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你們二人聊什麼呢!這麼投入,連我打招呼也?一點聽不見麼?”
一道清澈響亮的嗓音終於破開周遭的嘈雜,傳到二人耳中,再?一看,不是方才站在論劍台下的嚴驥又是誰?
也?難為了嚴驥,縱然比試已然結束,觀賽者也朝論劍場之外蜂擁而去,可?畢竟人潮在未褪,這麼片刻的時間裡,他?就越過潮水般的人流,擠到了陳、雲二人所在的小桌旁。
兩人之?中,是雲慎先一步側開了臉,應了下來。動作快得甚至顯得有些狼狽。
“方才人太多了,不曾注意到。”雲慎緩聲道,“嚴兄比得如?何?”
“贏了,兩場大勝!”這句話可?問到了點上,直把嚴驥樂得笑彎了眼?睛,朗聲道,“你們竟沒瞧見麼?那明光堂的老頭可?被我狠揍了一通,保管他?日後見我都得繞著走——”
這邊他?正侃侃而談,又是說自己出手如?何輕快,又是說自己判斷如?何準確,兩三招便逼得第二個人也?連道技不如?人,主動認了輸,這邊二人卻沒有一個在聽的。
雲慎的目光又悄然挪了回?來,日光又卸,那論劍台長長的影子?落到了陳澍的臉上,又溫柔又模糊,仿佛一層薄紗,輕輕地落在兩人中央,他?再?瞧來之?前大抵不覺,但陳澍卻是在一直看著他?,好似又陷入了先前那樣?的呆愣當中,但又不儘然相似,更似是在乖覺,溫順地等著雲慎回?頭來。
回?頭來,把兩人此前的話再?接下去。
沒有人是不好奇真相的,更何況是陳澍,她?此刻沉默著,等待著,不僅僅是表麵看來那樣?的識趣,春去秋來,金風掛過淯水,小雨淅淅瀝瀝地打在窗邊,朝陽日複一日地曬過那赤崖古樹上,可?這些也?並不是一成不變的,也?許日夜顛倒,也?許夏雨冬至,也?許這一次,陳澍那充滿希冀的臉上慢慢浮現的是生澀的包容,以及忍耐。
這漫長的、一眨眼?的功夫,雲慎動了動唇,張開口?,又閉上,神色克製得仿佛回?到了幾日前的那輪圓月下,同是一張小桌,兩把小凳。
隻不過這回?陳澍不會再?忘記。
這回?是她?先挪開了視線,撐在桌上,腦袋一歪,烏發滑落,她?轉瞬便好似把那一切愁緒都如?同這長發一樣?拋開了,興致盎然應下嚴驥的話,脆聲道:“你怎麼不說說第三個對?手呢!”
“第三個當然……等等,為什麼光問第三個對?手啊?”嚴驥擺出一副凶巴巴的樣?子?,作勢道,“你是不是就瞧著我的樂子?了?”
陳澍眨眨眼?,神情坦然不似作偽:“可?是你不是已經自己把兩個對?手都說完了麼?我也?沒可?問的了啊!”
“那你也?大可?以問些彆的,問問我怎麼取勝的,問問我怎麼堅持到第三個對?手的,對?不對?!”嚴驥振振有詞。
“哦,難不成你沒贏下第三場?”陳澍恍然。
於是,雲慎麵上也?終於露出些許笑意來,很是遷就地清了清嗓子?,沒有吱聲,看向嚴驥,由著兩人嗆嘴。
嚴驥乾瞪著陳澍,片刻才辯道:“——就是神仙來了也?不能連贏三場啊!”
“我上去的時候正碰見李疇,人家?就贏了三場。”陳澍掰著指頭算,“是對?著須陀寺對?吧?整整三場呢,我瞧那個妙雲,恐怕比明光堂的幾人還?要厲害些,想來贏下明光堂的三場,總不至於比須陀寺要難吧?”
“你這小姑娘,多少喝了我幾口?好奶,怎麼不幫我,偏幫那乖僻臭鳥。”嚴驥笑罵,“那畢竟是碧陽穀,我要有李疇那威風,還?等著你在這裡跟我嬉皮笑臉說笑話呢——早早臭著臉,陰陽怪氣給?你罵回?去了!”
陳澍也?梗著脖子?,仰著臉,執拗道:“那李疇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你等我碰見他?,你再?瞧瞧,他?手上破綻可?多呢!”
“好啊,原來你擱這等著我呢!”嚴驥也?不由地一哂,高聲道,“我還?險些忘了,咱們小獮猴可?是進了第三輪——怎麼說,到時候殺那李疇個片甲不留,狠狠搓搓他?的銳氣,也?給?你嚴哥漲漲臉?”
話音剛落,論劍台下人潮漸去,四周不知為何安靜了許多,陳澍正準備也?興衝衝地接話,便聽雲慎輕飄飄插了一句。
“……嚴兄不如?回?頭瞧瞧,李疇就在你背後。”
“啊?!”
原先笑容滿麵的嚴驥頓時驚叫一聲,臉上充起血色來,霍然回?過頭去,那頭扭得太急,下半身來不及跟著轉,瞧著幾乎像鳥一樣?靈活,速度之?快,哪怕他?在台上正對?明光堂弟子?,戰至正酣時也?沒有這樣?迅捷過。
然而他?身後除了初現空曠的論劍場,幾個光禿禿的論劍台,乃至於包括不遠處和他?焦急對?望的臨波府眾人,哪裡又有李疇的身影?
場中還?剩著幾個觀賽者,沒有隨眾人離開,慢悠悠地從人潮中分出,在論劍場中閒逛著,嚴驥大抵還?有心仔細瞧一瞧,伸手舉過額頭,擋著那已近日落時分的日光,凝目看看這些人裡有沒有瞧著像李疇那個開聘孔雀的,他?身後的陳澍竟比他?還?先一步反應過來了,驀地爆發出一聲大笑。
“哈哈!瞧你方才說得那麼大義凜然,怎麼見到李疇,倒好似耗兒見了貓一樣?!”陳澍捧腹直笑,連珠似地道,“彆找了,哪裡有什麼李疇,雲兄騙你罷了!”
嚴驥被她?這樣?直白地取笑,卻沒有絲毫不悅,仍是心有餘悸地回?頭端量著那零星幾個路人。
“真沒有?”他?再?次確認道。
“當真沒有。”雲慎出言道,“不過是方才瞧見你們臨波府人馬在喚你,所以才謊稱李疇來了。不過話說回?來,今日比試已了,嚴公子?也?確實應當回?了,日後有機會再?敘話也?不可?。”
“行。那我先回?。”嚴驥被這麼一嚇,自然也?沒了興致,蔫蔫地往回?走去,邁了兩步路,又回?頭,找補一樣?地做出很凶狠的樣?子?,道,“我可?沒有懼怕那李疇,不過覺得背後道人長短不太好,才這樣?緊張的!是雲慎你欺瞞在先——”
“裝什麼呢,你個慣賊還?怕說壞話被人當場撞見呀!”陳澍哼了一聲,道。
嚴驥衝她?比了個鬼臉,接著,才不回?頭地朝臨波府那邊奔去。
陳澍也?想回?他?一個鬼臉,怎奈她?長得本就乖巧可?愛,性格又開朗,臉上也?總是笑著,哪裡做得出那些怪樣?。她?兀自搗鼓了半天?,嚴驥已然一溜煙跑進臨波府的人群裡,看不分明了,是雲慎拍拍她?肩膀,她?回?過頭來,頂著那古怪的“鬼臉”看向他?,惹得雲慎嘴角一彎。
四周空了下來,天?際也?越發高遠,失去了顏色一般,不知哪裡的炊煙冒了個尖,灌進這澄澈的天?中。連日光都已經斜過了桌上一角,又是日暮,陰影變得柔和,疊在陳澍額頭,直叫人心裡泛起一圈圈平靜的波瀾。
其實這稱不上是寧靜,仍然時不時有其他?熱切討論的雜音傳到二人耳中,隻不過是較之?片刻之?前,不必扯著嗓子?說話就能教近在咫尺的對?方聽清了,眼?瞧著雲慎的心情又莫名地好了起來。
他?伸出手來,稍稍用力,撫平了陳澍還?在努力扭曲的臉頰,又掃了掃她?鼻尖不知從方才小巷中的哪處蹭上的灰,放輕了嗓音,緩聲道:“沈右監說得對?,我不是丈林村人,我也?不是什麼進京趕考的書生。其實我不說,不過是因為……”
“你不必說了。”
雲慎一怔,許是陳澍答得太快,太乾脆,他?甚至來不及收起麵上因此流露出的一絲錯愕。
這也?是陳澍第一次這樣?乾脆了當地打斷他?,麵上是前所未有的清明,雲慎默默同她?對?視了一會,大約也?是明白了這樣?的澄空之?下,確實什麼完備的謊言也?無所遁形,故而也?不再?爭辯,而是斂了神情,柔和地一笑。
“我也?沒有旁的要說,不過有些話還?是要分辨幾句的,你若覺得我有所圖謀,也?無妨。”
“你不必擔心這個。”陳澍瞧著他?,坦坦蕩蕩地道,“我若要覺得你有圖謀,或是覺得你不可?信,我會乾脆地扭頭就走。
“方才我不過是想明白了!你不想說,自有你不想說的理由。原先我是太不成熟,又沒有分寸,見你人好,又不知為何,總打心底裡覺得你很可?親的,又莫名覺得你一定也?是很喜歡我的,於是心生親近,所以才這樣?莽撞。
“但我現在知道了,我是很追根究底的,可?更厭煩你編出一些謊話來應付我。你說得對?,大道朝天?,各走一邊,我們終究是要分開的,合該各退一步,好好做個十天?半月的同路人,屆時我找我的劍,回?我的天?虞山,你拜訪你的舊友,已是一段佳話了。”
她?這麼說著,許是瞧雲慎臉上陰沉得太難看,也?笨拙露出一個笑來,上前踮起腳,故作成熟地拍了拍雲慎的肩。
但她?那衣服,本就被鄒岱削了一截,此前又在人群中擠來擠去,背後掛著的東西終於被這麼一甩,斷了線,“啪”地一聲落在半步以外的地上。
夕陽正盛,在這高聳入雲的論劍台下,暖光灑在那小小一團東西上,顯得它?越發小巧了。
雲慎抿著嘴,無聲地動了動手指,但陳澍比他?先動了一步,清脆地“哎喲”了一聲,道:
“我的劍穗!”
第三十二章
這聲驚呼之後,雲慎才向前邁了一步。他本就比陳澍高一些,長腿一跨,倒比陳澍離那劍穗還要近些。
霞光不掩晚風,也不知是這秋冬裡格外烈烈的江風,還是雲慎這一動,衣袍揚起,掠起一陣輕風,竟撩動得那原本靜靜躺在地上的劍穗也微微翻動,渾似是有了靈性一般,恍惚間?迸發出一陣霞光來。
這劍穗是陳澍親手編的。
所以也許說有靈性也不錯,因為它確實是由陳澍采來的定魂草,一根根編入那細細蠶絲,又用靈力?溫養。她把這穗係在劍上時,也緊張極了,拿著指尖小心翼翼地烤那穗末的封口,把一個個繩結烤成晶瑩剔透的焦花。
做這些事的時候,她難得地靜得下來。
修道一途,本就是逆天而行,有人是為長生,有人是為錢財,也有人為了身份地位,或是上天入地。這些人,大多都?瞧不上劍修,因為修道之人有善惡黑白,有七情六欲,但劍修很難有,劍修隻是一根筋。
她師父曾經給她講過許多劍修的故事,山中?書?齋裡也藏了許多話本一樣的古著,裡麵形形色色的劍修,也大多都?是這樣頑固而純粹的。
說到底,習劍這事,亦或是練劍這件事,本就是枯燥無比的。
所以那些修士罵天虞山劍修都?是癡人,確實是一點也沒?有罵錯。
陳澍還小的時候,她的世界也很小,隻知道習劍,閒時打坐,日出日落,每日三餐,頓頓都?一樣。彼時她還不曾覺得難熬,因為站在山崖之上,往前眺望,整個世界都?是渺小的,一粟一米,一花一木,籠著清晨裡冷冽的山霧,如此鮮活,卻也如此遙遠。伸手與不伸手,都?是一樣的,哪怕將手指伸得最遠,天邊煙火總也觸碰不到。
隻等她懂了山野間?鳥獸的嬉鬨,一步步踏出天虞山,在雜草叢生的小道中?好?奇地踩過每一寸春雨過後濕漉漉的泥土,那些古話裡的劍修才仿佛在她的腦海中?活了過來。
仿佛一團熾熱的,能將自?己燒成灰燼的火一般。
她習劍這麼多年,用過師父的乾鈞,沉甸甸的一掃便是一陣風,也用過山澗的小木枝,脆得一打就斷,還用過雜物堆中?拾來的木棍,上麵儘是暗得仿佛樹皮一樣的蘚,使?起來不太趁手,但有股泥土的香味。
就像那些燒儘成灰的劍修一樣,她不是全然固執,心中?足以盛下整個時間?,不過是認定?了一件事,才矢誌不渝地跋涉而去。
劍穗是這樣,劍更是如此。無論是那仔細斟酌的劍名,還是這苦心編出的劍穗,隻不過是因為她認定?了這把劍。
世事變遷,眾仙門沒?落,世人恐怕再難體?會她這樣一夜下山的衝動,究竟要何等的魄力?。
但雲慎瞧著那劍穗,卻好?似又愣怔了一下,才又側頭看向陳澍,少頃,毫不猶疑地伸手,半蹲下身,捏著那劍穗仍泛著柔光的穗子,把它輕輕撈了起來,站定?。
他的動作算不上仔細,但那劍穗在他的手裡,卻隻窩成了一團,很是乖覺,由他又反過來,攥在手心裡,搖晃著往陳澍伸來的手心裡放。
“謝了!”陳澍歡喜道。
她就這麼大咧咧攤開手心,毫無防備,等著雲慎把那劍穗扔回她手中?,但就這麼眨了一眼,又眨一眼,那劍穗雖然仍舊在雲慎手中?晃蕩,卻被捏得緊緊的,一點也沒?有落下的意思。
也許是在兩人之間?的緣故,風也弱了很多,靜止的劍穗恍若二人間?的死結,好?一陣,連向來靜不下來的陳澍也懵了,冥冥中?什?麼情緒在心裡蔓延,生長,又仿佛早已爬滿了胸腔,不過被日光一照,那紅綢綢的絲線,如同赤崖觀古木在風吹起時身披的紛紛揚揚的紅布,儘數顯露在眼前。
有什?麼早就流淌在他們的血中?。
而這劍穗仿佛不過是個引信,一點火花,將燃未燃,忽明忽暗,卻足以引起那燎原大火。
雲慎的神色變得捉摸不定?,胸膛起伏,捏住劍穗的手指用力?至發白,若不是側背著光,麵上那樣急促的呼吸指不定?也會被輕易地捕捉到。但陳澍競毫無所覺,她用另一隻手揉了揉眼睛,然後就這樣簡單地掙脫了那無形的情緒,衝著雲慎揚眉一笑,道:
“我都?謝過你?啦,怎麼還不還我,又在想什?麼事情呢,莫不是又要生氣了?”
“……沒?有。”雲慎矢口否認,垂了眼瞼,道,“我是瞧著,這劍穗似乎有些不對。有一個穗花似乎斷了一截,你?瞧見了麼?”
陳澍聞言,就這麼撩起那一股股劍穗細看起來,果真在一角看見一股穗子被生生削去了一半,斷口齊整,一看便知是方才在場上被鄒岱那陰險一擊削斷的。
“哎呀,多虧你?提醒,還真是!”陳澍睜大了眼睛,細細撚了一下那劍穗,麵露可?惜,道,“怎會這樣,這劍穗我可?是足足編了有兩月,更彆?提還要去采那些編絲……這鄒岱也真是,我就不該心存憐憫,合該砍了他整隻手才對!”
劍穗淩亂,陳澍兩指翻來翻去,還在瞧著其他的穗子,偶或和雲慎的手指相觸,一個熱且帶著細小的繭,一個冷而溫潤,兩人俱是一默,眼神一對,誰也沒?開口,不約而同地站直,退開了半步。
“畢竟刀劍確實無眼,誰也料不到他竟還帶著如此陰險的凶器,”雲慎開口道,揚起手來,朝陳澍伸去,這回倒似真要把劍穗扔進她手裡似的,“姑娘也莫生氣了,不過是一截劍穗,回頭拿線補了便是。”
陳澍卻是一笑,收回了手,並不接了,道:“你?們書?生……你?們凡人有所不知,這劍修的劍穗,可?不止是凡間?那些花裡胡哨的劍穗一樣,隻作裝飾用的。這劍穗也寶貴著呢,不僅使?劍的時候可?作平衡,還能定?神鎮邪,因此,若是——”
“——若是壞了一角,你?也不要了?”雲慎定?定?地看著她。
“要了又無甚用處!”陳澍歎道,搖頭晃腦地扯著些道理,絮絮叨叨地說,“就算是要了,也不過是成日躺在我箱櫃低層,又或是扔在某個荷包裡,再不見天日,不如扔在山林裡,被那些個貓兒啊狗兒啊叼走?,還能做個玩具,豈不善哉?”
她是侃侃而談,但雲慎神色卻未變,仿佛方才湧動的情緒又冒了出來,抿著唇,瞧了一會那劍穗齊齊的斷口,克製地抬頭,笑笑,道:“哪怕姑娘片刻前才說了‘編它用了整整兩個月’,隻斷這一根穗子,也就不要了?”【看小說公眾號:小玥推文】
“哎呀,你?人瞧著這麼成熟穩重,怎麼這個道理也要我教?你??”陳澍笑著道,她又站回了霞光之下,此刻隻有雲慎的半個身子陷進了微弱的陰影之中?,因此自?他瞧陳澍那笑,大抵還要亮上一些,晃眼一些,“這寶貴的物件,之所以寶貴,便是因為它不能被損毀,若毀了,該丟是要丟的。一時的不舍,可?是犯了物欲,若用我師父的話說,便是來日修道做人,都?是要栽跟頭的!”
說完,她機靈地敲敲自?己腦門,生怕那“栽跟頭”比得不夠生動,衝著雲慎一歪腦袋。但雲慎卻扭過頭去,收回手來,不再看她了,聲音倒還是穩穩的,仿佛還是那個冷靜自?持的樣子。
“那我就幫姑娘把這小物件丟了吧。”
“行!”陳澍爽朗道,又開玩笑一般地說,“那我還需要再謝你?一遍麼?”
——
夜裡最後兩場比試,顯然就不如白天那樣驚險了。該贏的贏,該輸的輸,南台這邊那擂主守住了擂,北台這邊也是三場乾脆利落的勝利。
月上梢頭,何譽回院中?的時候直打哈欠,連道看困了。也許正因此,他仍不曾發覺陳澍與雲慎間?不同尋常的氛圍,簡單洗漱後倒頭就睡。
但話又說回來,連陳澍本人也不曾發覺有什?麼異常,她自?問白日裡處事乾脆利落,夜裡口風也緊得很,牢記著沈詰的話,兩次見到何譽皆不曾說漏嘴。
不管雲慎是如何轉轉反側,一夜無眠,總之這兩人是足足地睡了一個好?覺,陳澍還來得及起來打坐了一會,神清氣爽地同何譽前往論劍台。
這一輪,可?是比昨日如是盛大的第二輪還要隆重十分。陳澍昨日見了,已覺得煞是熱鬨,因而先是不以為然,及至到了那論劍台之下,才為之震撼。
原來那直入雲霄的十二個擂台,狀似樓閣,當真是作樓閣用的。一夜之間?,這十二個樓閣中?間?竟憑空添了數道鐵橋,當中?交相鋪著幾層新建的木板,將那論劍場四?周空蕩蕩的空中?填滿了坐席,而正中?央簇擁著的,正是那獨獨在中?心的兩座擂台。
“今日我們是在哪個論劍台上比呀?”她抬頭瞧了眼那坐得密密麻麻的坐席,不禁壓低了聲量,悄聲問何譽。
“兩個論劍台。”
“我知兩個論劍台都?有用,但不總有分南台和北台的麼?”陳澍問,“就似昨日那樣。”
“不。”何譽緩了緩,似乎在措辭,“是兩台齊用。
“——也就是,若兩人比試,是一人在南台,另一人在北台。”
第三十三章
這一日的天光同樣明淨,從?論劍台下往上望去,隻見碧空如洗,又被?黑壓壓的臨時看台不規則地蓋住。既知道了第三輪是隔台相比,這一壓,襯得?漏下的日光越發通明,那論劍台也越發顯得高聳,幾?乎教人喘不過氣來一樣,好不壯觀。
雲慎與陳澍一同抬頭?,望去,又很快回了頭?來,同何?譽道:“這樣豈不是很危險?”
“若不危險,也不會有這麼多人來看了。”何譽無?奈道,“論劍大會出?名,自然靠的是這些?危險、希奇的比試,才能引來如許觀客,有了這些觀客……”
“……那些‘武林人士’才能揚名天下,過足了大俠的癮。”雲慎接道。
何?譽笑著搖搖頭?,又四下瞧了瞧,有些?小心地補充道:“也不全然是圖些?虛名。幾?大門派更是為了打出?名堂,打出?了名堂,才能招來那些?好苗子,門派才能幾?百年屹立不倒。”
“恐怕不是幾?百年,”雲慎意有所指道,“這些?門派,平日裡鋪張浪費,單論每年那些?招來的新弟子,怎麼夠花銷?你們寒鬆塢多少算是手藝活,不難維持,旁的門派就不一樣了,對那些?隻會舞刀弄槍的,這每五年一屆的‘名堂’,可不止眼睛能瞧見的酬報,端看那些?看台上坐著的觀賽者,密密麻麻的,儘數都是日後可談的一單單生意。”
陳澍原本仰著頭?,正好奇地瞧著那一夜之間冒出?的看台,和?看台上來往的各色人物,聽?了這話,也側過頭?來,辯道:“舞刀弄槍也不比農人累,但凡會點手上功夫,打幾?隻野兔,也餓不死啊,何?須弄這些?花花哨哨的東西,就為了多從?看客兜裡撈兩?塊銀子?”
雲慎瞧她一眼,不知想起了什?麼,神情溫和?:“你以為誰人都同你一樣,情緣進山林裡打野兔吃?”
“也是,旁人不知道,至少李疇是不願的。”何?譽中肯道。
說著,三人對視一眼,瞧瞧前麵穿得?比昨日還華麗的李疇,俱都無?言笑了。
也不知前方李疇聽?沒聽?見這一席話,總之瞧著他的背還是一樣挺直,頭?戴的桂冠在旭日下熠熠發光,兩?瓣羽毛一黑一白,同寬袖一樣隨風而動,更是在這一眾身?著勁裝的參賽者中引人側目。
不多時,幾?個參賽者被?引至論劍台下,正中心的坐席裡。那鑼鼓作響,官府更是從?衙門裡搬來了好幾?個赤色大鼓,伴著鑼聲和?鈸聲,擊鼓者從?每擊都分?明到慷慨激昂,雨點一般地聲勢浩大,場中看客也躁動起來,歡呼聲跟著那鼓點,愈走愈響,愈走愈烈,終於止在一聲悠久清越的鐘鳴當中。
陳澍也不自覺地發出?小聲的驚呼,何?譽覺察到了,回頭?衝她笑笑,她又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
“論劍大會,第三輪,第一場!”高台上有官差正高聲喊著,“南台二人,天字台趙笠,逍遙宮莫詠,北台二人,洪字台於旭,碧……碧陽穀……”
那人大抵不曾想到第一場便抽得?如此有看頭?的一個對局。趙笠於旭二人本就是江湖中頗有盛名的二人,一人是墜入絕壁之下,忍辱負重?十餘年,報仇雪恨的奇女子,一人是叛出?前朝禁軍,身?負密辛卻又歸隱江湖的趙氏三代傳人,據傳二人還有一段感情,至於真假,就尚未可知了。不說此二人的交鋒已?大有看頭?,就說那另外兩?個抽中的門派,一個是六大門派排名最末的逍遙宮,一個是九小門派苦苦爭先幾?十年,雖有實力,卻屢屢受挫的碧陽穀。
這近百年間碧陽穀一脈的希望,幾?乎就背在李疇的身?上了。
也不怪乎人道碧陽穀早就該躋身?六大了,他昨日連戰三場,比到最後一場時,也不過就是多落幾?滴汗,身?上沾些?血——若陳澍多見過幾?場李疇的比試,她還應當知道,連那衣袍上如血一般的赤紅也不過是碧陽穀花了重?金打造的錦緞,隻不過天光一照,絲線流轉,鮮妍得?好似血一般。
“碧陽穀,李疇!”
隻聽?那官差顫顫巍巍的話音還未落,台下便響起另一道鏗鏘鼓音一般的嗓音,隨即,便看見那身?披彩衣的李疇動了,在這眾目睽睽之下,縱身?躍起,攀著那幾?道新鋪成的天橋,頃刻間,真如飛鳥一般,翽翽飛上了那論劍台。
場中自是一片驚歎之聲。
連何?譽也張大了嘴,不由道:“這輕功,果真是非同凡響。”
陳澍卻眨眨眼,小聲說:“難不成他今日穿得?這樣招搖繁碎,就為了這短短一躍?”
“……他平日裡也是這樣穿的吧?”何?譽不確定地道。
“非也,今日那衣袍格外寬大,冠帽又小,可比平日裡輕巧多了。”陳澍仔細想了想,又道,“且平素裡論劍台光禿禿的,可沒有這樣借力的天橋,也就是今日才能容他耍這一遭——”
這一通閒話,二人前麵站著的另一個參賽者也聽?得?津津有味,甚至側過身?來,認真地聽?完了,末了,道了一句:“有理。”
“是吧!”陳澍立刻又翹起了尾巴,很把那人引為知己地拍拍他。
隻是那人身?量頗高,又站得?不近,陳澍這一拍,不過就能拍到他的胳膊,看起來就沒那麼瀟灑了。何?譽見了,訕笑著對那人行了個禮,衝陳澍道:“你怎麼說話越來越像雲慎了,一套一套的。”
“我這是長進了!”陳澍挺挺胸脯,道,“難道哪裡說得?不對麼?這麼看來,雲兄方才說那些?表麵光鮮的門派,恐怕也有碧陽穀一份——”
“此話不假,幾?大門派大都是表麵光鮮,內裡難以為繼的。”那高挑的陌生人道,又有些?靦腆地補了一句,“姑娘你小小年紀,不僅能闖入這第三輪,還一語道出?其中實情,實乃天資過人……”
“你好會說話哦!”陳澍睜大了眼睛,竟被?誇得?有些?害臊了,道,“你也不錯呀,不也是闖進了第三輪——”
那人笑得?溫和?,搖了搖頭?,似乎正要說什?麼,便聽?見四周有人驚叫,一眾人都聞聲抬頭?,望向場上。但見不過這片刻時間,李疇已?然持劍刺入於旭的胸膛,劍尖隱隱見紅,就在這緊急時刻,南台的趙笠竟揚手把那彎刀扔了過來,硬把李疇逼退兩?步,回頭?一瞧,麵露嗔怒,連連道了兩?聲“好!”,氣得?也不顧那於旭了,就這麼又一躍,青色衣袍在空中一筆劃過,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北台。
趙笠既已?扔了手中刀,如何?招架得?住,不過勉力躲了兩?招,眼見被?盛怒之下的李疇逼到台邊,好幾?處的貴客都前傾著,嘴裡吸氣,想要看個分?明,連陳澍也抓著何?譽的袖子迭聲感歎,隻消再一劍,那趙笠便要被?李疇手中寶劍捅個對穿了——
怎料就在此時,一雙鐵手破風而來,狠狠擊在李疇後背!
那一掌來得?又狠又巧,趁著李疇一連串的出?招,正是專注之時,又順著李疇那往前揮劍的力道這麼用力一推。
場上四人,於旭在另一側的台上呆立著,趙笠艱難支撐,這出?手之人除了逍遙宮的莫詠還有誰?隻見他得?了手,又輕靈地連退兩?步,躲開身?來,可趙笠便沒有那麼輕鬆了,那泛著寒光的劍鋒擦著趙笠的臉側而過,把這姑娘的臉生生刮出?了一道橫貫兩?頰的血印!
而李疇,情急之下連退兩?步,眼見當真要墜下這論劍台了,咬緊牙關?,心一橫,挽劍回來,朝下一斬,終於靠著那劈入台上,又劃出?一道裂痕的利劍穩住身?形。然而,待他將那削鐵如泥的寶劍再從?台上斷口中拔出?,那原本鋒利的劍刃卻已?卷了起來。
這畢竟是他視若珍寶的兵刃,李疇拿手一拂,也不顧自己手指同樣被?劃傷了,隻抬起頭?,盯著方才突襲而來的莫詠,陰沉著臉,朝著那台上裂口噴了口血,遽然道:“一打三是吧,行,李某也不是沒有以一敵三過,就給你們這個機會!”
“嗬,哪裡還有三個對手?”莫詠冷笑一聲,道,“人都傷全了,還要說大話,這台上全乎的不過就剩你我二人,隻我與你相鬥,贏者自當勝出?!”
“好!”李疇恨聲應了,當即飛身?上前,與莫詠纏鬥起來。
逍遙宮畢竟還是位列六大,李疇又折了劍,好幾?次尋到莫詠破綻,卻因那劍卷了刃,不過淺淺破了一層皮,反被?莫詠捉住機會,狠狠錘了幾?拳,又噴出?些?血末,濺到他那青色袍上,好不紮眼。
台下那些?個觀眾也不由地跟著戰局一齊呐喊,有人緊張抽氣,有人高聲呐喊,不過這參賽者一席,還是鎮靜的人占多數,唯有陳澍扶著前方欄杆,踮著腳,自從?那一掌,視線就一刻也不曾從?李疇身?上分?開來。
何?譽兩?次回頭?,終於發覺了,心下大約還有些?許不是滋味,奇道:“你原來這麼掛念李疇的麼?”
“我哪裡掛念他!”陳澍道,說話時終於分?心一瞥,正好瞥到人群之中仿佛正在往這邊瞧的雲慎,她一呆,也不知心底冒出?了什?麼樣沒來由的情緒,還當自己瞧錯了,揉揉眼睛,發現雲慎又仿佛不曾察覺地挪開了視線,才回頭?衝何?譽把話說囫圇了,
“我是憐惜他那把好劍!”
第三十四章
“我是憐惜他那把好劍!”
她的話?響亮,不曾收聲,整個參賽席間都聽得清清楚楚,當即便?有人出言笑?她。
“比試比的可是人,誰看劍啊!”
“憐惜這詞用得妙,小姑娘恐怕沒讀過書,肚子裡一點墨水沒有吧?”
這些人笑?也就笑?過了,台上局勢瞬息萬變,話?音還未落,李疇便?被莫詠一個出手,擊倒在地?,又撐著劍勉強站起,大喝“再來”,於是他們又嬉笑?著抬頭,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
隻站在她前方那個說話?細聲細氣的高個子又轉過頭來,慢聲讚同道:“姑娘說得對,這碧陽穀少穀主,雖然有著一手好劍法,但他那使劍的戾氣,不僅傷人,而且傷劍,長此以往,恐也要傷己。”
“哎呀,你?也是使劍的?”陳澍眨眨眼,也沒同其他人較勁,反而衝著這個高個子仰了仰頭,喜道,“我瞧你?就是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知書達禮,見微知著,定是我們劍修——”她說著,仔細一瞧,果真瞧見那人身後?背著兩個鼓鼓的包裹,由素布裹著,卻也瞧得出那形狀窄而長,一端橫出一個觚狀的凸起,端端是兩把細劍的模樣。
那人被這樣一誇,也是麵上一紅,狀似羞怯,囁嚅了半晌,剛張開口,又被身旁的人搶白了。
“劍修?一把鐵器有什麼好修的,修道就是修道,練劍就是練劍,哪來這麼鬼迷日眼的說法。”
“我瞧你?才鬼……鬼話?連篇呢!”陳澍轉頭,氣呼呼地?頂了回去?,道,“劍修,既是修劍,也是修天地?萬物?,這世?間種?種?,俱都在這一招一式之中?,你?自?己不學無術,不懂其中?玄妙,怎麼還以你?自?己揣度他人,真是討厭、特彆討厭、尤其討厭——”
她這麼一往前邁,那高挑男子不曾動作,便?落在了她的身後?,倒似躲在他身後?一樣,聽了半晌,也鼓起勇氣低聲附和道:“……就是。”
那出言不遜的人冷哼一聲,還要再嘲諷兩句,但兩眼一掃,見了陳澍身後?那高個子劍客,臉色旋即大變,隻嘴硬了一句:“我不與你?們這等呆子論長短!”便?扭頭溜到席末去?了。
“他怎麼走了?”陳澍奇道,又驚疑又得瑟,回頭同何譽笑?道,“是不是我罵他的話?太臟了,給他嚇走了?”
何譽卻是麵露窘迫,一副想攔又攔不住的樣子,先是瞅了眼那高個子劍客的顏色,才息事寧人道:“是是是,那人說話?太過分,走了就走了,也沒甚好與他計較的,不如專心看場上比試。”
正說著,台上李疇與莫詠戰至激烈,隻見那李疇早已緩了過來,縱然吐過好幾?口血,那袍上星星點?點?的血點?都已暗了下來,可仍舊提劍再與莫詠相鬥,並且愈鬥愈勇,原先因傷痛而遲緩的動作在這一來一回的招式中?逐漸加快,於是那卷了刃的劍竟也能帶出劍鋒,眨眼間留下好幾?道殘影。
莫詠本就比不得李疇功力深厚,不過靠那一擊僥幸賺得半分優勢,如今李疇穩住了陣腳,再來掣劍殺他,加上這劍法本就克製拳腳,他又如何抵擋得來?隻得勉力抵擋,卻仍是氣勢漸弱,在李疇的又一聲怒喝聲中?敗下陣來,被一劍刺入肩骨,疼得幾?欲跪下,掙紮半晌,含恨開口。
“我……認輸。”
台下官差適時?開口:
“第三?輪第一場!比試為天字台,洪字台,逍遙宮,碧陽穀。勝者,碧陽穀李疇!”
倏爾,這李疇兩個字還未落下,便?聽見場下大鼓被猛地?敲響,緊接著那些嘈雜喜慶的鑼啊笙啊也儘都響了起來,一時?間樂聲不斷,隆重之中?透著幾?絲滑稽。然李疇大抵並不覺得滑稽,相反,他瞧起來滿意極了,連脾氣都不發了,在這歡呼聲中?抽劍一甩,把劍尖沾上的莫詠之血就這麼徑直甩到台上,笑?了一聲,又縱身躍下論劍台。
引得好幾?個席間觀客興奮得嘶聲尖叫,甚至有人把手裡的簪花往他身上擲去?。
一時?間,場內混亂不已,喊叫聲此起彼伏,過了半晌,終於冒出來一聲鐘鳴。鐘聲渾厚,從這論劍台中?央蕩開,震得好些人止住了歡呼,隨後?,那官差便?輕車熟路地?又抽出幾?張簽紙,高聲唱道:
“論劍大會,第三?輪,第二場!南台二人,天字台朱紹,琴心崖懸琴!北台……”
這半句話?一出,參賽者這席中?便?有被點?到名的人開始台前走,陳澍瞧著其中?一個中?年女子背著把長槍從眾人中?走出來,然後?便?是她麵前站著的這個高個青年,也抬腳往那邊走去?。
“原來你?叫朱紹?”陳澍好奇問道。
“……不是。”那人止住了腳步,悵然看了她一眼,遲疑道,“我叫……懸琴。”
“哦!”陳澍應了,末了,想起什麼,又友善道,“我也是劍修,我是天虞山陳澍!”
“……我知道。”
懸琴這聲音輕柔,陳澍聽了一耳朵,不曾聽仔細,也沒怎麼在意,自?顧自?地?又說了下去?:“——我瞧你?悟性不低,劍法學得應當也挺不錯的,對這些破綻百出的人物?,肯定能贏啦!”
那懸琴瞧著她,有一瞬發起怔來,似乎發覺了她方才根本沒聽清他的話?,卻仍是不言不語,等著陳澍一連串的話?都倒完了,悶悶點?點?頭,提了提聲量,道:“好……謝謝姑娘。”
於是陳澍這便?喜滋滋拍了拍他的胳膊,自?以為滴水不漏地?做出了成熟穩重的樣子,站在遠處望著懸琴同其他人一起往論劍台上走。
這回整場的人竟至於比前一場還要熱切幾?分,直到那四人都走上了台,呼聲仍不停息,甚至時?不時?有看客喊著琴心崖的名字,逼得那官差又狠狠敲了一遍鐘,那沸騰的觀客才稍稍靜下來。
何譽在旁,把片刻前陳澍、懸琴二人的對話?儘都聽了,臉色幾?變,不過一直欲言又止,等那懸琴上了台,才猶豫著道:“小澍姑娘,你?當真不記得那懸琴是誰麼?”
“啊?”陳澍正仰著頭瞧著那台上比試的四人呢,聞言轉過頭來,問,“誰呀,我確實一點?印象也沒有……難不成我竟見過他麼?”
“不,不是見過……”
“說起來,”陳澍細細想了一陣,道,“這琴心崖確實聽著有些似曾相熟,難不成是因為我在那紅牆上翻過一道?”
何譽又是一陣沉默,許是不忍陳澍再撓頭想下去?,或是心中?有話?,不吐不快,終於忍不住,直言道:“並不是那紅牆——
“那日在街上,你?撞見的那個小童和女俠,氣急出口,損了他們門派幾?句——”
一個身背兩把細劍的身影漸漸浮現在她腦海中?,與方才懸琴離開的身影漸漸重合,尤其是那兩把劍,不單單是掛在背後?,連背著的方式都一模一樣。
台上比試已然開始,那高挑身影出手,果然行雲流水,連長發也如同流水一般,隨著一
“——啊!”這一提醒,陳澍頓時?想了起來,再一想自?己方才那幾?句話?,臉倏地?漲紅,捂著腦袋跳腳道,“你?怎麼不早說!”
——
且說論劍台上的人不知這台下一場小風波,也許是其他幾?人都心知自?己八成是不能獲勝的,幾?人正正經經、規規矩矩地?比完了這場比試。眼瞧著懸琴也分明是點?到為止的,幾?個招式一過,劍架在對手肩上,連那裹著劍的布都不曾散開,就這樣贏下了一場比試。
所謂兵不血刃,也不過是這樣。
他那性子,更是與李疇截然不同,另幾?人認輸的話?甫一說出,台下樂聲一起,倒顯得好似他才是那個輸了比試的人一樣,一下子拘謹了起來,個子又高,那怕找個地?縫鑽進去?也無從說起。
待他下了場來,又在歡呼聲中?入席,回到方才站著的地?方,陳澍更是不知道雙手往哪裡放了,衝他擠出一個尷尬的笑?,便?要訕笑?著躲在何譽身後?去?。
正巧官差又敲了一遍鐘,兢兢業業地?又抽出四根簽來,唱道:“論劍大會,第三?輪,第三?場!南台二人,玄字台,陳澍!”
隻聽見“玄”這一個字,陳澍便?無聲鬆了口氣,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從人群中?鑽出,急切地?往論劍台上奔去?。
正近晌午,日光直直打下,那周遭一圈的鐵橋坐席,黑壓壓的人頭,襯得論劍台上映出的輝光也愈加透亮,活似把這論劍台暈出了層清透光影。
陳澍一麵往前跑,一麵順著這光暈仰起頭,往上瞧,第一個便?看見了被擠進人堆裡的雲慎,此刻也正往她這裡看著。
恍惚間,她也記起幾?日前那次同雲慎的對視來。也是在這場中?,也是遠遠的。
然而,許是天光明亮,這回她竟能分辨清楚雲慎那臉上的神情了,不是像那一回一樣安靜、鎮定,卻仿佛染上了人世?間的塵土一樣,眉頭輕皺,眼神含憂,甚至雙手也不似平常那樣閒適地?收在袖中?。
雲慎似乎在擔心她。
這個猜測又是隻在陳澍腦海一閃而過。
近了論劍台,那喧鬨的人聲又倒灌進她的耳中?,把思緒堵得嚴嚴實實,她被迫又往那官差看,聽見他正聲音平穩地?繼續報完了這場簽的最?後?一人。
“……寒鬆塢,何譽!”
第三十五章
“……寒鬆塢,何譽!”
陳澍聽?了,還兀自高興著呢,衝著人群中的何譽連連招手,神情雀躍,就差叫何譽快些走過來了。
而何譽,被這麼一點,在眾人?的注視及懸琴的低聲鼓勵中,隻得硬著頭?皮上前。他?是知曉陳澍的厲害的,不說是知曉,從丈林村怒燒馬匪,到?點蒼關輕取擂主?,他?都是瞧在眼裡,記在心上的。
彼時的何譽,不能預料此刻情形,自然是既欣慰又欽佩,真心為?陳澍而快意。當然,他?此刻也是快意的,不僅快意、欽佩,而且還有一絲的膽怯了。
陳澍功力高深,他?心裡是有數的,陳澍下手沒什麼輕重,他?心裡大抵也是有數的。
但這邊陳澍如此熱忱,心無城府地?衝他?招著手,何譽便也隻好也衝她點點頭?,又快走兩步。他?不比陳澍個頭?小巧,從這一席的人?中走出來,還頗費了些功夫,但陳澍一直站在原地?,很是乖巧地?等著,瞅著他?,兩頰被曬出了紅暈,瞧著也是熱乎乎的。
於是何譽那神色便不自覺又帶上了些許笑意,像是哭笑不得似的,先應下了陳澍,一齊上那論劍台時,又忍不住道:“……怎麼瞧著你?這麼歡喜呢。”
“一起比,難道不歡喜麼?”陳澍反問,“這不是說我?與何兄很有些緣分麼?”
何譽被她這理直氣壯的反問駁得一怔,竟還真這麼想了一想,才又反應過來一般搖搖頭?,失笑道:“可這‘緣分’也分好壞,我?們這是論劍大比,又不是旁的,這在論劍台上殺個你?死我?活的‘緣分’,恐怕就沒那麼妙了……”
“哎呀!”陳澍道,“你?是不是也跟那雲慎一樣,不信我?手裡頭?是有分寸的?我?可是心善的很,一個人?也沒殺過,頂多缺胳膊斷腿的,你?放心好了!”
此言一出,何譽更?是搖了搖頭?,不過此回顯是無奈,笑著道:“好,好,我?是信咱們小澍姑娘的。”
二人?這一番話是在上台之前,畢竟一個南台一個北台,兩人?實則也不過同?是走了一小段路,說過這幾句話便分開了。何譽自上了北台,陳澍則是跟著另一個叫崔峰的男子?一同?上了南台。
要說她這南台,一人?是出自頭?輪的比試之中,也就是陳澍,另一人?則是出自六大門派,叫玉鼎峰。這會?陳澍上了台,無人?在旁提示,她也不知這玉鼎峰在六大門派中行幾,就這麼大大咧咧同?那人?行了個禮,擺出架勢。
這崔峰卻並不急著與她相鬥,似是看準了陳澍好擺弄,輕易不會?偷襲,很是自在地?回了個禮,絲毫要動手的意圖都沒有,反而指了指北台剛上場的何譽。
“我?方才便瞧見你?們在台下說些什麼小話,你?二人?不會?也是合起夥來,打算來個以多打少的吧?”他?揚聲道。
眼瞧此人?禮數周全,陳澍哪裡懂得其中暗含玄機,還當他?是好心相詢,也客客氣氣答了,隻道:“非也!我?與何兄確實相熟,但方才不過是隨口話了些家常,不曾提及場上要合夥什麼的。”
她是認真地?答了,殊不知這句話分明不是問給她聽?的,那崔峰刻意拉高了聲量,為?的便是讓這滿堂的看客聽?得清清楚楚,以此掣肘,迫使陳澍就算有此打算也不能如願。陳澍畢竟就那麼小小的一個,此人?先前這一問,明擺著是不把她放在眼裡,八成是不曾看過她的比試,單單看何譽出自幾大門派,便先入為?主?——
他?所?擔心的不是“二人?聯手”,而是“何譽援手”罷了。
陳澍本性純真,聽?不懂這暗含的意思,何譽又怎會?聽?不懂?
隻聽?了陳澍這句解釋,那崔峰還覺得不滿足,隔著那台子?凝目望向才走上台來的何譽,雙目如鉤。他?那動作太?露骨,直把何譽這樣的好氣性都逼得冷笑了一聲,也不出言點破,隻應了一聲是,伸手拿出機關暗器,隻等鐘聲一響,便專心同?北台的對手廝殺起來。
於是,那北台都已切磋過兩三個回合了,南台也隻有陳澍一人?擺著架勢,傻傻看著那崔峰。得了何譽這一句,此人?也仍是慢悠悠的,一副心有成算,穩操勝券的樣子?,半晌才把手中鞭子?捋好,甚至還抽空多打量了一眼隔壁北台相鬥的二人?,才一抽那長鞭,笑著同?陳澍道:
“既然你?也是坦蕩做人?,小姑娘,不如這樣,我?也讓你?一招,如何?”
“有什麼好讓的?”陳澍道,頓了頓,實在是著急上火,又眼巴巴補了一句,道,“你?能不能快些,都等半天了,可以開打了麼?”
崔峰一笑,恐怕還覺得自己很是有風度,仍是慢吞吞地?拱手,道:“當然可以了。”末了,又抽一回鞭子?,抽得這論劍台上也發出一聲清脆的鞭聲。
但陳澍動作可快多了,這回她更?是一點彎不繞,就這麼起身朝麵前的人?奔去。這偌大的論劍台,兩人?各占一頭?,相距十餘尺,她卻隻蜻蜓點水般踩了兩步,在這晌午的烈日之下,化作一道影子?,眨眼間便迫近了那崔峰。
動作之迅猛,崔峰手中那鞭子?才落地?彈起,二人?便近在咫尺了。
連台頂的山風也不及她快,就在這一瞬,天地?仿佛都靜止了,看台上的喊聲,仿佛山間的鳥吟蟲鳴,被層層密林掩住,如許喧鬨,也隻顯得孤寂。陳澍與崔峰四?目直直地?相對,但見崔峰那雙目瞪得大極了,明晃晃地?映出了她自己飛身而來的身形,鮮淋淋的,其中儘是驚恐與懼意。
可這懼意還不曾在崔峰麵上擴散開來,甚至崔峰手中那鞭也不曾再次落地?,陳澍便揚起手來,要去抓這崔峰的肩膀。
要說這崔峰好歹出自六大門派,情急之下,竟也招架住了,用手一撐,藉著鞭子?的力道,閃躲開來,又站定,才皺起眉頭?,凝重地?正對陳澍,把鞭子?揚起,終於擺出架勢來。
陳澍一見,如何不知這崔峰終於才認真起來,也起了興致,連道兩聲“好”,接著也沉下心,與崔峰纏鬥起來。
頃刻間,便見那台上長鞭起舞,時而與陳澍糾纏,時而高高揚起,在台上舞出彎月般的幾道流暢弧線來!
而崔峰的腳上功夫也是了得,一道道鞭影攏著場上身影,更?是如墨水一般,隻看見兩人?身影一掠而過,一眨眼,那看客指不定連人?都還不曾分清,二人?便交手了一合,又退開來。
正麵交手過後,這崔峰更?是神情凝重,如臨大敵,陳澍卻是起了玩心,饒有興致地?喊了句再來,等二人?再度近身,交手,她甚至還有空去瞧隔壁北台的情形。
不看不知道,陳澍這一看,卻是心下大驚。
北台二人?,除卻開頭?兩合的試探,許是因?為?一個持杵,一個使暗器機關,畢竟何譽雖然長得人?高馬大,性子?卻是有些優柔寡斷,因?此她看來時,二人?竟是個一邊倒的局勢。隻見何譽被那人?連追帶趕的,居然是在這台上繞著圈躲那金杵,偶爾尋得機會?,才回頭?應付一二,卻也根本傷人?不得,落在外人?眼裡,自是格外狼狽。
陳澍自有眼力,雖看得出何譽腳上步法穩健,是身有餘裕,並不似表麵瞧來那樣手忙腳亂,無奈她這個毛躁性子?不改,隻瞧了一眼,便急得脫口而出:
“你?拿劍出來使啊!”
這一問,旁的不說,還真把何譽的陣腳打亂了,他?一時分神,隻來得及堪堪仰身,躲過對手的一杵!
一擊不中,對方手裡攻勢可是不停,眼見何譽恐躲不過緊接而來的下一擊了,他?急中生智,使腰間那木頭?機關發出一個暗鏢來,打在那金杵上,兩物相撞而過,發出一陣嗡鳴。這金杵雖不曾被小小的暗鏢擊裂,也是歪了三分,靠著這一鏢,何譽也終於從對方攻勢下躲開,連退幾步,緩了緩氣息,轉頭?去回陳澍的話。
“你?儘說些什麼胡話,我?哪裡有劍!就算有,我?一個木工,也不會?使啊!”
“啊?”陳澍呆呆地?應了一聲,也不管手被那崔峰又用鞭子?死死纏住,勒得生疼,隻固執地?繼續問道,“何兄,你?果真沒帶劍?”
“彆說帶劍了,”北台那人?追上來,何譽又躲開一杵,穩了穩身形,扯著嗓子?應道,“我?這輩子?都沒使過劍!”
“那……那我?的劍!”陳澍說著,察覺到?縛在手上的繩索上驟然加力,扯得她往後跌了半步,她隻好急躁地?回頭?,循著那力又是一回拉,拉得崔峰手裡不穩。那鞭子?被陳澍這麼一拽,也猛地?脫手而去,刮得他?手上是鮮血淋漓,零星血滴很快由在空中劃過的鞭子?甩在地?上,正巧落在李疇吐出的鮮血一旁,一鮮一暗,一聚一散,若是騰雲駕霧,俯瞰這一方的論劍台,真是栩栩如生的一張血梅圖,好不漂亮!
又說崔峰被這麼一拽,手心痛得徹骨,另一隻手緊緊捏著手腕,退了兩步,哀鳴一聲,全然不似方才那自如的模樣,身形更?是搖搖欲墜。但陳澍卻全然不顧了,不止不顧崔峰,好似連著比試也不顧了,回過頭?,急聲道:
“那我?丟了的愛劍,竟也不在你?手中麼?”
“什麼?你?丟了劍?這都打了多少場了,怎麼不早去——”
何譽呆在原地?,大抵確實毫不知情,當下便追問了起來,隻是他?話說到?一半,卻被陳澍的驚叫打破,聽?得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