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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是以,陳澍登場的時候,哪怕前一刻碧陽穀的李疇又乾淨利落地解決了對手,贏得?好一陣歡呼,可此刻的歡呼聲甚至比上一刻更?甚了,夾雜著一些不明所?以的觀眾的驚呼。

“她是誰啊?”

“這女孩就是陳澍?看起來不像這麼厲害的樣?子……是對麵那個吧?”

“誰?這就輪到那個陳澍了麼?她人上台了?”

“是這小姑娘還是對麵那個大漢啊?”

陳澍所?對的對手,是來自與琴心崖一樣?同為六大門派的靈犀閣。這賽製是按照上輪的抽簽所?排序的,因陳澍上回?對上的玉鼎峰是行五,今日她便被分去和行二的門派,也就是這靈犀閣,在一組中?對決。

籠統六個獲勝者,因此也就是兩?組,每組三位,最?後決出的兩?個人,自然就是這論劍大比的決鬥參賽者。

又由於從第一場打?到現在,每場的對手都會更?強勁,這大比顧及到各個門派的利益,在第三輪的每場比賽中?,允許門派以不同的弟子來參賽。李疇已算是異類了,但那也是因為碧陽穀畢竟不比這些大門派,哪怕是受了傷,苦戰幾日的李疇,也比旁的弟子更?強,李疇本人也是有此擔當,才被迫連連上台比試。

而江湖人士更?不同,他們從第一輪打?到這第三輪,更?是苦戰了不知多少?場,因此最?多打?進這六強之中?。加上這三人決出勝者,靠的可?不是獨獨一場,是要三人互相比試,共比三場,若訣不出那個最?優者,甚至還要加場再比,因此真還從未有武林中?人邁過這第三輪第二場的門檻,衝進決鬥。

除了前幾日碰巧見過陳澍的人,那些看客,哪裡?猜的到一路從第一輪打?上這論劍台,站在靈犀閣前麵的參賽者,竟是這樣?一個看起來不起眼的小個子少?女。

尤其當她對麵的靈犀閣派了一個彪形大漢上場的情況下。

這大漢名叫齊班,原是個山匪,朝廷頭疼其為禍一方,也是由靈犀閣出麵,殺了他的大哥二哥,念在他有心向善,才留了他一命,沒想到此人入了“佛門”,還真混出來點名堂,藉著自己?往年?的經曆,把大江南北的山頭剿了不少?,其武功也越發精進,手持一對鐵戟,進可?馬上取人首級,退可?方寸之間禦敵,稱得?上是戰場衝殺的一把好手。

與這滿臉橫肉傷疤的齊班比,陳澍就算得?上很是嬌小,甚至看著

有些可?憐了。開比前,滿場嘈雜紛亂的呼聲,除了對陳澍的支持之外,也有不少?人在調笑,諷刺。

“這小姑娘真是那個陳澍?是不是靠運氣打?到現在的啊!”

“齊大將下手輕點,彆恃強淩弱啊——”

“我看不一定是齊班勝,這姑娘上場比賽我看過了,彆的不說,輕功是不錯的。”

兩?種?聲音一衝,支持的、嘲諷的各持己?見,那聲音就愈加地亂了,活像是進了一群雞籠,吵得?根本聽不清誰在問什麼,誰又在答什麼。連台上的陳澍和齊班都不禁往台下看去,無他,這負責敲鐘的人都被擁擠的人流擠得?掙不開身,在人流中?掙紮了半天,隻徒勞地用嗓音喊著:“開始!——可?以開始了!”

“我好像聽見下麵有人說要開始了。”高台上瞧不清這一切,陳澍隻謹慎道。

“我好似也聽見了。”那齊班應道。

“那……”

“開始吧,就算沒開始,也總不至於因為提前開始把我們趕下場去。”

二人這一番來回?,端得?是有禮有節,和顏悅色,可?這兩?句話一過,等二人同時動作,那交鋒時的狠戾,卻?更?是如同燙紅流動的烙鐵一般,隻要站的近些,哪怕不觸碰到,也是一股能把人燒焦的氣息撲麵而來,看得?人望而卻?步。

齊班持著那大戟,一下又一下地衝著陳澍麵門而來,帶著滾燙的風聲。許是因為此人是久經沙場,選的角度極其刁鑽,哪怕陳澍躲過了,那大戟再往下一劃,更?是能正中?陳澍喉間,分明打?的是要把陳澍殺個丟掉性?命的主意!

可?陳澍也不是凡人,非但不是凡人,這齊班每一戟擊來,她一眼便能瞧出此人意圖,反被驚出了一身反骨,不僅不躲,更?是迎麵而上。

二人照麵第一招,都是往論劍台正中?趕,陳澍抬腳一蹬,正當看台眾人以為她要以腳與這大戟相對時,她蹬在了論劍台的地上,一躍。

接著,在台下接連的抽氣聲和驚呼聲中?,她一腳踩在了齊班的鐵戟之上!

那齊班力氣再大,衝勁再足,見陳澍這麼一躍,也是目瞪口呆,不僅不覺間減緩了衝勢,且也是一時不察,這大戟又被陳澍這麼一踩,原本往前送的去勢頓時一頓,接著往下壓去。要說這鐵戟雖不比李疇、孟胥等人的兵器那樣?鋒利好使,卻?也是足夠結實,被陳澍一腳踩上,居然不曾碎裂,隻是徑直向下沉去,壓得?齊班虎口生疼,“嘶”了一聲,險些就這樣?把雙戟扔在台上。

這算是一合,可?陳澍這樣?流暢漂亮的招式,從來不止於一合一合地過招,她的前招,必定帶著後手,這一躍,一踩,不過是為了後來的招式作的鋪墊。隻見她藉著這戟頭帶著反彈的力道,再度躍起,在空中?硬生生旋了半圈,劃出一道完美的曲線,長發也揚起,越轉越快,眼看著要猛然踢向齊班最?為脆弱的後腰!

好在戰場上這樣?的生死瞬間實屬平常,他畢竟經驗頗多,比之日日苦練的陳澍也不算少?,陳澍這朝他背後一躍,瞬息之間,那台下還有許多人根本看不出發生了什麼,他便已然反應了過來,不僅死死攥緊了自己?的兵戟,還覺察出了陳澍的意圖,不必顧首,便憑著直覺側身一躲,滾了兩?圈,正巧躲過這雷霆的一腳。

兩?人這一交手,不過片刻,已然是精彩不斷,場下愈加喧鬨,更?是有方才就已看好陳澍的人,這會沾沾自喜了,扯著嗓子大喊“殺殺他的風頭”,看那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陳澍就是靠他看好,才能在這論劍台上,和齊班一照麵便占了上風。

不過台下再怎樣?吵鬨,到台上,聽得?並沒有那麼分明,尤其在這樣?的緊要關頭。日頭仿佛也更?烈了,長戟一伸,反著強烈的日光,幾乎把陳澍晃花了眼,她抬手,不經意地揉了揉眼睛,就在這一瞬間,齊班再度殺來。這回?,他那勢頭比上回?還更?猛幾分,那虎背熊腰踩在論劍台之上,震得?整個擂台都隱隱發顫。

陳澍自然也發覺了,緩慢地挪開揉眼睛的手,等齊班衝來,再側身一躲,隻留一個拳頭在原處,甚至不需用力,隻跟個鐵柱一樣?橫在腰間,那齊班一衝過來,不曾止住勢頭,自己?撞在了陳澍的鐵拳上。齊班大抵是隻瞧她這橫著一個拳頭,不以為意,也不曾止住步伐,但說陳澍這拳,可?非肉體凡胎,出手時,甚至比那不開刃的兵器還要堅硬,他這麼裝上去,陳澍的拳頭紋絲不動,他自己?卻?頓時發出一陣悶哼,不止悶哼,而且嘴角還隱約流出點血跡。

他那長著橫肉的臉轉頭看向陳澍,似是要放出些狠話,陳澍也被這人腰腹的脆弱嚇了一跳,看見這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頓時有些心虛了,撤回?手來,正要解釋兩?句,便看見那人竟不是為了出言與她相爭,而是拚著一口血,也要趁機殺她一下,為靈犀閣掙下這個決鬥的入場券。

需知靈犀閣畢竟貴為天下第二的門派,門下名人俠士眾多,就算沒有他齊班,也能在第二場,以及最?後那場決鬥中?碼齊數個能上場的人選。

畢竟不是誰人都是李疇嚴驥,得?拚了命連上好幾場比試,定要全勝,其門派才有接著比下一場的幾乎。因此,就算齊班受傷,甚是因而殞命,對於靈犀閣而言,至少?在這一場論劍大比中?,是不礙事的。

但陳澍便不同了。甚至不同於李疇嚴驥,她隻要受一次傷,少?一分力,可?是再沒有人能頂她上場,往差了說,最?終甚至難逃成為某個名門正派刀下野鬼的宿命。

更?何況,論劍大會為圖場內熱鬨,把陳澍的兩?場比試排在了一塊。比完這場,沒給她任何休息的空隙,她都不需要下台,隻消在台上等著下一場她比試的飛雲派弟子上台。

換言之,若是在這場比試中?受傷,那下場的勝負,便難料了。

而靈犀閣自來比飛雲派強勁不少?,早晨的比賽已然贏了,假使陳澍果真輸給了飛雲派,那這三方的決勝將會拖進加試,對於又有傷,又苦戰了兩?場的陳澍,可?是萬分不利。

哪怕這短短幾次交鋒下來,齊班的勝算已然渺茫,可?他拚了這一條命也要博上一博,為的已然不是這場比試,而是下場比試,甚至或許存在的加試!

是的,他不愧是從數次上過戰場,舍生忘死的人,哪怕是死,也要狠狠咬掉陳澍的一塊肉來!

第四十二章

隻見這齊班被她這麼一擊,不過悶哼了一聲?,卻在這衝勁之下仍然咬牙穩住了腳步,連手中?雙戟也拿的穩穩的,更是趁著陳澍不好意思的空當,就?這麼轉了個彎,將雙戟往自己胸前一揮。

他手中?本?就?快,這麼一劈,戟尖一閃而過,便?順著陳澍方才胳膊所在的位置,眨眼間切了下去!

若不是陳澍撤了手,可真真是要被這堅戟的一劈給劈斷整截小臂!

但也正是這麼一劈,直教陳澍發出了疑惑的一聲“嗯?”來?。尋常人在搏鬥,尤其是拿著大家夥,近身搏鬥時,大多不會這樣?用力地?,隻顧頭不顧尾地發狠相搏。因為?這樣?大的動作,若是擊中?對?方,得手了,那還好說,若是不曾擊中?對?方,反而會因為那止不住的勢頭,賣對?方一個破綻。

前些次陳澍是同那些野路子的武林人士比,他們拳腳功夫不到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畢竟這些年天下承平,這些人不過出身江湖,既無甚經驗,大抵也無人點撥。但凡是真吃過一次虧,恐怕也不能全乎地?站上這論劍台了。

可齊班不一樣?,但看他前兩招,也知其浸淫武術多年,且不說力道?、準頭如何,那角度、經驗,都是足夠刁鑽的,足見其狠辣。就?是這樣?一個經驗豐富,出手果決的人,一瞬間之前,還因為?躲開陳澍的一腳而放棄了攻勢,轉眼一過,竟又在這樣?臨近的情況下,不顧危險,門戶大開,隻為?了引戟砍向陳澍的手。

正是這一擊,不僅沒中?,一對?大戟往下劈去的勢頭根本?止不住,直把他扯得腳上也站立不穩,露出這樣?洞大的破綻來?。

出手之前,憑齊班的經驗,必然早能預料到這個結果。既然能預料到,卻仍然這樣?莽撞,全然不似從屍山血海中?廝殺出來?的老兵了。

陳澍是天真,卻不是傻子,一眼看出了他的意圖,因此疑惑了一聲?,一麵躲,一麵也不急著攻向他的空蕩蕩的破綻,隻道?:

“你怎麼突然如此恨我了?”

那齊班聽了,一笑,大抵覺得這句話實乃嬌癡,並?不言語,而是先趁機收住勢頭,穩住身形,倒也還算得上光明磊落,知道?陳澍在等著他回話,不曾偷襲,而是又擺好架勢,才開口?。

“這可不是恨不恨的事。你身在江湖之中?,可以?快意恩仇,可入了門派,恩怨俱重,那就?不是個人好惡能夠左右得了的了。”

這話說得拗口?,陳澍又自己念了一遍,仍是不曾明白他暗含的意思,搖搖頭,道?:

“可是這是在論劍台上,這台子那麼高,那麼聳,遠離喧囂,就?算有甚門派的恩怨,也早遠離了,你又何來?這樣?狠的一股殺意?”

“有些事,並?非是遠了,便?能遠離的!”齊班朗聲?笑了三聲?,不等陳澍再回話,便?起身攻來?。

他那戟仍衝著最險要的地?方去,先前是往陳澍麵門殺去,這回又狠辣地?換了個地?方,隻揮一半,便?調轉戟尖,朝腳下掃去,眼瞧著要刺入陳澍雙腳,剌開她的腳腕,教她無處可逃——

就?差那一寸不到,這戟突兀地?停住了,戟尖微微震動,卻再也無法逼近分毫,台下原是一陣安靜,緊接著爆發出成片成片的尖叫聲?。

——陳澍直麵齊班,伸手又往那方才被她拳頭“擊中?”的地?方,狠狠打?過去。

這一眨眼裡,時間仿佛都被拉長、停滯,那齊班的表情慢慢地?被陳澍這猛然一擊的餘力帶得震動,仿佛水滴入平靜的湖麵,一圈一圈地?泛開來?。那變化,既緩慢又清晰,在這漫長的一刻裡,齊班受擊頓住的那勢頭是緩慢的,也正因此,才能清楚地?瞧見他麵上難耐的表情,以?至於手指握緊到發白的痛苦。

他被陳澍擊中?,頓了這一下,又在眾人的尖叫聲?中?連退幾步,穩住身形。

這回陳澍可沒有再給他空隙,腳步不停地?縱身跟去,隻用這簡簡單單的一雙拳頭,追擊上去,打?得齊班急忙用戟去擋。

又是兩合交手下來?,哪怕有心咬下陳澍的一塊肉來?,在這樣?猛烈不斷的攻勢之下,饒是齊班,也隻能疲於保命,分不出心思再去瞧陳澍的破綻。

直到他終於尋到機會,假作反攻,刺斜裡殺了一戟,卻是隻作虛力,反而借這勁往後一騰,躲開陳澍那雨點而下的密密拳頭,喘了口?氣。

“你認輸麼?”陳澍真止住了攻勢,突然問?。

這齊班正打?得嗜血,殺意大發,恨不得奮力贏下這局,如何能認輸,被這麼一問?,更是有些發怒,又往陳澍頭頂刺來?一戟,被陳澍穩穩接了,他方言:

“認輸?我五體俱全,四肢未傷,認什麼輸!”

陳澍聽了,卻不急著回他,而是有些淘氣地?把著戟,輕輕往外一送,齊班雙戟不曾脫手,又根本?反應不過來?,這快速而輕巧的一鬆,把他逼得倒退了半步。

不,是倒著抬了一隻腿,生生地?踩在了論劍台之外,眼看著就?要往下栽去!

原來?二人這樣?廝殺,儘在陳澍掌控之中?,她向來?以?直報直,起了些許頑皮心思,便?一路把苦苦應付的齊班往論劍台的邊緣上引,最後一擊,更是她故意賣了個破綻,教齊班主動藉機後退,既是躲開她的攻勢,也是自覺地?一步步走出這論劍台——

此般危機時刻,好巧不巧,陳澍還真把著齊班的雙戟,就?這鐵一般的雙掌,擊中?他數次,教他苦不堪言,反而還在此刻真救了他一條小命!

齊班這往後一推,幾乎要後仰栽倒下去,情急之下,也顧不得那麼多,反手抓住手裡的戟一扯,也虧的是陳澍如同定海神針一般,就?這麼穩穩佇立在論劍台邊,再怎麼拽也紋絲不動,還真叫齊班藉著這股力道?站回了台上。

隻是瞧著他那神色,臉上發白,連連喘氣,眼眸瞪大,滿臉橫肉也難掩驚恐,顯然是被嚇了個不輕。

“你認輸麼?”陳澍又問?。

這話便?有些小得瑟了。她瞧著那齊班低頭,緩了緩,連台下的看客也起哄一般地?喊起“認輸!”來?了。陳澍也不多催,說完了這句,幾乎篤定了這齊班被如此相逼,麵上下不來?台,這會給他一個梯子,必定是要認輸的,就?這麼安靜等著。

誰料她不說話,齊班也不答,默了片刻,抬起頭來?,給她一個莫名的眼神,竟抬腳向後一踏,居然想接著方才的勢頭,就?這麼墜樓而去!

霎時間,齊班的一隻腳便?已踏了出去,身體一傾,陳澍一直得意的眼神旋即變了。她不自覺地?張開了嘴,手裡也丟掉了那雙戟,飛身上去,死死抓住齊班的手臂,電光火石之間,把他又拉了回來?。

齊班再度雙腳落地?時,他那雙戟還不曾落地?,又被陳澍伸手撈起。

他自己似乎也是被陳澍的動作一驚,眼神震動,盯著轉身去撈雙戟的陳澍瞧了一會,才想起來?把自己的大戟接過,沉聲?道?了一句:

“……我認輸!”

“好。”陳澍說,把雙戟遞過來?,道?,“這東西還你!”

場下看不清二人方才的動作,可他們自己卻是心知肚明,二人之前的氛圍不由地?有些異樣?,齊班默默接過那大戟,以?手顛顛,又動了動嘴唇,似是想說些什麼,但陳澍卻衝著他簡單一點頭,分明一點也沒瞧見他那凶相之下的猶豫,在下麵官差唱報結果的聲?音中?,轉身走了個乾淨利落。

齊班這麼一愣,滿腹話也沒了去處,灰頭土臉地?也往下行,卻又迎麵撞上去而複返的陳澍。

她滿臉尷尬,指著那樓梯,道?:

“錯了錯了,下場還是我,該下去的是你!”

下場確實還是她。齊班下去後,是飛雲派的一個女子上了台。

與那齊班不同,這女子看著慈和,身形微胖,功法紮實,舞兩條長綢,一看便?是出自名門正派,端得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樣?貌。二人相比,也不過數合,她便?抽身而退,歎了一句天外有天,朝台下朗聲?認了輸。

整個論劍場頓時掌聲?不斷,隻夾雜著零星幾句好事者的謾罵。

當然,要說其中?有沒有什麼旁的緣由,或許也是有的。飛雲派早已輸給了靈犀閣,派中?眾人也無在加試中?力挽狂瀾的把握,這最後一場同陳澍的,實是可輸可不輸。她這麼乾脆地?認輸,不但避免了同陳澍兩相傷害,更是把靈犀閣巴巴指著的加試給送走了,一句認輸,把陳澍給抬進了最終的比試,不僅能看靈犀閣吃癟,還能贏得人心。

這可是數百年來?,第一次闖到最後的江湖人士。

飛雲派本?就?不爭名利,要不然也不會總掛在第三第四這尷尬的位置,不得寸進,如今這認輸,更是認得除了靈犀閣那幾位,闔場都歡喜,那女子笑眯眯拍了拍陳澍的肩,逕直飛下台去。

隻餘陳澍一個人,懵懵地?,才恍然發覺自己明明隻是為?了來?尋劍的,卻已打?得論劍大會隻剩最後一場了,在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聲?中?下台。

雲慎等在論劍台門口?,何譽也在,甚至懸琴也在,帶著那個小子應瑋準備送他上台,見陳澍來?了,衝她點點頭,靦腆道?:“……打?得不錯。”

陳澍還沒緩過來?呢,見了他,猛地?一驚,也不顧雲慎還在身後叨叨地?叮囑著什麼,上前扯住了懸琴的袖子,問?:“明日?我要同你打??我贏了你就?是這論劍大會的……?”

“不是。”懸琴乍然被捉住袖子,也不逃,老老實實地?應了,“明日?不是我上,是阿瓊。”

“竟是徐瓊?”何譽插話問?道?。

“哎呀,你怎麼這都說!”應瑋踮起腳去捂懸琴的嘴,大聲?道?,“走了走了,我要比了,不許你再說了!”

陳澍正想問?呢,被這麼一打?岔,也是無措了,看著應瑋耍賴一樣?把懸琴往論劍台門口?拉,那懸琴有心再回幾句,又被應瑋高高舉起的手絲毫不留情麵地?摁了回去。

正是二人要進入論劍台的時候,一道?聲?音從背後傳來?。

“對?,是我。明日?決鬥,是我來?同這位姑娘打?。”

陳澍倏然回頭,麵前可不正是一張熟悉的麵孔!

第四十三章

那陳澍身後出言的女子,不是應瑋那個“師姐”又是誰?

她?一回頭,瞧見這個熟悉的麵孔,恍然地“哦”了一聲,道:“原來你就是徐瓊!”

這女子同樣以布束發,身背雙劍,先是看了眼何譽,爾後衝著陳澍一拱手,應道:“正是,明日台上見。”言語之間,頗為尊重,竟確實把陳澍當作了對等的對手,做足了禮節。

陳澍本是隨性一問,徐瓊這麼一回,她也有模有樣地學起來,也是一拱手,正要客套幾?句,便?被人群中走出來的一人撞了個滿懷。她不設防,被這麼一撞,跌跌撞撞地往一側走了兩步才穩住身形,正要斥上一斥,回頭卻發覺那人撞了人,明明理虧,卻隻言片語都不說,更彆提道歉了,就這麼徑直走向論劍台。

背影的身形她?雖認不出來,可此人衣著華麗,長袍飛揚,她?一眼辨出這人身份,有些惱怒地喊了一句:“李疇!”

隻見那背影頓了頓腳步,顯是聽見了陳澍的喊話?,卻不應話?,反而越發鬥誌高昂地往台上走去。

“他這是什麼臭脾氣,”陳澍看了眼捂嘴掩飾笑意的徐瓊,臉上不禁也紅了紅,羞赧道,“怎麼又衝我?發火!”

“你們二人這你來我?往的,把下局比試的結果都先定了,給這碧陽穀少穀主先劃出局了,人家可不得惱怒麼?”雲慎這才插上話?來,涼涼道。

何譽也是忍著笑,等雲慎此話?說了,才大笑一聲,他畢竟為人中正,本性溫良,不似雲慎這樣?看熱鬨似的插話?,隻拍拍陳澍的肩,捋捋她?的後背。

而陳澍呢,畢竟也不是真?的氣上了頭,被何譽這麼一順毛,那通火氣已?消了大半,此時見應瑋和李疇上到了那論劍台之上,又一拍腦袋,驚道:“哎呀,我?怎麼忘了,我?還答應了指點?這人的!”

“哦?”徐瓊抱著胳膊,起了興致。

“你那哪裡是應下要指點?他……”雲慎也笑了,搖搖頭,說到一半,大抵覺得戳破陳澍對自己?判斷的盲目信賴也沒有必要,隻對著徐瓊壓低了聲量解釋道,“在淯水上,我?們幾?人曾撞見了這李疇,被他挑釁,也就她?把李疇那幾?句話?當真?了……”

陳澍隻聽見了那前麵幾?個字,不曾聽見後半句話?,不等雲慎說完,便?天?真?地為自己?辯道:“我?就是應了要指點?他的啊!我?還叮囑了他,一定不要輸了,不然碰不見我?怎麼辦,你瞧瞧他——”

她?那手,往台上一指,但見聳立雲端的論劍台之上,確實二人鬥得正熱,而李疇那一劍刺、一劍劈,劍劍都不中,分明是處於下風。

要說這二人所學,大體都是正統的劍術。這劍法雖五花八門,但總還是相?同的,他們二人比起來,便?有些陳澍與師兄師姐相?比的味道了——出招前,能猜到對方應招,又做出解法,如此往下推演數招,這便?是劍客之間的默契。

但也正因此,李疇那數年下來的經驗反而教他落入了下乘。他對應瑋的出招,應招,大體都有個判斷,可應瑋不是那些行走江湖多年的老俠客,他不過是個天?賦高些,不畏死的小毛孩子,他的出招靈活多了,李疇往東招架,他便?丟了攻勢硬生生從?西邊刺,李疇以劍相?擊,他便?轉了劍鋒,不圖正麵對鋒,而是把李疇那劍往他不使力的方向挑,挑得李疇一時間險些把那劍都握不穩了,急急忙忙撤回來,好一陣惱火。

李疇此人,本就耐性極差,這不僅占不到上風,氣急之下,出招越顯急迫,幾?劍儘數被應瑋擋得嚴嚴實實,反而他那漂亮衣袍,果真?是個花架子,一點?不實用,也不知應瑋這小孩是存心還是無意,沒幾?下,李疇那華美外袍便?被劃了個稀爛,更教他是怒不可遏。

更彆提這幾?日間,李疇是整整上了數次論劍台,為碧陽穀頂了數場比試,旁的不說,前一次正在兩個時辰前。哪怕知曉應瑋這招怎麼破,李疇那額間掛著汗珠,時不時喘出的熱氣,還有握劍時手指偶爾的顫抖,無一不彰顯著他體力早已?透支,乃是強弩之末。哪裡比得上應瑋,本就是總角之年,最?為鬨騰的年歲,無限的精力無處使,隻怕再打上數場,恐怕也是不會教他喊累的。

不過,話?雖是這樣?說,那應瑋畢竟也是初生牛犢,雖不怕虎,卻也是無甚經驗,二人殺了數十?合,李疇捉住機會,還是借一個破綻刺中了他的腿,鮮血浸了好一塊布料。但這也是李疇唯一一次傷及應瑋的機會了,這之後,還沒幾?合,應瑋又賣了同樣?一個破綻。

李疇早已?招架不住,不覺大喜,急忙引劍來刺,卻見應瑋眼中原本的驚慌化作了得意,兩把劍一架,又抬腿一踹,把李疇前幾?日被人傷過的腰腹踹了個正著!

這下,李疇再強撐也抵不住這徹骨的痛意,一時忍不住,竟生生地噴了應瑋滿麵的血來!

他一連後退幾?步,又咳出幾?口血,以劍撐地,緩了緩,又抬頭道:“再來。”

“啊?”應瑋傻眼了,抹一抹額頭的血,道,“還來?你不要命了麼?”

“是我?沒命還是你沒命,還尚未可知呢。”李疇道,說罷,正要提劍砍來,卻聽見遠遠的,有人驚慌地喊了一聲,一瞬間,他那動?作應聲頓住,仿佛丟了魂一半死死不動?,臉上血色也沒了。

“我?們認輸!碧陽穀認輸!”看台上一個瘦弱的身影高聲喊道。

台下官差自然樂得記下來,雖然二人比試得越激烈,就越能招來看客,這論劍大會的名聲也能越打越響,可畢竟人大抵都還是有同理心的,若真?在這萬眾矚目的最?後幾?場出了人命,還是碧陽穀的少穀主,變成不死不休的局麵,那可真?是難看了。

碧陽穀和寒鬆塢,不就是擺在前麵,活生生的例子麼?

台下看客也大多發出些鼓勵的、寬容的呼聲,但這些聲音卻似乎一點?也不曾進到李疇的腦海裡,他盯著那喊出認輸的弟子身影看了片刻,直到那弟子膽怯地避開他的視線,他才伸手甩去劍上的血,默然下了論劍台。

這二人的比試,著實好看,又彆有一番震撼,連方才對李疇有氣的陳澍也看得入迷了,她?正巧等在論劍台下來的門口上,看見李疇滿麵慍色地出來,甚至還好心安慰了一句。

“沒事,你若有想精進之處,來找我?,我?也定會如約指教你的。”

李疇看她?一眼,嘴唇翕動?,像是要回話?,卻是被陳澍氣得,又生生嘔出一大塊血來。

——

次日更是天?朗氣清,前一日那天?,本就是風和日麗了,這一日,天?光正好,連素來刮得街上望子作響的疾風也變得和緩了,站上高台,呼吸間儘是清新的帶著些許潮濕的新鮮味道,好不提神。

這最?後一日,不隻老天?賞臉,連那些高官勳爵都齊刷刷地到了場,幾?大門派又坐在了那幾?個最?高的看台之上,沈詰單坐在一個看台的打頭處,她?身後更是坐著一排穿著朝服的官員和武林盟的差使,身側還坐了一個大馬金刀、威風凜凜的將軍模樣?的人物,入場前同陳澍攀談時,見陳澍不認識,才訝然道:

“那可是總領駐紮點?蒼關數萬將士的劉都護,”沈詰問,“你竟不知麼?”

“我?怎麼知道!”陳澍理直氣壯,“我?見過的大官也就沈大人……還有大蟲了!”

沈詰不由會心一笑,也不應,隨手拍拍陳澍的肩,瀟灑去了那看台之上。

這最?終的一場,儀式當真?是多,又多又繁瑣。琴心崖果真?派了徐瓊,二人傻站在台上,等著那典樂之人奏了好幾?首,又聽了半晌各門派最?終的戰果,才終於隨著唱聲相?互行禮相?拜,磨蹭得堪比那昏禮大典了。

等諸事皆成,二人終於開打。這回,那看台之下數千,甚至數萬的看客都認識她?陳澍這兩個字了,不僅認識,而且等那開比的鐘聲一響,台下的喊聲便?止不住了,震得那天?邊絕壁都似乎隱隱晃動?。陳澍在台上聽得不太分明,她?側耳去仔細聽了一陣,才聽出了這些人竟都是在喊她?的名字。

她?是千百年來唯一一個站到最?後一場的江湖人士。

連那些江邊的鳥雀都不敢再落在點?蒼關的屋簷上了,急匆匆地從?天?際掠過,陳澍心中複雜的心緒一湧而上,她?看著一直在默默等自己?開口的徐瓊,才無措地收起了情緒,便?見那徐瓊從?背後拔出劍來。

徐瓊隻拔了一把劍,往前走了兩步,堅定地遞過來。

“我?聽聞你丟了劍,”她?說,“這劍就今日借你一用。當然,我?這人不是圖什麼公平正義,隻為比出一場好戰。”

這話?說得輕柔,陳澍呆呆地看了她?一眼,猶豫了片刻,點?點?頭,許是被那些澎湃的呼聲感染了,終是接了過來。

這是她?在丟了劍之後,第一次使旁人的劍。

徐瓊的劍法很?是周正,她?的劍也很?是周正,陳澍用起來,不一會便?使得得心應手。甫一交手,二人果真?和那些古籍裡最?熟練最?標準的劍法一樣?,舞得台下人連連叫好,陳澍刺破了徐瓊的袍角,又被徐瓊一個轉身晃住了,一小段青絲被割了去。

江風愈靜,更顯這論劍場內的熱鬨,二人殺了片刻,心中都有了數,先各自分開,緩了口氣。

徐瓊似有話?要說,開口,但見陳澍卻動?了,三步並?作兩步,欺身而上,衝到她?跟前來。

她?自然是大驚,但大驚之後,耳邊那呼聲掩蓋住的其他異響也終於鑽進腦海——徐瓊赫然轉身,瞪大了雙眼,驚恐地看著那滔天?的巨浪,真?蓋住了半邊的天?際,眼看著就要席卷著一切,打在這論劍台上!

就在這緊要的一刻,冷不防有一把劍揮來,擋在了她?的頭頂,又狠狠一甩,竟果真?把那氣吞山河的巨浪排開,擋走了洶湧落下的水勢!

是陳澍。

第四十四章

申月末,酉月初,一年秋始,正是淯水高?漲時節,洶湧的江水不斷拍打著一側峭壁,裹挾著?沿途行船,越行越快。

每到這?個時節,沿岸的小船大多不敢再出航,仍有?把握載著?滿船客商渡過這天險一般的淯水的,也隻有?陳澍幾人乘過那樣艨艟一般的大船。這?是船家的考量,岸邊住民,有?了解這?淯水的,也大多心中有?數,行客就算是不知,也大抵能從那船家漫天要價的樣子窺得一二。

而點蒼關,因?是這幾條支流彙入淯水的入口,則更加險急。單看那一側絕壁的懸崖,也不難猜出其上被千百年來的潮水衝蝕出的一道道痕跡。

但哪怕是這?樣,悠悠淯水仍是那條貫穿東西,串起幾大關隘都城的大江,無數客商鏢師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從淯水而過。漁船避讓汛期,客船加固船體?,人?總要活,日子總要過,這?麼多年,除了翻過幾條不聽?勸,硬著?頭要在汛期捕魚的小漁船,總還算得上“風平浪靜”。甚至這零星幾條翻的漁船,第一次翻入水中時,或許還算個事,但等到第二張,第三張,在人?們日漸麻木的心中,越發不算希奇。日子久了,迷信的說是被河神收走了,守舊的說是不遵經驗,吃了教訓,總歸是稀鬆平常的,那些罹難船隻的消息甚至不一定能進到都護劉茂的耳朵裡,就更彆提上達天聽?了。

然而,這?長久的麻木與忍耐,換來的卻不是安寧,而是招致了這?樣一場滔天巨洪!

陳澍擋在徐瓊身前,舞劍相?抵,又暗地裡捏了一個訣,終究替她擋住了那潑天而來的巨浪。

一波浪頭打過,又一波,但徐瓊周身竟被陳澍護著?,不過沾了些水花,她呆愣著?,瞪著?雙眼,一反常態,似是恐懼,又像觸動。再成熟、再穩重,這?徐瓊也不過是個年青人?,初出茅廬,在門派裡平素裡隻顧練劍,從未被人?這?樣舍身相?護,也自問做不到這?樣義無反顧地以?命護住他人?,更彆提她們上一刻還在拿著?劍鬥得你死我活。

可陳澍就這?樣簡簡單單地飛身而來,身形小巧的姑娘,舞著?細劍,卻替她擋住了這?兜頭而下的巨浪,不帶一絲猶豫,仿佛這?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但這?論劍台下的人?便沒有?那麼好運了。

巨浪打在論劍台上,看著?是嚇人?,可那也不過是一個浪頭,一潑江水,當空落下時,畢竟這?論劍台高?聳入雲,又曆經多年比試,造得格外牢靠,浪頭打在那高?空裡的論劍台上,仍是浪頭、浪花,不能傷人?,頂多就是衝得好幾人?跌落看台,摔斷雙腿罷了。

與之相?比,看台之下,那鐵橋上,甚至是那論劍場中早已被淹沒的地上,卻早已變成了人?間地獄。

浪頭既已高?過論劍台,可知那巨洪業已衝進了點蒼關。這?關隘本?就建於這?淯水之上,一岸是懸崖峭壁,另一岸接著?牡山,自然也不低,建這?關隘時,一是為?了水路通暢,留有?渡口,二是為?了連上兩側山崖,使左右兩岸能互通。

如是,這?點蒼關,在這?洪水當中,好比一座人?肉與城牆築成的堤壩。數百年間,那城牆建了數次,如今實在是久經戰事,牢不可破,洪水倒灌而入,又被這?城牆擋在這?城中,江水反覆翻湧,愈漲愈高?,愈衝愈急,那關內成千上萬的百姓,乃至於四麵八方來看論劍大會的遊人?,都被這?仿佛從地底冥間席卷而來的巨洪衝散、淹沒,又隨著?浪潮被裹著?,在水中上下翻湧。

一時間,哀鳴遍地。

最先,最高?的那個浪頭過了,這?論劍台就仿佛一個寧靜的孤島,往下望去,能看見原先興奮喊著?陳澍名字為?她高?呼鼓勁的人?,已然成為?了江水中翻滾著?的一張張驚恐的麵孔。

耳邊那嘈雜的、喧鬨的呼聲還在,不過剝開來聽?,便能聽?見那不過是一聲聲哀嚎,一聲聲痛呼。

不止徐瓊,連陳澍也被嚇到了,看台上一眾權貴更是抓著?座椅正瑟瑟發?抖。沈詰站了起來,單手撕開濕透了的朝服,厲聲高?喊了一聲:

“救人?!”

有?幾人?應聲落水,卻也有?更多的人?隻站在看台上觀望著?,佯作不知,陳澍回頭望向沈詰,瞧見她也並未下水,而是轉身拎起了劉茂的領子,恨聲道:“你的兵呢?你就乾看著?!”

“巡城的將士此刻也大都自身難保,至於城牆上守城的,城外營中休整的,就更不能調了。”劉茂道,“況且這?巨洪之中救人?並非易事,我知沈右監心急,但這?洪水來得蹊蹺,未必不能是有?心人?意圖……”

沈詰聽?到一半,大抵也知劉茂言下的推諉,冷哼了一聲,竟也不再爭,回頭看向那武林盟主。

那武林盟主雖也是渾身濕透,卻比劉茂看著?有?風骨多了,不等沈詰開口,便一拱手,不顧麵上被洪水澆過留下的泥沙,道:“方才已然有?義士跳下去救人?了,那道白袍義士就是碧陽穀少穀主……自然,我武林盟也當作表率。”說罷,也是一脫外袍,往水中跳去。

他這?一跳,不止武林盟中的幾個人?,連幾大門派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咬咬牙也衝著?黑著?臉的沈詰一拱手,“撲通”地接二連三跳進水中。

很?快,便有?水性好的真救了人?出來,托著?那些有?幸得救的人?往論劍台和那些亭台樓閣上送,眼瞧著?沈詰麵色稍緩,甩掉已被她撕破的朝服,也打算跳入水中,那劉茂又沉沉地開口,道:“洪水未去,此刻救人?,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右監大人?貴為?天使,想?必應當明?白這?個道理?吧?”

“怎麼,此刻不救人?,難不成你指著?天神降世,替你擋住這?漫天江水?”沈詰反問,說罷,也不再理?那劉茂,當真縱身跳入水中。

徐瓊驚懼至現在,大抵才被沈詰這?一跳所震動,回過神來,轉頭,顫著?聲同陳澍道:“不如我們也……”

“我再借你劍一用。”陳澍說。

“……什麼?”

但陳澍再沒空應她,而是一個起身,在論劍台上數個震驚的目光下一躍,不是朝著?論劍台下的江水,而是往空中,往那兩邊山脈不曾擋住的天邊,往洪水來處飛去!

——常人?做不到,但她不一樣,她是劍修,是天虞山第八代掌門,乾鈞劍的小弟子陳澍!

陳澍這?一躍,踏著?洪水中仍露出的幾個屋簷一角,如履平地一般,幾個起落,很?快從眾人?的視線儘頭消失。

論劍台是在城的正中,陳澍飛奔而去,踏著?風,很?快到了她們入城的渡口處。隻見原先嚴整有?序的碼頭早已被淹沒,潮水接著?大江,比城內還要高?幾分,洶湧幾分,水麵上漂浮的不過是些屍體?木樁,被一道又一道更急的浪頭又打入水底。

城門上守衛的衛兵也大多死的死,撤的撤,與城中的哭天喊地相?比,這?城門口安靜多了,甚至聽?不見哭聲,隻有?水不斷拍打城牆,又蓄聚起來再度衝向點蒼關的浪聲。

一遍遍的,教人?骨寒。

陳澍立在城頭,飛身去撈起了兩個已幾乎沒有?呼吸的守衛,又看向那遠方,那一線天的儘頭,斷壁的背後,又有?隱約鳴聲響起,她把那兩個守衛往地上一丟,屏息,一眨眼,果真有?比方才還要急的巨浪從江上而來,其勢難當,轉眼就衝到了城門口,朝她兜頭打來!

她深吸一口氣,腦中過了一遍師父給她乾巴巴念過的那幾個口訣,劍中融入靈力,一甩,縱身朝那浪頭飛去!

下山多日,這?是她第一次無所保留地把渾身修為?儘數釋放出來,以?劍為?引,那澎湃的,無形卻又龐大的靈力噴湧而出,與衝向點蒼關的洪水正麵迎上,二者對衝。洪水畢竟勢大,而陳澍隻一人?,她不由地後退了半步,勉力穩住身形,竟真把這?鋪天蓋地的洪水擋在了關外,一滴也不曾突破這?屏障!

然而她靈力有?限,這?一擋,水勢不僅沒減,反而接著?那下一波到來的浪頭,彙在一起,越湧越急。眼看濁浪翻起,再度朝她撲來!

哪怕是陳澍,也沒了法子。她咬牙,深吸了一口氣,隻更奮力地往外送著?靈力,躲也不躲,就打算這?麼賭上一把——

正在此時,一點幾乎微不可察的法力彙入了她這?龐大卻也無序的靈力當中,四兩撥千斤地,把這?些靈力俱都擰成了一股繩一般,使那漫天的洪水也衝無可衝!

這?是有?人?用了符菉!

陳澍自然也察覺了,回身望去,隻見城門口一個樓閣間閃過一個身形,看著?竟有?些眼熟,隻是一時半會記不起來。

很?快,那些山洪無法湧入城中,這?最後一個浪頭也被擋住,於是順著?那點蒼關原本?留著?的船道往下遊流去。

這?一道洪,算是暫時擋過去了。

陳澍終於緩過那一口氣,正要飛身去找那方才相?救之人?,卻聽?得耳邊有?一熟悉的嗓音喚她。

“陳澍!”

是雲慎。

她急急回頭,竟也顧不上自己飛在天中的樣子被雲慎看了個正著?,皺著?眉問:“你怎麼在這?裡!城門很?危險的!”

“止住這?洪水隻能阻擋一時!”雲慎卻不答,隻撐著?城牆,一副剛被淋了個落湯雞的淒慘樣,抬頭朝她喊,“這?點蒼關本?就建在淯水之上,兩邊岸又高?,下一道山洪一樣會把它淹透,城中水排不出去,那些不會水的,還是會——”

“哎呀,你長話短說!”陳澍急了,也衝他喊道。

“——何譽他們在另一頭要把那城牆劈開,趁著?下一次洪水未至,你快去搭把手,城中洪水再不泄,恐就來不及了!”

第四十五章

點?蒼關的另一頭,同死寂一樣的城門不同,這裡水位還沒有那麼高,水勢也沒有那麼洶湧,不少人在這一地狼藉中跌跌撞撞地往高處爬,他們還不知陳澍已經擋下了這一波的浪潮,仍如同受驚的燕雀,膽戰心驚地互相擁擠,互相?援救。

幾個水性好的武林人士從城門口的水裡冒出來,衝著站在城牆上的何譽大喊:“不行!推不開!水裡使不上力氣!”

“這城門究竟為何就關上了!”有人問。

“因論劍大比,來往的人中不乏有匪類賊子?,往年也都是嚴進寬出,正午時分會關上城門的!”

“是這樣的,”何譽道,“不過這城門實?在建得太夯實?,被這樣的洪水衝也衝不開,確實?難辦了……”

“有什麼難辦的?”李疇撩起臉側沾著的發絲,道,“等那洪水把城門衝開不就成了?有這糾結開城門的時間,不如動動手,多救幾個?人。”

“此言謬矣!”何譽頭一次對著李疇這樣不留麵子?地怒斥,“潑天洪水的確終究能衝開城門,可屆時,潮水早已漫過城中樓閣,你此刻救了人,能救去哪?是這不知何時將被漫過的這些低矮屋簷,還是那不知何時要被衝垮的城牆?!”

李疇似乎也不曾想到?何譽竟如此強勢,怔了怔,神情顯然?是鬆動了,但嘴上仍是不服,隻?道:“你前一句才說了城牆修得夯實?,後一句怎麼又說它?會垮?你這是不是危言聳聽——”

“你懂還是我懂?”何譽反問。

這群武林人士頓時默了聲,李疇瞪著他,不說話,耳邊儘是其他百姓的哭喊與哀鳴,有人耐不住,又尷尬揮了揮手,小心翼翼插話道:“那……以何兄的所言,我們該怎麼辦?”

何譽回頭,看向?那人,忍了忍,壓製著怒意,沉聲解釋道:“這城牆上再多站些人,待下波洪水至,那被衝破的,恐怕就不止是城門,而是這整座城牆了。而且若是被驟然?衝破,城中諸位不防,難免被浪頭卷入,水流如此湍急,那可就不是鳧水能解決的了。”

“但這城門也開不了啊!你到?底有沒有法子?了!”

“有是有——”何譽深吸一口氣,道,“——以我的意思,既然?城門在水下,開不了,不如直接先?把水上城牆砸開。”

陳澍到?時,他正說完這句,好些人不信,扭頭跳入水中救人去了,隻?有包括李疇在內的兩三人還站在岸邊,同他僵持著。

“……你有幾成把握?”李疇問。

“我沒有絲毫把握。彆說這城牆砸開後會怎樣,單說這城牆能不能砸開一道口,我心中都沒有底。”何譽有些灰心地嗤笑?了一聲,道,“但我知道,若是坐以待斃,那整城的人隻?怕都沒有活路。”

“行。”李疇頓了片刻,道,“我且信你這一回。你說,怎麼辦?”

何譽伸手一指,果然?指出了一處看起來有些裂痕的城頭,在水流不斷的衝刷下,那城頭裂痕也隱隱有擴散的趨勢。李疇見了,也不多言,同何譽一點?頭,便回頭招呼著幾個?碧陽穀的弟子?往那段城牆邊上趕去。

城牆之下的水越蓄越深,浪頭也越打越高,明明是晴空萬裡,卻?仿佛比最濕最潮的雨夜還要幽悶。時不時有原本呆在房簷求救的民眾滑入水中,有好運的,被人又再救了起來,找了個?高些的屋簷躲著,運氣不好的,那大抵就在尖叫中被水灌進了喉嚨,一個?浪頭打過,再沒了蹤跡。

聽著耳邊那些斷續起伏的哀鳴,李疇腳步未停,反而還更加快了些許。

很快,不過片刻,他們幾人就甩下了何譽,穿過了長長的一道城牆,來到?那個?裂隙所在的地方。站在近處一瞧,這裂隙確實?已崩開了,爬過整整一段城牆,潮水打過來時,些許水流也能順著這個?縫往外溢,再緣著外牆彙成一小股涓涓細流,流進奔騰的淯水中。

但這也不過是一小股罷了,對於這滔天的巨洪而言,無疑是杯水車薪。

李疇看了一眼,便毫不猶豫地伸劍往這縫隙刺去。也是苦了他那把劍,才剛卷了刃,又被他這麼不心疼地往這堅硬城牆一刺,幾乎把劍身都抵彎了。

剩下幾人,也都有樣學樣,用劍刺入縫隙之中,去撬動那壘起城牆的巨石。然?而幾人功夫雖深,幾把劍俱都被插進了這縫隙之中,甚至還刺得更深了些,可這城牆卻?不見動靜,彆說是被撬開一塊了,連那裂隙也是自顧自地爬著,哪怕是擴大了,也不見得就是這幾把劍的功勞。

見狀,李疇又急了,他身後又有腳步聲響起,於是他想也不想,頭也不回地怒道:“這裂縫根本弄不開!你怎麼想的!”

“弄得開,你先?讓讓。”陳澍說。

李疇倏然?回身,隻?見陳澍就站在他的身後,正要湊過來,明明她是從?城中的論劍台去了渡口,又從?渡口趕了回來,身上卻?是乾淨爽利,和李疇這發冠俱散,披著長發長袍,渾身濕透的樣子?一比,渾似從?天邊落下來的神仙一樣。

當然?,她並不是從?天邊落下來,方才李疇所聽見的腳步聲,正是陳澍趕來的腳步,而李疇之所以不能辨認出陳澍這個?小個?子?姑娘和何譽那樣高大壯漢的區彆,隻?因——

她隻?手握劍,另一隻?手正拿著把寒光凜凜的大斧!

“你這是從?哪找來的?!”李疇大驚。

陳澍一指身後正忙著救人的幾個?俠客,道:“從?孟胥那拿來的。”

“從?孟胥那……拿來?!”

“好吧。”陳澍無奈地聳了聳肩,道,“搶來的。事出緊急,顧不上同他解釋了,你也先?讓讓。”

李疇那嘴驚得還沒合上,但陳澍這麼篤定地說了,不知為何,他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嘴裡張了又閉,終究還是順著陳澍的意思拔劍讓開。碧陽穀的幾人也循著他的意思,讓到?一側去,把這城門上的裂隙露出在陳澍麵前。

但見陳澍那腿一邁,順手把右手執著的劍也塞到?狼狽的李疇懷中,兩腿交叉著站到?裂隙之上。一眾人見狀,都屏息凝視,大氣也不敢出,隻?端看著陳澍拿著大斧往那裂隙一對,爾後高高揚起——

隻?聽一聲悶響,陳澍輕輕巧巧一劈,這巨斧便埋進了城牆當中!

霎時間,四下寂靜,連遠處的求救聲也淡了,幾個?人愣愣看著這被斧子?劈開的城牆不過似乎開了一指的距離,除此之外彆無變化,有人又抬起頭來,看向?陳澍,似乎想質問一句,但被一聲斷喝搶了話。

“快跑!那截牆要開始塌了!”何譽在不遠處厲聲喝道。

原來他走得慢,因而站得遠,看得清這城頭下的牆壁,也就看得清那裂縫隻?因陳澍這一劈而迅速蔓延,如同樹一般,生了根,發了芽,一路長至潮頭上下,才緩過勢頭,那單獨的一根裂縫又在一瞬間向?四周爬去,不過眨眼,就真長成了自城頭而向?下的參天大樹!

雖然?表麵不顯,但自側麵看,便能看見——這塊城牆是真要開始塌了!

何譽這一聲斷喝,旁人還不曾反應過來,李疇卻?是第一個?想明白了,趕在那幾個?弟子?發問質疑前又補了一句:“都給?我跑!”於是,哪怕是對何譽的話有所保留,那些弟子?也不敢反抗李疇,聽得他一聲令下,抬腳便跑。

而李疇本人,也轉身要往回路衝去,不過轉了一半,又硬生生把身子?轉了回來,衝著陳澍喊:“你等著乾什麼,不要命了麼!”

“這斧頭不是我的。”陳澍敲了敲斧柄,正色道,“萬一丟了,不好交代,我還是等在這裡比較好。”

眼瞧著陳澍腳下的縫隙,不知是不是因為她這隨性的一敲,又裂開了些許,甚至能透過那裂縫看清內裡已然?崩裂的石塊樣貌,果真是裂痕遍布,隻?等最後那一下便會轟然?倒塌的樣子?。李疇和陳澍對視了一眼,這往日總是搽脂抹粉,自恃矜貴的人,終於也破了例,恨聲罵出一句臟話來:

“我操,都什麼時候了,你這瘋丫頭真他媽不要命是吧!”

說完,也不顧陳澍訝然?看著他的目光,把手上劍一丟,拎著她的後頸就直往回奔!

也是巧了,這段城牆本還能撐上些許時間,可陳澍方才在渡口不過擋住了一波洪水,到?此刻,那下一波浪頭已然?轟轟烈烈地穿過點?蒼關,順著街道一路向?下,就這麼猛烈地打在那截城牆之上,二人剛跑了數步,那城牆便“彭”地一聲被這浪頭擊了個?粉碎!

孟胥那斧,徐瓊那劍,還有李疇自己因為要拎走陳澍而一齊丟掉的愛劍,都儘數被這洪水吞沒。不僅如此,城中原先?在浪潮中翻滾的家具、食物、衣物,甚至是屍體,也都隨著這滾滾洪水,從?這個?缺口一湧而出,不過眨眼的時間,整個?街道被席卷得一乾二淨,再不複返。

李疇站在城頭,死死扶著城牆,真是心有餘悸,過了好一會才記得放開陳澍的衣領,便聽見她有些可惜地開口:

“完了,這好劍都被衝走了。”

“還想著劍呢,人還在就不錯了!”李疇冷哼一聲,斥道。

“人是在的,但……”陳澍眨眨眼,突然?轉過身來,和不遠處也在往這邊望的何譽對上了視線,她那麵臨洪水也絲毫不懼的神情突然?染上了驚慌,隻?聽她衝著何譽大聲喊了一聲,“何兄——

“——你,你方才瞧見雲慎了麼?!”

第四十六章

陳澍這一問,把何譽也問了個張口結舌。

城牆上隻?開?了那一道小口,這洶湧的巨浪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傾瀉而出?,湧進淯水原來的河道時,顯得既急切又平靜。急切,是說那水流仍是湍急的,但相比於片刻前,甚至是一眨眼的時間以前,那滔天一般的浪潮,它便顯得平靜許多,好?比猛禽收了爪牙,巨獸斂了獠牙,於是再急的水流,也不那麼嚇人了。

隻?是這水流帶走的,卻不止是表麵看起來那些簡單的泥沙木石。

起先這缺口並不大,水流再急,也終究不過?是那沒過一層、兩層樓的江水才?能自其中湧出?,待水位又?落回缺口附近,那水勢便又緩了起來。這也正是何?譽為?何?同李疇爭得麵紅耳赤也要搏上一搏的期望,如此,不僅江水能泄出?,百姓也能爬到高閣樓台之?上,暫得一個?庇護之?所,隻等那洪水徹底褪去。

可這說起來寥寥數字,等江水當真裹著一切順流而下時,那表麵的平和也如同這水流一般被裹挾而去。

那些樓閣屋簷之?上,一個?個?緊緊攀著牆壁簷角,一刻也不敢鬆懈的人,終於得見曙光。求救聲,呼喚聲,仿佛也被水流儘數衝了去,落入一片詭異的平靜,爾後,才?不知是哪個?人,甚至不知是男是女的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響起,才?撕破了這半日的荒唐。

斷續的、連綿的、高亢的,微弱的哭聲,各不相同,卻又?都一個?接著一個?,在這點蒼關的上空飄蕩。

洪水褪去了,人的性命,也褪去了。

遊離失所的大有人在,但這還算好?的,比起那些少而失孤,老而失獨的,比起那些新婚喪偶,白首共赴黃泉的,總算是要好?一些。

這洪水還不曾完全散去,陳澍便又?跳入了水中,這回的水麵溫和許多,但這陌生的溫和背後,埋著數千人賴以生存的家。她一路朝另一端遊去,仔細地查看著每一處坍塌的房舍,每一股暗藏危機的水渦,每一處看似安靜的水麵。

她沿途救了不少人。

有人隻?顧著哭泣,抱著陌生的好?心人邊哭邊打?嗝,有人心如刀絞,跪在熟悉的街道旁傷心欲絕,還有人,進氣多出?氣少,卻還是掙紮著朝她道了謝,麵色一點點地變得紅潤。

她看見了沈詰,隨手扯了個?望子?正引著低處的人緣著這布往高處遊,也看見了劉茂,指揮著城內幸存的軍士加固房舍,涉水出?城報信,也看見了懸琴一行人,徐瓊眼睛尖,同時也瞧見了她,衝她招招手。

這小半輩子?裡,陳澍頭一回與這樣多的人打?招呼,被老老少少的民眾問候,竟是在這樣的場景下。

唯獨有一點,這些人裡,沒有雲慎。

陳澍憑著本能朝徐瓊那處高樓遊去,心越來越沉,一直遊近了,才?發覺這並不是什麼高樓,而是她原先同徐瓊比試的論?劍台。

行了一會,不知不覺間,她竟已回到了點蒼關的中心,這個?論?劍場裡。

哪怕是這樣仔細地搜尋,一路上,她也不曾看見一個?與雲慎有一絲一毫相似的身?影。

就算是陳澍,就算是她這般大咧咧的性子?,也難免心生猶疑。城牆邊的破口能將城中翻江倒海的洪水排走,那一絲的不確信,也仿佛是心底的破口一樣,陳澍越找,越沒了底氣。雲慎那聲“陳澍!”好?似就在耳邊,但是被無數人劫後餘生的哭泣與低語壓了過?去,陳澍又?回頭掃視了一圈,仍然不曾看見那個?片刻前還在城門口同她喊話的身?影。

徐瓊又?衝她招招手,伸手來拉她:“怎麼出?神了,雖然現在水勢小些了,可這麼出?神也很容易被衝走的!”

陳澍被她拉回論?劍台上。原先隻?有她們二人的論?劍台,此刻已經擠滿了被救上來的人群,有老有少,有站有坐,隻?空出?那一小塊地方,陳述也沒計較,靠著徐瓊的肩膀坐在了台邊之?上,兩隻?腳耷拉下來。

此刻她身?上早已沒了先前的清爽,同徐瓊一樣,依偎在一塊,活似兩隻?被狠狠刷過?的小獸,衣袍濕了,發帶不知在哪次救人的途中被潮水卷走,於是頭發也濕了,披散在肩頭。

“你的劍,”陳澍又?想起什麼,歎了口氣,道,“你的劍我?也弄丟了……”

“沒事。”徐瓊拍拍她,“人沒丟就行。我?見你往渡口那邊去,真是嚇得不輕,那邊水勢可比關裡險急多了,一不小心,命就保不住了。”

這話一落,陳澍又?是心裡一沉,吸了吸鼻子?,可憐巴巴地往徐瓊懷裡又?擠了擠,縮成一團,心頭無限惆悵。

徐瓊見了,大抵以為?她還在因為?那把劍自責,捋了捋她臉頰一側沾著的濕發,細細地道:“真沒關係,劍丟了再買,再鑄,辦法有的是。我?都聽說了,如今你是為?了救這整個?城中的百姓鋌而走險,不過?丟一把劍而已,在人命麵前又?算得了什麼?聽聞上古時期有聖人劈山救世,這淯水便是他為?了黎明蒼生劈開?的一條生道,有了水源,才?有這沿岸的大小城鎮村落。如今你劈開?那城牆,也算是救了這一城的人,隻?說今日獲救的百姓,也定都把你奉為?聖人,與那劈山救世的聖人也沒有什麼分彆了!”

陳澍發出?響亮的吸鼻子?的聲音。

“師姐你怎麼又?拿哄小孩的話來唬人!”她不答話,一旁的應瑋卻是接下了話茬,蹲在兩人身?邊,像是也想如同徐瓊那樣捋捋陳澍臉頰的碎發,卻又?礙著麵子?,搓了搓手,就這麼和徐瓊又?拌上嘴來,“那些古本早就沒人信了,指不定是哪個?說書的瞎編的,就專騙你騙小孩——”

“你自己不就是小屁孩?”徐瓊冷笑一聲,隻?反問這幾?個?字,不跟應瑋算賬一般搖搖頭,又?換上那緩和的溫柔語氣,轉頭,拍了拍陳澍的背,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洪水如今能褪去,已是萬幸了,不就是丟了把劍而已,我?都不掛在心上,你不必為?此難過?。”

這一番耐心勸解,才?教陳澍終於抬起頭來,看著徐瓊。

隻?見她那眼睛裡不知何?時已然蓄滿了淚花,包得那圓溜溜的黑眼珠也變得晶瑩起來,被她這麼一瞧,徐瓊又?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扯了扯嘴角,手上的動作也放緩了,聽得陳澍終於開?口。

“但我?應承了要保護他的……”她說,聲音倒還是一如往日那般清脆。

“啊?”徐瓊的手僵在了原處,又?側頭和陳澍對視,“你難過?的不是我?的劍麼?”

陳澍又?吸了吸鼻子?,眼裡的淚花流轉,倒確實?一直不曾落下,隻?是看著眼淚汪汪的,好?不可憐:“我?不僅把你的劍弄丟了,還把那個?一起同我?出?生入死……好?吧,也許沒有一起,但也是看著我?出?生入死的書生弄丟了,是他在城門口把我?叫回來的,但是我?隻?顧著回來救人,忘了帶上他——”

“你是說,在渡口那邊的城門?”徐瓊砸舌,看見陳澍點頭,好?一會也沒說話,措辭半天,才?小心道,“那恐怕確實?凶多吉少了……不過?這水還不曾完全排走呢。你說他是去渡口尋你了,指不定他還真就會點水性,那可能還活著,點蒼關那麼大,等沈大人他們點過?幸存者,你再找找看呢?”

這一勸,陳澍反而瞧著更傷心了,紅著臉抿了抿嘴,幾?乎要大哭一場一般,道:“——可他什麼都不會啊!他又?弱又?瘦!彆說鳧水了,我?瞧他從水中爬上這論?劍台的力氣都沒有,而且我?這一路上都沒瞧見他,完蛋了,他肯定被水卷走了,就因為?我?沒顧上帶他——

“雲慎啊——!你死得好?慘啊!”

“誰死了?”沈詰托著一個?小姑娘,扶著一個?簡易木板往這論?劍台這邊遊,瞧見他們幾?人,遠遠地就聽見了陳澍哭得撕心裂肺,大約也是奇了,一麵把女孩托上台去,一麵指著陳澍朝徐瓊問道,“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了,何?譽不是在前頭忙活著呢麼?”

徐瓊擺擺手,小聲道:“我?也不認識,說是死了個?書生……”她說了一半,又?被陳澍愈發傷心的哭腔打?斷,耐心地繼續一下一下地慢慢拍著陳澍的背。

“哦,那個?叫雲慎的?”沈詰道,也伸手過?來,拍了拍陳澍鼓著的臉頰,歎了口氣,溫言安慰,“……天災難測,這也不是你的錯,雖說能者多勞,但你已經做了足夠多了,總不能麵麵俱到,那就不是凡人了。”

“我?……我?本來,”陳澍抽著鼻子?,邊哭邊道,“本來也……也不是凡人!我?能護著所有人的!”

“你護住了啊!”徐瓊忙道,“你不是護住了我?麼,也護住了整個?城的人,那雲慎泉下有知,也不會怪罪你的!”

“我?……”陳澍正要哭著接話,卻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

“誰泉下有知?”

雲慎艱難地掛在那論?劍台的外壁上,連咳了兩聲,伸手去夠陳澍的手,誰知他這一夠,陳澍眼睜睜看著他,卻不動手來拉他,而是愣了愣,然後“哇”地哭得更大聲了。

“——你看,他化?成厲鬼來怪罪我?了!!”

第四十七章

她?這一嗓子,吼得雲慎也是一呆。他本來力氣就不?大,貼在這樓閣壁上已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腳上又是被水打濕了的窗沿,裹著水與泥沙,踩得不?實。

這下?,手裡勁頭一鬆,雲慎頓時失了平衡,向外一傾,眼看著就要朝這城中還未褪去的茫茫江水跌去。

雖說落入水中總比跌落地上要好些,至少,總不?會把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命丟掉,但那水位相距這論劍台也是?好一程距離,想也知?道摔進水中會有多疼,何況這雲慎本就不善拳腳功夫,從水裡一路攀至台上,已然?很是?吃力了,如今若要再落入水中,真成了個“落湯雞”不?說?,那水還在往下?流著,這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呢!

台上那幾人中,沈詰在另一邊,隻能乾看著,徐瓊和陳澍倒正好對著他,陳澍隻見他往下?跌去,哪怕覺得他是?個“惡鬼”,眼裡也還掛著淚花,手卻比腦子還快地朝他伸過來,隻是?半路被徐瓊攔了個正著——

二人就坐在論劍台的一角,本就沒有著力的地方,若再扯上第三人,稍有不?慎便會被拽得三人一齊落下?水去。

大抵是?因?為這樣,徐瓊見雲慎這麼一倒,不?僅沒有去拉,反而第一時間伸手護住陳澍,倒似真的防著雲慎這個“惡鬼”一樣。

這一護,陳澍向下?伸出的手和雲慎向上探出的手相錯而過,二人的指尖幾乎都擦著過了,下?一眨眼,雲慎那隻站不?穩的腳徹底落空,陳澍也被徐瓊這一護,縮回?了論劍台上,兩人那相錯的一瞬間短暫得仿佛是?錯覺一般,眼見雲慎果真要落下?水去,陳澍的眼睛不?禁瞪大了。

她?眼睛裡原先包著的淚花在這一瞬間不?受控地湧出,彙成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紅潤的臉頰滑落,融入台上的一片泥濘當中,好似當真是?因?為雲慎這一不?慎跌落而哭了出來,看著揪心急了。

然?而,數雙眼睛,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雲慎滑落!

正在此刻,竟真有那麼一雙手,從另一側而伸下?,穩穩地抓住了雲慎的雙手,止住了他下?落的勢頭,再用力一拉,順勢單手把雲慎拉上了論劍台。

台上本就擁擠,哪怕雲慎這細胳膊細腿的,再站上來,也是?把無辜遭殃的應瑋擠進了人群,連連叫喚。

可惜沒人認真聽?應瑋那大驚小叫的呼聲?。

隻見雲慎站定了,心有餘悸一般拍拍身上長袍,同懸琴先道了一聲?謝,懸琴瞧著他,似乎有些好奇,也有話?要說?,但仍猶豫地忍住了,隻應了一聲?權作應答。那雲慎得了這聲?答,也轉過身來,衝著還眼淚汪汪抬頭看著他的陳澍,好整以?暇道:

“怎麼不?繼續哭了?方才說?誰是?厲鬼來著?”

陳澍麵上的委屈還掛著,隻是?那淚花滾滾而下?,一點也沒有止住的意思,直把雲慎瞧得臉也板不?住了,抿住嘴,全靠最後點自製才沒有軟言相勸的樣子。

“……你不?是?厲鬼?”陳澍又皺起鼻子,可憐兮兮地問。

雲慎攤開手,哭笑不?得地訓道:“我要是?厲鬼,我方才就直接飛上來,還需要麻煩懸琴公子拉我上來麼?你方才那麼大聲?地叫著什?麼呢,雲慎死——”

水流流動的聲?音在耳邊不?斷地響著,時不?時伴著一聲?入水救人或是?從水中被掙紮救起的水花聲?。

雲慎話?說?到一半,突兀地停了下?來。

不?止是?他,麵前的徐瓊也發出低低的,訝異的聲?音,看著陳澍麻溜地從論劍台的台邊站起,整個動作行?雲流水,全然?不?顧雲慎嘴裡還說?著什?麼話?,就徑直抱住了他。

用力之大,教雲慎也被壓著後退了半步。

天光不?帶色彩,平淡乏味地打在這一城還活著的人身上,但這也是?城中僅有的光亮了,人們絮絮的交談終於給這座不?見火光的城添了些許生機,仿佛秋日裡被風吹碎的落葉,終於被雨後的新泥掩埋,散發出春夜一般的氣息。

若是?細聽?,還能隱約聽?見陳澍埋在雲慎胸前小聲?哭鼻子的聲?音,還有雲慎遲疑地抬起手,緩慢卻自然?地撫著她?的後頸時,被水粘濕的衣料相摩挲,發出些許輕微響動。

“我還以?為你當真死了!死得透透的了!”陳澍甕聲?甕氣地哭著,頭仍舊這麼埋在雲慎的懷裡,雙手環過雲慎的腰,緊緊抓著他那已經破得可憐的袍子,扯得他脖子都被勒出了紅印,也一點也不?肯鬆開。

徐瓊見了,正要上前再勸,又聽?得這台上的人群中響起一陣竊竊的聲?音,接著又是?些人會意的笑聲?,她?麵上染了些許紅暈,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倏然?回?過頭去。雲慎也同時抬起頭來,神情有些冷地看向那些瞧熱鬨的人,隻是?他還沒開口,便看見徐瓊格外凶狠地瞪了那帶頭看熱鬨的人一眼,甚至還拔出一截劍來,劍刃反射的寒光恰恰映在那人臉上,頓時,什?麼閒言碎語也靜了下?來。

隻有陳澍斷續的哭聲?還在耳邊圍繞。

“那誰叫你要拋下?我不?管的?你瞧,我這麼瘦,這麼弱,”雲慎摸著她?的頭,終於辯了一句,或者說?,也不?全然?是?辯,倒有幾分不?經意的戲謔在裡頭,分明沒有認真,隻是?裝作認真辯解的樣子,捧著陳澍的臉頰,教她?把哭花了的臉抬起來,反問,“你不?是?還說?要保護我的麼?”

陳澍哭聲?一抽,更委屈了:“你也沒叫我去救水時帶上你呀!”

“那你想我怎麼辦?”雲慎笑了,替她?抹去臉上雜亂的淚痕與些許泥沙,道,“你是?去救整個城的人,又不?是?去做旁的事,顧不?上我,也是?很正常的。我總不?能抱著城柱子大喊,‘救我,管這點蒼關的人去死’吧?”

論劍台上越發地靜了,一整個台上的人,俱都屏著呼吸,大氣也不?敢出,甚至有人偷偷踹了先前起哄的那人一腳。

“但是?你可以?求我啊!”陳澍抓住雲慎替她?擦眼淚的手,把溫熱的指腹毫無猶豫地貼上那帶著水滴格外冰涼的手腕,淚水還沒乾,便正色道,

“你下?次說?‘求求你了,小澍姑娘,沒有你保護我真的會死的’,我就肯定會記得護著你的!”

沈詰已然?又下?水救人去了,徐瓊訝然?地嘴裡微張,應瑋聽?傻了,撓著頭發愣在原處,懸琴仍麵上沉著地看著雲慎,似乎在觀察著他的神情。

雲慎麵上卻不?見異樣,手腕也溫順地由著陳澍抓著,他定定地瞧著陳澍,瞧了一會,竟開口道:

“好,記住了,下?次我就說?‘求求你,小澍姑娘,沒有你我真的會死的’。”

好巧不?巧,何譽才從城裡的另一頭趕回?來,正聽?見這話?,手裡動作一停,險些一頭栽進那水裡的暗流中。

他連著嗆了幾口水,是?被沈詰連拖帶拽地救上了岸。

一上岸,他好不?容易緩了口氣,眼神直往陳澍這邊瞅,似乎很想把還縮在雲慎懷裡用雲慎的袍子狠狠擦眼淚水的陳澍揪過來問個究竟,但沈詰可不?給他這個空閒,開口就問:“城門那邊情況怎樣?”

“城牆缺口雖不?大,但水流這麼衝,會將缺口附近的裂隙越衝越大,自然?那水位也會越低,隻要洪水不?二次來犯,暫時是?無憂了。”何譽道。

“有勞你們了。”沈詰道,刻意往劉茂那邊瞧了瞧,又拔高了聲?量,道,“今日各位的義?舉,我定會上報朝廷,屆時朝廷定有嘉獎!”

這呼聲?一出,響應的人更多了。

甚至有些剛被救起的人,看著自己?已被洪水淹過、泡過、衝過的家,一咬牙,狠下?心,又跳入水中救人去了。

直到日頭被烏雲掩了,洪水才漸漸地退了。

終於,難得空曠的街道裡的最後一汪濁水也順著街邊流向了大江,露出滿地的泥濘來,劉茂那邊倒真是?一言不?吭,不?過傍晚時分才派人同沈詰商量了一番。

那傳令兵前腳剛被派過來,不?一會,又被沈詰狠狠地罵了回?去,回?去時慌不?擇路,險些撞上陳澍。

“那人來說?什?麼的呀?”陳澍走近這臨時尋來的案板,好奇問道。

“問我城中百姓這幾日的糧怎麼辦。”沈詰寒聲?道。

“……啊?”陳澍似乎才想起這個問題,也跟著驚慌起來,“是?哦,洪水把東西都衝走了,根本沒有吃的呀!”

沈詰冷哼一聲?,不?接話?,又狠狠罵了一句泄憤,才道:“他這是?明知?故問!城外營中足有數月的糧草,哪怕是?勻一半,省著吃,也足夠這城裡幸存者半月多的口糧了!”

“……那他是?不?願給麼?”陳澍茫然?。

“怎會不?願給。”沈詰又是?一聲?冷笑,“先不?說?這人良心過不?過得去,且說?這一城的人,若是?知?道了軍營中存著這樣多的糧食,你看他們急不?急,搶不?搶。死守著這點糧,他劉茂也討不?了丁點好。所以?他遣人來問,分明就是?提醒我要去找他要糧!”

她?說?得流利,陳澍卻越發不?解:“那沈右監為何同他置氣呢?”

“這可不?是?置氣,”沈詰長籲一口氣,起身,道,“他繞這麼大一道彎,圖的是?什?麼,圖的是?上達天聽?的時候有我頂在他麵前,天子若怪罪他開倉放糧,也隻能怪到我頭上。因?此——”

“因?此他就想讓你把這小兵罵回?去?”陳澍眨眨眼,低聲?罵了一句,“有病!”

“不?罵他了,冥頑不?靈的東西。”沈詰道,往前走,又揮手招呼陳澍,等著陳澍小跑著追上她?,方道,“你陪我去衙門裡找些還沒被泡爛的紙筆吧,單靠劉茂這混球也不?是?辦法,不?如寫幾封信去臨近城鎮,調些糧來。”

“哎,好!”

陳澍一路跟著沈詰,左拐右拐地穿過一道道如今已然?難以?辨認的街道。一路上,不?乏有人認出她?們來,含著熱淚同她?們道謝,沈詰是?已司空見慣了,陳澍卻有些手足無措,時不?時不?好意思地停下?來同他們敘話?,又在下?一刻抬頭,發覺沈詰已然?走遠後急忙趕上。

“我今日瞧見你和那雲慎相認的場麵了。”沈詰冷不?丁道。

“什?麼?”

“還能活著相認,便是?幸事。”沈詰道,她?沒有回?頭,腳步也不?停,隻穩穩地道,“先前同你二人說?的那些馬匪案相關之事,也並不?是?懷疑你們,不?過是?辦案的尋常手段。你二人雖然?萍水相逢,到如今,也算是?生死之交,真情難得,若當初因?我試探生了嫌隙,我先在此道一聲?抱歉。”

“哦,沈大人說?的巷子裡那事?”陳澍道,二人正巧走到那衙門之前,隻見門前牌匾早已落進泥裡,隻能依稀辨彆出是?個牌匾,其上的字是?一點也瞧不?清了,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沈詰,才確認這便是?衙門,接著回?道,“我二人也沒有生出什?麼嫌隙,大人不?必掛心。”

“成。你等會再進來,先讓我自個兒靜一會。”沈詰道,長腿一邁,進了那如今殘破不?堪的衙門當中。

這昔日裡也曾門庭若市的官府衙門,如今是?破的破,塌的塌,四下?一片斷壁殘垣,難窺昔日威風。

陳澍站在這蕭瑟的門前,看著沈詰筆直的背影漸漸遠去,才猛然?明白?——

這空空蕩蕩的衙門中,也沒了大蟲的影子。

第四十八章

入暮,沈詰去城牆上尋了一道了劉茂,果然換來了不少早已煮好的熱粥。

在日?頭西斜,江水濕冷的傍晚,這難得的稀薄熱氣聚攏了形形色色的人,那?軍中燉肉用的大鐵鍋被勺子一攪,還未煮化的米粒隨著這長勺翻動,甚至帶出了些許若有若無,不知是不是上一回起灶剩下的肉香味,彌漫在街頭巷尾,不一會,施粥的口上便排滿了長隊。

那?些劫後餘生的人,雖然瞧著淒慘,也大多是鎮日不曾進食,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但就在這施粥處,沒有官差和衛兵的看管,他們也沉默著自覺排出了一條條的隊伍來。

長長的街,地上踩過那麼多個腳印,卻是一個蓋著一個,無人喧嘩,更無人鬨事,耳邊隻有長勺碰著鍋壁,白粥被盛起又倒入碗中的聲音,還有一聲聲嗓音各不相同的道謝。

何?譽又去城頭查看情況了,陳澍同雲慎一齊在其中一個施粥的小桌邊幫忙。她力?氣?大,又端的穩,幾乎一個人包攬了兩個人的活,時不時有那?些來領粥的,不止對陳澍道了謝,還用一種似是不理解,又似是不讚成的目光掃了掃雲慎,弄得他不插手幫忙也不是,真要插手了,又要麵對著陳澍不自覺間露出嫌他礙事的神情。

有幾人正是那?論?劍台下的看客,接過陳澍遞來的粥,瞧了她半晌,竟也把她認了出來:“你……你是今日?上台比試的那?個陳澍!”

陳澍手一頓,有些得意,但壓下瞧著的嘴角,儘力?不表露出來:“大概是吧?”

“我認出你來了!”那?人又道,“我可買了第二層的席位,連看了好幾日?,我就說你能贏——”這論?劍大會早已被洪水衝得一塌糊塗,滿街望去,也就這一人,掛著滿腦袋的淤泥汗水,還有閒心去聊這些逸事。

雲慎上前一步,大抵也是憑著經?驗,要示意那?人不要擋著後麵剩下排著隊的人,誰知他什麼話還沒說,這人身後的另外?一人也開口插話來,道:“姑娘原來就是今日?參與論?劍大會的俠客麼?我見你一把斧劈開城門,好生威風,還想你是何?方?神聖呢!”

緊接著,連令一旁的隊中也有人出聲。

“原來就是陳大俠,陳大俠今日?可贏了最終這一場比試?”

“一聽你就沒去,人家二人正比著呢,洪水就來了,是為了救人,才停下來不比了!”

“我家阿娘也瞧見陳姑娘救人了,說陳姑娘去了渡口那?救了好幾個人呢!”

一時間,好些人都停住正順著隊緩緩前行的腳步,朝這邊探頭看來。甚至有原在隊中的,寧願舍棄排了大半日?的隊伍,也要來同陳澍道聲謝,原本?安靜有序的施粥隊居然是因此?而終於有了一絲混亂。

這幾人,大多是在陳澍找雲慎的那?一路上被她親手救起來的,她一瞧這些人,記起來他們的模樣,再瞧雲慎,心中便又有些莫名的情愫了,本?來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被這些甚至比她還要赤誠的目光瞧得有些愣怔。

她本?不是為了被人感恩戴德才做出這些善舉的,但這些人,哪怕一碗白粥都要由人施舍,哪怕明日?的日?出都不一定能見到,仍這樣毫無保留地想要衝過來,對她道上一句簡短的感謝。於她而言,擋洪、砸城,救人,都不過是隨手之舉,就像丟一個銅錢給?路邊的乞子,丟便丟了,大抵轉過這個街角便拋到了腦後,但對於那?些弱小、困苦的百姓而言,這一粒銅錢,指不定比他們的一條命還要重。

天?虞山下的累累白骨並不比這點蒼關中亂七八糟的樣子好上多少,但那?些白骨不會說話,不會互相?抱著默默哭泣,也不會用這樣一雙雙真誠的眼睛感激地瞧著她。

陳澍小時候也會同師姐一起拾那?些白骨,回來或是壘成被風一吹就倒的小塔,或是用它打進院子裡?來偷東西吃的小猴子,或是幫師姐磨成了細細的骨灰,不知被放進哪一味藥裡?。

但今日?,她麵對著這斷斷續續的道謝聲,終於遲鈍地感覺好似觸到了從山巔到山下,從來不曾碰到的那?一縷鮮活的煙火氣?息,好一陣不知道該答些什麼,第一回 無措起來。

好在她在這邊愣怔著,一旁的雲慎可不是真乾站在側的,他清了清嗓子,拉高聲量,簡簡單單幾句話,便又把那?些情緒激動起來的民眾勸了回去。

此?後又有幾次騷動,也都被雲慎給?勸了回去。不說旁人,就說彷晚來領粥的其中一人,一見陳澍便攀親帶故的,陳澍仔細瞧了他一眼,一點也辯不出這人的來曆,還是雲慎站在她身後,淡淡地喊出了這覃姓船家的名字,又拿話敷衍了過去。

他們一直從夕陽西下發到月上中天?,偶有幾家不知有如何?通天?的本?事,竟真翻到了還能用的油燈來,就掛在那?城中心的論?劍台之上,遙遙望去,仿佛幾處星光,融入了沒有邊際的夜空之中。

論?劍大會自然也是辦不下來了,忙了一日?,彆說是沈詰,連劉茂都累得在城牆頭上睡起了大覺。

負責這會的官差因在論?劍台正下方?,乃是最危險最湍急的所在,一場洪水下來傷了好幾個,就算僥幸人還全乎的,也大多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空管這些丟了韁繩的武林人士。

至於那?些參與論?劍大會的人,確實不少是心術不正,謀錢謀財而來的,但此?事說起來也是諷刺,正因為這些人所圖是錢財,被人擊敗,得知自己什麼也撈不到後,才會跑得甚至比嚴驥還快。需知這點蒼關不是旁的尋常城市,自點蒼關而出,不論?往東西南北哪一個方?向?去,都是走水路更方?便些,這些人辛苦跑路,可不是幸運地逃離了一道天?災,而是直往地府的門裡?走了進去。

這點蒼關建得如此?高聳堅實,尚且被這洪水淹了個透,更何?況那?些在江中翻覆趕路的小船?

——那?覃姓船家留在城中,竟也是因為他那?大船被急著尋醫看耳朵的花臉婆婆搶了去,這才冥冥之中撿了一條小命回來!

也不知這湧進城中的洪水裡?,有沒有溶入那?嗜血好戰卻應當不大會行船的花臉婆婆自己的鮮血。

那?幾盞得來不易的燈,除卻掛在了街邊論?劍台的,還留了一盞給?沈詰,她不止要寫信調糧,要上報朝廷,還要統管整座城遇難的善後。按說這點蒼關的總兵是劉茂,但也許沈詰那?日?當中狠狠打了劉茂的臉,打得實在太狠,太乾脆,劉茂或許沒什麼意見,沈詰已然先一步把大權接了過來。

當然,這大抵也是正合劉茂這個鑽營之人的想法,因此?才出現了這樣微妙的局麵,一個掌管刑獄的京官竟管起民生來,還管得井井有條。劉茂不僅順從,甚至還有些藉故逢迎,不僅把城中名冊儘數塞給?了她,還派了兵士幫忙處理這一城中的大事小事,哪處的房子還暫且能住人,哪處躺著的傷員要勞人看護,哪處堆積的屍體得迅速搬出城中,否則多放些時日?,疫病一起,又是一場大難。

陳澍來找沈詰答覆的時候,衙門前雖仍舊破爛,但來來往往,儘是忙碌的官差兵士,比論?劍大會時還要“熱鬨”許多。她往裡?走,瞧見沈詰的書房外?堆了一個小土堆,土堆上放了一條束發用的素色麻布,被月光一照,在這疲於奔命的院中,顯得尤為安靜,像是這一方?小天?地沉沉地睡了過去,又像是在默默注視著那?書房內伏案忙碌的沈詰。

而書房之內,也不過清清淺淺的一盞燈,隻照亮了沈詰半麵埋在案卷之中,棱角分明的臉。

“沈大人在忙什麼呢?”陳澍一進門,就被那?案上的雜亂卷宗吸引住了,探頭問。

“把這幾日?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吩咐下去,免得劉茂把事情全推給?那?幾個小吏。”沈詰道,也伸手翻翻那?堆在手側的東西,惱火地抓起一頭青絲,道,“看這樣子,今日?恐怕是睡不了了。”

“這麼多事麼?”陳澍眨眨眼,反應過來,“大人要回京城了,才必須得把這些事情在今日?處理完?”

“那?倒不是。”沈詰沉默了一陣,把剛勾過的名冊也胡亂找了個地方?塞進去,才道,“你同那?幾個江湖人士說好了麼,送信去調糧的事?”

“都說好了!”陳澍道,“何?兄正好順路,給?他匹馬,他能送信去孟城,武林盟中也有自告奮勇的,大人所提的那?幾個城,俱都有人願意去送信……隻是我不明白,為何?不用那?些衙役呢?”

“衙役當然也能用。”沈詰道,“但是與救人相?比,送信之事便沒那?麼無關緊要了,況且那?些衙役腳下功夫還真不一定比這些人好。兵士倒能用,隻是我卻不敢再信那?劉茂了,不如拜托這些本?就要各自回家,熟悉來路的武林人士順路送信。”

“有道理。”陳澍點點頭,又想起方?才的疑問,道,“那?也不必今日?就把這些事安排完啊?”

沈詰抬起頭來,映著微弱火光,衝她輕笑一聲,意味深長道:“——因為我要同你一起去送信。”

“啊?”

“我先前同你說的那?個營丘城,是在淯水的上遊,與孟城所臨的那?條江不同,營丘城地勢陡峭,城中百姓貧苦,實際上沒有多少餘糧,但——”

深夜中,沈詰的兩眼竟如同大蟲一樣明亮,

“營丘城以南,那?條江彙入淯水之前,有一道前朝築成的大堰,論?理,哪怕是滔天?山洪,有此?堤堰,也可保下遊無虞!”

第四十九章

說起來,營丘城旁的那個大堰,原來大抵也是有個名字的,不過改朝換代,這又是前朝的功績,於是雖然不曾明令避諱,那名字慢慢地也不提了。

加上營丘城這不尷不尬的位置,雖然受朝廷管轄,可因為臨近昉城,前前後後被惡人穀殺了數個朝廷命官,新上任的這幾任縣官行事謹慎,說是個縣官,不過也就是個坐堂點卯的,不理事不議政,權當?是個擺設,因而這大堰也日漸荒涼,反正它也牢靠,數百年不管也不曾出過事,後人再偶爾提起時,便大多用營丘堰三字來稱。

要說這淯水,之所以四通八達,也正是因為它不論是上遊下遊都分?支眾多,除卻陳澍一行來時乘的那條大江,也便是淯水的乾流,還有許多自這整個淯北淯南千山萬嶺裡流出的支流。

此刻沈詰提起營丘城,除卻是淯水的上遊,營丘城外有一堤堰這兩點之外,自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它距點蒼關近。

“若是自孟城,甚至自營丘城以東的昉城,若是下了暴雨,或是開了某個閘,水勢到這點蒼關,必不會這樣洶湧。”沈詰道,“不知你們入城時有沒有瞧過那城牆?淯水被劈山而開的傳說,也是有些道理的,這地勢真如同被一把?劍劈開一般,點蒼關懸在這兩岸之中,城高數十丈,彆說是淯水,尋常山洪都無法灌入這城中,因而,此番洪水來處,除了這最?近的營丘堰,彆無他想。”

這一通話雖長,但沈詰說得頓挫,教陳澍麵上的訝異漸漸化作?了恍然,待那最?後兩個音落下,她長大了嘴,吸了一口氣,道:“原來……原來如此!沈大人是說,這洪水竟是人為的?”

“是不是,還得要等我?們去?上一趟。”沈詰頓了頓,又把?聲音放低了些,才?道,“如今大汛初平,營丘城又是那樣的局勢,這點蒼關裡恐怕也是暗流湧動。但不管怎樣,也正因為這陡峭崎嶇的山嶺,自點蒼關到營丘堰,最?快的也唯有水路,而若是行陸路——”

“——而洪水之後,李大人派了兵馬嚴守點蒼關,此刻縱馬出關又太明顯了!”陳澍低低地驚呼了一聲,道,“沈大人看似送信,實則是要殺那始作?俑者一個措手不及!”

二人此後又是一番密談,具體?談及那出城事宜,且按下不表。單說陳澍這一番談了之後,再回頭去?找雲慎何譽,都已是深夜了。

一日的洪水和忙碌,許多人早沒了能遮風擋雨的住處,更沒了能禦寒的被褥棉服,大多蜷縮在臨時騰出來不曾被衝垮的一些房屋裡。陳澍回去?的時候,繞著找了好一圈,在其中一間屋外的小巷中看見了正抬頭,自在得仿佛在賞月的雲慎。

她往前走兩步,雲慎便察覺一般地回過頭來,麵上總掛著的溫和笑意不在,反而是一種近似淡漠的平靜,隻是也許在月光之下,哪怕不笑,也好似散著柔光一般溫和。

一牆之隔的房屋裡擠滿了人,有的也難以入眠,有的卻早已沉入了夢鄉,發?出大小不一的鼾聲,活著隱約的、若有若無的哭聲。夜已深,但寒意卻仿佛被這些聲音也驅散了,清淺的月光下,一不留神?,便仿佛被拉長了時間,落入長久而放鬆的失神?當?中。

雲慎看了她半晌,她也罕見地停下了腳步,佇足。二人默然對視,街邊破磚爛瓦,入目滿地泥濘,隻有雲慎,渾身衣袍還未乾,發?尾也沾著水珠,但是站在這一片混亂之後的難得平靜裡,這樣遺世獨立一般,仿佛也是腳踏實地站著。

不知為何,在這一瞬間,陳澍竟覺得自己能看懂雲慎了,他那揣著手不設防的姿勢,那含著包容不舍的眼神?,還有耐心、沉穩,似是在期待著什麼一樣柔和的態度。

她第一次起了興致,第一次有些刻意地沒有去?回應他,如同初學捕獵,還會笨拙地給手下獵物放出一道生路的幼豹。

半晌,雲慎果然先開了口。

“我?聽聞你明日要啟程去?營丘,替那沈大人送信去??”

“是。”陳澍應了一聲,坦坦蕩蕩地與他對視。

“……你知道營丘城是在哪麼?”雲慎低聲問?。

“知道的呀。”陳澍笑眯眯道,“沈大人同我?細細說過了,翻過兩座山,就到了嘛!”

雲慎又默了片刻,夜風輕輕吹過,撩起他的袍角。

“那你知道密陽坡又在哪麼?”

“也知道!”陳澍笑得更真率了,“我?這人笨,雲兄要說些什麼,得同我?明說,我?才?好聽明白?呢!”

幼豹畢竟懵懂,毛茸茸的厚實爪子不小心壓住了那獵物的尾巴,打草驚蛇,教那獵物終於發?覺了它的頑皮與虎視眈眈。

雲慎終於又笑起來,不過不是那樣克製溫和的笑,而是有些肆意,他笑著搖搖頭,不接話,往陳澍這邊先邁了兩步,微微俯身,雖是自上往下看著陳澍,卻是不自覺低著頭顱,有些莫名地反問?:“那你的劍呢?就這麼不尋了?”

“我?正要同你商量呢!”陳澍也不計較,寬和地拋開了前一個話茬,道,“你猜我?在城頭擋洪水的時候瞧見了什麼人?”

“……我??”雲慎遲疑道。

“哎呀!你這人平日裡一點就通,這會腦子怎麼這麼鈍!”陳澍衝他比劃道,“那麼大的洪水,你真以為是我?一個人就能擋下的?……好吧我?一人要擋確實也能擋下,但是那日確實有人幫我?了一把?,用了——”

“——那符菉不是你自己用的?”雲慎眼神?驟變,脫口而出。

“不是!是個——”陳澍眨眨眼睛,忽地轉轉眼珠,皺起眉來,問?,“——你怎麼知道是有人使了符菉?”

“你說呢?我?就在城頭,多少還是懂一些道法,怎麼可能看不出來是有人。”雲慎道,伸手抓住她的肩頭,湊近了,盯著陳澍的目光厲聲道,“你可看仔細了,那人長什麼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你、你急什麼?”陳澍嚇了一跳,隻是也沒掙開,看了看雲慎抓著她的那隻手。

尋常她若是這麼一瞧,雲慎也會注意到二人之間那有些逾矩的距離,有些不自然地鬆開手來,但這一回,陳澍垂眸一看,雲慎卻是會錯了意,隻當?她在躲避一般,甚至抬起另一隻手,捧著她的臉,又語重心長地厲聲補了一遍:“不是我?急,而是這事你應當?早就該同我?說,那人究竟為何出手幫忙,又究竟有多大能力,是什麼身份,這都無從查起,而你卻在他麵前使出了法術,所有修為暴露無遺,你還不知道此事嚴重麼?”

“我?當?然知道啊!”陳澍道,被這麼一說,她的氣性也起來了,哪怕被雲慎這麼捏著一般捧著臉頰,也鼓起雙頰有些氣呼呼地駁了回去?,“我?就是說,這人又有符菉,又在點蒼關,且看樣子也是懂點法術的,不然不會懂得用這符菉巧妙地幫我?一把?,又能隱去?身形,故而,他也許就是那個撿到——”

“——撿到你的劍?”雲慎冷笑一聲,歎了口氣,又深深地把?那口氣吸了回來,穩住了情緒,方道,“原先你誤以為劍在何譽手中,這無傷大雅,畢竟何譽本性不壞,我?也懶得點醒你,但這回這位不過是使個符菉,便把?你唬住了,退一萬步說,你這劍若真在點蒼關裡,為何就一定是這用符之人撿到了?你天?性散漫,思維跳脫,這無可厚非,但在這情況下,又不知對方是何方神?聖——說是幫忙,怎麼不見他露麵?”

“指不定人家?不樂意露麵呢,那句話怎麼說的……‘深藏功與名’?”陳澍被他一連串的問?砸得語氣不確定起來,但很快又硬是有些虛張聲勢地又把?聲量拉高了,道,“不過就是一個猜想罷了!怎麼有這麼嚴重,一定要弄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又說不能去?大街上一個個問?,說我?這劍法容易造人忌憚,那這使了符菉的人,既然救了我?,總不會是壞人了吧!你總在這裡猜疑這個猜疑那個,難道我?自己不會瞧,自己不會想麼?難道真遇上壞人,我?沒有你、何大哥、沈大人這樣的人相助麼?!”

“此話謬矣!”雲慎的語氣越發?嚴正,隻道,“我?勸你收斂法術修為,可不止是教你去?避這世間千千萬萬的凡人!需知這山下不比山上,哪怕是修士,哪怕是用了符菉來救過你的人,沾染了凡世間的塵土,也跟你所了解的修士大不相同,甚至比那些手無寸鐵的凡人還要危險三分?!你若是這麼毫無防備地找上門去?,萬一對方存了歹心,你又待如何?”

“我?又不是壞人,也以真心待人,”陳澍道,“怎麼就要畏手畏腳了?”

“是!你待人以真心!待我?們分?彆,何譽回了寒鬆塢,沈詰回她的京城當?官,我?、我?回——”雲慎又吸了口氣,終究不曾把?這話說完,轉而壓抑著情緒,道,“——世人庸俗,如何理解你一片赤子之心?!”

這擲地有聲的話一出,整條街都仿佛寂了一寂。

陳澍嘴一癟,又梗著脖子,響亮地地吸了吸鼻子,沉默了一會,直到雲慎方才?怒意上頭的情緒也褪下來了,瞧著她,手指有些猶豫地去?撫她漲得紅紅的臉頰。這觸感一道一道的,又溫暖又柔和,帶著她心裡那股莫名的情緒也慢慢地發?脹起來,她終於後知後覺地覺得委屈,瞪著雲慎,方道:

“可是我?的劍也拿了我?的心跑掉了……”

第五十章

“可是?我的劍也拿了我的心跑掉了……”

如此荒誕離奇的一句話,若換作旁人,大抵早麵露不屑,或是?厲聲駁斥,但陳澍這樣委屈地,仿佛下一瞬間淚花又要冒出來?一般地念著這句話。話已完了?,如她本人一般清朗悅耳的聲音似乎還未停,仍在兩人呼吸之間繚繞,似有若無。

陳澍大抵是憋了許久,才終於說出這句話來?。

哪怕外人或許會覺得這句話不講道理,甚至瘋瘋癲癲,但於她而言,這句話甚至囊括了?這半輩子她所受的最大的委屈。

的確,是?她用了?心頭血醒劍。也?的確,她那把辛苦鑄來?,愛不釋手?的劍,一不小心,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飛出了?天?虞山。

如此算來?,怎麼不是?那劍拿了?她的心又跑了?呢?

她背著師兄師姐偷偷下?山,被?山下?路人刁難,隨著何譽一起參加論劍大會,其中萬難,都不過是?為?了?尋這把她心心念念的劍。

那一日,何譽道出了?實情,陳澍這才明白,先前尋來?論劍大比根本是?找錯了?方向,走進了?岔道。但彼時一有何譽幫忙參詳,二又有緊接著的比試,待她一路比至最終場,站在那論劍台上,和徐瓊麵對麵地交過手?了?,又是?一場大洪,待諸事皆定,驟然有了?閒暇,雲慎再這麼一問,她才又回憶起那日的挫敗來?。

不僅是?那一日,她找錯了?人,還丟了?劍穗,幾乎沒了?線索,好比大海撈針,偏偏雲慎說得句句是?理,無論是?教她不許見人便?問“我飛走的劍你見過麼?”這樣容易招致異樣目光的話,還是?駁她方才那幾乎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經思索的跳脫揣測。

是?,一個人使了?符菉,如何又能證明他曾經撿過陳澍的劍呢?這兩者之?間,除了?點?蒼關之?外,並無半點?聯係,可若是?在點?蒼關的人都可能是?拾劍之?人,那沈詰也?可能了?,李疇也?可能了?,甚至說不定雲慎也?是?了?。

她這樣委屈,一句話之?中道儘的辛酸,也?是?冥冥之?中覺得雲慎應當是?懂得的。

麵前這個抓著她肩膀,以手?小心捧著她的臉,手?指緩緩摸索她眼角的人,是?她下?山以來?第一個碰見的好心人。

人說破殼的幼崽會把睜開眼後見到的認作父母,哪怕是?如何凶狠的猛禽也?是?這般,究其原因?,不過是?初到這個世間,對一切都生疏,好奇,不設防。因?此她把自?己?的來?曆,下?山尋劍的目的,都一五一十地說給?了?雲慎。

這山下?的小半月時間,她也?不過隻?跟雲慎這一個人說了?,說得這樣乾淨,這樣利落。

此刻陳澍睜大了?眼睛,瞧著雲慎,也?瞧著雲慎眼中的自?己?,竟也?瞧出了?些許端倪。

他們真的靠得極近了?,連陳澍也?察覺到了?不妥,可是?雲慎卻入了?神一般瞧著她,雙眼灼灼,嘴唇微抿,手?指仍在無意地摸索著陳澍的眼角,甚至用力也?越發地大,那仿佛熱辣辣一般的刺痛若有若無,教人感到一絲有些陌生,又仿佛隻?是?錯覺。

不對勁,雲慎這樣端端君子一般的人物,平日裡出言留三分,行事留五分,這樣靜謐安然的夜裡,怎麼會這樣……失態。

陳澍還要再瞧,她往前湊了?湊,鼻尖頂上雲慎的鼻尖,接著,好似是?雪山塌下?第一塊積雪,春泥甫落入混濁的水潭,滾水將要沸起前冒出一個不起眼的泡泡,又在衝破水麵前乍然破裂,無聲又轟烈,她眼睜睜地看著雲慎的眼瞳閃了?一閃,才被?這一觸驚得恍然回身,撤身站直。

那動作之?快,以至於雲慎回身的那一瞬間,陳澍瞧見他的額頭還凝出了?細小的幾滴汗來?,就算是?平素自?持如雲慎這樣的人,也?被?她瞧出了?些許驚慌。

這當真不對勁,陳澍也?終於頓悟,她眨眨眼,看著雲慎又掛起那旁人或許覺得和煦,但如今她一眼便?能看破的無情笑意,她仰著頭,眼神仍舊毫不避讓地直直追著雲慎。

“……若非走水路,營丘城與密陽坡並不順路。”雲慎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我還以為?你今日不打算說這句話了?呢!”陳澍一愣,笑了?。

她臉上的陰霾似乎還未全然散去,但笑意已然先一步到了?眼角。

“……你果然是?在等著我說這句話。”雲慎也?真切地笑了?起來?,把手?一揣,又退了?半步,錯開頭,瞧了?瞧夜色中獨自?掛著的那輪月亮,道,“是?我一時執迷,拘泥於這霎時的掛念。既是?同路人,同的是?‘路’而非‘人’。這路不同時,也?必然是?要分開的,傷感無用,勸解亦是?徒勞,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定數,不能強求。也?不過是?凡人才有這樣囿於離彆的感情,上下?千年,未見有人問過冬夏為?何不相交,日月為?何不曾相聚。”

“你這就說得不對了?。”陳澍仰了?仰頭,正色道,“凡事要說出來?,這也?是?我師姐教我的,人言如一,方是?入道正途。況且你又不是?那天?上的太陽,月亮,你又怎知,這日複一日的東升西落,不是?那日月苦苦相追,硬生生追出來?的白晝黑夜呢?”

雲慎又側頭回來?看她,似乎全然不曾預料到她會如此作答,頓了?一會,道:

“……如此追趕,就算追了?上千年,上萬年,也?是?追不到的。”

“或許再追個上千年,上萬年,就能追到了?。”陳澍卻道。

——

關內剛遭洪水,這深夜靜得卻還是?如同睡著了?一般,雖時不時有呼嚕聲和竊竊私語,但正因?這些聲音又雜又亂,彙在一起根本聽不分明。一牆之?隔的屋內擠滿了?無家可歸的難民,陳澍踩在牆頭一躍,扒著窗戶往裡一看,一驚,又咂著嘴靈活跳了?下?來?,無聲地對著雲慎說了?一句人真多。

“早同你說了?,”雲慎說,四下?瞧了?瞧,把身上拿破破爛爛的長袍一扯,遞過來?,“你先蓋著這個打個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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