見摩柯端了盆水走了進來。

盆內徐徐蒸騰而上的熱氣柔和了他的眉眼,軟化了他眉眼裡絲絲入扣的邪肆妖異,恍惚間阿沅好像又見到了她所熟悉的摩柯。

哪怕手上做著最最質樸的活仍是那麼聖潔而高雅。

摩柯端著水盆走到她麵前,雲霧消散之際阿沅也清醒了過來,這人是該死的蛇妖,這人怎配與摩柯相提並論?

阿沅從榻上隻起身,不解:“你去乾嘛?端水來乾嘛?”

摩柯答非所問:“我以為你會閉眼到最後。”

“我原是這樣想的……”

阿沅嘀咕著,隻見摩柯將盛著熱水的銀盆放在地上,同樣單膝跪下地上,兩手在榻上摸索了片刻,很快就尋到了她的足,一手握住她一隻腳踝往下,令她柔軟的腳心踩在他的膝上……

阿沅懵了一瞬,連忙抽回腳,整個人連滾帶爬縮在床角,兩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小腿,戒備地瞪著摩柯:“你還想乾嘛!”

摩柯握著她腳踝的手還僵在空中,聞言居然一臉無辜的樣子:

“水涼了,換盆水。”

“不是、不是都擦了一遍了嗎!”

摩柯答得簡單:“不夠。”

阿沅急了:“你平常不都擦拭過一遍就行了麼!”

快點結束吧,她娘的她快受不了了!

不知為何摩柯今日特彆估固執:“今天不行。”

阿沅難以理解:“為何?!”

摩柯淡色的唇抿的緊緊的,油鹽不進的模樣:“今天就是不行。”

阿沅直接哽住:“……”

其實這條大黑蛇除了偶爾變、態了點,大多數時候還是有商有量,脾氣很好的。不然阿沅也總不會將他和摩柯認錯。不過今天……是吃錯藥了???

在阿沅哽住之際,摩柯居然直接站起,隻摸索了片刻,猶如抓小雞一般將她從床腳逮了過來,半強硬的將她的足摁在他的膝上,暖濕的巾帕再次覆在阿沅的腳背上,往常這人動作輕柔的很,好似真的在護嬌嫩的花朵一般生怕弄傷了她,但今天不同,他來來回回帶著狠擦拭了三次了,腳背都擦紅了還不停下,阿沅眉頭微蹙本想呼痛製止住他,張口的一瞬間福至靈心,帶著試探更多是難以置信:

“你不會是……你不會是因為那夥夫看了我的腳就……不對。”這荒唐的想法才冒出頭就被阿沅掐斷了,“你又看不見怎麼會知道……”

摩柯聲音清冷難辨喜怒:“所以確實入了他的眼。”

阿沅:“……”

阿沅後知後覺,不由拔高聲音:“你套我話?不是……這很重要嗎?他又沒碰到我,隻是看了一眼……”

摩柯不再回答,或者說——用行動回答了。

他整整又將阿沅的雙足來來回回擦拭了十幾次,幾乎快剝下一層皮來才終於停了手。手背虛虛擦拭了下腦門沁出的汗,絲帶下豎瞳閃爍了下又隱去,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乾淨了。”

阿沅隻覺得雙足火辣辣的,她嘴角輕嘶著,白了他一眼。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洗淨手,開始尋找她的唇。

這是他將她作娃娃對待,一整套繁瑣的伺候下來後,最後一道工序了。

夜夜皆是如此。

她感覺到他冰冷的指腹遊移在自己的麵龐之上,她暗自吸一口氣咬緊牙關,無聲忍耐著。雙手緊緊的攥著錦被,手背青筋鼓起。

阿沅始終不能習慣。

如何能習慣?

她終於忍不住,掀開眼簾問他:

“我妥協了這麼多,你是不是也該答應我一件事?”

摩柯指尖一頓:“什麼?”

“我要見摩柯。”

摩柯倏然一笑:“我說過了,我就是摩……”

阿沅忍怒:“我要見真正的摩柯。”

摩柯斂起嘴角的笑意,正色道:“出家人不打誑語,無論你信不信,無論你問多少次,我的回答還是如此,我就是摩柯。”

一瞬間指甲嵌進掌心的皮肉內,阿沅咬著唇,貓瞳倏然紅了一圈,她扁了扁嘴,閉上眼,權當自己是個死人!

她忍受著屈辱一般的折磨,忍受著他沾著血的指尖細細研磨她的唇珠,她忍耐著忍耐著,終於他的手指從她口中探了出來,隱約牽動一根銀絲落在嘴角上。

阿沅鬆了口氣,她知道酷刑已經結束了,然而停滯於嘴角處的指尖許久都不曾有動靜。等了許久許久,久到她都不耐煩了,終於睜開眼,卻見摩柯似是茫然的模樣,似怔忪。

阿沅眉頭微蹙:“喂……”

字句還未完全吐出,停滯在她唇角的指尖又開始動了。

從唇縫滑落到下顎,指腹輕點著下顎,阿沅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指尖越往越下,沿著她的頸線一直往下——

一直到小巧精致的鎖骨再往下即將沒入交疊的衣領中時,被阿沅一把抓住了手。

“你想乾什麼!”

摩柯似是驚醒一般落於她衣領前的指尖劇烈一顫,僵在了原地。

阿沅不是傻子,一知道他對自己有怎樣的齷齪心思之後,她勃然大怒,一是因為被輕視被輕薄,二是羞辱。他不僅羞辱了她,還羞辱了摩柯!摩柯才不是這樣的人,摩柯才不會做這樣的禽獸行徑,而他占據了摩柯的軀體,卻做著這樣的事情,那便無論如何也忍耐不了,即便死在他手中又如何!

阿沅一把推開了他,從床榻上掙紮著跳下來,搶過銅鏡前的一把剪子,尖口對著摩柯,怒喝:

“你給我從摩柯的身體裡麵滾出來,你不配霸占他的軀體,滾出來!”

摩柯在短暫的失神之後,嗤笑一聲,指尖尚還淌著血,薄唇更殷紅似妖:“我告訴過你了,我就是摩柯。我呢,敢做摩柯想做的事,敢做他不敢做的事。你口口聲聲說摩柯是你的朋友,但其實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你了解他什麼?

你知道他一心求佛,可你知道他畫了滿屋滿牆你麼?你知道你日間守在榻前照顧他,而他日日夜夜都在做些什麼夢?你以為僅僅夢到他的母妃麼?

你根本不了解他。

他是男人,正常男人會做的夢他也會做。知道那個夜夜出現在他夢中的女子是誰麼?知道他會在夢中對那女子做什麼嗎?嗬……”

摩柯輕笑一聲,無視阿沅手中的剪子一步步走向她,“可比我對你做的過分多了,想聽麼?”

“你胡說!你胡說!”阿沅攥著剪子緊緊護在身前,“我不會信你的,從摩柯身體裡滾出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你還不知道我說的是誰麼?也罷。”絲帶下隱約透出一抹暗紫幽光,摩柯聲音陡地沉了幾分,“讓我來告訴,摩柯心裡真正想的是什麼。”

摩柯說完上前一步,阿沅徹底被逼到牆角,退無可退。摩柯不過甩了下袖子,阿沅手中的剪子便不受控的飛了出去,他再往前一步,便與她隻剩半臂的距離,遠遠看去,阿沅完完全全被納入懷裡似的。

摩柯不再猶豫,伸手撫向少女白的晃人的頸部,指尖將將觸及一抹令人眷戀而心驚的軟膩之時,像是被針紮了一般,摩柯渾身驟然一顫,絲帶之下瞳孔震蕩,喉間發出一聲低吼,忽而踉踉蹌蹌撞開門跑了出去!

阿沅愣住了,定定地望著他跑去的方向看了許久,喃喃著:“摩…柯……”

一定是摩柯阻止了他!

驟然驚醒一般,阿沅連忙將落在地上的剪子撿起,將木門合攏上,背部緊緊地貼在門上,握著剪子的雙手震顫著,這時才驚覺出了一身冷汗。

做完這一切之後,方才像泄了氣一般,緊繃的身軀鬆弛了下來,癱軟在地。

她雙眸放空了一會兒,消化了一會兒今日、包括之前發生的種種荒唐事,失焦的雙眸逐漸明亮而堅定。

她必須要跑出去,一定要跑出去!

她不能再像個娃娃一樣任他擺布,不能再坐以待斃了,她一定要做些什麼!

為了她自己也為了摩柯,一定……一定要做些什麼!——

夜半三更,月兒藏在烏雲之後,蒙著一層雲霧,本就暗淡的月光更顯慘淡。

摩柯衝出客棧後,衝進一片黑暗中不知跑了多久,多久。

直到沒有人味兒了他才停了下來。

如果此時有人在身邊,一定會被他嚇到。他周身青麟攢動,絲帶在奔跑中不知何時掉了,一雙豎瞳赫然出現在寂靜的夜中,閃爍著詭譎的幽光。

他劇烈喘息著,不斷以頭搶地,不斷的用雙手捶打自己的頭顱,猶如困獸一般怒吼著:

“從我身體裡麵滾出去!你怎麼敢……你怎麼敢這麼對她!你怎麼敢碰她!滾出去!從我體內滾出去!”

本憤怒的他陡地又變做另一個模樣,癡癡笑笑,是裂變的另一個人格:“明明是你想做的事,我幫你做到了,你也享受到了,怎麼?想推得一乾二淨啊?嗯?有沒有搞錯,我可是你,你就是我,而她是我們的掌中物,跑不了。還不是想乾什麼就乾什麼?你在怕什麼?懦夫。”

本嗤笑的他又變作另一個模樣,是痛苦的、憤怒的,猶如困獸的他。

他雙手緊緊捂著自己的腦袋,手背青筋畢露,低吼著:

“滾出去,我叫你滾出去!”

很快他又是嘲諷的模樣,笑著諷刺著:“一個兩個都叫我滾出去,她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麼小摩柯?我存活了數百年,一旦被我寄生便是死路一條。這些年來本座不斷的更換軀體,這麼多年、這麼多飛鳥走禽、仙魔人妖,隻有你,唯獨隻有你存活下來了。隻有你配得與本座共享一體,唯有你配得與本座共享永生,你該覺得榮幸才是。”

緊接著又變做痛苦的他。他渾身都是血,即便他將頭撞向地上的頑石,然而傷口很快就會被清理,再次完好無缺。無論他怎麼傷害自己受傷的皮肉,很快就會被青麟完美覆蓋。

“彆掙紮了,你知道這是沒用的。”

摩柯喘著粗氣,他的目光繼續遊移著,忽然看到了不遠處的深潭。

他大步走了過去,水麵上印著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那張臉是邪肆的,妖冶的。

他笑著同他說:“心愛的女人就在身邊,而你卻跟木頭一樣,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小摩柯,何不接受本座?”

“蛇,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龍。你不是想入佛門麼?做個佛門小沙彌有何意思?本座帶你做真正的佛!你知你我成佛隻差什麼嗎?隻差一塊小小的龍鱗。而這塊龍鱗你我都知道在哪兒,不是麼?”

他一掌狠狠擊打在水麵上,霎時深潭卷起數丈波瀾,那張肖似他的、妖冶邪肆的男人的臉消失了,而他踱步,一步一步走向深潭中心。

任由冰冷的潭水淹沒他的口鼻,窒息感一點點覆頂,最後完全淹沒他。

就……這樣吧。

都說人死前腦海裡會像走馬觀花一樣,浮現生平經曆。

摩柯想,他好像也見到了他的走馬花。

他見到了小小的,他自己。

——

摩柯的童年並不快樂。

他也很少笑,完全不是現在這般清風曉月的模樣,他小時候極少笑,或許說從未笑過。

所有人都說,他是隨了他的生母容妃。

容妃不愛笑,即便是麵對他,麵對她的獨子,麵對聖上最小也是最寵愛的小九,甚至是麵對聖上,容妃也是不笑的。

隻有一人除外,那便是二皇子和三公主的生母皇後殿下。

所有人都知道容妃身份尷尬,容妃本是皇後身邊的隨侍丫鬟,一個小小的丫鬟,竟然趁聖上醉酒,爬上聖上的床,勾引聖上成功誕下龍子,一朝麻雀變鳳凰。

所有人看似鄙夷容妃,實則嫉妒的眼都紅了。

可所有人都道容妃心機頗深,榮寵享儘,隻有摩柯知道他娘並不快樂。

他娘,不僅不快樂,她非常痛苦。

而這份痛苦順利轉嫁到他身上。

所有人都以為是容妃拚命爬聖上的床,隻有摩柯知道,是他娘一次一次將聖上從床榻上趕了下來。

娘一點也不喜歡父皇。

甚至為了避免和父皇同床,娘還央求他,央求他夜夜啼哭,夜夜被夢魘纏身,唯有和母妃同寢,伴母妃身側安睡才好了些。

因此確也替娘擋了不少彆人求也求不來的盛寵。

父皇也因此惱過他,惱他不識趣,可他仍是夜夜啼哭,夜夜尋容妃,夜夜擾父皇雅興,所有人背地裡都道他是個白癡,他無妨,隻要娘開心就行。

曾經,貴為九皇子的他和容妃是多麼的受寵,盛寵之下,即便是二皇子玉宵和三公主玉陶從來也隻敢在背地裡使小絆子,沒有人敢動他,誰人不知她是聖上疼愛的小九,而他母妃更是聖上心尖尖上的人?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對摩柯和容妃來說從來都是雨露君恩。

對於彆人都是這個道理,對於容妃卻不是這麼回事。

摩柯知道他娘不僅不愛戴父皇,甚至恨他。

恨他灌醉了她,恨他欺淩了她,恨他為什麼天下那麼多女子非要她,恨他令她與皇後娘娘生離。

很多人都不知,容妃不僅僅是皇後娘娘入宮前的貼身小婢,更是滿門忠烈,良將之後,因聖上聽信讒言,負了良臣的心,容妃一家滿門抄斬,獨獨她被當年的手帕交,也正是二皇子三公主的生母皇後娘娘拚命護下才僥幸苟活了一條命。

她曾和皇後娘娘執手看遍京都的繁花,也曾和皇後娘娘吃過大街小巷的美食,她們也曾效仿過張飛關羽桃園三結義義結金蘭,她們曾經無話不談無話不說,她們立誓要永遠在一起,即便入了宮,她也要陪在皇後娘娘身邊,老了也不嫁人,除非皇後娘娘趕她走。

可她終究負了皇後娘娘。

負了這個世上對她最好的人,負了這個世上她最不該辜負的人。

她怎能如此???

她怎能如此!

“人可以貧外物卻不能窮了脊梁,這是你太爺爺教與我的,現下我也教與你,望你記在心裡時時不能忘,千萬不能……像娘一樣啊。”

容妃總是看著他說著說著,捂著唇咳下一口血被她隱在帕裡。

所有人都知道容妃和皇後的關係,也都知道向來賢德大度的皇後娘娘為何單單與容妃不對付,甚至嚴明此生不會再與容妃相見。

而容妃總是雷打不動的去請安,即便吃了閉門羹也日日去,晨起去一次,午間再去一次,直到有人傳來那是在給皇後娘娘耀武揚威呢,容妃這才作罷。

可是自那次之後,容妃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漸漸破敗了。

“娘!”

容妃擺了擺手,將藏了血汙的帕子藏在身後,忽然道:

“今日聖上去太傅那兒考你們學業了?”

年僅六歲的小摩柯懂事的點點頭:“父皇讓我們兩兩對對子,兒臣都對出來了!”

小小糯米團似的玉雕似的小人極力拱手學做大人的模樣,神情卻是藏不住的神氣和得意。

一雙漂亮似明珠的雙眸眨巴眨巴望著容妃,好似身後有隻隱性的尾巴搖啊搖的,仿佛再說:快誇我呀!快誇我呀!

容妃怎麼會瞧不見,她臉色淡淡,輕輕“恩”了一聲,哪怕隻一聲,小摩柯也高興著紅了臉,一雙大眼睛越加閃爍。

容妃忽然又道:“與你對對子的是誰?哪個公子王孫?”

小摩柯頓了下,略略低下頭:“是……是二哥哥。”

“玉宵?”原有幾分懷念的暖色消失的一乾二淨,蒼白的麗容全是怒色,容妃狠狠一拍桌子,“誰讓你贏了玉宵?!你……你……”

容妃霎時蹲下來,小摩柯嚇得想跑,被容妃死死抓住雙肩,容妃抓著小小人兒的雙肩,尖利的長長的指甲嵌進孩童嬌嫩的皮肉內,小摩柯霎時迸出了淚花,低聲道:

“娘……我疼。”

容妃或許沒聽到,又或許……並不在意。她失控地低吼著:“我跟你說了什麼?!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說過什麼?!!我說……咳咳……咳咳咳!”

“娘……”

“彆叫我娘!”容妃甩開他的手,“你既然不聽我的話,還叫我娘做什麼!”

“娘……娘,娘……我知道錯了娘……”

“你做錯了什麼?”

“我不該……我不該贏過二哥哥……我、我不該……我錯了娘,我下次一定……”

“摩柯,我與你說過的,你要與任何人爭我不管你,唯獨二皇子三公主不行!你到底要我講多少遍才能記住?啊?你是不是……是不是要氣死娘才行!”

摩柯看到小小的自己在哭:“娘我錯了……娘你彆不要我……我錯了娘,我錯了……我不與他爭,我不與他搶,娘你彆不理我娘,娘……”

深潭之中的摩柯終於感覺到了溺水的滋味。

他漠然看著,仿佛在旁觀他人的人生。小小的他還在長大,很快,到了七歲,拙劣的謊言再也用不上了。

他長大了,無法再與母妃同寢。

無法再幫娘了。

許多人說起他都會歎一句,小時姣姣,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真乃神童。接著便會跟一句“可惜……可惜。”

可惜長大後泯然眾人矣,文采、策略不過爾爾,更無法與天資聰穎的二皇子相提並論。

十歲生辰那日,聖上本想與他封爵封地,被摩柯通通拒了,聖上問他想要什麼,哥哥姐姐們不是有太傅教授四書五經就是有禦前統領教授騎射,唯有他選擇了混元宮。

選擇了儒釋道,選擇了國師大人,同時也選擇了放棄皇位。

父皇對他失望至極,但是母親對他笑了。

母親終於對他笑了。

母親會笑著擁著他、誇讚他:“摩柯,你終於長大了。不該我們爭的不爭,不該我們搶的彆搶,你終於知道了。”

摩柯卻再也笑不起來。

母妃從來隻告訴他不該和二哥哥三姐姐爭搶,卻從來不告訴什麼是屬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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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混元宮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

國師大人是個極其好相處的人,在這裡摩柯過了一段相當平靜的日子。在這裡國師大人總會教授他道家學術,他其實心中並無波瀾,但是他知道娘喜歡這個。

娘喜歡他學這個所以他用儘心力學自己並不喜歡學的東西,所幸在這方麵他還頗有所得,學著學著也就慢慢喜歡上了。

在這裡,時間突然變得慢了起來。

除了偶爾學著國師大人要教授他的道家學說,他跟著身邊的公公學了一項新的愛好,便是栽花種草。

他喜歡看著那些嫩芽在在他的精心培育下,一天一天的成長。

他喜歡看著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朵,一點一點的土壤一點一點的盛開,因為在偌大的皇宮裡,隻有這些是他自己選擇的,是完完全全屬於他的。

隻有這些。

即便是他的母妃,也並不屬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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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最近還好嗎?

母妃已經很久沒有來找他了。

從一開始的三天一封信,到一周一封信,到一月一封信到現在他已經三個月沒有收到娘的信了。

娘還好嗎?

她可還記得我?她若記得我,又為何不寫信與我?倘若她不記得我了……

娘真的會忘了我嗎?

摩柯驚奇的發現自己居然沒能在第一時間否定掉這個荒唐的想法。

這個世上真的有母親會不思念自己的孩兒嗎?

小摩柯就這樣日複一日的等著容妃的信,可信沒等到卻等到了容妃的死訊。

容妃死在了冷宮裡,而他是最後一個人知道的。

沒有人告訴他為什麼,所有人都對容妃的死諱莫如深。

即便他去問父皇,問來的卻是父皇的一巴掌。

而他也從最受寵的九皇子一朝變成宮裡,連太監和宮女都能唾棄的小九。

直到很後來,他才知道一些零星關於容妃的事。

容妃竟敢行刺父皇。

娘竟敢行刺父皇。

他不信。

他娘連一隻雞都不敢殺又怎麼敢行刺父皇?

然而事情就這麼發生了,不由他不信。

他的母妃謀害他的父皇,他的母妃是全天底下最膽大的女人,而他成了全天下最為人輕視的存在。這時摩柯開始思考自己該去哪兒。

或許母妃從來是對的,皇宮從來就不屬於他,那他該去哪兒呢?

他不知道。

所以他就去問國師大人,從國師大人這兒,他得知了靜一大師的存在。

靜一大師是國師大人口中知曉天文地理,知曉真精奧義,是世上最接近仙人的人。

他一定能為他解惑。

摩柯是這麼想的,而更重要的一個理由是因為三公主。

三姐姐玉陶自小就身體不好,他知道二哥哥請遍了天下名醫,甚至連術士也請了不知方幾,然而都無濟於事。

他也曾多次見到自小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姐姐躲在眾人背後哭泣。

她不想像其他姐姐那般成為河神的祭品。

不知從何時起,好像自從他有記憶以來,黃河經常泛濫,據傳是天神降下災難,為了懲罰誰、懲罰什麼沒人知道,而姐姐就要為這種沒有人知道的事情去祭奠河神,即便不是三姐姐,也會是其他的姐姐。

父皇是萬民的君王,但如果父皇救不了萬民於水火之中,那麼身為父皇的子女該也應該擔起責任。

天降災禍,總要有人平怒,而這正是身為王女公主的責任。

而這樣的重擔就落在了他的姐姐身上,很快就會落在三姐姐身上。

即便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不是這次也會是下次。

隻要黃河一日未曾平靜,那麼總有一天會輪到三姐姐。這樣的話,時常出現在他母妃的嘴裡,無非總是關心二哥哥,二姐姐多於他,她關心二哥哥不得父皇寵愛、關心三姐姐會淪為河神的祭品,卻從不關心他吃飽了沒,穿暖了沒,甚至最後作出刺殺父皇的決定也從未為他考慮過。

甚至母妃連死後也從未入過他的夢裡。

他身邊的老奴說起這個總是長籲短歎,而他從最開始的悶悶不樂到現在也逐漸能接受了。

他想他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他找到了連國師也不能回答的、關於他自己的或許無人在意,隻與他有關的答案。

既然皇宮不是我的歸屬,那麼他就要去自己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

三姐姐總是藏在人群背後哭,即便她不哭也有皇後娘娘替她哭,也有二哥哥替她擔心,甚至他母妃也會為她哭,隻因她是公主。是公主,便要接受這般的命運。

母妃總是待二哥哥和三姐姐比對我好,所以母妃總是替三姐姐抱怨不公。

小摩柯自小就乖巧的令人心疼,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隻有他母妃不知道。而這般乖巧的他,也令母妃生過兩次怒。一次便是他在父皇麵前對對子贏過了二哥哥,另一次便是因為三姐姐。母妃說上蒼不公,為何要如此苛待三姐,他卻覺得三姐祭奠河神是應該的,為黎明降下福祉也是應該的,因為她是公主。

而因為這樣一句話,他被母親罰跪在初秋冰冷的地跪了整整三個時辰,三個時辰後他倒了下來,三天後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公公。

他問公公母親來看他了嗎?公公說來了,隻是又走了,不巧總是沒讓他撞見,所以他想下一次一定要見到母親,所以還總是生病總是不見好,然而他總是遇不見母親,後來他也就放棄了。

他放棄了母親,因為母親選擇了二哥哥和三姐姐。

他羨慕三姐姐,因為三姐姐有他身為公主的責任和緣由,而他沒有。他是一個上不得台麵的九皇子,他是九皇子嗎?甚至連他母親都不承認,那他還算是皇子嗎?他不是,他是個連小太監小宮女、任何一個人都能唾棄他一口的小九,他從來不是什麼九皇子。

他想好了,他要出宮,他要找靜一大師,他要拜他為師,他要成為人人敬仰的和尚。雖然他不能像三姐那樣祭奠河神,但是他也要成為能為黎明百姓祈福的和尚。

他是這麼想的,後來也這麼做了。

當他說出他想出宮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他瘋了,包括國師大人。

後來他做到了,異常的順利。當時他不知,後來才知應該是有了二哥哥和三姐姐的相助,若不是他們,憑他一人怎麼能逃離囚籠般的深宮呢?

不過他不在意了,他想若母妃泉下有知,得知他去做了和尚也會高興吧,因為他再也不會跟二哥哥爭了,也不會跟三姐姐搶了,他要去尋找他自己的路,他要去尋找他自己的去處,所以他出宮了,然後他遇到了一個女孩兒。

那個女孩兒救下了泥濘中的他,也是那個女孩兒陪他去尋找靜一大師,那個女孩兒叫“阿沅”。

他們度過了很多很多美好的日夜,她也教會他何為陪伴。甚至有那麼一個瞬間,因為這個女孩,他不想當和尚了。他想和這個女孩待在一起,去看看山、看看水,看看這個大千世界,可是這一切都在見到靜一大師之後變了。

他如願見到了靜一大師,卻也被黑蛇咬了,成為靜一大師之後,又一個被冥蛇寄生的可憐人,成了這副模樣。

他以為他可以保護女孩,但是他不能。他變成了怪物。

在女孩深陷那個暗無天日的皇宮裡,那些個日日夜夜,他不僅沒有陪伴她,反而最後成為殺害她的凶手。

為什麼會這樣?

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

他不想的,他不想這麼做,但這些都發生了。

而他就是那個罪魁禍首。

但是這一切女孩都沒有怪他,即便現在擄走她的是他,做了那麼多輕薄於她的事的依然是他。即便…………

即便…………

深潭的水在沸騰。

深潭之中摩柯又感覺到熟悉的窒息感。可惜他死不成。

他試過了,他試過無數種死法都死不成,他本想成為解救黎明、為萬民謀福祉的和尚,卻終究成為謀害人的凶手,成為大怪物,他明明……他明明…………

他不想這樣的。

可是上蒼為何待他如此這般?

他明明想護佑黎民,可是他連一隻鬆鼠都救不了。他明明想要保護女孩卻反倒是造成女孩死亡的凶手。

為什麼上蒼如此待他?

他做錯了什麼??

自小到大,他滿足了所有人的期望。容妃叫他不要與二哥哥爭、與三姐姐搶,他做到了。父皇希望他精於學習,他也做到了。國師大人希望他通於道法,他也做到了。他滿足了所有人的期望,甚至是二哥哥和三姐姐,他們希望他離的遠遠的,所以他就離的遠遠的,他們希望再也見不到他,所以他去了宮外,他去做所有人不能理解的那個決定,他去剃度做和尚,他滿足了所有人的希望,他自問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何偏偏找上了他?

為何是他被冥蛇寄生了,為什麼是他?

為什麼???

深夜下,死寂的深潭無風起波瀾,撕裂一池死水,顯出深潭下的暗流激湍。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任何一個人,母妃會不會活得更開心?如果沒有他,母妃會不會對皇後娘娘沒有那麼多的愧疚?如果沒有他,沒有那次醉酒的意外,會不會母妃還快樂地生活在皇後娘娘身邊?

是不是他不存在,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了?他不會被黑蛇咬,那麼他也不會傷害阿沅,那麼他也不會造成那麼那麼多的失望,他明明是要救人的,為什麼變成了害人的怪物?誰能告訴他為什麼?為什麼?

他該死啊,像他這樣該死的人卻死不了,他應該死去的,他應該………………

【不準放手,放手就沒有希望了聽到沒有!】

是誰在喊他?

【聽到沒有?不準放手摩柯!我不允許你放手!】

【為什麼是你啊?為什麼偏偏是你?為什麼?】

又是誰在哭泣?

是……你嗎?

是那個女孩。

阿沅。

她為什麼哭了呢?

又是我惹她哭了嗎?

她是……為了我而哭的麼?

倏然之間又回到了那一天,他的走馬燈又回到了那一天。

是女孩兒將他從泥濘裡拉上來的那一天。是女孩對他說不準放手,就在他以為全世界都拋棄他的那一天,女孩拽住了他。

是女孩告訴他,一定要活下來,活著就有希望。他不該死了,他應該……他應該活下去。

他主動去找靜一大師,難道是為了去死嗎?不也是為了謀福祉,可是他現在做什麼?

如果女孩知道他做的一切隻是為了尋死,那女孩一定不會再理他的。

一定不會的。她是那麼堅韌的人,她不需要這麼懦弱的朋友,而他在做什麼?他應該在她身邊去陪她去保護她,去彌補,去做他應該完成的事情。

這是他的身體,任何人都不能掌控,隻有他自己可以。

因為這個女孩他又回到了宮裡,但他不後悔。因為他交到了世上唯一的朋友。

是的,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要保護她。

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即便是他自己。

波瀾起伏的深潭終於恢複平靜。

潭底,摩柯睜開了眼。

仍是一雙豎瞳,但眸光堅定了許多。

“聽到了嗎?我不會讓你再傷害她了。”

“你能控製得了我嗎?”

“不信你試試。是你控製得了我還是我能控製得了你。”

“好啊,讓我看看吧,就憑你?”

“總有一天我會將你從我的身體裡剝離開,總有一天。”

“好啊,我等著那天。小鬼,知不知道本座活了幾百年?知不知道本座換了幾千幾萬個軀體?肉身一旦被寄生便沒有回頭路,而你是絕佳的、最與本座契合的軀體,你遲早會知道的。本座等著那一天,等著你將我剝離開的那一天,我等著你,小摩柯。”

波瀾翻滾的黑潭終於沉靜了下來,潭底一雙緊閉的雙眸突然睜開眼,露出一雙幽紫色的豎瞳,摩柯從潭底爬了起來。

他要走了。

上次是為了尋他存在的意義,是為了尋靜一大師,這次他要去尋找他的朋友,他要去保護她,他要去做他沒有做完的事情,他要去做真正的自己,不被任何人掌控的他自己、做真正的摩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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