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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

但見何譽的背後,那執杵之人?已無聲地?追至他?身後,又猛地?躍起,大喝一聲,舉著金剛短杵狠狠砸下,看那勢頭?,是要生生把何譽的天靈蓋敲個粉碎!

第三十六章

“——小心!”

陳澍這一聲疾呼,自然驚動?了何譽,他應聲轉頭?,直麵那當頭砸下的金杵。可對方來?勢洶洶,眼見那杵已然迫近,近得都能?瞧見方才飛鏢擦過杵身留下的劃痕,何譽不禁大怖,驚慌失措,竟呆立在原處,雙腳如?同釘死了一般牢牢地黏在那論劍台之上,不曾移動?分毫。

眾目睽睽之下,這金杵真真要擊中何譽的腦門,那可真是要血濺三尺,將這北台也?染上赤色了!

那一聲驚呼過了,陳澍見何譽仍傻在原地,不曾閃躲,她又怎麼看不出情勢緊急,當下也?不顧什麼丟了的劍了,把手裡繩索一拋,正要捏個訣,縱身?飛去北台。

南北兩個論劍台,這間距,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畢竟李疇能一躍而過,這論劍大會又?這樣令四人分站兩台,卻隻決出?一個勝者,自然也是覺得這數不勝數的參賽者之中,能走到第三輪之人,應當也?是功力不淺,躍過這兩個高台,也?是不在話下的。

但它是這樣的高,陳澍隻把眼這麼一掃,無意間瞧見台下一層又?一層的看客,眾人麵上或驚恐震怖,或幸災樂禍,不論神情如?何,總是密密麻麻的,簇擁著、注視著這論劍台的那一雙雙不同眼睛,甚至比天光還明?亮幾分。

這千千萬萬的眼睛之中,一定有一雙眼睛,是她熟悉的冷情而?溫和,不知在這樣的情形下,會不會也?如?同方才場下時注視著陳澍與懸琴那樣染上憂愁——

莫名?地,雲慎曾說過的那句話又?在她心中響了起來?。

“如?今世間修道之人無幾,你身?懷異法,正如?那抱金過市的稚子,容易為人覬覦,尋常不應當顯露於人。”

哪怕是刻意著了青袍的李疇,在這樣緊急的時刻,恐怕也?不能?這樣在一瞬間裡憑空躍過這兩台之間的層層目光。

然而?何譽就在她麵前,那當空砸向他的金杵背著光,於是那耀眼的反光便也?直直刺入陳澍眼中,刺得人幾乎不敢眨眼。

萬裡無雲,天邊綿延的山影,映著淺淺的金光,同這十個論劍台,一圈一圈的泛開的看客觀眾一齊等著這一杵的落下。好像這已經是理應的、既定的、順理成章的事實了,隻差被人書寫在紙上的最後那一筆。

說時遲,那時快,陳澍側頭?看了眼還沾著滴滴血跡,已被她拋開的鞭子,心裡一橫,又?揚手抓了回來?,緊接著把一端往南台地上一擲。她自己抓著另一端,縱身?朝北台,頭?也?不回地一躍!

躍過這兩台中的間隙時,陳澍始知並不是秋風和緩,原來?是這十二個論劍台,數個拔地而?起的看台,把烈烈秋風都儘數擋了,當她掠過兩個論劍當中,甚至感到?這風刮得皮膚有些鈍痛。

她躍至半空,身?後的鞭子也?被她方才用?力的一擲,落在了南台之上。下方觀眾瞧不清楚,台上崔峰卻是瞧得分明?,麵上儘是愕然——

陳澍這狠狠一擲,對準的不是旁的地方,正是一輪之前,李疇在南台上劃出?的裂痕!

隻見那長?鞭染血的一端,在這一擲之下,靈巧地鑽入縫中,又?被死?死?卡住,可好陳澍正在半空之中,距北台隻半步的距離,身?體已不自覺地下落,眼看要掉下台去,隻這麼從容地一扯手長?鞭,藉著這股力道穩住身?形,又?一踩那論劍台的沿邊,再一躍,輕巧地落在北台之上。

這一連串的動?作,竟隻不過是眨眼的功夫!

北台二人,一個全神貫注地進攻,一個已呆住了,都不曾發覺,但台下看客可不是瞎子,哪怕看不清陳澍這飛快的動?作,也?能?瞧見她身?影自南台飛起,不過一眨眼,下一瞬間便落在了北台,於是台下更是驚呼聲不絕,好些人撫掌高呼,連那執銅鈸的,也?看呆了,手裡不覺地一鬆,失手將兩瓣黃銅察子一擊,發出?一聲響亮的清鳴,就這麼緊跟著陳澍的腳步響起!

就在這響聲起又?落的時刻,陳澍向前奔了兩步,仍是不曾趕上,眼見哪怕是她也?來?不及擋住這何譽對手的一擊,咬咬牙,那長?鞭還在她手中,鐵臂一般的手狠狠一揚!

崔峰把她的動?作瞧著眼裡,此時也?顧不得他手心那點破了的皮了,伸手直道:“不要!”

但他還是喊晚了一步,或者說,哪怕他喊的不晚,恐怕也?不能?單靠這兩個字阻止陳澍。

隻見陳澍動?作大了,手心也?被這長?鞭勒進肉裡,隻這回不似方才崔峰那樣,她這一揚,非但沒傷到?自己,在大力之下,隻聽得一聲撕拉細響,這長?鞭更是就這麼被她猛地扯斷了!

不論那頭?崔峰如?何扼腕歎息,且說這斷掉的一截短鞭,由著陳澍的動?作,一點不停地朝著那金杵而?去,正正好好,在金杵堪堪要擊上何譽前額時纏上那金杵,蛇一般靈巧地繞了兩圈。

就這麼簡簡單單的兩圈,這樣細的鞭子,末端還露著方才被撕開的痕跡,卻當真死?死?裹住了這金杵,教?那雷霆萬鈞之勢也?突兀止住了,這樣詭譎地停在何譽的額前,再不能?進分寸。

此刻,從閻王爺前走了一遭,何譽才驚出?一身?冷汗,那釘死?在台上的腿仿佛又?有了幾分力道,他終於找機會側身?閃開。於是陳澍手中那鞭子也?隨即鬆下,由著那金杵重重落下,擊在地上。

好險這人手上功夫平平,至少不似李疇那樣,把論劍台砸個洞出?來?,不過是發出?一聲悶響,整個台輕微地震了震。

他被陳澍如?此阻撓,本就驚怒,又?乾看著何譽從手下逃離,自己隻能?擊中論劍台,更是怒火中燒,再一看陳澍在場上一副渾身?正氣的樣子,怒道:

“你方才不還說你二人不曾打算了聯手麼?!”

“我是這麼說過了。”陳澍道,也?是心中有氣,忿忿地拿著鞭子指著那人,“可誰叫你在旁人不注意時偷襲,還下死?手的!我這是聯手麼?我這是救人!”

“誰下死?手了!”那人矢口否認,道,“人好端端地站在這兒呢,你憑什麼汙蔑我下了死?手?”

“你!”陳澍如?何見過這麼賴皮的人,她又?向來?不會吵嘴,一時結舌,連著“你”了好幾聲,除卻直接罵人,也?想不出?駁他的話,漲得滿臉通紅。

那人見好歹在言語交鋒中上勝了一籌,心下自然快慰,冷哼一聲,正要再罵,便聽見何譽終於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把話搶了。

“這當然不算聯手。我認輸——既然我已認輸,怎麼算聯手呢?你們比試不過是順理成章地比出?兩個台中的勝者,一對一,跟什麼聯手合夥都無關。”

“你!”這回失語的換做了那人,他噴了噴鼻息,怒哼一聲,才道,“嗬,我還當寒鬆塢畢竟是九小門派之一,門中人應當也?有些骨氣才是,想不到?今日先是避而?不戰,此後又?是這麼乾脆地認了輸,當真是無膽之人!”

“我以為,有沒有膽量不重要,這一場的輸贏不重要,甚至我門派所謂的名?聲,也?不重要。”何譽頓下,終於穩住身?形,緩緩道,“但這是非曲直,卻是要辯個清楚的。沒有相約聯手就是沒有,我等從不耍這些陰謀詭計,身?正不怕影子斜。”

這一番話,說得條理清晰,有理有據,話音落了好一陣,那人都沉默著,找不著緣由來?罵,隻能?用?眼睛徒勞地怒視陳澍與何譽二人。

他不說話,台下也?被何譽這番話震得靜了許多,直到?有人高聲喊“好!”來?應和何譽,才陸陸續續有掌聲響起,且愈響愈烈,伴隨著斷續的喚聲,有喊“這才是真君子”的,也?有喊“寒鬆塢一向為人端正”的,一直持續到?樓下官差被迫又?敲了一次鐘聲。

悠長?鐘聲一出?,何譽那對手還猶自生著悶氣,不曾出?言,卻有人先喊了一聲。

“我也?甘願認輸!”崔峰高聲喊道。

要說他那鞭子,都已被陳澍撕成兩段了,他不認輸也?無法再戰,分明?不是同樣的局勢。可此刻他趁機這麼一喊,卻頗有種同何譽一樣,為立身?中正把勝利拱手讓人一樣,端得是輸人不輸陣,也?同樣博得了場下好幾聲喝彩。

對陳澍何譽二人而?言,這插進來?的一句認輸自然無甚害處,可這何譽已認了輸,崔峰再一認輸,何譽對麵那人,幾乎是被崔峰這句話架在火堆上考了——旁人都輸得起,就他輸不起?

偏偏陳澍還毫無察覺,側過臉來?,問了一句:“那你呢,還打麼?”

還打麼?就不說此刻不應,日後會不會被人指著鼻子罵輸不起這事,且說陳澍方才那展露的功力,這一躍,一撕,一甩,教?人見之難忘,若他此刻不認輸,果真硬著頭?皮同陳澍打起來?,萬一丟了小命,豈不是悔不當初?

可不要忘了,隻要進第三輪,不論位次第幾,總是有豐厚酬報的。

那人恨恨盯著陳澍瞧了一會,終於認下這場注定的敗局。

全場又?是一片響亮的掌聲。這恐怕是本屆論劍大會最為蹊蹺的比試了,明?明?才開了個頭?,過招不過幾合,其中三人就甘願認輸,就算這樣,那些看客卻還滿臉的興奮。

陳澍何譽二人自北台而?下,一從樓裡走出?來?,迎接他們的不是彆人,正是辛辛苦苦,早早擠到?門口的雲慎。三人一碰麵,雲慎便皺眉拾起陳澍的手,仔細一摸,問道:“沒傷著吧?”

“怎麼回事,不該先問我麼?”何譽笑著撓撓腦勺。

“何兄做事,我是放心的。”雲慎道,一麵說,一麵仍是又?細細地揉了揉陳澍那被繩索勒出?印子的手心。

“那你是不放心我嘍!”陳澍說,老大不樂意地由著他看完了,把手飛速從雲慎手中抽出?來?,自己也?摸摸,方道,“何兄才是不靠譜呢,明?知那人偷襲而?來?,你卻躲也?不躲!”

“那是太慌張了,躲閃不及。”何譽說著,似乎又?想起什麼,問,

“你方才在台上說你的劍是怎麼回事?”

雲慎聞言,默默地把手收回袖中。

第三十七章

“你方才?在台上說你的劍是怎麼回事?”

此話一出?,陳澍這尋劍的主才終於又想起她的頭等大事來,一拍腦袋,道:“對哦!你果真是不曾撿到我的劍麼?”

“我為何會撿到你的劍?”何譽滿頭霧水,連連問道,“你又?是何時丟了劍,為何不早與我說呢?就算不能幫你找到你的劍,至少也能幫你買上一把,實在不行,做一把木劍,多少也能抵上些時日。”

“我……我……唉!”陳澍急得又說不清話了,一跺腳,紅著臉道,“這怎麼跟你解釋……我也不是缺這把劍,隻是來尋這把劍而已,至於為什麼覺得何兄撿到了我的劍,總之,大抵是場誤會?,皆是由我那劍穗而起。”

何譽似懂非懂,聽了半天?,總算聽見個明確的東西,忙問:“等等,你且慢慢來,先?說清楚,什麼劍穗?”

“我尋劍時,無意中在丈林村的當?鋪找見了我的劍穗,因為是我親自編的,因此不會?有錯,我就猜想必定是拾到我劍的那人,留在那當?鋪的,然?後……”

“那劍穗呢?給我瞧瞧,指不定我在丈林村曾見過有人佩這劍穗。”何譽道,攤開手心。

可?陳澍卻?是一愣,又?猛地拍了拍自己腦門,麵上又?氣又?惱,語帶懊悔。

“——哎呀,那劍穗昨日被我扔了!”

何譽本是循循善誘,約莫也是終於在陳澍那一團亂麻的話中終於抓到了一條線索,正等著陳澍順著這條線往下?捋,把事情給他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卻?被陳澍這一句驚呼打亂,又?落回那一團亂麻當?中。

“……怎麼扔了?”

“昨日與那鄒岱較量,衣服被劃了道口子,於是內襯中掛著的劍穗也劃爛了。”陳澍道,她抬眼,突地瞧見了格外沉默的雲慎,也不顧得細想他今日這緘口究竟是怎麼了,心中隻念著雲慎的可?靠,仿佛終於抓到了救命稻草,喜道,“對哦,我不是自己丟的,是給了雲兄,不知雲兄是否——”

說著,陳澍又?伸手來,似乎忍耐不住地想要抓著雲慎的領子,拎起來抖一抖。無奈她自己個子小巧,又?是有求於人,此刻多少也懂得些分寸,強行止住了這念頭,隻搓了搓手,眼巴巴地瞧著雲慎。

雲慎哪裡瞧不出?她的意圖?陳澍這一連串的動作,恐怕連何譽也瞧得清清楚楚,但雲慎仍是沒有先?應下?來,攏在袖中的手指甚至好似還縮了縮,側開眼來,不去?瞧陳澍,而是衝著何譽出?言。

“確實已然?丟了。陳姑娘那日說得有理,不論是劍,還是劍穗,既然?壞了,就沒有再留下?的道理。”他道,說完,仿佛才?想起一般,又?克製地露出?些許淡淡的笑意來。

“理是這個理,可?這會?要……”陳澍絞著袖子,垂頭,苦惱地咬著嘴唇,長長地噴了兩口氣,隻聽得何譽乾笑兩聲,似是要出?言安慰,她卻?又?突地抬起頭來,衝著雲慎突然?來了一句,“……你方才?叫我什麼?”

“姑娘?”雲慎眼神一閃,斂了視線,溫聲問,“陳姑娘?怎麼了,有什麼不妥麼?”

“豈止是不妥。”

陳澍走上前一步,又?湊到雲慎的麵前來,踮起腳,突然?察覺了什麼一樣,細細地瞧著雲慎。

她本就沒什麼分寸,大大咧咧的,這一湊,更是湊得近極了,幾乎能瞧清楚雲慎臉上的細小絨毛,映著日光,透亮一般。而雲慎被這樣迫近,竟也不避不讓,坦然?地任由她湊得這樣近,一說話,帶著熱氣的呼吸便打在唇上,明明在相爭,言辭鋒利,那繚繞熱氣卻?彙著鼻息,久久不散,好像很纏綿的樣子。

一旁的何譽乾看著陳澍從劍穗跳到了稱呼,又?這樣不講道理地湊到雲慎麵前去?,直傻眼了,好一會?張口結舌,看著像是想拉住陳澍的樣子,不過才?從論劍台上下?來,仍心有餘悸,再者這種有些逾矩的事,何譽一個相識不過數十日的長輩,就算再是細心和善,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哦?”雲慎卻?是平靜,反問道,“什麼不妥?我不應叫你陳姑娘麼?”

“也不是不該……”陳澍貼著他,眼睛使勁轉了轉,循著本能在腦海中努力挖掘那個異樣的感覺,“你不是早就叫我小澍姑娘了麼?”

雲慎麵上自如的神情僵了僵,他緩了口氣,抬眼,笑得愈發溫柔,隻道:“是麼?我怎麼不記得?”

二人一來一回,雖不曾長篇大論地爭起來,卻?也是無聲地相持過一陣,因此雲慎再一回話,何譽才?終於回過了神,四下?瞧了瞧。他們雖在茫茫人海之中,但台上第四場已不知何時開始了,正打得難分難解,煞是精彩,故而也沒什麼人回首來瞧這一個小小的熱鬨,或者說,就算當?中有人有心想聽,也不過是側耳去?聽,麵上不顯,於是何譽便又?勉強鼓起些許勇氣來,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調解。

“是呀,雲兄向來都?是單叫的姑娘,小澍姑娘記錯了吧。”他道,“再者,不是方才?還在說劍的事麼,怎麼又?說起這個了?”

“可?是我當?真記得他叫過!”陳澍回了頭,不再這樣貼著雲慎說話,而是衝著何譽,正色辯道,“而且我總覺得是很重?要的事情……”

“一個稱呼罷了,哪有什麼重?要不重?要的。”何譽笑著又?勸,“保不齊是我一直這麼叫,你因而才?記混了。你若是覺得‘不妥’,我做主?!逼著他以後一直叫你‘小澍姑娘’!”

陳澍臉上神情一掛,嘴就倔強地撅了起來,氣呼呼道:“我是真記得!不是同你們開玩笑,我直覺向來很準的——”

“——那大抵是曾經?叫過一兩次吧。”雲慎打斷她,道,“何兄不曾記得,那應當?是同沈右監敘話的時候,偶爾叫了那麼一次兩次。”

“不!”陳澍飛快地駁了,回頭,又?仔細想了一會?,篤定道,“不是那日,我記得是個很空曠的地方,好像夢裡一樣,風有點冷,月光亮堂堂的……”

“哦。那應當?是那日——”何譽恍然?,正要說,視線越過陳澍肩頭,和雲慎的目光對上了,隻瞧得雲慎溫和笑著,衝他輕微而堅定地搖了搖頭,他便是一頓,旋即把後半句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突兀地話鋒一轉,道,“應當?,應當?就是那日做了夢吧!哈哈!”

雲慎也衝她很是安撫地笑笑,出?言道:“是你心裡怪我,覺得我把你叫生分了,故而才?有此夢,是不是?”

“是這樣的麼?”陳澍本是篤定,但雲慎這一笑,她也仿佛本能地學著他一笑,眨眨眼,猶疑道,“可?我總覺得……”

“好了,方才?不還在說你要尋你的劍麼?”何譽笑道,“就算劍穗丟了,畢竟是你自己編的,總也還記得它是什麼樣子吧?退一步說,劍穗隻是其一,哪怕不能靠這劍穗尋到你的劍,你同我講講你這是劍長什麼樣,又?怎麼丟的,我拿去?問問相熟的武林人士,多一人,總比隻你一個人盲人摸象地找要好多了,是不是?”

他這番話,放緩了聲音,說得深入淺出?,一路順了下?去?,最後一個“是”字落下?時,果然?把陳澍拉了回來,不再糾結於那模糊的一段記憶,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正思索著要答話。可?也似乎正因為這話說得明白,陳澍那話還沒說出?來,就有另一道聲音插了進來。

“若是想要尋劍,我師門也能幫忙問問,”這嗓音也是溫潤的,乍一聽有些像雲慎,卻?又?並不全然?相似,細聽,便能發覺這溫潤嗓音中處處藏著的不確定,可?是雲慎千百句話也不會?露的怯,但這人這樣似乎已是懷了莫大的勇氣了,說一半,聲音甚至又?低了低,“若是擔心接下?來的比試,我可?把我的劍暫時借你一用,權作應急……”

三?人轉頭看去?,果真看見懸琴站在一旁,旁人偷聽,大多都?是眼觀擂台,耳聽閒話,隻有這懸琴,老老實實地背著他那兩把仍舊緊緊包裹著的劍,聽到一半,還忍不住出?聲插話來。既是兩把,倒確實能勻給陳澍一把。

況且他那細劍,單被裹著都?教?懸琴使得行雲流水,隻論那運斤成風,金鐵相擊的幾招,也瞧得出?真是兩把寶劍,確實也頗合陳澍的意。

但陳澍卻?猶疑地否了,道:“……不必,我若是要使旁的劍,也不用辛苦下?山來尋了。”

她說得直白,還有些傷人麵子,何譽在旁聽了,不免落汗,心裡無奈,麵上卻?是熱情地打著圓場,道:“是這樣的,多謝兄台好意,這好劍萬一磕了碰了,反而不美,因此借劍還是算了。不過琴心崖向來懂劍,小澍姑娘這尋劍一事,若能得貴派相助,定是事半功倍。”說罷,推推陳澍,示意她好生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一遍。

何譽不知內情,可?陳澍瞧瞧雲慎,又?瞧瞧懸琴,還記得那日下?山被誣作瘋子的事,隻能斟酌著開口,道:“是這樣,我那日在宗門中,便發覺這劍不見了……也許是前日巡山,落在了某處。此後便下?山,在丈林村尋見了劍穗,方知必定是被好心人拾了。那人是要來參與這論劍大比的,我原先?一直以為是何兄,今日說開了,才?發覺不是。”

“你宗門既在山裡,平日裡有山外人出?入麼?”懸琴問。

那劍是在光天?化日飛走的,陳澍又?怎不知不是旁人拿走,隻能硬著頭皮答:“不曾有。”

“師門長輩,也不曾見過這劍?”

“不曾。”

“是新鑄的寶劍麼?”

“是的……你怎麼知道?”

“聽你此問,是覺得那劍可?能是被人偷了?”何譽道,頓了頓,又?中肯地附了一句,“小澍姑娘的劍,定是好劍,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懸琴說,定定地瞧著陳澍,“許是這劍天?性散漫,不樂意受人束縛,因此離家出?走了。”

何譽:“……啊?”

第三十八章

懸琴話音方落,三人的反應各有不同。何譽最是明顯,即刻便?驚呼出?聲,獨眼瞪得幾乎比他另一半的玄色眼罩還?要大?了,陳澍稍定,先是麵露訝異,接著倒是吸了口氣,仿佛當真在思考此話的有沒有理。

三?人之中,隻有雲慎抿了抿唇,自從懸琴說出?此?話,便?一直盯著他看?,狀似審視,連麵上一向帶著的笑也不達眼底,平白冒著一股冷意了。

“許是在?下孤陋寡聞了,”也許是發覺這句驚呼實在有些失態,還?是何?譽自己?先開了口,道,“確實不曾聽聞……劍也能自己長了腿跑了。”

他是好心轉圜,懸琴卻輕飄飄看了他一眼,雖然態度溫和,言辭懇切,卻是抱著一副同稚兒說教的耐心,溫聲道:“閣下有所不知,這劍若有靈,離家出?走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莫說是上古典籍裡那些傳說了,就是近幾百年,也是偶有發生的。”

“哦?”雲慎一成?不變的笑終於頓了頓,眼底泛起些興味,追問道,“果真??”

他問得平和,但態度卻很是堅決,一反常態,仿佛根本沒瞧見一旁拚命衝他使眼色的何?譽,雖然隻?是三?個字,卻是慢悠悠地說著,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極穩極準。

“我派數十年前就曾發生過一例。”懸琴應聲道,似乎先前猶豫了許久,因此?這一句斟酌已久的話倒顯得順暢了許多,“也是新鑄的劍,也是出?自大?師之手,鑄成?之後醒過劍,沒幾日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何?譽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插話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是說可能,這劍就是單純地丟了呢?”

“不是丟了。”懸琴正色道,“凡是琴心崖鑄出?的劍,從不會丟,哪怕是遺失了,被人偷了,不出?幾日,也能在?遺失的原處找到它。”

“但那一回卻不曾找見了?”

“不,找見了。”懸琴頓了頓,說到這話的時候,反而又有些猶疑,“正因為是找到了,才確定不是被人偷了——那劍被安置在?那個前輩院落裡的劍碑上,而這碑上,被這劍劈出?了一行字來——”

“難不成?是說他不樂意為人驅使,想要尋求自由?”陳澍聽得認真?,當下便?搶話道。

見她這樣饒有興趣地細心聽著,儼然一副當了真?的樣子,再看?雲慎,雖然不曾出?言,卻也是神情端正,沒有絲毫的戲謔,何?譽左看?右看?,大?抵終於是發覺自己?才是那個與?眾不同的人,頓時把嘴閉得更緊了,識趣地不再吭聲。

由著懸琴同陳澍兩人,尋見了知己?一般,又把這個離奇的故事續了下去:“姑娘猜得不錯,是些這樣的話,況且這劍消失得蹊蹺,回來得也蹊蹺,回來的當天夜裡,除了這位前輩本人,無人進過他那個院子,不是這劍自己?劈開的字,又會是誰?”

陳澍神情鄭重地點點頭,道:“有理。”

她這一說,懸琴的臉上又有了些細微卻肉眼可見的喜悅,動了動嘴唇,克製著又道:“我就知道姑娘也會認同的……此?事我派尋常不敢與?旁人說,但今日覺得姑娘心中有劍,是真?正的習劍之人,才願意把這秘辛說與?姑娘聽。不求幫姑娘尋回寶劍,就是給姑娘提供些許靈感?、線索,也是也就足夠了。”

“我知道是你好意!”陳澍爽朗地應下了,笑著道,“若有空,我也回門派找一找,看?一看?,看?看?我那把劍有沒有在?山巔上刻幾個罵我的大?字!”

說這話前,雲慎嘴唇翕動,瞧著懸琴,分明是想說上些什麼,但陳澍這話剛出?,他便?側回頭來,看?向她,神情鬆動,似喜似怒,又因為畢竟是淡淡的,辨認不清。不過這喧鬨的人群在?短短一頓對話之中也是沸騰了數次,氣氛逐漸升溫,那些視野裡興奮的、吵嚷的,踮著腳往論劍台湊,恨不能徑直飛上去的看?客,把何?譽都感?染了,時不時偷眼去看?一看?場上的形勢。隻?有陳澍與?懸琴,在?人群之中,仿佛很自然而然,不覺得自己?突兀地聊著劍。

而雲慎,在?瞧著她。

大?抵因為這樣的緣由,這樣不出?自理性,而是莫名的,躁動的情緒,連雲慎自己?也不受控地盯著她,驀然顧首,發覺鋪天蓋地的喧聲更是烘托得這兩人越發沉靜,明明一個是羞赧,一個是天真?,卻果真?如同兩塊立於眾人之中的劍碑一樣,絲毫不為這洪水般的燥熱所撼動,興致勃勃地辯著她那把“離家出?走”的劍。

雲慎眼神變了數次,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方才呼出?長長的一口氣,伸手,悄然摸了摸自己?的後背,唏噓一般地低笑一聲,不再言語了。

——

接下來幾場,何?譽反正是認了輸,不必留著觀賽——他此?回甚事沒做,不光是不必參加第二輪,還?碰巧與?陳澍抽到一場,當真?如同陳澍所言,“很有緣分”地由陳澍出?手,把他從那金杵下救了下來,毋需再與?人再廝殺,受碧陽穀的白眼,更是平白拿了豐厚的報酬,喜還?來不及呢——而陳澍,哪怕何?譽真?是有心幫她把把關?,但不等開口,她便?大?手一揮,頗是自信地帶頭先從這論劍場的人潮中撤了出?來。

幾人逆著人流,回程時一路不停地向那些,或樂意地,或不情不願地給他們讓道的人道歉,一直走了小半刻,才走出?這比晨時要擠上十分的人牆,呼吸著不再潮悶的微風。

陳澍伸展了一下身體,腳步輕快,身後的何?譽喊了她兩聲,她才緩下腳步來。三?人之中,是雲慎最慢,靜靜地綴在?後麵,好似在?瞧著陳澍,好似又什麼也沒在?看?,隻?是單純地把目光向前,而恰巧他的前方又總是蹦蹦跳跳的陳澍罷了。

“哎呀,你怎麼這麼磨蹭!”陳澍揚聲問他。

雲慎抬眉,從那狀態中脫離出?來,輕嗤了一聲,想了想,笑道:“這不是在?幫你想你那丟了的劍麼?”

“哦。”陳澍點點頭,等著雲慎走到他麵前,道,“你也覺得他說的話有意思,是不是?”

“聽你這話,是信了?”雲慎看?她一眼,溫聲問。

“沒信。”陳澍說,接著,頭也不回地往大?道上走,馬尾一樣的長發甩來甩去,好不快活。

日光撒在?她的身後,仿佛是自她身上紛紛揚揚落下的暖意,足足鋪了一整條街。

雲慎又在?原處佇足,看?著她那背影,無奈地同何?譽對視,搖搖頭,才再抬腳向前走去。跟著陳澍一齊向前走去。

“那你方才那一串對答如流……是怎麼?”

“他說我大?師誒!”陳澍這才回了頭,眼睛亮閃閃地瞧著雲慎,道,“你沒聽到麼?他誇我是‘大?師之手’,又說我是‘心中有劍’!他真?是慧眼如炬,還?那麼會誇人,簡直比得上我師姐了,怪不得人都說這琴心崖是第一門派——”

雲慎一怔,克製的神情流出?一絲鮮活的笑來,似是放下心一樣,又笑眼彎彎地聽完陳澍這些話,方道:“堂堂第一門派,在?你心裡,難道單靠會誇人麼?”

“哎!你不懂!他不是你們這樣打?客套話的,”陳澍伸出?手指,一麵倒著走,一麵比劃道,“以真?心換真?心,這才是我們劍修,所以我就算再不信,也不覺得他說得是謊話!”

一邊走,雲慎一邊仍瞧著她自得其樂的樣子,似是明白了她話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若有所思,隻?何?譽還?滿腦袋霧水,笑罵著道:

“什麼叫‘你們這樣打?客套話’?你既覺得他講的是真?話,怎麼又不信呢?我可從不同小澍姑娘打?客套話的,此?話卻是傷了我的心了。”

陳澍哼一聲,道:“要把他那話當真?,你才瞧得出?為何?不能信呢!我且問你,他所述這劍,是為圖自由離主人而去,那又為何?去而複返,回到這院中呢?”

“因為這劍……反悔了?被人拾回來了?又或是……”何?譽頓了頓,自己?也覺得好笑地道,“他那碑上刻字,本就是人為的唄。”

“錯!”陳澍頓了頓,不自覺地凝目,抬著下巴,鄭重地道,

“因為這劍本就是受人驅使的,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開被人握在?手中的天命。

“但它最終想通了,知曉逃出?這方寸之地,不如主動回來,同人坦白,人劍心意相通,此?方是真?正的自由。”

這一番話,她說得言之鑿鑿,眼神堅定,把何?譽唬得一愣,更是教雲慎也頓住了腳步,好似為之所感?,怔怔瞧著她,直把她得意得心裡泡泡都要冒到天上去了,正等著這兩個愣怔的人回過神來,開口追問,她再把話續下去,說為何?不能信這懸琴的真?話,便?看?見雲慎張開口——

“你身後——”

她猛地和嚴驥撞了個滿懷。這邊陳澍“嘶”了一聲,雖然不曾撞疼,卻是真?真?合上了那句“得意忘形”,心下惱怒,正要發作,後腦勺就被嚴驥一揉,他笑嗬嗬地又往何?譽那邊走,伸手一攬。

“正好你回了,我還?說去論劍場裡尋你呢!”嚴驥大?咧咧地攀上何?譽的肩膀,把整個身體一碰,道,“晚上一起再聚一頓?”

何?譽被他這麼結結實實地一撞,響亮地“嗷”了一聲,伸手去揉自己?的肋下,聽了這話,又抬起頭來,警惕道:“……難道你又……”

“想什麼呢!”嚴驥又用那手往何?譽頭頂,絲毫不留力氣地一拍,拍得何?譽又是一聲痛呼,才嬉笑著道,“我要回了!老頭子消息太靈通,這才幾日,就連發了三?封信罵我,罵得我那是‘歸心似箭’啊!”

第三十九章

“這麼快就要回了?”吃驚之下,何譽竟忘了?喊痛,隻徒手抓住嚴驥那隻還伺機偷襲的手,沉聲?追問,“怎麼回事?難不成是你門派中出了什麼要緊事?”

被他這麼一抓,嚴驥哪有再作亂的空隙,悻悻然鬆了摟著何譽的胳膊,歎道:“沒意思?,今日怎麼就知道還手了?,果然還是單槍匹馬闖進第三輪,有了?底氣,不同舊日兄弟——”他酸溜溜地一轉音,誇張地做出西子捧心的樣子,衝著何譽滑稽地一拋袖子,直把何譽這樣的好脾氣都給氣得又打開他那袖子。

“——問你正經話呢!”

“——沒什麼大事,不過是平白自討苦吃,教那沈大人訓了?一通,又被扣下了?好些個弟子,許是風聲?傳到我師父那去了?,這老頭子生怕我再給他捅亂子,連夜寫了?信來叫我早日回。且不止一封,這幾日裡?,是一日一封,好生熱鬨!”嚴驥頓了?頓,他說?得可憐,麵上卻是一點陰霾也無,儘顯清閒,“那我可不就得早日回我那渺無人煙的漠北去,吃我滿嘴的沙子麼?”

“這不對勁啊,”何譽道,他心知嚴驥這是明悲暗喜,仍提點一樣地勸道,“原先?雲慎說?叫你?送東西給沈右監,雖也是存了?這樣的心思?,然我觀沈大人其人,行事縝密,斷案自有一套,決不會無端扣押你?門派弟子的,先?不說?是否是捉對了?人,這樣的明目張膽,豈不是打草驚蛇?”

“是啊,”嚴驥聽了?,又似乎沒聽,語氣敷衍地應了?下來,道,“老頭子這不就被驚了?嗎?”

“沈大人才不會無憑無據就捉人呢!她明明是看見……”陳澍還記著嚴驥方才那一下,飛快出言相駁,說?到一半,突地又想起?沈詰的叮囑,有些心虛地往雲慎那一瞟,雲慎也是在瞧著她,眼見她眼神飄忽地飛了?過來,忍著笑?意挪開視線,擺出一副讓陳澍自己圓場的樣子,把她急地抓抓頭發,直道,“看見……哎呀她不讓我們說?!”

何譽聞言,從和嚴驥的打鬨中抽身,正色看向陳澍,問道:“原來當真有什麼事?罷了?,沈大人若不讓你?說?,不說?也無妨。”他忍了?再忍,還是沒忍住出聲?問:“但我怎麼全然不知情?”

“我……那個……”

連嚴驥也停下來,好奇地望向陳澍,她頓時沒了?主意,又把眼去瞧雲慎。

這論劍大會當得上是萬人空巷,比至第二?輪,他們這紅牆旁原先?如織的人流早沒了?蹤影,隻有零星幾個客商一樣的行人匆匆而過,街邊的望子牌匾也大多收了?起?來,但絲毫不改這些食肆裡?的熱氣。再過一個時辰,那論劍大會的萬千看客就又要湧出來“奪食”了?,因此哪怕牌匾摘了?,望子鬆了?,可各式各樣的酒樓中仍舊早在此刻便?開始準備起?食材來,那些山珍海味才下鍋,最原始的香氣慢慢彙入這街上,彙入已然染上一絲落日一般的赤色日光之下。

雲慎笑?意愈深,慢吞吞地開口:“你?說?吧,不礙事的,沈大人同我們說?當時的情形,嚴公子也該知道的。”

“啊?”嚴驥茫然發問,“我知道什麼?”

得了?雲慎這句話,陳澍卻好似得了?令箭一般,聽見嚴驥反問,不僅沒答,反而理不直氣也壯地應道:“你?該知道些什麼,你?自己不知道麼?”

“什麼‘知道’、‘不知道’的……”何譽無奈道,“我看是就我一人不知道!你?們還在這兒同我打啞謎呢?”

“哪有!”陳澍忙辯道,“我可沒有打啞謎!說?的就是沈大人為何捉人,那可是有憑有據的——聽聞你?帶著你?臨波府弟子上門送禮時,正巧撞見馬匪,兩邊人俱是一驚,那馬匪更?是跪地求饒,分明是與你?們府中弟子相熟,被沈大人捉了?個正著。”

這一說?,嚴驥才恍然大悟,走近前來,叉著腰瞧著陳澍,倒似好像興師問罪一樣,道:“原來如此,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那被沈右監拷打的犯人是個馬匪?”

“你?不知道?”雲慎出言問。

“我怎麼知道?我單單就知道沈右監僅靠那犯人哭求的樣子就押了?我派數名弟子,直過了?好幾日才放人,不,不僅數日後才放,甚至也沒放全,最後還拘了?一個。”嚴驥皺著眉,終於正了?顏色,反問,“你?們又是怎麼知道那人是馬匪的?”

原來這嚴驥行事跳脫,在門派又逍遙慣了?,並不知這尋常衙門的提審流程,才會乾出擅闖公堂的荒唐事,而既是這樣,他見到那馬匪跪地求饒,不知曉那人是馬匪,自然也不覺得驚奇,隻當沈詰審訊素來就這般嚇人,便?不曾放在心上,更?是全然聽不懂方才陳澍、雲慎所述之事。

“——哦,我總算是聽懂了?。”何譽道,“你?們臨波府前些日子找不見人,原來不是因為避風頭去了?,而是被關在衙門裡?,被沈右監一個個地審著呢!”

“可不是麼!”嚴驥道,頗有些不平道,“虧得我還當你?們是好友,日日掏心挖肺,連那馬奶都要送與你?們,合著我才是那個被你?們瞞著,滿頭霧水還自以為清醒的傻子,出的什麼主意,給我潑了?好一盆臟水!”

他狀似真起?了?幾分怒意,可又帶著誇張的戲謔,叫人分不清真心假意,隻有何譽知他性子如何,開口便?勸:“你?怎知我們不是也被瞞著?早跟你?說?過了?,沈大人辦事,有自己的章程,先?不說?我就是今日才知此事,就說?小澍姑娘二?人,你?又怎知沈大人已將實情同他二?人全盤托出了?呢?總也有瞞著我們的事。再有那馬匪——”

“那馬匪是我親手抓的,我們當然知曉了?!”陳澍哼了?一聲?,她畢竟急性子,聽一半便?把何譽娓娓道來的話搶了?過來,梗著脖子同嚴驥道,“怎麼,你?們臨波府若是果真同馬匪勾結,被抓了?那也是咎由自取,你?還得謝我——謝雲兄勸你?投案自首呢!”

“好啊,你?這小獮猴,方才給自己辯解的時候,還唯唯諾諾的,怎麼這會輪到你?罵我,倒是出口成章,巧舌如簧了??”嚴驥說?著,伸手要來揪她的鼻尖,被陳澍閉眼躲了?過去,還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他倒是不曾生氣,反而不以為意地又揉了?揉她的頭,大抵原本也不是很真心要替那些個不相熟的臨波府弟子討個說?法?,就這麼笑?罵完,竟跟無事人一樣又撿起?最初的話茬,“怎麼說?,咱倆晚上再喝一頓?”

他這麼一說?,何譽被他也引回了?最初那句話,愣了?一下,道:“啊,就我們二?人麼?”

“那不然呢,再把這小獮猴灌迷糊了?,明日還怎麼比?”嚴驥指著陳澍,笑?道,“若是輸了?這論劍大比,我可擔不起?這責!”

“……我可以喝酒的呀!”陳澍被他指著,有些惱羞成怒地應道。

但在她那次驚人的“醉奶”後,持此觀點的大約隻她一人了?,連酒量不過一小壺的何譽看了?眼她,也讚同地點了?點頭,倒似他自己就不醉酒了?一樣。

此二?人也不回話了?,陳澍還沒來得及剖白自己,挖出何譽前些時日在孟城醉成那樣的經曆大書特書,何、嚴,甚至雲慎似乎已默契地達成了?共識,不等她再開口,眨眼間,那兩人便?腳底生風地溜了?,隔著街上行人,隻遠遠地衝她招了?招手,便?消失在街角,偏偏雲慎還站在她身邊,拍著她的肩,同她敘話。

見雲慎還在原處,陳澍那憐弱的心思?發作,轉瞬又不是很好意思?去追了?。

“方才何兄說?過一句話,不知你?還記不記得。”雲慎望著那兩人離去的背影,和街上越來越多的人流,紅牆映著霞光,越發地濃重,仿佛真是被這光一筆一筆染上的絢爛赤色,他就這麼思?索了?一會,回頭,許是見陳澍也有樣學樣地望著那兩人,發著呆,於是笑?著出言。

陳澍隻對一句話耿耿於懷:“哪句?他說?我同他打啞謎那句?”

斜陽下她乖巧窩在頸間的長發也仿佛透著光,那半仰著望向他的眼睛裡?更?是映著牆上一般絢爛的紅色,同她的本心一樣,赤誠可愛。

雲慎失笑?,抬腳往回走去,走了?一會,聽見背後“噠噠”馬蹄一般的腳步聲?,知道是陳澍追上來了?,才回頭,輕飄飄地道:“……不是這句。是那句,‘沈右監這樣的明目張膽,豈不是打草驚蛇’的那句。

“在今日前,我也曾有過這樣的疑慮。你?沒發覺麼,方才解釋了?這麼多,也沒解釋清楚沈右監如此大膽,逕直押了?一眾臨波府弟子,一點不怕走漏風聲?,這圖的究竟是什麼。直到方才嚴公子無意中替我解惑——三封信,一日一封。沈右監這不僅是打草驚蛇,而且或許還意外驚不止一條大蛇。你?且細想想,這臨波府弟子被押不過幾日,第一封信,就算快馬送信,能前日便?從漠北跑到這點蒼關麼?”

“大……大抵能吧?”

“若是算上來回呢?”

被這麼一點,陳澍再懵懂,也聽明白了?那幾分意思?,倒抽一口氣,道:“這最先?送信之人,在嚴驥送奶之前就自點蒼關出發了?,而與此事有關的,隻有——那馬匪被抓時,就有人同臨波府報信了?!”

“是啊。”雲慎道,抬頭看向那遼遠的天?際,輕飄飄地說?,“所以這‘大蛇’,根本不是臨波府——這江湖,果真是人心險惡,不得不防……”

第四十章

正在陳澍為雲慎那敏銳嗅覺所歎服時?,二人繞過紅牆,順著那斜陽下方方正正的倒影走進院舍內,雲慎推開院門,側身讓開通路,等?著陳澍進門的時?候,突然又來了句:

“所以你方才不曾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麼?”

陳澍早忘了是哪句話了,聞言懵懵懂懂地抬頭,“啊?”了一聲,道:“哪句話?”

這一刻,陳澍腳步一停,他們便又貼得很近了,仿佛天生就該貼得這樣近一般,二人仍是都不覺得奇怪,陳澍微微仰著頭,那飽滿的額頭映著暮光,顯得她?的臉越發柔和,目光澄淨。

“你說你不信,但是又覺得那琴心崖弟子所述是真話。”雲慎道。

“哦!”陳澍笑了,開朗地踮起腳,拍拍雲慎的肩,故作老成道,“怎麼,你這還沒想通?”

雲慎由她?這麼調侃了一句,也不惱,縱容一般地笑笑,順著陳澍的話道:“是呢,實在是想不通,畢竟依咱們陳大俠方才?之言,什?麼‘劍之天命’,什?麼‘尋求自由’,什?麼‘心意相?通’,聽起來分明是信了的樣子。”

“我?是覺得他的故事?有意思,卻不是信了他的話。”陳澍道,歪著頭,她?這樣認認真真地說,又忘了擺成熟的譜,於?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絲嬌憨,教人看著不免生出些許笑意,她?凝眸看著雲慎,道,“我?的劍,不可能是因為這樣的緣由離開的。”

她?說得認真,雲慎也聽得認真,臉上不僅沒有了原先寬和的笑意,更是把神情都斂了,隻掛著一副很淡,且更空洞的微笑,道:“那姑娘是由什?麼做出此等?判斷的呢?畢竟——在下還記得,最初我?們二人相?遇時?,你也說過,你的劍是平白無故飛出了山門。”

“劍穗。”

空蕩的院裡靜得連風也沒有,紅磚赤瓦,那殘陽打下的陰影忽明忽暗,再一次暗下時?,又比前一次更斜了幾分,木門沒有支撐,雲慎手一撤,又慢悠悠地旋回他的背後,越轉越慢,終於?停在某處,再沒動?過。

“你是指,既有人當了這劍穗,這劍就理應是被人拾到?了,而非仍在外……‘逍遙’?”

“這是其一,因為我?自問已是天下最好的劍主,有著天下最強的劍術,當然,要拋開我?的師兄、師姐,還有我?師父不談。”陳澍掰著指頭同?雲慎算著,末了,許是自己?也覺得一連掰下三個?指頭有些過分,又把那三根指頭收了回來,背著手清了清嗓子,道,“我?早就贏過幾次師兄了,所以師兄不算,師姐不是專修劍術,所以她?也不算,師父……師父肯定比我?死得早,故而更可以不算。”

雲慎沒忍住,很不給麵子地嗤笑了一聲,被她?怒瞪了回去。

“我?就問你,是不是這個?道理!”她?倔強地仰著頭,絲毫不避讓地直勾勾盯著雲慎,脆聲道,“哪有不要被我?驅使,反而去找了他人當主人的說法,這哪裡是尋‘自由’,還不如說是頭昏!”

終於?有風卷著幾片早已碎得不成型的落葉,慢慢悠悠地順著院外的牆角,一點一點地卷到?視野儘頭,

雲慎聽見聲音,分神看了一眼?,再回過神來時?,那寬和的笑意又回到?了他的嘴角。他楊著眉,道:“就因這個??”

“什?麼叫就因這個?……就?”陳澍小聲嘟囔了兩句,又拉高了聲量,道,“還有呢!”

“哦?接著說說,我?聽著呢。”

“你也說過的。”陳澍道,“我?與琴心崖裡那故事?可不同?,我?是用血醒的劍,且還是心頭熱血,有了你所說的那個?叫什?麼來著……血契,對,血契!自從你同?我?說過這事?,我?也認真入定感?受過了,確實總能感?受一股隱約的、牽連一般的感?覺,就是不大準確,時?而北時?而南的。

“但我?敢篤定,我?那劍,還是情願認我?作主人的,至少從那血契的感?覺而言,它對我?是歡喜的,並?不曾有抗拒。”

這回,雲慎默了半晌,眼?神閃爍,遲遲沒有回話,好似第一次聽見這番論調,很是震驚似的,過了許久才?終於?有些猶豫,仿佛正在措辭,甚至有些像是在抗拒著結果一樣地問:“……你果真篤定?”

“嗯!”陳澍點點頭,不做他想,隻道,

“若一定要按懸琴的說法來,我?與我?的劍,早就心意相?通呢!”

“……好。”不知為何,雲慎隻是道了個?“好”字,乾巴巴地結束了這個?話茬,頭輕微地一扭,像是想搖頭,又生生地止住了,低聲道,“姑娘先回院裡吧,我?幫你提那定例的食盒回來。”

說罷,也不看陳澍,側過身就往院外走,麵色映著霞光,泛著微微道潮紅,瞧著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陳澍不曾察覺,卻仍是伸手一攔,大大咧咧地把雲慎剛邁出的腳步攔了回來,道:“等?等?,你不是要叫我?‘小澍姑娘’了麼?”

雲慎回首,這次卻是認真地瞧著夕陽下發著光的陳澍,看著她?眼?底無論何時?都蓬勃的生氣,又或是那細細白白卻總是打得筆直又力大無窮的小臂,默了一會,又道了一聲:

“好。”

同?是一個?“好”字。隻不過,這個?相?較上個?,是真真切切的要鄭重許多。

——

當日半夜,何譽果然喝得酩酊大醉方回,且還是被嚴驥攙著,幾乎稱得上是拖回的院裡。

彼時?陳澍正在床上打坐,聽見了動?靜,要出來相?迎,但有人比她?先了一步——雲慎就坐在院裡,門一開,就迎了上去,吃力地把何譽從嚴驥的手中接過來,道一聲謝。

陳澍把這聲謝聽得一清二楚,不知為何,這時?才?想起白日裡幾人的交談,起了些小心思,隻把耳朵貼在門上,隻偷偷聽那院中二人的交談聲。

“你不必謝我?,”嚴驥的嗓音帶著一股沙啞,許是喝過了酒,但陳澍又想想,總覺得他平日裡艱難的比試過後,或是高昂的情緒下,總是會帶上一層沙啞,像被沙子細細地磨過,“你隻需同?何兄說,我?拿了他兜裡兩塊碎銀,供我?回程路上吃些好的就是。”

“不問自取是為偷。”雲慎道,他的聲音卻一絲沙啞也不帶了,此刻聽,竟冷靜得顯得有些無情,平時?是有輕重緩急,可此刻看不見他麵上總掛著的笑意,那笑帶來的暖意也褪去了,確實平穩得叫人吃驚。

“那就說是偷的吧!”嚴驥的聲音裡透著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無賴味道,“總之何兄必定會包容我?的,你如實同?他講一聲,打個?招呼就好。”

“聽閣下這意思,果真是要連夜趕回臨波府了?”

“不回還能怎樣,等?著被那養老虎的抓個?‘人贓並?獲’麼?”

她?聽見雲慎笑了一聲:“其實嚴公子不必擔心,沈右監都先押了你門下弟子數日了,若是存心想抓你臨波府人馬,怎麼可能會放你們離開點蒼關?”

接著便?是嚴驥響亮的一聲冷哼,然後是木門關上的聲音,最後,一道聲音隔著牆,遠遠地從院外的走道上傳來。

“我?可再不敢聽你這尊閻王的話了,沈大人要捉邊捉吧,我?管不了了!”

確如他所言,嚴驥這一來一回,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天明何譽再找他時?,他早已連人帶馬出了點蒼關,溜之大吉了。

何譽知道了,笑著罵了句混蛋,也確實不曾追究那兩塊碎銀的事?,而是有些計較自己?昨夜的失態,一個?勁同?陳澍、雲慎說些什?麼嚴驥總拉他去灌酒,原來就為了這兩塊指甲蓋大小的銀子,真是忒輕重不分。

而他如此在意,也無非是今日六場比試,俱是重中之重。論劍大比到?這個?輪次,最終決出的六個?人,隻有陳澍一人是無名之輩,若說原先她?那名聲隻是在觀賽者中流傳,至於?具體是“陳樹”,還是“陳庶”,或是“程豎”,大多人是不曾知曉的。

可輪到?了今日,賽程有了變動?,兩邊晉級的三方都需輪換著比三次,再從中決出唯一的勝者,因此這賽程被提前張貼在大街小巷,在一眾的什?麼穀什?麼崖什?麼派之中,出現了陳澍這兩個?顯然是人名的字。

這大街小巷,自然也沸騰了。

甚至光沸騰可不足以形容此次盛景。

若陳澍被排在前兩場,那排了也就排了,就算有人好奇,再一看時?間,比試都已過了,那也就罷了。但偏偏這論劍大比還是懂得個?中緣由的,把陳澍那兩場,正正經經地放在了當日的正午,穿插在碧陽穀與琴心崖的比賽中央,這下本就知道的知道了,本不知情的,一看下場比試,也被驚了一跳。

而這論劍場,也不是誰人都能進的,光報名都要五兩銀子,那些前幾日,一夜之間憑空建起坐席,當然也是要有白花花的銀子來換的。

沒有入場的資格,看不成比試,那能怎麼辦?問唄。

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如此算下來,烈日高掛的正午時?分,場內竟有半數的人,熬了大半日,就是為了等?著看陳澍。

等?著看看她?究竟是個?什?麼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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