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1)
暈。
頭疼。
像是嗆了一大口水似的, 頭痛,喉嚨痛, 胸口也痛。
四肢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壓著,阻擋著,叫人完全掙脫不開,連睜開眼睛看看周圍都是艱難,隻能不斷地下沉,再?下沉, 深不見底。
意?識一片模糊。
仿佛自己忽然之間回到了母親的羊水的之中,被徹底包裹著,卻沒有感到?半分母親的溫暖,周身儘是刺骨的寒涼。
有她自己的體溫更冷嗎?……沈秋靡無意識地想。
現在?她在?哪裡呢?
在?身?處這?裡之前?, 她又是在?何?處?
念頭一個又一個劃過,越來越緩慢, 越來越模糊, 直到?最?後, 她連理解一個漢字的意?思都?無比困難。
說起來……自己, 是誰呢?
黑暗中似有光線劃過, 刺了?她的眼睛, 她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叫她, 喚她女兒, 誇她可愛, 叫她的小名。
一聲又一聲。
那人說,小靡,我是媽媽, 我叫許青露,不要忘啦。
*
許青露與沈廣白在?大專相識。
在?他們那個年?代?, 一村鎮的學生頂天了?就出一兩個大學生。而事實上,更多的孩子根本就是沒有學可上。
許青露能考上大專,離開農村老家,遠赴省會城市求學,靠的不僅僅是她自己的努力,更有家裡人的全力支持。
要知道,她家裡頂上一個大哥,下麵一個小妹,她隻能算夾在?中間最?沒有存在?感的那個。
但她家裡就她有個讀書腦子,於是不管是爸媽還是哥哥妹妹,都?儘了?全力支持她,讓她沒有後顧之憂。
許青露很感激自己的家人。
她為此拚命學習,但可惜天賦終有限,能拿到?一張大專的門票已是她拚儘全力奮鬥的結果。
家人們很高興,說家裡終於出了?一個高材生,光宗耀祖,光耀門楣。為此還擺了?一桌宴席,請全村的人吃飯。
那一年?,他們那個小地方就出了?許青露一個。
秋天的時候,年?輕的青露背著包袱,乘坐哐當哐當的綠皮火車,走進了?繁忙熱鬨的省會,一頭紮進了?校園之中。
經過一段時間的艱難適應,許青露的生活漸漸步入正軌,學到?了?新鮮的知識,遇見了?許多朋友——其中就包括沈廣白。
說來倒是巧,沈廣白竟是她的同鄉,兩人的老家不過隔著十?幾公裡,不過是從一個山頭跨越到?另一個山頭的距離。
很近。
兩人因著這?點同鄉之誼,漸漸熟悉起來,學習之餘相約打發時間,聊課程學習,聊興趣愛好,也聊從小溝渠裡爬出來的萬分辛苦。
就像無數個古老的愛情故事那樣,兩人自然而然走到?一起了?。
畢業,在?家鄉隸屬的縣城裡找到?工作,婚禮,白紗。
一切都?是那麼順利。
連許青露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和沈廣白從在?一起後感情就非常好,幾乎沒有吵過架,兩人之間的分歧從來都?是通過交流溝通解決,兩人的家庭也算門當戶對,雙方親人得知他倆的事情之後,也都?是滿口稱讚,支持非常。
結婚的那一年?,許青露二十?三歲。
她穿著租來的婚紗,一步一步走到?沈廣白麵前?,聽?他對她說那些白頭偕老永世不分離的誓言。
聽?著聽?著,她想起結婚前?自己和沈廣白說話,問他也會對她說那些好聽?的情話嗎?
比如我娶你,愛你,保護你。
比如無論貧窮或是富足,無論順境或是逆境,無論生病或是康健,我都?會永遠陪伴在?你旁邊。
比如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
沈廣白是不怎麼會說情話的,他向許青露表白的時候,都?隻是說了?一句“我想以後和你一起過日子”。
許青露也不喜歡說,在?她看來,行動遠遠大於語言。就像兒時有鄰居談論他們家,說他們大娃不供幺娃不供偏要供一個老二讀書,但她考出去畢業後,第一年?就給?家裡拿了?相當於務農大半年?的錢。
因此,她和沈廣白待在?一起的時候,要麼說學習工作的事兒,要麼說未來的詳細計劃,去哪兒工作,每個月攢多少錢,給?家裡拿多少,自己留多少,什?麼時候生個小娃娃。
但結婚那會兒,她看著沈廣白乾乾巴巴說著他們從沒有說過的深情誓言,眼神憋不住笑意?,便也就跟著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眼角就飄了?淚花。
許青露想,她的人生可真?是順遂啊。
雖然生在?貧困的農村,卻有溫馨有愛的家庭;家裡有兄弟姐妹,但卻堅定供她讀書;她摔在?大學前?的最?後一步,卻遇上了?和她極為匹配的愛人,在?大專畢業後雙雙進了?公家。
多麼幸運。
婚禮上,她看著沈廣白的眼睛,思緒胡亂飛舞,從鄉下踏著泥水被訓斥的小姑娘,飛到?未來在?縣城裡安家樂業的大姑娘,住在?職工分配下來的不大不小的房產裡,身?邊陪著一雙可愛乖巧的兒女。
這?就是許青露能想到?的最?美好最?幸福的生活。
也是她能夠到?的,能徹徹底底實現的生活。
像是什?麼國家大官建設家鄉;或者商業大亨賺許許多多的錢,帶著一家人在?城裡買下幾百平米的房子,這?些都?太過虛浮,在?她考大學失利那會兒就安安靜靜地消散,唯有心?中那個小老百姓的願望日漸熠熠生輝。
許青露抬起手,和自己的愛人交換戒指。
那天陽光很是燦爛,和她實現了?大半的願望一個顏色。
*
一年?後,許青露懷上孩子。
她和沈廣白都?很高興,從得知這?個消息起,他們就期待著一個新的生命加入兩個人的小家。
懷孕的過程雖然辛苦,但好在?她身?體不錯,加上沈廣白的細心?照顧,她沒有受太多罪。
預產期臨近,她和沈廣白一同住進了?醫院婦產科。她睡在?病床上,沈廣白就蜷縮在?床邊的小榻上,縮手縮腳的,局促的樣子逗笑了?有些緊張的許青露。
許青露記得,那時她還很高興。因為自己高興,因為愛人高興,因為即將出生的孩子高興,也因為她觸手可及的幸福美滿高興。
但命運,似乎總是平等地對待所有人。
也許是許青露的前?半生過於順遂,自詡眾生平等的老天爺看不下去,於是甩甩手,喚來一片陰雲,遮蔽了?她的天空。
順順利利完成生產,護士抱來孩子給?許青露瞧,告訴她是個漂亮可愛的女兒。
小小的,白白淨淨的,皮膚軟軟的,臉頰嫩嫩的。
許青露沒瞧多久,就因為體力不支沉沉睡去。
然而再?醒來時,一臉笑容的愛人卻苦了?臉色,擔憂地看著她。
許青露收拾好心?情,抱著新生的女兒,聽?著醫生平靜地說話。
一句一句,窗外的秋天慢慢失了?顏色。
秋冬(2)
沈秋靡從記事起, 最熟悉的不是媽媽的懷抱,不是家裡的天花板, 不是搖搖車上掛著搖晃的風鈴玩具,而是純白的牆壁和地板,以及滿鼻子的消毒水味和藥水味。
這片純白的天地似乎從未有過寂靜之時。
爭吵,悲戚,抱怨,哀嚎, 放開聲音的哭喊,壓至心底的祈願,在她?還沒?有完全明白這些概念的時候,這些本不應該屬於兒童的東西就已然鐫刻在了她?的生命中。
從記事起, 她大部分時間都坐在白色的被窩裡,手背上銀色的針連著透明的細管, 接上頭頂一瓶好似永遠都流不完的水。
滴答, 滴答。
她?無聊的時候, 就看著透明的水滴進透明的管子?裡, 然?後在心裡模擬水珠落下的聲音。
很好玩。
不僅滴水好玩, 看穿白色衣服戴白色帽子?的人打碎玻璃瓶也很好玩, 他們還會用類似紙片的東西紮她?的手指, 接著指頭上就會出現紅色的水。
她?總是好奇地看著這一切, 似乎天生就對疼痛失了一分感知。
但如果有人天生與疼痛相伴, 不明白世界上還會有不痛的人,那麼把疼痛當作理所應當,甚至是樂趣, 是純白中攪進來?的一抹鮮亮的色彩,似乎也說得過去。
這就是她?的生活, 不是嗎?
也因為這樣?,沈秋靡在走出醫院來?到室外,回?到家時,反而顯得局促。
家反而變成了她?陌生的領域,耳邊的雜音少了些,但卻比之前她?聽過的還要刺耳。
她?花了點時間?去適應這些改變,但沒?想到沒?過多?久,她?眼?睛一閉一睜,自己又在無邊的純白中醒來?。
醒來?時,隔壁床的姐姐眼?睛一張,笑?眯眯地跟她?招手。
沈秋靡看了看那個姐姐的動作,又低頭看看自己,繼而緩緩地抬起自己的手,學著姐姐的動作晃了晃。
那個姐姐似乎笑?得更開心了。
“小靡好聰明啊!”
這裡也是許多?工作人員的共識。
不過兩三歲的小姑娘,明明是天真活潑的年紀,卻仿佛看懂了自己的處境一般,乖巧懂事還聽話,從不給大人添任何麻煩。
小姑娘的父母都在縣城裡工作,平時抽不出時間?,陪著她?的人就成了她?的奶奶。
她?的奶奶和其他千千萬個奶奶一樣?,會心疼地看著孫女,會給孫女做好吃的,帶好玩的,還會偷偷抹眼?淚。
有回?負責照看這邊病人的護士聽到小姑娘的奶奶問:“小靡想不想去外麵玩?和其他小朋友一樣??”
但小姑娘睜著眼?睛想了想,卻說:“什麼是一樣??”
惹了這位新入職的護士小姐心疼得不得了,便無意識地花了精力多?照顧了小姑娘兩分。
小姑娘父母在下班過後也時常來?看望她?,給她?帶英雄塑料人偶,帶公主娃娃,還帶小動物毛絨玩具。
在小姑娘還不怎麼會說話,隻?會用語氣?詞表達意思時,她?的母親總是坐在小姑娘身邊,一遍一遍地教她?叫“許青露”,握著她?的手劃下母親名字。
“你怎麼天天跟閨女嘮叨自己的名字。”父親無奈地說,看向?妻女的眼?神卻無端帶了絲傷感。
“因為媽媽有那麼多?個,但許青露可就我一個。其他小孩都叫媽媽,但我女兒知道媽媽的名字,多?厲害啊。”母親就答。
聽了這話,父親就接著母親的笑?談說了下去。
任誰見了他們都不得不感歎夫妻恩愛。
護士小姐也感歎小姑娘幸好托生到了一個愛她?的家庭。
有天護士小姐照例查房,詢問病人的情況,瞧了瞧小姑娘的狀態,卻見她?忽然?看向?門口,黑色的眸子?眨了眨,緩慢地說出來?一句:
“…許,青露。”
護士小姐一愣,順著她?的視線轉過頭去,發現她?的父母果真來?到了病房門口。
那位年輕的大姑娘霎時紅了眼?眶。
*
沈秋靡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致力於讓她?說一句話,由?此還專門來?逗她?。
她?見到了很多?人,因為她?一句話,就樂得喜笑?顏開,不管上一刻的自己有多?麼愁苦。
她?好像成了一種速效調味劑,消耗著她?屬於兒童的認知,為同處於深淵的人們分享一刻歡愉與希望。
堅強的,聰明的,從不叫苦的,格外年幼的人類幼崽總是容易惹人憐愛,也更容易引人共情,隻?要她?還站立一刻,其他人就能從她?這裡獲得一份特殊的鼓勵。
沈秋靡在醫院認識了很多?很多?人。
他們喧鬨,痛苦,大喜大悲,時而清醒獨立,時而愚昧無知,他們看上去比窗外的小朋友更加真實並富有血肉。
不知不覺,觀察他們,分辨這些來?來?往往的人的情緒與表達,成了沈秋靡娛樂自己方?式。
那些她?遇見的形形色色的人某種意義上來?說成了她?特有的“玩具”。
許多?人都說她?簡直不像一個小孩子?。
然?後以這句話為標準開頭,開始感歎她?的不容易,感歎命運弄人,最後回?歸自己,撕開自己的傷口,展示淋淋的血肉,向?身邊的人尋求一份相同的慰藉。
沈秋靡把這些人當作她?的“同類”。
而另有一部分人,她?把他們稱為“不一樣?的人”。
*
沈秋靡不是一直待在醫院裡。
事實上,她?的人生如同一張被摔碎的鏡子?,某些碎片上映著她?在家的日子?,某些碎片上是醫院純白的走廊,它們不是整整齊齊排成一列,而是你一片我一片地堆在不同的位置,誰都不知道下一片會是什麼樣?子?。
但她?更喜歡在醫院的生活,因為醫院裡有很多?人,他們總會努力說一些她?能聽懂的話,在她?麵無表情的時候也笑?給她?看。
但家裡似乎就要沉悶一些,人少了許多?,空氣?裡沒?有了消毒水的味道,卻過分潮濕。
當然?,也會有她?不認識的人來?到家裡,拉著許青露走進臥室,爭論一些她?聽不懂的話語。
“醫生都說了你家姑娘那病根本就治不好,天生不足,未來?就是個無底洞。”
小姑娘抱著一個小兔子?玩偶,靠在父母親臥室的門上,不用將耳朵貼在門縫裡,就能聽到屋內傳出的激烈爭吵。
“醫生沒?有說根本治不好!”
“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概率跟治不好有什麼區彆!”
“但她?是我女兒!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我和廣白都很愛她?!大哥,你也是有家庭有孩子?的人,難道你不懂我的感受嗎?”
“正因為我是你大哥,所以不願意看你受苦!青露啊,你還年輕,身體也康健,再懷一個生個健康的孩子?,也比守著一個無底洞強啊!”
聲浪撞得木門發顫,震麻了小姑娘蒼白的側臉。
“妹子?,聽哥一句勸,趁現在感情不深,送了吧,再要一個,廣白是個好的,你倆再生個健康小孩過日子?,我和爸媽也就安心了。”
許青露沒?有說話,依稀能聽見她?不穩的氣?聲。
“……青露,不管是我還是小妹,我倆都盼著你好。你看小靡出生這幾年,你瘦了多?少啊,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我們看著心疼。”
“彆說我們,媽那邊也是想著你——”
“彆說了。”許青露的聲音抑製不住地發抖,“我…我知道你們的好意,但我……”
“青露!”
“讓我再想想吧。”許青露直接暫停了對話,轉身跨步拉開了臥室門。
小姑娘直愣愣地站在臥室門口,懷裡一隻?和她?膚色相襯的白兔,黑洞洞的眼?睛盯著兩個大人,某一瞬間?甚至有些瘮人兮兮的。
許青露一下子?慌了神:“小靡在外頭,你怎麼能在小孩子?麵前說這些!”
“她?那麼小怎麼可能聽得懂,要是現在送出去,再過幾年她?都不一定記得你了!”許大哥恨鐵不成鋼,“她?甚至可能撐不到過幾年!”
“那就過幾年再說啊!!”許青露沒?有形象地吼道。
最終還是沈秋靡打破了僵硬的氛圍。
“…青露?”小姑娘懵懵懂懂地仰頭,“媽媽,你們在說什麼?什麼是過幾年?”
“沒?什麼沒?什麼,閨女你先?坐到沙發那邊去,媽媽給你弄好吃的好不好?”
小姑娘平靜地看了一眼?兩個大人,點頭,摟著兔子?去了沙發那邊。
許青露把許大哥拉進廚房,砰一聲關上門:“不許跟小靡說些有的沒?的!”
許大哥也是有些生氣?:“她?那樣?子?像是聽懂了嗎?呆愣愣的,平時也不笑?也不玩鬨,現在小看不出來?,萬一大了發現腦子?不行怎麼辦?”
“那也跟你沒?有關係!”
遠在客廳的小姑娘捏了捏懷中兔子?的耳朵,麵上是一如既往的平淡表情,夾雜了些許好奇的意思。
不多?久,小姑娘坐在餐桌前,麵前擺了一碗滑嫩的雞蛋羹。
“謝謝青露媽媽。”她?乖巧道謝,將注意力集中於麵前的家常美食,腦海中的思緒又開始胡亂飛舞。
無底洞,孩子?,健康的孩子?,送走,過幾年。
她?利用在醫院養成的習慣,自然?地開始嘗試理解這些詞語,以及由?這些詞語組成的話語的意思。
*
沈秋靡終於意識到,她?的家裡出現了什麼問題。
所以家裡的氛圍才總是悶悶的,潮潮的,仿佛蝸居在一塊海綿的某處凹陷的坑洞中,又擁擠,又昏暗。
她?用她?那嶄新的思維想出了一個答案。
她?和醫院的那些人是同類,而青露媽媽,爸爸,還有進到家裡來?的,他們是不一樣?的人。
他們需要一個他們的同類。
小小的沈秋靡靠在床頭思考,視線又不知不覺瞟向?身邊細長的透明水管,和每次快要見底便會被換掉的透明水瓶。
同類是哪裡來?的?大家是怎麼來?的?
沈秋靡犯了難,她?該從哪裡去找一個和她?不一樣?的人?似乎大多?不一樣?的人都不喜歡她?。
“小靡在想什麼?”
鄰床的姐姐撐著腦袋,樂嗬嗬地看過來?。
沈秋靡轉頭過去:“姐姐,我們是怎麼來?的?”
姐姐說:“我們是生病了來?的呀,病好了就能出去了。”
沈秋靡不滿意這個答案:“那來?之前呢?大家是怎麼來?的?”
姐姐被她?這麼一說忽然?卡殼,半天才搞明白她?的意思:“噢,你說人是怎麼出生的,對吧?”
沈秋靡歪歪腦袋。
“對。”她?點頭,直直注視著姐姐。
姐姐笑?開:“所有人都是爸爸媽媽相愛,結婚,然?後生下來?的哦。”
“什麼是生下來??”
“……嗯,就是爸爸媽媽睡在一張床上,然?後媽媽就會懷孕,然?後寶寶就會從媽媽肚子?裡出來?啦。”
“但是我媽媽和爸爸一直睡在一起,為什麼隻?有我一個呢?”
姐姐被沈秋靡刨根問底的精神給難住了。
她?揪著發尾半晌,看著沈秋靡乾淨認真的眼?神,一扯嘴角,直接講起了兒童版生物學:“小靡知道為什麼會有爸爸和媽媽嗎?”
“我們人有兩種性彆,分為男孩和女孩……”
……
話題漸漸深入,同一件病房裡的病人吃飯回?來?,聽了一耳朵,笑?道:“小林你給人小姑娘講什麼呢!”
小林姐姐攤手:“是小靡要問的嘛。”
病人笑?她?:“你給小孩講避孕套人家能聽懂嗎?小心人父母怪你教壞小孩!”
“這有什麼教壞小孩的啦!反正長大後都會學的嘛!她?想知道我就說了,總不能騙她?是從垃圾桶撿小孩吧?小靡可不好騙。”小林說。
病人感慨了看了一眼?沈秋靡,笑?容有些複雜:“可憐啊,這麼年輕。”
沈秋靡此時忽然?說出一句:“我能聽懂。”
病房的氛圍頓時熱鬨起來?,紛紛跟她?說話,還讓她?解釋一遍小林剛剛說的什麼東西。
沈秋靡思考片刻,還真就一五一十複述了一遍,其他人便都誇她?聰明,病房裡一片喜氣?。
*
鏡片一樣?的生活總是給人一種飄忽不定的錯覺。
沈秋靡年紀小,睡得多?,很多?時候睡著睡著就到了家裡的床上,睡著睡著就到了醫院的床上,有時她?還會在睡前猜測自己下一次會在哪裡醒過來?。
她?跟鄰床的姐姐分享了這個遊戲,小林姐姐聽後就隻?是笑?,笑?得格外開心,並積極地也參與了這個小遊戲中。
沈秋靡不理解,因為她?記憶中小林姐姐一直在醫院裡住著,沒?有爸爸媽媽來?看,她?也沒?有聽她?說過爸爸媽媽的事。
這根本就是作弊,因為小林姐姐不會挪窩,她?猜的答案一定是正確的。
沈秋靡把自己的分析說給小林姐姐聽,對方?還是笑?。
她?不明白為什麼小林姐姐會這麼喜歡笑?。
小林姐姐就反問沈秋靡,為什麼不笑?呢。
沈秋靡被難住了,一時間?發了愣。
小林就笑?得更燦爛了,她?說她?難得問倒沈秋靡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然?後她?跟沈秋靡說:“我猜明天我會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
沈秋靡眉頭微蹙,卻沒?有問出聲,自己安靜琢磨去了。
和小林姐姐的遊戲就這樣?一天天進行了下去,有時沈秋靡都忘了說,小林姐姐卻還是雷打不動告訴她?每天的猜測。
在小林姐姐的刻意作弊下,她?的正確率遠比沈秋靡的正確率高?,或者說,沒?有一次出錯。
閒暇時,沈秋靡會翻出彆人以為她?根本聽不懂的陳年往事,一遍一遍地想,試圖找出一個讓所有人都開心的辦法。
她?很喜歡許青露,因此和那些來?家裡的陌生人一樣?,她?也希望許青露每天都高?高?興興的。
許青露是她?第一個記住的名字,接著是沈廣白,再然?後才是媽媽爸爸。她?先?是記住了這些音節,再把音節與現實的人聯係起來?,最後驚訝地發現,噢,這就是我的家人,我的爸爸媽媽。
她?知道他們很愛自己,為了她?經常和其他人爭吵。所以她?得想出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讓大家都開心的辦法。
但她?想了很久很久,卻仍然?沒?有拿定主意,總覺得滿腦海的信息中總是缺了一兩環重要的環節。
沒?辦法,沈秋靡隻?能順其自然?。
終於有一天,她?的主意還沒?想出來?,她?和小林姐姐的遊戲卻已經分出了勝負。
那天早上她?醒來?時,鄰床卻已經圍滿了醫生。
小林姐姐睡著覺被蒙上一層白布,抬上轉運床送了出去。
“也是可憐……”
“父母離婚了都不管……”
似乎有人竊竊私語。
沈秋靡呆呆地坐在床上半晌,昨晚小林姐姐帶著笑?意的聲音仿佛還在耳旁。
她?今天沒?有醒。
沈秋靡想了許久,終於清楚地明白,除了在醫院裡醒來?,在家裡醒來?,還有永遠也不會醒來?這一個選項。
原來?所有問題的係列答案中,還有這麼一個藏起來?的選擇。
秋冬(3)
正值午時, 職工小區各處都充斥著一股飯菜香味。
其中,三樓的一戶人?家的窗戶飄出一陣油煙, 上了年紀的女人?將鍋裡的土豆絲盛進瓷盤中,擺在灶台上。
“小靡,來吃飯啦!”
她這樣喊道。
老人腰間係著皺皺巴巴的圍裙,用抹布揩了揩手,推開廚房的門。
“小靡?”她四處張望了一番。
客廳一片安靜,沈秋靡慣抱的兔子玩偶被扔在沙發一角, 玩偶的小主?人?卻不知?道溜去了哪裡。
奶奶把兩個人?的飯菜擺上桌——廣白青露中午都在食堂,不回家吃飯。
“小靡你在哪裡呢,吃飯啦!”她取下圍裙擱在廚房架子上,先在客廳轉了一圈, 而?後又去了沈秋靡的房間。
房間裡空空蕩蕩的,一應物品擺放如初, 人?沒在這兒。
奶奶從房間裡走出來, 忽然隔壁主?臥的門輕輕隙開一條縫, 小小的女孩從門縫裡擠出來, 又輕輕關上門。
當她回頭時, 終於看著身後的奶奶, 於是應了聲:“奶奶, 我在這裡。”
她手上捏著一根細長的, 頂端帶著金屬絲圓環的針狀物。
奶奶一下子就?認出來那?是青露的粉刺針, 平時這些東西都是好好收在梳妝台上的匣子裡的。
“哎呦幺女你怎麼拿著這個東西呢。”奶奶連忙迎上去,奪過沈秋靡手中的長針,“不能?玩這些, 很危險!”
沈秋靡隻是說:“我在地上撿到的。”
“那?也不能?玩,要是紮到自己了怎麼辦?以後不能?進爸爸媽媽的房間了, 知?道嗎?”
“哦。”沈秋靡乖乖答應,接著就?被奶奶拉到餐桌吃飯。
*
許青露意外懷孕了。
這個消息如同一顆石子砸進平靜的湖泊,一瞬間驚起層層漣漪。
所有相熟的親戚朋友都在恭喜她,家庭聚餐的時候,所有人?臉上都帶著笑意,一句又一句恭喜遞到許青露麵前,讓她恍恍惚惚辨不清虛實。
“恭喜啊許姐!”
“小許懷幾個月了啊?一個月兩個月?還沒顯懷吧。”
“青露這回可得一起跟廣白上廟裡拜拜,沾點福氣啊。”
接著有人?就?發現了表情變化不太明顯的沈秋靡。
她瞧著過分?安靜,和在場其他幾個嘰嘰喳喳吃這吃那?還滿場追跑的小朋友格格不入。
許多親戚朋友都懷疑過許青露怕不是不止生了個先天不足,還是個先天弱智。
這樣孤僻內斂的孩子,能?不能?好好待在幼兒園裡都是個問題。
但結果出乎意料。
迄今為止沈秋靡正式開始上學大半年,沒出現平常孩子常有的分?離焦慮,沒有在學校裡打?鬨惹麻煩,經常得到老師獎勵的小紅花,卻又在其他孩子羨慕的眼神下無所謂地把紅花分?給其他人?。
那?些孩子問過她,為什麼要把小紅花送給他們,她不喜歡嗎?
但她說不需要。
在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腦海中便會?不自覺浮現出在醫院時看到的一切,想起那?些或蒼白或爛黃的皮膚,想起或新鮮或發黑的血肉,想起被一襲白布卷走的小林,最後回到她自己。
這讓她對於異同的理?解逐漸深刻。
總有一天,她也會?走到那?些和她一樣的人?的道路上,也許明天,也許明年,也許過幾年,就?像前不久她和小林在一起玩的遊戲,充滿未知?但又結果注定。
腦子裡過了一圈這些有的沒有,再聚焦視線時,手上小紅花的顏色顯得那?樣單薄,淺淡得幾乎透明。
飯局上,大人?叫了沈秋靡幾聲,後者忘了回應。
“小靡怎麼不說話呀?”
“小靡想吃什麼,阿姨給你夾。”
“小靡,你媽媽要給你生個弟弟妹妹了,你高不高興啊?”
沈秋靡終於輕飄飄地抬眼。
這些人?她不知?道名字,關係不大。
“什麼是生弟弟妹妹?”她歪頭,滿臉都是小孩子的懵懂無知?。
“哈哈哈,就?是一個和小靡一樣的小朋友也會?從媽媽肚子長大,然後出來陪小靡一起玩哦。”
“我和一樣的小朋友?”沈秋靡垂眸思索片刻,又道,“那?她也會?和我一樣在兩個地方住嗎?她會?睡在我以前睡過的白床上嗎?她會?和我一樣用細管子喝水嗎?”
原本熱鬨喜慶的氛圍被沈秋靡一攪合,頓時彌漫開來一股莫名的尷尬。
許青露的表情瞬間不對勁了起來,讓人?不免懷疑飯局過後她就?會?直奔醫院把孩子打?掉。
沈秋靡卻恍然不覺:“那?就?是不一樣的小朋友。”
“呃,對對,小靡真聰明,應該是不一樣的小朋友……”原本挑起這個話題的人?打?了個哈哈蒙混過去。
之後,再沒人?去招惹坐在一旁好似安靜內斂的沈秋靡了。
大家都知?道了這孩子是個另類。
*
隻有許青露和沈廣白兩夫妻不這麼想。
他們自己的女兒,他們最清楚,因?此無論街坊鄰居如何評論,他們都不會?改變對女兒的看法,絕不會?昨天還愛她如明月,今日就?厭她如塵埃。
在家人?麵前,沈秋靡明顯要活潑一些,話也要多一些,自己還是個半米點高的小不點,卻經常說一些大人?才會?的關心話。
比如“辛苦啦”,“多吃一點”,“早點休息”等等。
許青露問沈秋靡從哪裡知?道的這些話,後者回答說是學的,從好多地方學來的,她說她知?道這些是好話,相當於我愛你。
許青露沉默良久,嘴唇動了動,最終也隻是把沈秋靡緊緊摟在懷裡,回了一個“我也愛你”的口?型。
這要讓她如何取舍?
這要讓她如何放棄?
那?些人?明明就?是在嫉妒他們有這麼乖巧懂事的孩子。
許青露差點在女兒麵前落下淚來。
她知?道身邊人?都說過什麼,更過分?的不僅在她麵前說,還要繞過她,跟她的女兒說。
每當遇見這種情況,許青露都心驚膽戰,生怕小靡能?聽懂那?些話,從而?以為爸爸媽媽不愛她。
所以她總是在女兒身邊表現得無所不能?,而?在私下裡流露出疲倦。
有時候她都覺得,讓她這樣疲憊的,其實不是身體不好的女兒,而?是刺向她與她女兒的語句。
但她能?怎麼辦呢?
一側是很多親人?,一側是一個親人?,而?他們都懷著一顆希望她幸福的心臟。
許青露從未做過如此艱難的抉擇,於是她下意識逃避。
沈廣白完全理?解她的心情,於是在她逃避的時候,為她擋去了大半的遊說與勸解。
但現實就?是這麼猝不及防,她還是懷孕了。
許青露意外得不得了,沈廣白得知?這個消息時也是一臉震驚。
怎麼會?懷孕的呢?
不應該啊?
……
震驚過後,許青露不得不開始麵對現實,在麵對一側親人?時被牽引著欣喜,又在麵對另一側時心裡翻出寒意。
婆婆倒是很高興,她曾暗示過許青露可以再懷一個,但被沈廣白給攔回去了。
“這就?是老天有眼,賜了個孩子給你!”婆婆還帶著點上一代人?的迷信,“這一定是個好孩子!”
這個孩子上天贈與的禮物。
那?小靡是什麼呢?
上天設置的磨難嗎?
許青露有些喘不上氣來。
她感覺自己被硬生生撕裂成了兩半,一半欣喜若狂,一遍又一遍暢想未來擁有了一個健康孩子的美?好生活,她會?過上從前希冀的普通小老百姓的幸福日子;另一半浸泡在冰水中,無數次提醒她,她還有一個女兒。
一個拉著她與平凡美?好背道而?馳的女兒。
許青露開始一宿宿失眠。
她懷著孩子,本來是需要好好養著的日子,瞧著卻更加憔悴。
午夜夢回時,她經常摸著肚子,懷疑自己是否早就?不願意承擔有關女兒的一切責任,而?後又批判自己怎麼能?生出那?樣的想法。
沈廣白看不下去她這樣自我折磨,向她提了一個建議:
“為什麼不去問問小靡的意思呢,問問她想不想要弟弟妹妹?我知?道小靡一向是有自己的主?意的。”
“沒事的青露,我們不會?放棄小靡,但如果小靡想的話,我們也可以不放棄這個孩子。我們有存款,我還可以出省打?工,兩個孩子也不是養不起。”
“青露,我們一起走。”
許青露呆呆地看著愛人?許久,露出一個慘兮兮的笑。
也許像他們這樣的普通人?就?是這樣吧。明明那?麼不堪一擊,卻又貪心十足。
*
許青露挑了個她認為合適的時機詢問沈秋靡的意思。
“媽媽想知?道小靡的想法,你想要一個弟弟妹妹嗎?”她說地小心,生怕傷害到女兒幼小的心靈,“如果小靡不喜歡,我們就?不要了。”
而?她眼裡的乖巧女兒非常輕易地就?點了頭:“我想要。”
“大家不是都說這是上天賜予媽媽的孩子嗎?”
“我覺得它是的。”
沈秋靡笑開,眉眼彎彎的,格外好看。
“它一定是的。”
“有了它過後,青露開心嗎?”
許青露被這一笑晃了神,她猛然想起,似乎自己從未見過女兒這樣笑過,那?樣燦爛,那?樣鮮活,發自內心。
一時間,她憑著一種母親的直覺感到些許怪異,但都被女兒過於幼小的年齡模糊掩蓋了去。
之後過了很久很久,她才驚覺。
她的女兒在得知?自己懷孕的第一刻,表情似乎過於平靜了,平靜到她像是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件事情發生。
沒有驚訝,沒有質問,鎮定得過分?。
於是後來自己問她想法時,她所有的回答都蒙上了一層虛幻的陰影,吐出來的每一個詞都帶著引導與刻意。
但是……不可能?有人?教她那?樣說話啊?
許青露想了許久,終於得出一個過得去的答案。
也許她的女兒什麼都明白。
從始至終。
秋冬(4)
沈秋靡從頭到尾親眼目睹了一次孩子從無到有的過程。
許青露的肚子一天天變大, 天?氣也一天?天?變暖,再一天?天?重新寒冷起來。
終於, 在窗戶上?開始蒙上?白霜的時節,四?個人的小家迎來了第五位新成員。
爸爸媽媽給他取名為沈冬霧。
新生命的降臨總是?喜悅的,而更讓人欣喜的是?,在許青露懷孕這?一年,沈秋靡的身體狀況也有所好轉。除了定期去醫院複診,她就像其?他孩子一樣上?學放學, 性?格漸漸活潑起來,一切都在走向正軌。
好似一切舊痕都翻了篇。
清晨,沈秋靡從臥室裡?出來,看著奶奶抱著弟弟哄他玩, 媽媽在廚房裡?煎雞蛋,爸爸正從冰箱裡?拿了牛奶出來燙熱, 暖黃的陽光自陽台灑進客廳裡?, 照亮了沈秋靡目之所及的一切。
好一個溫馨和諧的小家庭。
她忽然有些不想走過去, 不想打破這?樣美好的畫麵。
現在這?樣就很好, 所有人臉上?都帶著笑容, 周身洋溢著幸福的味道, 空氣中似乎都飄蕩著彩虹色的泡泡。
沈秋靡感到一身輕鬆。
這?就是?她想要的。
她的家裡?不應該像之前那樣嘈雜, 昏暗, 每個角落都染上?了消毒水的味道。
現在就很好。
“小靡?”奶奶率先發現了她, 趕忙喚她過來,“還沒叫你呢怎麼就起床啦?睡不著?”
“太陽曬醒了。”沈秋靡回答,小心翼翼挪著步子走過去, 刻意保持了和奶奶以及她懷中的弟弟的距離。
但好巧不巧,沈秋靡剛剛站定, 奶奶懷裡?的弟弟忽然就睜開了眼睛,好奇似地轉過頭來,看了沈秋靡一眼。
也不知道他腦子裡?想到了什麼,忽然就樂得笑出了聲,還伸手往沈秋靡這?邊抓。
沈秋靡一愣,還沒等她有所反應,奶奶就抱著弟弟迎了上?來,那隻在空氣中抓來抓去的小手揪住了她的頭發。
“哎喲,弟弟認識姐姐呢。”奶奶的聲音帶著喜悅,“小靡也跟弟弟打個招呼啊。”
沈秋靡看了看咯咯笑的弟弟,又順著他的手部動作看向自己的頭發。
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我要不要把這?截頭發剪下?來送給他。
但這?個念頭隻停留了一瞬。
“早上?好,冬霧。”沈秋靡普普通通打了一個招呼。
廚房裡?的爸爸媽媽此刻也走出來,將早餐擺上?桌,並招呼所有人吃飯。
沈秋靡捏著兒?童筷子,咬下?一小塊煎蛋,鹹香在空腔中逸散。
早飯過後,沈秋靡被上?班的爸爸媽媽送去幼兒?園。
幼兒?園門?口天?天?都有哭鬨的小朋友,大多?數小朋友都是?媽媽來送。於是?由父母雙方護送的沈秋靡收到了不少?羨慕的眼神。
但沈秋靡自己想的卻是?:這?條路我已經?記住了,什麼時候才可以自己來呢?
這?之中有不想麻煩爸爸媽媽的緣故,似乎還有些彆的原因,但以沈秋靡現在的語言能?力無法描述。
“媽媽,不用牽著我啦,我先進去啦。”她鬆開媽媽的手,輕輕一笑,背著自己的小書包進了幼兒?園大門?。
獨自踏上?步入教室的道路,沈秋靡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教室門?口,帶班的橘子老師笑吟吟地跟沈秋靡說早安。
*
幼兒?園的一天?其?實不怎麼新奇,好在沈秋靡精通自娛自樂的方法,便也很快到了午睡。
不知怎的,午飯過後,沈秋靡一沾上?小床,就沉沉睡了過去,連起床鈴聲都沒有聽到。
“小靡?”
午睡室裡?隻剩下?了幾個手腳磨蹭的小孩,橘子老師不得不走過來叫沈秋靡起床。
“小靡,聽得見老師說話嗎?”
沈秋靡緩緩睜開眼,仰頭看向老師:“……嗯。”
橘子老師露出一個微笑,伸手幫沈秋靡整理被子:“小靡今天?怎麼賴床啦?”
“沒聽到鈴聲。”沈秋靡說道,慢慢從床上?爬起來。
橘子老師難得瞧見小姑娘這?樣懵懂的樣子,越看越覺得可愛,於是?抬手揉了揉沈秋靡的頭發,忽然動作一頓。
手下?的皮膚似乎過於溫暖。
她仔細瞧了沈秋靡一眼,眉頭微蹙,將手掌貼在沈秋靡額頭上?。
是?滾燙的。
橘子老師心下?一驚。
“怎麼了?”沈秋靡問她。
橘子老師再次查看了一邊沈秋靡的狀況,發現這?小姑娘一臉正常,不管是?疊被子還是?穿外套的動作都如往日一半利索,不像是?生病了的模樣。
“小靡,你有沒有覺得身上?哪裡?不舒服呀?”橘子老師放輕了聲音,順了順小姑娘翹起來的頭發。
沈秋靡回得肯定:“沒有。”
但橘子老師最後還是?找來了溫度計。
一量,三十九度六。
橘子老師一看溫度計上?的刻度,大驚失色,心跳飆升,嚇得她通知了同事後立刻帶著沈秋靡去了醫院。
醫院認識沈秋靡的工作人員還真不少?。
導診台的姐姐一看到有人帶著沈秋靡過來,立刻向後者找了招手,語氣熟稔:“小靡怎麼沒和媽媽一起來呀?”
沈秋靡說:“媽媽在上?班,這?是?我的老師。”
姐姐又問:“所以今天?是?老師帶小靡來檢查的嗎?”
沈秋靡搖頭:“不是?。”
橘子老師趕忙向導診台工作人員講述了具體情況。
工作人員姐姐剛才還笑著的眉眼立刻凝重下?來。
介於沈秋靡身體情況特殊,橘子老師抱著她掛了急診,很快來到了醫生麵前。
醫生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小姑娘因為發高燒來醫院,但燒到這?個溫度還一聲不吭卻是?頭一回。
她打量了一番麵若無事的小姑娘,語氣帶著好笑:“小姑娘是?感覺不到難受是?嗎?”
還真能?忍啊這?小朋友。
但眼前如同一個大人般的小姑娘聽了這?話,卻是?緩慢地搖了搖頭,披下?來的頭發飄散成一朵花:“我沒有什麼感覺。”
醫生一怔,似是?想到了什麼,眼神中帶上?了幾分?同情。
一天?到晚大病小病的,溫度一變就感冒發燒。對這?小姑娘來說,也許真的不算什麼。
吃藥對沈秋靡來說作用不大,醫生再三思索,還是?安排她去打了點?滴。
“這?姑娘身體不好,平時多?注意著點?啊。”醫生見沈秋靡安安靜靜的樣子,忍不住多?叮囑了句。
橘子老師自然微笑應下?,繳了費帶著沈秋靡直奔輸液室。
說來也好笑,橘子老師沒來過幾回醫院,一時間繞暈了方向。眼見著自己老師越走越偏,沈秋靡扯了扯老師的衣袖:“老師,放我下?來,我帶你去吧。”
橘子老師哪敢讓沈秋靡自己走路啊,她被沈秋靡乖巧懂事的程度再次震撼到了一次,連忙說不用,讓沈秋靡指路給她看就行。
五分?多?鐘後,橘子老師看著眼前輸液室的標識,一時失語,心中對於沈秋靡的同情與疼心越發澎湃了起來。
怎麼會有這?麼乖的小孩子啊!
她在心中呐喊,控製不住地把沈秋靡和自家搗亂侄子作對比。
小孩與小孩之間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參差啊!
橘子老師不由得一遍遍感歎。
*
在輸液室裡?陪了半小時,沈秋靡已經?靠著椅背睡著了。
橘子老師怕沈秋靡著涼,找了塊小毯子給她嚴嚴實實圍上?。
剛巧,沈秋靡的媽媽氣喘籲籲地趕到。
她看到橘子老師的第一眼就是?道謝:“謝謝您送小靡來醫院,真是?太感謝您了,醫藥費多?少?錢呢我還給您?”
橘子老師連連擺手:“不不不,送小靡來醫院本就是?我的職責,您太客氣了,本來也是?我們沒有照顧好小靡……”
來回拉扯幾番,橘子老師收下?醫藥費,兩人又寒暄幾句,橘子老師便拎著包準備回幼兒?園,她同事現在還幫她代著班呢。
“有您在這?邊照顧小靡我就放心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啊。”
“老師慢走。”許青露客客氣氣地說,她看了熟睡的女兒?一樣,神情一暗,又把橘子老師攔了下?來。
橘子老師:“嗯?還有什麼事嗎小靡媽媽?”
“是?這?樣的,我想請您平時多?關注小靡幾分?,她……”許青露輕輕歎了一口氣,“小靡她平時話不多?,生病了,不舒服,也不會自己說出來。”
橘子老師一愣:“……您是?說,這?孩子一直都這?樣嗎?”
許青露麵上?掛著的笑容有些勉強。
“……是?啊。”她溫柔地把目光停留在靠在椅子上?睡覺的小姑娘身上?,“這?都……好多?回了吧。”
之前女兒?見了她還會撒嬌幾句,告訴她自己頭疼,手疼,或者肚子疼之類的,尾音上?揚,眼巴巴地看著她,換她幾句不濟事的安慰。
但不知從何時起,許青露再也沒有聽見自己的女兒?說過一句不舒服了。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從冬霧出生的時候開始的嗎?
還是?,還是?在她懷孕的時候,她的女兒?就已經?開始有意無意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儘量不為她添麻煩呢?
這?麼久過去,光她察覺到的就有三四?回,那她沒有察覺到的呢?全?靠一自己硬扛過去嗎?到底要抗過多?少?回,才能?像現在這?樣表現得風平浪靜,安然無事?
一想到這?些,許青露就覺得喉嚨發緊,連帶著說出來的話都帶上?了幾分?顫抖:“孩子不願意麻煩我們,我們做家長雖然欣慰,但更多?的其?實是?擔心。小靡她一向身體不好,萬一哪天?沒有及時送醫,直接撒手人寰,我和她爸該怎麼辦啊……”
“我們倒期望她沒有這?麼懂事,就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好好學,好好玩,不舒服了就大大方方說出來……”
橘子老師入職不久,第一次麵對這?樣的情況。對麵家長說著說著眼眶已然發紅,洶湧的悲傷隱藏著表皮之下?,讓她不知怎樣應對,隻好一遍又一遍答應許青露的請求,保證會好好照看她的女兒?。
在兩人不知道的時候,旁邊椅子上?的沈秋靡眼睫顫了顫,悄悄地,無聲地,隙開一條窄窄的縫隙。
秋冬(5)
原來媽媽是這樣想的嗎?
沈秋靡一時有些恍惚。
原來……原來失去我, 他們也會難過的嗎?
她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明明已經有了沈冬霧了不是嗎?
他是一個和她完全不一樣的孩子, 健康,白淨,可愛,繼承了爸爸媽媽標致的五官,從?沒有?去過醫院;但他也是一個孩子,和她一樣有?鼻子有?眼, 完全可以代替她的存在。
她本以為,沈冬霧出生過後?,爸爸媽媽就會忘掉她的存在呢。
……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們家需要一個和她不一樣的孩子,一個健康的孩子, 這樣爸爸媽媽才?不會那?麼累,每天也會高?興些, 不再被?其他零零碎碎的陌生人打擾。
而?她自己, 至多?再過幾年, 自然而?然就會不存在。
到那?時候, 她的家庭就會變得非常美?好, 一切都和爸爸媽媽期望的一模一樣。
不, 不是什麼被?其他言論影響, 這本來就是她思?考的結果。
這是她腦海中被?證實了的“真理”。
而?現在, 這份“真理”出現了差錯。
她第一次感到如此無措。
現在該怎麼辦?
她完全沒有?頭緒, 她做不到變成和其他小朋友一樣,而?且就算她表麵上做出一副一模一樣的樣子,但醫院裡還是會檢查出她的偽裝。
……所以, 她不應該這樣做嗎?
沈秋靡靠在椅子上思?索了很久,又迷迷糊糊真的睡過去, 後?來再被?許青露輕輕推醒:
“小靡,小靡?…現在感覺怎麼樣?”
母親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已經輸完了,小靡晚飯想吃什麼東西呀?”
沈秋靡緩緩睜開眼睛,入目即是許青露那?副擔憂的麵龐,眼底帶著烏青。
“我?不……”沈秋靡下?意識回話,但話語到了檔口,她卻頓了頓,生硬地?轉了個彎,“我?想喝粥,媽媽。”
“好。”許青露喜上眉梢。
*
既然“真理”出了問題,那?麼就進行修改。
以“獲得一個美?好溫馨的家庭”為宗旨,“家人的開心快樂”為原則,她做什麼都可以。
沈秋靡老早就明白,她擁有?這麼一對愛她的,並在有?了二胎後?還不放棄她的父母是多?麼不容易。
這種不容易,在她年歲漸長,逐漸明白小林姐姐那?時的事情後?就變得更加難能可貴起來。
小林姐姐本身得的不是絕症,隻要稍微花點心思?,最多?一兩年就能完全養好。
但她的父母卻因為她的病推過來推過去,最後?矛盾爆發?,離婚,各奔前程,小林就成了這份失敗婚姻的試驗品。
而?這種情況,才?是現實的大多?數,可憐的大多?數。
如果沈秋靡從?小養在屋子裡,她有?可能還不會把這份愛當?作多?麼了不得的東西;可惜她身在醫院,大家又愛跟她說話,她自然就知道了很多?東西。
真實的,編造的,爛尾的,擁有?意外美?好結局的……
太多?了。
如果媽媽希望她添這麼一些“小麻煩”,那?麼她會做到的,她不希望許青露難過。
沈秋靡看過媽媽上大專時候的照片,青春洋溢,朝氣蓬勃,一看就明白為什麼爸爸當?時會喜歡她。
如果可以的話,沈秋靡也想成為那?樣的人……像許青露那?樣的人。
熱情,開朗,活潑,樂觀,一往無前。
如果隻需要靠聽話就能得到這樣的青露,那?是多?麼簡單就能辦到的事情啊。
“對不起媽媽,讓你擔心了。”沈秋靡抬眸,注視著許青露的眼睛說道。
許青露縱容地?揉了揉沈秋靡的頭發?:“沒事,隻要你沒事就好,下?回有?覺得不舒服了儘管告訴媽媽,媽媽不在就告訴老師,不要覺得給媽媽添麻煩,好不好?”
“我?知道了。”沈秋靡點頭表示答應。
*
從?那?之後?,沈秋靡改得飛快,不僅有?問題第一時間上報,還主動記住了定期複查的日子,提醒家人帶她去,一副認真配合積極治療的態度。
當?然,這也就反向坐實了她之前有?意忽略自身身體狀況的事實。
當?許青露跟沈廣白說起這事,兩人又是好一陣心疼愧疚,於是兩人對沈秋靡的關注日漸加深,反倒襯得沈冬霧反而?被?些許忽略,像是多?餘出來的一個。
時間就這樣慢慢過去。
沈冬霧不負眾望,長成了一個健健康康的小孩,雖然也許受了家裡姐姐的影響沒有?那?樣活潑,但也會玩會鬨,偶爾拉著人到處跑。
即將上小學的那?個暑假,沈冬霧興奮過了頭,拉著沈秋靡去買新書包,買到了喜歡的還要背著去公園玩。
沈秋靡回頭詢問地?望著父母,得到了二人肯定的微笑。
一家四口來到公園,到處玩了一圈,來到一片小廣場,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鬨。
小小的沈冬霧在一塊兒套圈攤子前走不動路了。
他眼巴巴地?看著後?排的鐵絲小籠子,籠子裡頭放了白茸茸的小兔子。沈秋靡到他身邊時,立刻被?拽了衣袖:“姐姐——”
他撒嬌地?看著沈秋靡。
沈秋靡瞟了眼幾米開外的兔子。
嗯,是她套不中的東西。
於是她如法?炮製,看著後?麵跟著他們的父母。
父母看著倆孩子笑的開心,跟老板買了一大把套圈,一點點分給他們。
沈冬霧很快用完了自己的套圈,隻套中了一個陶瓷小擺件,小小的一團,是農村大黃狗的樣式,做工有?些粗糙。
而?沈秋靡在沈冬霧充滿期待的視線下?什麼都沒套中,還是得靠父母救場。
最後?沈廣白成功蒙著亂甩,套中了兔子籠子的一角。
拿到活兔子寵物的沈冬霧特彆高?興,抱著小籠子就靠著一旁的長椅蹲下?,小心打開籠門,伸手進去撫摸兔子身上的軟毛。
沈秋靡就坐在一邊等?他摸夠。
但後?者摸著摸著,忽然臉上的笑容就收斂起來,彎彎的眉毛一擰,瞧著又不高?興了。
“……姐姐還沒有?。”沈冬霧抿了抿嘴巴,轉頭看向沈廣白。
沈秋靡熟練順毛:“我?有?個兔子娃娃。”
沈冬霧固執地?搖搖頭:“那?不一樣!”
於是最後?直接和店家商量著再買了一隻。
“等?回家後?媽媽找一個大籠子,把它們養在一起怎麼樣?”許青露對沈冬霧說。
“好啊!”沈冬霧終於徹底高?興了。
*
沈冬霧確實寶貝他要的那?兩隻兔子。
比起姐姐送給他的兔子玩偶,他更喜歡籠子裡真正的活著的兔子,摸上去毛茸茸的,帶著溫熱的暖意。
奶奶見沈冬霧好不容易有?個特彆喜歡的東西,也很上心,每天好吃好喝地?照料著兔子們。那?兩隻從?遊戲攤上帶回來的兔子還真就被?養活了,安安穩穩過著日子。
沈冬霧在放學後?,時常自顧自靠著牆角,蜷縮在兔子籠子旁邊,呆呆地?看著兩隻籠子裡竄來竄去,又窸窸窣窣地?啃著胡蘿卜和菜葉子。
每當?這個時候,沈冬霧往往會抱一本書,或者課本,或者作業本,一邊捏著鉛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一邊聽著耳邊細碎的咀嚼音,享受著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包裹他的全身。
不用擔心家裡大人斥責他,嫌他不坐椅子,因為家裡長輩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姐姐身上,暫時還管不到他這裡來。
說實在的,如果他放學回到家後?一直不出聲,大人們往往直到晚飯時才?會開始尋找他的身影。
沈冬霧上學時間和自家姐姐一致,放學卻要早半小時。
家裡大人忙工作,奶奶要準備晚飯,姐弟兩個隻能自己一個人回家。好在家到學校這段路在放學那?個時段一般都非常熱鬨,同路的學生很多?,安全問題倒不用擔心太多?。
本來沈冬霧想的是在學校門口等?著姐姐放學一起回家,但姐姐卻要他和同學先走。無論沈冬霧如何堅持,他姐姐都不鬆這個口。
她一定是嫌棄他,覺得跟他玩不到一起去!
沈冬霧被?自己的腦補一刺激,氣呼呼地?走掉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等?過姐姐一次。
但當?他自己走了這麼久的獨路後?,他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好像就這麼和自己的家分隔開了來。
爸爸媽媽從?來都是圍著姐姐轉,奶奶有?時會關心沈冬霧幾分,但大頭還是更關注姐姐,而?隻有?全家人視線中心的姐姐本人會反過來關注他。
她會跟他分享自己的玩具,自己的書本,自己的所有?看上去還不錯的東西。
從?沈冬霧第一次喜歡上姐姐的那?個老舊的兔子玩偶開始,如同洪水缺了堤壩,姐姐每次有?了什麼新鮮東西都會來問問他喜不喜歡。
想必如果沈冬霧是個女孩子,他姐姐怕是連小裙子都會送他一大半。
這實在是超出了沈冬霧的認知,他把自己姐姐的事情說給同學聽的時候,也是收獲了一片驚歎。
大多?都是好的驚歎。
“哇——你姐姐對你也太好了吧!”
“天呐我?好羨慕你有?這樣一個姐姐啊!我?哥哥就老是和我?搶零食,還騙我?零花錢!”
“我?沒有?哥哥姐姐,但有?個妹妹,她老是亂拿我?東西,又不是不給她玩,就不能問我?一句嗎?太可惡了。”
“嗚嗚嗚冬霧你什麼時候請我?們去你家玩呀?”
“我?也想去!下?次過生日請大家一起玩嘛!”
“你姐姐漂不漂亮呀?”
……
沈冬霧忽然覺得,自己把姐姐的事情說出來是個錯誤。
“我?們家不過生日。”他僵硬地?說了這麼一句,引來了一片哀歎。
“怎麼這樣。”
“好可惜。”
“小氣鬼!”
身邊嘰嘰喳喳,鬨哄哄的,沈冬霧很不擅長應付這種局麵,畢竟他最熟悉的還是家裡兔子籠子旁邊,靠近陽台的那?個牆角。
終於,遲來的上課鈴聲拯救了人堆裡的沈冬霧。
圍繞在身邊的同學一個二人都回了座位,沈冬霧這才?悄悄鬆了一口氣。
不知怎麼的,他不願意讓這些同學去到他家裡去。
也許是因為姐姐身體不好,家裡人多?不適合靜養;也許是姐姐也和他一樣喜歡安靜的空間;還也許是……他也不清楚具體的原因。
總之,就是不願意。
家裡全心全意想著他的就隻有?姐姐一個了,要是再多?些人擠進他的家裡,分走了隻放在他身上的視線就不好了。
“家裡不過生日”確實是他找來搪塞同學的借口,但也是事實。
他家確實不過生日。
除開生日,其實他們家也沒有?過其他節日的習慣,最多?在除夕夜看看電視台統一播放的晚會,吃一桌全家下?廚的晚餐。
也不是他的爸爸媽媽不願意過節日,而?是他的姐姐身體不好,平日裡精神頭不錯的時候,就是可以全家慶賀的節日。
這樣看來,沈冬霧家裡的一切都因姐姐而?生,繞著姐姐轉圈,如果他稍微和姐姐離得遠一點,就如同遠離了太陽的星星一樣,暗淡無光,查無此人。
既然姐姐已經如此重要了,為什麼還要生下?他呢?
沈冬霧不止一次這麼想。但每當?他看到姐姐認真注視自己的眼神,一錯不錯,他那?樣的想法?忽然就消散了。
至少,至少在這個家裡,姐姐是認同他的。
*
沈冬霧日常縮在他的個人專屬小角落,以一個旁觀的視角觀察整個家庭的運轉。
家裡房間不夠,他從?來都是和姐姐擠一間房——原本這個房間是完全屬於姐姐一個人的。媽媽顧及著兩個人好歹是姐弟,在兩架靠牆的小床中間拉了厚實的簾子,做了個簡單的分區。
早上的時候一般姐姐先醒,醒來後?便會叫沈冬霧起床,兩人一起吃奶奶準備的早飯,跟著上班的爸爸媽媽一同出門。
中午姐弟倆都在學校吃飯。
下?午放學後?照例沈冬霧自己先走,姐姐後?走,兩人分隔不同時段回家,往往姐姐到家時,沈冬霧已經在兔籠子邊坐了好一會兒了。
奶奶則一直待在家裡負責家中的飲食起居。
姐姐下?午到家之後?,不多?久,爸爸媽媽就會加班回家,和姐姐打招呼,詢問她今天的情況,身體有?沒有?感覺不舒服,明天有?沒有?什麼想吃的零食等?等?,他們認真地?看著姐姐的表情,準備聽清楚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每一句話。
而?當?噓寒問暖完畢,大人的精力似乎就被?消耗殆儘,他們會坐在客廳沙發?上,閉目養神一會兒,有?時會看會兒書,等?待奶奶端上晚飯。
總之,沒有?沈冬霧太多?事兒。
也許最起初還會問問他,但當?大人們習慣了他的沉默,習慣了忽視他的存在,之後?將他視若無睹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因為沈冬霧足夠省心,他不像姐姐那?樣脆弱,所以對他的關照可以適當?縮減。
沈冬霧最開始是有?不平在的。
他會想,為什麼父母這麼偏心,為什麼什麼事情都想著姐姐,為什麼他比不上姐姐那?麼受寵愛。
但時間漸漸淌過,這些想法?早就埋藏在了記憶的塵埃之中。
他現在會想,為什麼他們家是這樣的情況。
為什麼呢?
聽同學們談論,如果家裡有?個生病的老大,往往就會有?個沒生病的老二,而?老二生下?來就是用來替代老大的。
因為第一個廢掉了,所以拉起來第二個,大人們會將所有?的資源、關心與愛護向老二傾斜,而?老大則會變得可有?可無,活著也像死掉。
也不能用過高?的道德標準去批判什麼,這本就是人之常情。
就像他的兩隻兔子,現在有?一隻精神頭完全沒有?另一隻好,他也更喜歡另一隻健健康康的,願意和他互動的那?個。
沈冬霧拿著這個問題去問班主任老師,對方告訴他,這是因為他有?一對非常負責人的父母。
這樣的父母不會拋棄你們任何一個人。
沈冬霧似懂非懂。
……是這樣嗎?
一個問題解決,無數新的問題接踵而?至。
他又想,既然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為什麼當?初會把他生下?來呢?
雖然自己的姐姐很關注自己,但很明顯,大人們的生活已經被?姐姐和工作占滿了,他完全就是多?餘的一個。
為什麼要把他生下?來呢?真是奇怪啊。
沈冬霧沒有?問老師,而?是選了一天放學等?著姐姐出來,拿著這個問題去問姐姐。
姐姐聽了他的話一愣,隨即輕輕扯了扯嘴角,輕聲說:因為我?不會一直在的。
沈冬霧皺眉:什麼意思??
姐姐回答:…沒有?,彆多?想啦,當?然是因為喜歡你,才?會生下?你的呀。你出生的時候家裡人都很高?興,親戚朋友也很高?興。
她繼續說:難道你忘啦,每次舅舅小姨來家裡玩,都會給你帶禮物呢。彆想啦,那?頭有?賣烤腸,想吃嗎?
這便就淺淺帶過。
沈冬霧右手捏著熱騰騰的烤腸,灑滿了紅豔豔的辣椒粉,左手牽著姐姐。
“你要以後?去哪裡嗎?”他側頭問她,“你不會和我?一直待在家裡嗎?”
*
當?然不會。
隨著年歲漸長,沈秋靡慢慢明白了一切。
自己是治不好的,她每在世上多?活一天,爸爸媽媽就會多?擔驚受怕一天,但無論怎樣擔驚受怕,也不可能改寫?她的結局。
既然終有?一日會永遠閉上雙眼,那?不如簡單一點,迅速一點,快刀斬亂麻,乾脆利落,隻要她留下?的痕跡足夠小,那?麼父母也就不會傷心太久。
…況且,還有?沈冬霧不是嗎?
她的“真理”沒有?差錯。
反而?是父母的堅持帶偏了她的判斷。
如果不是他們的堅持,她確實會像舅舅說的那?樣沒幾年過活,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靠著現代醫療手段吊著命,艱難蹣跚了十餘年。
這樣……真的有?用嗎?
她已經不止一次在深夜裡看見父母抹眼淚,奶奶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唉聲歎氣,每次去到醫院,一張張錢幣從?爸爸媽媽手裡交出去,鮮豔的紅色仿佛呈上他們的心血。
與此同時,被?期待著出生的沈冬霧卻遭到了不可避免的冷落。
這不對,完全不對,根本得不償失。
再這樣下?去,這個家會被?她拖垮。
沈秋靡暗自決定要重新說謊。
她像往常一樣放學回家,聽到父母回家跟她噓寒問暖,而?她需要編出數個版本的、循序漸進的、不會被?懷疑的標準答案。
沈秋靡看向許青露的眼睛。
彎彎的眼睛,眼下?烏青一片,卻仍然帶有?笑意,就那?樣不含任何雜質地?注視著她,像是注視著十五的明月。
沈秋靡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嗓子裡也像是塞進了一輪圓月,乾乾的,漲漲的,擠得她反胃。
許青露的眉頭立刻壓下?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告訴媽媽好不好?”
沈秋靡緩緩搖了搖頭。
“我?沒事,今天上課老師講的題太難了,我?有?點困。”
終於,月亮被?她吐出來了。
她仿佛還聽到了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
啪!
“……對,對不起!”
這是沈冬霧的聲音。
“我?不小心把姐姐的陶瓷杯碰倒了……”
許青露的注意力瞬間被?摔碎的杯子吸引了過去:“沒關係冬霧,站遠一點,媽媽來處理,有?劃傷手嗎?”
沈冬霧看著許青露乖巧搖頭,他老老實實跟著許青露拿掃帚,站在許青露身後?,在後?者完全背對他的時候,轉過身向沈秋靡這邊看過來。
兩人的視線短短相?接一瞬,繼而?分離。
*
待在角落中,往往能看清楚更多?東西。
沈冬霧依舊窩在他的小角落,時不時逗弄一下?更有?精神的那?隻兔子。
這方小角落的視野實在是好,就像身處漩渦邊界,既能不傷及自身,又能看清楚漩渦內部的一切景象。
有?時候,過於吸引視線也不是什麼享受的事情。沈冬霧終於發?現他的處於人群中心的姐姐似乎並不怎麼開心。
科學課上,老師說過一切東西就需要適量。就像如果人們需要剛好接滿一杯水,如果水龍頭大打開,反而?接不滿。
關注也是這樣。
愛也是這樣。
但是現在,姐姐身上聚集的東西,也許有?些過多?了。
沈冬霧遠遠地?看著,都覺得她喘不過氣。
要忍受疾病,要兼顧初一的學習,要不讓家裡人擔心,要不添麻煩,還要關注他的心情。
她就像這個家庭的粘合劑,父母盼望著她,奶奶心疼著她,弟弟需要著她;而?在外界喧鬨闖進家門之時,質疑、貶低、不理解的聲音來臨之時,也要她好好地?站在門口,表示出這些言論不會擊敗父母愛子女的決心。
當?姐姐完美?做到了這一切,迎合了所有?人的期待,這個家就維持住了一種詭異的平衡。
這實在是……沒有?任何辦法?,大家都沒有?錯。
沈冬霧做不了任何事情,他甚至有?些害怕替代姐姐去背負那?些讓人喘不過氣的愛。
於是他越發?回避,躲在自己的角落,隻時不時製造出些許計劃之外的噪音,短暫地?打破禁錮住姐姐的平衡。
他覺得自己需要做點事情,讓父母多?看看他,讓家的重心稍稍轉移到他身上來,讓姐姐喘口氣。
因為如果不這樣,他總覺得有?一天姐姐真的會離開,悄無聲息地?去到一個大家都找不到她的地?方去,而?留下?他一個人獨自支撐起父母空落落的愛意。
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沈冬霧無法?想象沒有?姐姐在的家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絕對不要麵臨那?樣的結局。
他一定要儘早想出來一個辦法?。
*
然而?辦法?還沒個影子,意外卻先行到來。
某天沈冬霧放學後?回到家,敲了敲門,卻無人應答。
奶奶不在家?
沈冬霧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敢獨自跑走,於是就在靠著家門的牆角裡坐下?,摸出自己的作業本開始寫?。
然而?直到天幕徹底暗下?來,依舊沒有?任何一個人回家。
他們把他忘了。
終於把他完全忘記了。
沈冬霧的腦海中先是閃過這兩個念頭,繼而?後?知後?覺——
姐姐在哪裡?
他立刻看了看腕表的時間。
以往這個時候,姐姐早就到家了。
她怎麼沒回來?
她現在在哪裡?
為什麼她還沒有?回來?
出什麼事了?
沈冬霧的心臟瞬間劇烈跳動起來,撲通撲通的,牽動了渾身上下?的血液流動。
姐姐不會出事了吧?她現在會在哪裡,在醫院嗎?
還是說,她已經不見了呢?
所以爸爸媽媽還有?奶奶都去找她了嗎?
他要不要也去找一找?
沈冬霧抬眸,透過狹窄的樓梯窗戶瞧見了外頭的天色。
太暗了。
他出去肯定找不到路。
…還是等?他們回來吧。
爸爸媽媽那?麼喜歡姐姐,她一定被?找回來的。
沈冬霧安安靜靜的縮在牆角,因為長時間沒有?發?出聲音,樓道內的聲控感應燈暗了下?來,他被?完全籠罩在黑暗之中。
收好自己的書本,沈冬霧將腦袋埋進臂彎之中,在心中慢慢數著秒數。
……
不知過了多?久,沈冬霧心裡數的時間亂了一次又一次,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忽然出現了一道輕巧的腳步聲。
沈冬霧猛地?抬起頭——
樓道中,隨著那?道輕飄飄的腳步聲快速靠近,頂上的聲控燈泡一個接著一個亮起。
從?視線的遠方,階梯欄杆的縫隙開始,先是細微的光線,被?壓縮成窄窄一束打在沈冬霧的臉上,再到下?一層的平台,在沈冬霧下?前方的樓梯轉角投射出虛晃而?龐大的影子。
終於,那?個人完完整整出現在了沈冬霧的視線中。
是沈秋靡。
他的姐姐踩著階梯步步向上,映著光的一半臉頰舊得發?暖發?黃,而?藏在陰影中的另一半卻是青白一片,毫無血色。
她很快跑到他的麵前,這是沈冬霧第一次見她走這麼快,氣喘籲籲的,額頭上還帶著汗珠。
對方灼灼地?看著他,沈冬霧從?她的眼眸裡看清了被?樓道燈光照亮的自己。
那?個自己穿著厚實的絨毛外套,頸邊圍了一圈潔白的絨毛,那?麼白,白得閃閃發?光,甚而?有?些刺目,刺得他眼睛發?酸。
沈秋靡在他麵前蹲下?,碰了碰他發?涼的麵頰,繼而?向前一撲,將他緊緊抱在懷裡。
沈冬霧第一反應是:好涼。
她是吹著風跑上來的嗎?
他呆愣愣地?被?抱著,聽到她喘著粗氣的耳語:
“……幸好你還在。”
那?一刻,沒有?了沈秋靡蹲在身前的遮擋,前方頭頂上的燈泡光直愣愣的衝他灑下?來,過分刺目,仿佛要將人灼燙出一個洞來。
“太好了。”
又幾個黑壓壓的影子投到眼前的牆壁上,緊接著,大人的聲音打破了屬於兩人的寂靜:
“小靡走慢點啊!萬一摔了怎麼辦!”
“彆跑那?麼快!”
“哎喲,我?先歇一歇,人老了走不動咯。”
大人們姍姍來遲,站在樓梯拐角的燈泡之下?,仿佛與燈泡刺眼的光線融為了一體。
沈冬霧伸手,回抱緊了沈秋靡,眼神一錯不錯地?盯著下?方的父母,極力分辨他們在光芒之下?的五官。
有?點看不清。
他被?晃出生理性的眼淚來。
*
隔天,爸爸媽媽告訴沈冬霧,昨天下?午沈秋靡在學校裡暈倒打了120急救,他們和奶奶都去醫院照顧她去了。
他們對沈冬霧再三道歉,保證會對他進行補償,以後?一定不會忽視他的感受。
沈冬霧普通地?應下?。
而?他腦子裡還回蕩著沈秋靡昨晚對他說的兩句話。
越想,越回蕩,越覺得不妙。
沈秋靡就是要拿他代替她自己。
她早就想好了。
沈冬霧心裡惴惴不安。
……幸好,幸好,還有?爸爸媽媽會拉著她。
他們一定會拉著她的。
他必須要快點想出辦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