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一牆之隔的廚房中,周家老太似乎又起了鍋,燒了一道?新?菜,這回竟有縷縷的肉香,從撐起的窗戶飄入這簡陋臥房,隱約掩蓋住方才那枯澀的焦味。
“營丘堰被毀那日,也就是前日早晨,最先發?覺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個縣尉。是他每日遊手好閒,去山林裡‘巡邏’,因此營丘堰被毀時,他就在一旁,被嚇得趕緊回了城內,上報縣令,這才有了此後的‘修補’一事。”
“你是說,”沈詰道?,“營丘堰被毀時,那縣尉‘在場’,但縣令卻並不在場?”
陳澍坐在那床沿上,雙手撐著床,恨不得把整個?身子?都往沈詰這邊貼,好把沈詰的話聽得更仔細一些:“那麼此事就跟縣令無關?”
“說無關,確實無關,以那縣令的力氣,彆說是堤堰了,就連個?杯子?都打不碎。”沈詰轉頭,看向她,也細心解釋道?,“但若真說一絲關係沒?有,這裡麵可以鑽的空子?可就太多了。不說旁的,他大可以差幾個?人動手,自己穩坐縣衙,這樣,既顯得不相?乾,毀堰一事也更有把握。”
“……那大人的意思是?”周安問,也好奇地加入了這個?對?話。
沈詰沒?有否認他那個?稱謂,隻道?:“這縣尉,要麼是個?蠢貨,要麼是個?極善偽裝的人。以我自己的經驗,是傾向於前者,那麼他那日若是這樣驚慌,又是無意間撞見,可得證兩件事。
“一,若他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藉著執勤的時間去山裡溜躂,那當日就無人撞見那大堰被毀。也就是說,這毀堰之人,定是知曉這個?時節營丘城沒?什麼人出城去查看堤堰,同時,又不那麼熟悉營丘城官衙,不知道?這孫進慣會躲懶,可能會撞見其行事。二,以這孫進的德行,他若是撞到人行凶,定會先作威作福,不由分說先把這人逮住了回衙裡邀功——正如?同當日抓我們一樣——能教他驚慌失措地回衙裡報信的人,他恐怕是認識,並且……”
“並且本就懼於此人?”沈詰越說越慢,末了,和那周安一對?視,一旁的陳澍耐不住性子?了,急得接話,問,“那按這說法,把那縣尉捉了,好聲拷打一番,不就能知道?那毀堰之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是何來曆了麼?”
此話一出,周安有些驚愕地抬眼看她,沈詰輕笑了一聲,手裡一拍她後?腦勺,把她拍得莫名其妙地一倒,窩進沈詰懷裡。
“怎麼了,我是認真的!”陳澍悶悶地小聲抗議,“我看那孫進膽子?也不大,估計不必太過為難他,隻消打斷腿就能讓他招出來了——”
“怎麼,你也喜歡屈打成?招?”沈詰輕飄飄地問。
陳澍那還沒?來得及說出來的半句話,突兀地卡在了半截,她睜大眼睛,無辜地仰起頭,和沈詰對?視,眨眨眼睛。
“不、不喜歡。”
一麵說,她一麵去瞅沈詰的臉色,這幾個?字一個?個?蹦出來,說得是察言觀色,小心翼翼。
沈詰哼笑一聲,就用那隻拍著她後?腦勺的手薅薅她,眼看陳澍有些瑟縮地吐著舌頭,也不計較,抬頭同周安道?:“那按你所述,這‘補堰’之事,應當是自從大堰被毀當日就開始了?”
“是的。”周安也斂了神色,正色道?,“孫進匆忙回城,但那縣令並不驚慌,而?是下了令不許聲張,二人秘密商議了許久,是當日傍晚才臨時把我們抓取修的堤堰。最終也隻修了一日,第二日,就撞上了你們。”
“明?白了。”沈詰道?。
她似乎還想問些什麼,但緊接著,房門就被那老婦人推開,門外的熱氣溢進來,伴著老人中氣十足的呼聲:“出來吃飯了!你們兩個?小姑娘也是,恐怕也是才醒吧?我多炒了點肉,吃飽了再逛這營丘城也不遲。”
說完,也不等屋內人回話,老人又利落地去盛菜去了。沈詰正要拒絕,委婉地同周安一提她們已在客棧吃過了,原本窩在她懷裡的陳澍便一下躥了起來,衝出房間去,催聲道?:
“老人家?,我來幫你!”
於是她這話也無從說起,隻好生生吞了,朝那周安尷尬一笑,走出屋來。
老人的手藝雖說不比那店中的大廚,卻?也是色香味俱全,又重油重辣,醬汁淋漓,吃得陳澍大乎過癮。沈詰沒?怎麼動筷,隻看著她,明?明?方才在客棧裡還喊吃飽了,到了這裡,又似是填不滿肚子?一樣無饜地往嘴裡塞。
一頓飯,周安吃了三成?,那老婦人吃了一成?,沈詰吃了一成?,剩下整整一半,倒是都進了陳澍的肚子?裡。
她是吃飽喝足了,老人大抵看她吃得開心,也是滿足得很,臉上褶子?都笑多了,出門的時候,一反初見的黑臉,拉著她的手,連連囑咐周安“好生帶這小姑娘逛逛營丘”。
周安哪裡敢駁,連連稱是。三人徑直出了院裡,口裡說是“逛逛營丘城”,實際上各有目的,大家?心裡如?明?鏡一般,默默地往前走了半條街,直到看不見遠端那個?還冒著炊煙的院子?了,那周安才又開口。
“你們……真要逛營丘麼?”
“要逛。”沈詰道?,“確實要托你給我們指條路。”
“大人請說。”
“我見那營丘堰,是自山上而?下的,想必除了南邊這個?堤堰,還有若從北出城,往山裡走,應當還有一條道?能通向這營丘堰的上遊吧?”
周安一怔,似乎沒?想到沈詰隻那深夜一瞧,便能想到這些,思索了半晌,口中道?:“好似確實有一條道?,但是廢棄多年,因為有了你們來時那條通外界的山道?,這條小道?很久不曾有人經過了。”
“帶我們去瞧瞧吧。”
話一說定,三人便向城北而?去,由周安領著,穿過越發?蕭瑟的城郊,到了連城牆都破敗不堪的城北。等到了城北,麵前高山巍峨,巨峰聳立,陳澍方知這城外小道?為何無人經過了,那山不僅高,而?且近在咫尺,隻比峭壁好行那麼幾分,看得人汗毛直立,而?那小道?,便盤旋在這高聳的山峰之中,被雜亂的樹木隱去,看著危險極了。
沈詰出了城門,抬頭一瞧,饒有興致地“哦”了一聲,又轉頭同周安道?謝。那周安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又被她堵了回去。
“確實要多謝你。”她說,竟又掏出方才在屋內掏出的那塊銀子?來,強硬地塞給了周安,“我說過要給你的,就必定會給你,你且先收下。”
周安聽了,也不推拒了,低頭,似乎有些失落,道?:“那縣令……”
“你放心。銀子?要給,案子?也會查。”沈詰拍拍他的胳膊,道?,“我這個?人,隻會查案子?,旁的不會,若他有罪,我親手押也會把他押回京城。”
說罷,也不顧周安那幾變的臉色與似乎欲言又止的神情?,單手一拍陳澍的後?背,像拍小馬駒一樣喚了一聲,引著陳澍往山裡去了。
這山道?果真是險急,隻踏錯一步,便會滾落山間。若是尋常人,摔個?鼻青臉腫不說,恐怕再難登上這險壁,隻能白白等死。
好在陳澍自然是如?履平地,沈詰原先還仔細看著她,後?來發?覺她不僅無事,甚至還有空去摧殘路上的野花野草,心裡笑笑,也不去刻意留心了。
陳澍聽見她這聲笑,還以為是要尋她說話,抬起頭來,興衝衝地開口:“方才阿姐給那周安銀錢的時候,可瀟灑,可有魄力了。”
“是麼?”
“是呀。”陳澍道?,“我看著都覺得瀟灑!也是奇怪,那周安明?明?也不缺衣少食,還是衙門官吏,過得挺不錯了,可我一見他,一聽他說話,又覺得他著實可憐……”
“我確實見過許多比他還要困苦的人,父母俱亡,兒女不存,病榻之前,刑場之上,他們多半哭嚎崩潰,偶或默默垂淚,很少有這樣平靜到麻木的。”沈詰頓了頓,道?,“但有時,平靜亦教人心生憐憫。”
“……但是你給了他銀子?!”陳澍說,又開心起來,“他日子?應當會越過越好吧?”
沈詰聽了,一腳穩穩踩上下降的石階,回過身來,伸出隻手,托著陳澍往下落,道?:“難說。這人求的不是一時的銀錢……營丘城這局勢,很是複雜。歸根結底,是因為前幾任縣令為人正直,不肯同那惡人穀同流合汙,因此被迫害,兩個?離奇死亡,一個?失蹤,還有一個?被割了舌頭。如?今這營丘城,雖然看著半死不活,至少還算得上有人管事,實則已然比前幾十年要好上不少了。若是真要換個?縣官,朝中是沒?什麼人情?願,陛下老了,也不願把真正能乾得力的忠臣派往這種地方。”
“啊。那……”陳澍腳步一頓,看向沈詰,道?,“……難不成?這也沒?有辦法麼?”
“有是有。”沈詰道?,她好似發?覺了什麼,腳步不曾停下,而?是又快走了兩步,果然,樹叢一被撩開,天光透進這小道?,麵前便露出了大片大片的堤壩,不是營丘堰,又是哪裡?她這才回頭,衝著陳澍招手,道?:“除非把那惡人穀連根拔起,儘數端了。”
“明?白了。”陳澍道?,又問,“那怎麼端呢?”
這回,沈詰一怔,繼而?笑了笑,不回話了,而?是轉過頭去,似是等著陳澍趕上來,又似是細細瞧著麵前的營丘堰。
“我總覺得我們漏了什麼。”她沉吟道?。
“什麼?”
陳澍也學著她的樣子?去瞧麵前的堤壩,隻見那堰底的水溝似乎比昨日稍漲了些,小小的一片,仿佛碩大的雨滴落在這堰底,一塊一塊地擴散開來,映著日光,緩緩往下遊流動,倒顯得波光鱗鱗的,好不鮮活。半晌,她舉起手來,驚呼了一聲:“看那,是不是馬蹄印!”
第六十二章
從淯水順流而上,一路至昉城,再到鴞子灘,便離這山脈的儘頭很是近了?。淯水之?源,始自?良餘山,那源流從良餘山上流下,西邊的那條彙成了?淯水,東邊的則奔騰而去,彙入大海,再不複返。
鴞子灘便是在良餘山腳下。順著山脊,往北再去幾公裡,又?是良餘山另一個方向的山坡,因總是日?光普照,世人稱其為密陽坡。
大抵是臨著海,這裡比營丘城要潮濕許多,哪怕是午後,路邊雜草中結出的露珠還?未被曬乾,將落未落地掛在那瓣長草之?上,偶有風吹過,在晶瑩剔透的表麵撫起道道水波。
然後,“啪”地一聲,它終於滴落在地裡,那水滴破碎的聲音傳出之?前,這些露水便儘數被泥地吸了?個乾淨。
一個腳印踩在方才那露珠滴落的草從上,又?很快向前邁去。
這同?樣是一條人跡罕至的小道,與營丘城那條山道不同?的是,良餘山以?左,也就是昉城一帶,儘數都是山嶺間難得的平原,不僅地勢平緩,而且風草長林,好一番蔥蘢綠意。
正是因為人跡罕至,所以?從這條小道上走,原先被開出的道路也被叢生的雜草掩住了?大半,踩在上麵,不僅會打?落其上零星掛著的露珠,還?會發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每一步,都清晰可辨。
這個聲音一直到他又?踏進泥地裡才停止。
也是到了?泥地之?中,才隱約能在地上看見些許有些陳舊,逐漸被新?泥與雨痕隱去的腳印,慢慢變雜,慢慢變深。
此處無人打?理?,自?然是一層腳印疊著一層,若是夏季,雨水豐沛,第二日?那些亂七八糟的鞋印子便都被衝刷進草木之?中了?,但偏偏自?從前兩?日?那一場大雨之?後,好幾日?不曾下一粒雨,於是這地也亂,草也臟,又?是霧濛濛的天,遠遠的,隻能看見密陽坡那小鎮的一個影子,淺得仿佛油墨乾了?,由水暈開,於是根本分?不清遠方山脈與這小鎮樓閣的邊際。
但那行人,卻仿佛心中自?有方向一樣,分?毫不猶豫地朝著密陽坡而去。不一會,許是近小鎮了?,那太陽果真透過高?遠的天空落在他灰色的外袍上,也照亮了?小鎮邊上的幾棟破敗草房。這裡顯然早已沒了?人煙,要再往鎮裡走,走過兩?條岔路,才能看見一條掛起的望子,也是這密陽坡頭一個有人氣兒的地方。
那人走進了?這個掛著望子的客棧,坐下。
空空蕩蕩的客棧裡仿佛真也沒有了?人一樣,直到他敲了?敲那桌子,才有人慢悠悠地從院內晃出來,問:“打?尖還?是住店?”
“看情?況。”灰袍人說,“這鎮上如今人怎麼這麼少了??”
“你?來之?前沒聽人說過?”店主問,動作一頓,倒尋了?個椅子坐了?下來,侃侃而談:“這一路上都無人同?你?說麼,惡人穀的那些‘山大王’們,為了?讓朝廷打?來的兵沒個落腳地,早把人都趕去昉城了?,這鎮上還?留著的,除了?老不死的、趕不走的,也就我這一家客棧和幾個殘廢了?。”
來人又?用手指敲了?敲木桌,道:“這裡不是先賢故去的地方麼?那惡人穀的人不怕遭天譴?”
“哦?”那店主人這下真起了?興致,笑著把椅子又?搬近了?一些,道,“你?也懂些密陽坡的往事??”
“知道些傳說罷了?。”雲慎道。
“確實。”店主人笑道,“也不能稱之?為往事?,應當說是傳說了?,那些故事?大都是不著邊際的,現今也沒什麼人流傳了?。都是些什麼在淯水之?前的事?情?,說這千百年前,甚至數萬年前,淯水原本是不存在的,良餘山上的水都順著東側儘數傾瀉至了?海裡,是那位神仙劈開了?良餘山,又?一路劈到點蒼以?南,才有了?淯水這條百姓賴以?生存的河流,滋潤萬物,也生出沿岸的大小村莊城鎮。”
陽光又?斜了?一分?,落到灰袍人的腳邊。
他輕聲笑了?笑,道:“同?我聽說的不差,據說這位神仙最終葬在密陽坡,我才來瞧上一瞧,此前也聽說過這鎮上人煙稀少,隻是沒想到,葬著神仙的密陽坡,分?明彙著萬丈日?光,如此溫暖,竟也如此……蕭條。”
“神仙不神仙的,也不過是話本故事?裡一樣的傳說,興許是假的,興許是真有,那也是掐頭去尾,誇大其辭。”店主人說,又?回頭望了?一下街邊的望子,道,“所以?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先給我來杯茶解渴吧。”灰袍人道,那店主已然起身了?,他卻仿佛意猶未儘,仍開口,追問,“依你?所言,這先賢也不曾留下什麼……墓碑、故居?”
“有的。”那店主回頭,因為姿勢扭曲,有些吃力地回道,“不過既不是墓碑,也不是故居,都是神仙了?,就不是這些‘人’能留下的東西,客官若感興趣,等喝了?這杯茶,我帶你?去瞧上一瞧!”
“好,多謝。”灰袍人道。
店主人笑著揮揮手,示意不必感謝,便去沏茶去了?,隻臨入後院的前一瞬,停住腳步,仿佛才想起一般問:“說起來,不知客官是哪裡人,怎麼竟也了?解這密陽坡的古話?”
“在下姓雲,名慎。”他頓了?頓,似乎有些猶豫,但仍平穩地答道,
“……是自?天虞山而來。”
——
密陽坡果真是不剩幾個人了?,滿地的日?光孤獨地由濃轉淡,晚風比傍晚還?先一刻到達,吹起了?雲慎的發梢,露出他那含著笑意,卻又?未達眼底的側臉。
二人不過走了?約莫十步路,一路上,隻見到一個搬了?把椅子在街上曬太陽的老人,什麼招呼也不同?他們打?,愛搭不理?的,雲慎還?想回頭細看,就已經?到了?店主人口中的那個不是“人”留下的“東西”。
一塊足有兩?人之?高?的石雕,其中一半沐浴在陽光之?下,由那明暗的分?界清晰地勾勒出了?這雕的人像——
峨冠廣袖,長發飄逸,單手執劍,又?指著淯水的方向,似要劈山,怎一派英雄氣概,正是那位劈山成江的“神仙”!
雲慎在這石雕前站定,麵上又?顯出些許笑意,道:“這確實不能是他留下來的。”
“是吧?”那店主也笑了?,抱著胳膊,站在這早已沒了?香火的石雕麵前,道,“不過是後人牽強附會,編出來的一個樣貌,又?立起來的一個石像。倒也做得精巧,瞧那樣子,恐怕還?不足百年呢,不過圖個上蒼保佑的兆頭罷了?。”
“是啊。”雲慎又?抬頭掃了?一眼,感慨道,“這庇佑蒼生的石像仍在,密陽坡的人卻儘數被驅趕離鄉,何其悲楚。”
“那八成也是惡人穀那幫人發了?好心,不然一塊把這石像砸了?,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店主人拿手指著這石像,開玩笑道。
聞言,雲慎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道:“焉知是‘不曾砸’而非‘砸不了?’呢?”
“這我便不知道了?。”店主人乾笑兩?聲,道,“怎麼,客官是特意來祭拜他的?我見你?也不曾帶什麼瓜果香料,倒聽起來很是在乎的樣子?”
“不是來祭拜,就是自?天虞山而來,聽聞這位先賢最終劈開的那條支流便是天虞山以?北的孟城,有心感恩,來順道看一眼罷了?。”雲慎道,又?挪回視線,仔細瞧了?瞧,才轉頭,又?衝那店主道,“我知道你?們惡人穀行事?自?有一套,你?放心,我並無旁的圖謀,也不是朝廷中人,無意與你?們作對。”
“原來——客官,你?這就血口噴人了?,我怎麼——”
那店主人自?然是勃然變色,後退半步,朝方才街邊休息的老人看去。隻見那原本躺在椅上的老人也不聲不響地站了?起來,手裡抄著個匕首,往這邊走了?兩?步。
但雲慎神色絲毫不避讓,也不去瞧那路上的人,而是坦坦蕩蕩地對著這“店主人”,把話接著說了?下去。
“——此番前來,實乃是有事?要同?你?們商議,各取所需,還?望你?轉告你?們的……‘山大王’?”他道。
“……我若是不肯轉告呢?”
“那掉腦袋的是你?,不是我。”雲慎仍笑著,淩空點了?點自?己的脖子,道,“你?若不敢就這麼把我帶進你?們的老巢,也可先替我傳句話,就說……‘你?們運氣不好,沈詰往營丘城去了?,她若是真查出來什麼,再同?劉家商議,上報朝廷,你?猜今上會不會鬆這個口,興兵來犯?’”
他一連串把話說完了?,說得既溫和又?明晰,麵前的人卻仍咬牙,看了?一眼身後老人,梗著脖子道:“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同?惡人穀傳話,我可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是麼?”雲慎道,他仔細打?量了?一番麵前的人,還?真止住了?話頭,反而側身,朝著不遠處那老人喊道,
“——若是你?不知那泄洪之?事?,也當知曉那馬匪之?事?吧!抓住丈林村那起子馬匪的人,正是我!”
這一聲喊,喊得是格外嘹亮,在這石雕四周的一小塊空地上回蕩了?好久,才聽見那老人發出一聲含糊的回應。
“——跟我來。”
海邊風大,密陽坡近海,因而也是。那風時而密,時而疏,吹動雲慎的袍角,也仿佛有靈一般地飄揚著。雲慎又?站了?一會,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也不曾說什麼,便跟著那店主人轉身離去。
在他的身後,那個巨大雕塑的下半部分?,也是那位神仙杵在地上的神劍,已經?被數百年的雨水侵蝕,劍鋒不再銳利,不過其上刻著的小字還?能勉強辨認出來。
隻有一個字。
“誡”。
第六十三章
距密陽坡數百裡的營丘城,那片喬林修竹之中,雖然同樣杳無人煙,卻是生機勃勃,不同於密陽坡那樣直穿過雲端的昭昭日?光,此處是樹木叢生,重重疊疊地遮住了?同一片日?光,於是綠蔭遍布,又?正是秋意,好不涼爽。
陳澍不等沈詰,便飛身往她方才指出的地方奔去,幾個起落,轉眼間躍入了那已近乾涸的營丘堰之中。
“小心些!”沈詰喚她。
“哎呀,不必擔心我!”陳澍也回道,清脆又帶點糯的嗓音仿佛自由的鳥兒?一般,傳入密林,消失不見?了?。
從她們?原先站著的山間小道看去,連陳澍的身影也被那壘高的堤堰擋了?個嚴嚴實實,但沈詰並不急,她笑了?一聲,笑罵道:“你小點聲罷!我方擔心的可不是你,是那馬蹄印,你彆踩到了?!”
一麵說?,沈詰也穩步朝那堰底走去,一直走到堤堰之上,她才縱身一躍,穩穩當當地落在堰底,同已經有些等不及的陳澍打了?個照麵。
“你瞧!”陳澍一見?她跳下,便指著堰底的馬蹄印,壓著聲音道,隻她那聲音,就算再低,也分明地透著興奮,“這不就是我們?那天夜裡瞧見?的馬蹄印麼?”
她站在一旁,把一籮筐的話飛快說?完了?,眼巴巴地看著沈詰走上前來。
與這樣喜行於色的陳澍不同,沈詰卻是沉靜許多?,隻見?她俯下身,仔細瞧了?瞧,又?拿手比了?比,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你怎麼知道這就是那日?的馬蹄印?”她問陳澍。
“呃……”陳澍一愣,答道,“長得一樣呀!就像我同阿姐長得就不一樣,人與人是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那馬與馬之間,也是不同的!”
沈詰抬起頭看她。逆著天光,額間碎發沾染了?些許細小汗珠,顯得有些淩亂,但沈詰那目光仍是如炬一般的。
“除此之外,你還能瞧出什麼?”她興致盎然地問,“這馬的高矮胖瘦,能說?出來麼?”
“……這怎麼能說?得出來……”陳澍的聲量不自覺地低了?低,但緊接著,她又?理直氣?壯地用腳丈量了?一下,道,“……反正比我腳小就是了?!”
沈詰不由地一笑,笑得原本淩厲的眉眼也變得溫柔了?起來,她搖搖頭,止不住笑意地朝她招手,叫陳澍彎下腰來,又?指給她看:“你瞧這馬蹄,比昨夜那馬蹄要?淺上一些,但是形狀一致,而且其中一個後蹄印有些缺口,可見?是同一匹馬,不過是洪流方去,堰底泥質不同於山間路麵,更難定型所至。”
說?著,她的手指又?偏了?偏,順著這印記的方向,指向遠一些的幾個蹄印:“而此人,作惡之後,待那洪水過去,回到山間,騎馬上坡,此時,可見?其人業已懈怠,連拿馬蹄印都是散漫的,相距很短,比他?從點蒼關一路奔襲至此地毀堤時留下的間距要?短多?了?。”
山裡偶爾響起一聲鳥鳴,小溪潺潺的流水聲就在耳側,響個不停,陳澍聽沈詰這一通話,嘴巴是越張越大,末了?,又?想?了?好一會,才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你懂了??”
“懂了?!”
“那我問你,為何我們?要?從這營丘城北出城,而不一直順著那堤堰搜過來呢?”
“呃……”陳澍仰著腦袋想?了?一會,道,“因為那大壩上或許有那個狗官的人在防我們??”
“對!”沈詰拍拍她的臉蛋,笑著站起來,道,“但是不止這一條。
“昨夜匆忙之下,不曾看清楚那堤壩前的馬蹄印,但正是因為看不清,才能看出——自營丘城東和營丘城南出城,經過同一條道,往營丘堰的山道上,踩滿了?不同人的腳印。這些人大多?是來奉命補堰的,才剛與馬蹄印,也就是我們?從點蒼關來的那條道,交彙時,還能辨出地上哪裡是馬蹄印,哪裡是腳印,因為來回也就一兩?趟,且馬還載著人,蹄印深些。
“但到了?營丘堰,這些腳印便不好辨認了?,因為這些被臨時抓來的壯丁要?修堤堰,來回踱步,腳印東一個西一個,全?覆蓋在馬蹄印的上麵。
“而以那人——或者那群人——默不作聲,根本不顧善後的樣子來看,他?們?是算準了?這營丘城縣官老奸巨猾,為粉飾太平,一定會派人來修。也就是說?,這留不留馬蹄印,都很快會被後人腳印蓋住,不會被人追查到,他?並不在乎。”
“……但,這些人回程時是回營丘城,”陳澍撓撓頭發,順著沈詰的思路,問,“他?們?又?不跟這人一條路回,那他?回去的路不就會暴露行蹤嗎,還是說?,這為非作歹的惡人,就是營丘城中人?”
“好問題!”沈詰笑著看她,似乎滿意極了?,讚道,“我原先也覺得不解,甚至覺得是不是我想?錯了?,或許此人就這麼大膽到不介意被人查出行蹤。所以,我們?才要?來這營丘堰的另一側,‘賭’上一回——”
一圈又?一圈裹著泥沙的水窪,映出的天仿佛也蒙了?一層灰,陳澍低頭,順著這一條堰底的“小溪”看去,視線最終落在營丘堰的另一端,也正是那個被搗毀的大洞。
遠遠地看去,根本看不清那個堤壩被毀去的樣子,隻有這一條由水窪彙成的“小溪”,隱約反著天光,往那堤壩延伸而去,陳澍怔了?一會,猛地恍然,回頭道:
“難不成——”
“是。”沈詰笑著接話,用下巴也衝著那條小溪揚了?揚,道,“這人驅馬淌水,順著這堰底的水流而上,是到了?此處,才從堰底走出來,為的不是旁的,就是為了?隱去蹤跡!”
這一聲話落下,那堰底的水窪仿佛也被震出了?波紋,映出的天空隱約晃了?晃。陳澍站起身,有些急切地去瞧那馬蹄印的去向,問:“那這馬蹄印不就是——?”
說?完,抬腳就要?去往那馬蹄深入的山林中衝去。
沈詰卻抬頭,用目光阻止了?她的動作,又?緩緩站起,才道:“小心些。若我猜的沒錯,此人應當就住在這附近。”
“什——”陳澍眨眨眼,問,“為什麼?”
“你若是做了?壞事?,逃回丈林村,你會隱去從營丘堰至點蒼關的蹤跡麼麼?”
“……我,我從不做壞事?!”
“設想?罷了?。”沈詰道,也站起來,朝那馬蹄印的延伸的方向看去,道,“營丘堰要?往東去,隻有過堤堰這一條山道。這人果如我所‘賭’的那樣隱去了?蹤跡,足以見?得其根本不是往東逃亡,他?的落腳地定是不遠,十步,二十步,或許進入這密林之中,便能看見?了?。”
“那我們?還等什麼?”陳澍道,幾乎急得要?把沈詰拽走,“不去直接抓他?嗎?”
“去!”
——
甫一進入這片密林,涼意便隨著那草木一樣,生長得越發茂密,連帶著人心也沉浸下來。幾縷陽光艱難地從枝葉中穿過,又?被另一片葉子擋住,於是水花一般地灑了?出來,映得整片樹林都微微發亮,好不旺盛。
她們?穿行在其中,時不時踩碎枯黃的落葉,跟著馬蹄印前行。那馬蹄印也漸漸地消失,變成同樣被踩碎的枝葉,壓倒的雜草,陳澍撓著頭,又?悄悄地放慢了?腳步,也不費心去分辨了?,就隻跟在沈詰的屁股後麵,亦步亦趨地繼續深入。
直到沈詰停下,她險些撞到那寬實的背,捂著腦門正要?可憐巴巴地“嗷”一聲,又?被沈詰飛來的眼刀堵了?回去。她似有所察覺,從沈詰的背後探頭去看,果然——
一片夾雜著紅木和綠葉的林中,一道同那無數的淯水支流一樣從山上流下的小溪蜿蜒而過,不過這道小溪卻是清澈極了?,也細極了?,從圓潤的石塊之間淌過,儘頭幾乎漫入坡下泥土之中。
也怪不得這片樹林長得如此茂密。
而就在這溪水一側,不遠處的山坡下,正正露出了?一截木房的房頂!
“……抓他?麼?”陳澍湊到沈詰耳邊,低聲問。
“不急,我們?方才走來的一路,發出了?不少?聲響,他?不可能沒有察覺。”沈詰道,“或許人不在……不,他?在!”
隨著這聲低呼,陳澍踮起腳,把眼去看,果然從那木屋的窗戶裡瞧出了?一個影影綽綽的背影,大喜:“——那我們?去抓他??”
“不對,不對。”沈詰卻是死死盯著,腳上一動也不動,口裡念念有詞,好似已經不是在同陳澍說?話,而是自言自語了?,“既然知道有人來了?,為何不逃?不對勁……哪一步推錯了?,屋裡真的就是那個元凶麼?”
話音未落,虛空中有什麼“啪”地響了?一下,隨即,二人的眼睛猛然瞪大。
驚懼之下,連陳澍往前衝的勢頭也驟然停住了?,整片山林仿佛都停了?下來,不曾聽見?鳥語,也不曾感受到山風,隻有——
那小小木屋裡突然躥起的熊熊火焰,吞噬一切一般越長越高,直到她們?二人的眸中也映出這耀眼的火光!
“——馬!”陳澍突然叫道,“那人的馬還在屋旁!”
火焰的辟啪聲中,這句話仿佛刀一樣刺過這重重雜音,鑽進沈詰的耳中。
“——什麼?!”
沈詰大驚失色,卻不是因為陳澍這句話,而是急忙轉頭,伸手抓著陳澍的手腕,往懷裡一抱,死死摟住,但陳澍卻像個靈巧的小豹子一樣,滑不溜秋的,轉眼又?掙脫她的手,從她的懷裡鑽了?出去,朝著那衝天的火光一躍而去!
“——陳澍!”
第六十四章
“——陳澍!”
這聲喊,沈詰的聲量拉得很高,到最後那半個音時,幾乎要失了聲。自從陳澍一掙脫她的擁抱往前奔去,她便毫不猶豫地追上,怎奈凡人畢竟敵不過本能,何況又是這樣的熊熊大火,幾乎要把整個山林都燒穿了,沈詰向前奔了幾步,腳一磕,踉蹌了一下。
等沈詰再急切地抬頭?去看,陳澍已經跑遠了,她隻能眼睜睜看著陳澍縱身一躍,跳入了火海。
火焰輕易地吞沒了這道身影。
一眨眼,仿若書頁輕飄飄地翻過,前一頁那些淩亂的字跡,都仿佛一粒落入烈火之?中的水珠,和火花一樣,炸開,儘數消融在這滿目的明亮赤色之中。
把陳澍吞沒之?後,有一瞬間,那火勢仿佛屈服了一般閃了閃,但緊接著,這火光卻愈發焰焰,猛然漲開,火舌撩動?四?周的草木叢林,竟似有一種吃飽饜足,張牙舞爪的錯覺,看得沈詰一晃。
饒是她,雙腳也?有些發軟了。
同點蒼關的那場巨洪不同,這裡隻有燃燒的火焰,不聲不響,然而那勢頭?卻又如此相?似,火焰飛速地擴張,膨脹,不僅吞下了小木屋,吞下了陳澍,眼看著也?要越過溪流,朝著沈詰而來!
她卻還?站在原地,愣了愣,又不死心地喚了一聲:
“——陳澍?!”
沒有回應。
此刻,那些炸響的火花倒顯得很安靜,安靜得有些離奇。
明明火勢盛大,煙霧慢慢彌漫而出,那熱氣已然撲麵而來,燙得沈詰的雙頰也?泛起了不自然的紅暈,但她扶著樹的手?指卻仍舊顫抖,牙關也?緊咬著,好似被寒意侵襲一般打戰,發出輕微響動?,又融入那不絕的火花辟啪聲中,連她自己也?聽不見了。
沈詰閉上了眼睛,煙氣滾燙,她已然屏住了呼吸,隻緊了緊脖頸,仿佛心已定。再睜開眼的時候,她竟不退反進,往前邁了兩步——
火光映著她麵上凝出的小顆小顆的汗滴,還?未滑落便被蒸發,沈詰俯下身,扯下一塊布,把那已被烤得有些燙人的溪水兜起,往身上一潑!
爾後,她也?不顧身上還?有些未曾沾濕的地方,動?作不停地往那通天?的火光奔去!
若說前一刻她的動?作還?有些驚愕之?下的猶豫,這一瞬,沈詰斷然邁出的這幾步,真是片刻停頓也?無?,就這樣果決地邁向了烈烈大火。
火舌似有所感應一般,被風撩動?著,蔓延到沈詰麵前,幾乎燒到了她的眉睫,不過咫尺之?間,哪怕沈詰屏息前行,也?好似能聞見那濃烈的焦味一般,她自是不敢再張口的,連雙眼也?有些駭然地眨了眨。
這樣可怖的火舌,猙獰,淩厲,終於和點蒼關那樣的滔天?洪水慢慢重疊。
但正在這一眨眼之?間,那火花在沈詰的麵前炸開,火星將要落入沈詰眸中的一瞬,仿佛被風吹過,有所感觸地一退,不曾傷她分毫!
緊接著,她便知道這不是單單一股風,那火焰繞過了她,似擁似抱地朝她湧來,沈詰半仰著頭?,雙目圓瞪,呆看著那烈火幾乎把她整個人罩在火焰之?中,繼而,又仿佛有些羞赧,有些膽怯,怕傷到她一般搖曳了一下,然後飛速退去。
有熟悉的聲音從火中傳來:
“哎呀……阿姐你彆過來,彆燙著你!”
“……小澍?”沈詰說,話?音未落,她自己聽起來也?有些不確信了,探頭?像火中望去。
然而這一片山坡上的濃煙越堆越多,也?不儘是白色的,還?帶著濃稠的黃與烏,恍若那作畫之?人累了,乏了,把畫筆往水裡一扔,染出的臟色一般,障著視野,彆說那小屋、屋中之?人,連火焰都看得是影影綽綽的。
沈詰不自覺地抽了口氣,嗆了兩聲,正要開口再問。
就在此時,那霧一般濃密的煙氣動?了動?,旋即被一股風破開,有什麼裹著霧,追風逐電地奔到她的麵前,又小心翼翼地停下,等煙霧慢慢散去。
火還?在燒著。
沈詰抬頭?,背著光,看見陳澍的五官在這灼熱煙氣中慢慢顯露出來,她還?是那樣地赤誠,那樣地熱切,笑臉盈盈,胯/下騎著一匹駿馬,不等沈詰愕然張口,又把身後拖著的一個巨物重重甩在二?人麵前。
或者說,不能算作是巨物,等煙霧儘數散去,沈詰方看清了,這瞧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正是木屋中還?未被燒成灰的半具屍體!
“你……”
“我順便把他撈出來了。”陳澍道,撓撓頭?,“還?能救嗎?好像是救不活了吧?”
“早死透了。”沈詰道,但她那視線仍舊定定地落在陳澍身上,一點也?沒有挪開的意思。
待陳澍拍拍手?,抬起頭?來,二?人對視,她才隱約覺察道沈詰那視線中裹著的異樣情愫,把剛才拍去煙灰的手?往懷裡一揣,有些猶豫,又有些緊張地抿住了嘴巴,眨眨眼睛,不敢說話?了。
胯/下那匹駿馬無?辜地衝著沈詰噴了噴鼻息,爾後被陳澍偷偷一拽馬鬃,也?乖覺地縮回了脖子,四?下一片靜謐,在那盛大到妖冶的火光之?中,愈發顯得詭譎。
沈詰就這麼看了一會?,似乎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包容地搖搖頭?,伸出手?來,道:“……下來吧?”
她話?還?沒說完,陳澍麵上的小心翼翼蕩然無?存,圓圓的眼睛一下子便笑彎了,臉變得比夏日的暴雨還?快,一下子又轉晴了,也?不探手?來夠沈詰伸出的手?掌,喜滋滋地把腿一跨,撐著馬鞍,就這麼從馬上跳了下來。
一下子跳進了沈詰的懷中,砸得她往後退了半步,才敢把陳澍放下地來。
說來真是奇異,陳澍自大火中而出,不說地上被她拽出來的那具屍體,就說這匹馬,也?是被燙傷了馬尾,原本飄逸漂亮的尾巴變成了半截黑乎乎的亂毛,那大火的煙也?教沈詰連咳了好幾聲,連陳澍身上都落了不少木屋燃燒掉下的焦灰。
但風一吹,這些灰輕飄飄地從陳澍身上飄走,她便又渾身清爽,完完整整的,仿佛從未進入過烈火。
“這火——”沈詰道。
“——哦對,火!”陳澍飛快地應了,有些心虛地轉過頭?去,食指放在唇間,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接著,也?不知道真是因為她說話?間呼出的仿佛仙氣一般的風,亦或是她那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這通天?的烈焰就這樣縮了縮,仿佛巨大懵懂的生靈一樣,能聽懂人言,於是乖順地縮了回去。那動?作甚至還?透著一絲委屈,它慢慢地越變越小,越變越淺,直至化成一個火花,明滅地在屋頂逗留了片刻,終於結出最後一縷青煙,消散在林中。
除了被燒得已然麵目全非的木屋,整片森林安然無?恙,一花一木,一草一樹,都不曾被火撩傷,不知是哪裡的鳥鳴又響了一聲,在這山林之?間回蕩,久久不散。
“——火都很乖的,不像水,水是大壞蛋。”陳澍沒忍住,小聲替“它”解釋。
沈詰啞然,又仔細打量了她一眼,陳澍方知自己又說錯話?了,心虛地低下頭?,不敢與沈詰對視,直到沈詰伸過來一隻手?。
手?指用力,柔和地拭去陳澍臉頰沾上的灰。
“……你沒事就好。”沈詰緩慢道,似乎擠出這句話?也?很艱難,“下回不要再這麼嚇人了。”
陳澍自是不以為然,但是偷眼去瞧沈詰的神情,也?知道不能老實答了,哼唧兩聲,慢吞吞應了一聲“嗯”,又飛快地轉開話?題,問:“這人真的不能救了嗎?”說完,伸手?一指,另一隻手?一推,趕著沈詰半推半就地轉身,往那地上屍體靠近兩步。
地上躺著那具人形屍體,或者說是半具屍體,一半已經燒成了深邃的碳色,方才不曾仔細看,此刻把眼一瞧,陳澍的這猛烈一摔,摔得它半邊胳膊和一個耳朵都裂了開來,腦子裡倒出些許香灰一般的碳粉焦灰,撒在枯黃的青草上,好不滑稽。
“你覺得還?能救?”沈詰問,語氣裡終於染上了笑意。
“……嗯,好吧,可能是沒救了。”陳澍訕笑一聲,道,“這人為何要自焚呢?就算沒有把握打贏我們,那奮力逃走,也?是一線生機啊!”
“不僅是自焚,看他這樣子,甚至是先自殺,再自焚……說明他要燒去的東西比他的一條小命還?重要。”沈詰道,俯下身,也?不顧這屍體正發著不知是屍臭還?是焦味的惡心氣味,逕直用手?拔開那人身上被火烤到和身體粘成一團黑焦的衣服,仔細一摸。
把陳澍看得直砸舌,連那馬也?悄然踱步走來,伸長?脖子,馬頭?壓在陳澍的肩上,看得比陳澍還?津津有味。
不一會?,衣服一脫開,那屍體該散落的都落了個遍,四?肢隻留一個手?是齊全的,五官也?碎成了一團齏粉,哪裡辨認得出來,可就是這一團焦肉,還?真被沈詰摸到了什麼,她猛地頓住,又用力把屍體翻了個麵,撕開腰上的那截衣褲。
果真,在那還?未被燒儘的皮膚上,保留著半截生前紋著的圖樣。
頓時,陳澍的腦袋和那匹馬的腦袋湊得更近了,沈詰讓開,站起來,容她們瞧了半晌。
但畢竟隻有一半,陳澍瞧來瞧去,仍是沒有看懂,開口問:
“……這是個什麼啊?”
“此人是惡人穀的人。”沈詰道,冷笑了一聲,“他費儘心機,又是自殺,又是火燒木屋,為的就是不被人發現這背後的一塊印記……真是忠心耿耿,教人驚異呀!”
第六十五章
遠遠地,在群山峻嶺之中,一縷細煙蜿蜒而上,逐漸被天空洗去,融入高空,仍舊澄澈的那?片蒼色之中。山林俱寂,那些嘈雜都被層層疊疊的茂密秋葉遮去了,哪怕有人站在這密林之外,堤堰之上?,也聽不分明間或從林中傳來的那?些?聲響。
單單能看見沈詰、陳澍二人,進了林子,又半晌,傳出幾聲不真切的模糊呼聲,才能聽見?有人從林中往外走的的腳步聲。不過這出與進不同,除卻二人的腳步,還多了一個?不似人,倒似馬兒的腳步聲。
直到二人走到林邊,她?們說話的聲音也終於從這些樹木之間傳出來,隨著腳步漸漸變近,變得清晰。
“……我親眼見?過那?個?圖案,也是在某幾個嫌犯的身上?。”沈詰道,她?牽著馬兒,馬兒上?馱著那?具焦屍,或者說是半具被勉強拚湊起來的焦屍碎塊,由沈詰身上?的外袍兜著,堪堪蓋住那?屍體大半部?位,隻在縫隙中露出半個?不完全焦黑的腳趾,或是幾根頭皮燒化之後無處安放的黑發。
陳澍跟在後麵,邊走邊踢著地上?的葉子玩,道:“難不成這惡人穀每個?惡人身上?都紋著這東西麼??那?也太傻了吧!”
“當然不是每人都是,否則,這武林之中也不會有那?麼?多樁沒頭沒尾的恩怨。”沈詰道,二人終於走出這樹林,走進充裕的陽光之下,她?回頭看?了眼那?馬上?的包裹,道,
“每一個?身上?印有這樣圖案的惡人穀之人,凡是我見?過的,大多都身手敏捷,武功非凡,而且意?誌堅定,心狠手辣。哪怕最可怖的審訊,也不能從他們的口?中審出些?許有用的訊息,其中好幾個?,連惡人穀三個?字都不肯說出來。因此,這圖案,恐怕也不是這惡人穀中的小嘍囉能紋上?的……”
“那?,這次毀堤之事,就是惡人穀的人在作祟嘍?”陳澍問,她?的聲音不加掩飾,就這麼?清冽地回蕩在山穀中,此刻太陽已經染上?了赤色,城外無人,一眼望去,連堰底的水窪也泛著金光,加上?既已達成目的,沈詰也不攔她?,隻是笑著回頭看?她?一眼,縱著陳澍繼續脆聲問,“那?此事與劉都護就沒有關係了?”
沈詰哈哈一笑,道:“你還記著劉茂這茬呢?”
“阿姐懷疑過的我都記著呢!”陳澍道,指了指腦子,飄飄然地一仰頭,發尾甩得比馬尾還得意?,“阿姐,你老實同我說,是不是因為那?日你跟他大吵了好幾架,所?以就覺得他麵目可憎,頭一個?懷疑的就是他?”
這回,沈詰一愣,又仰天笑了兩聲,搖搖頭。
“你這是現學現用,把我這兩日言傳身教的東西直接用來猜我的心思了?”她?反問,緩下腳步,伸手去狠狠一薅陳澍的頭發,聽到陳澍“哎喲”地叫了一聲,才滿意?地收手,道,“——也許有吧!我也不是神?仙,既是凡人,自然也會被偏見?蒙蔽。但我原先懷疑劉茂,原因卻不是因為某次爭吵,被情緒衝昏了頭腦,而是因為他碰巧那?日就在這論劍台之上?,且此人性子我也算有所?了解,同那?為非作歹之人的性子是吻合的。”
“那?這會呢?”陳澍追問。
“你覺得此事背後就是惡人穀麼??”沈詰不答反問,側著臉,分出餘光來看?陳澍,又拎起韁繩慢悠悠地往前走。
“難道不是?”陳澍茫然地跟上?,問,“這毀壩之人不都已經被我們抓住了麼??雖然以他這樣子,是不能供出個?一二三四的,但顯然就是他毀的營丘堰,那?縣尉多少也算是個?目擊者,一問不就能把這案子結了?”
“以他這個?樣子,真不能供出個?一二三四?”沈詰問,神?情好奇。
陳澍愣了愣,臉頰迅速漲紅了,低聲辯道:“我們是修劍的!不是跳大神?的,人死不能複生,這我還是知道的!”
她?那?麵上?紅暈,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煞是生動,逗得沈詰又是一笑,回過頭去,道:“那?便暫且當作是惡人穀做的事吧!來,你再替我捋一捋,這惡人穀派人,提前得知了論劍大會最終大比的消息,奔襲百裡,就為了趕在論劍大比傾瀉巨洪,使某個?在論劍台之上?的人能夠在其中保全性命——對也不對?”
說話間,沈詰瞧著陳澍的目光不經意?地帶著戲謔,於是陳澍麵上?那?點緋紅也愈發明豔。隻見?她?盯著沈詰,張開嘴呆了呆似乎正要答,卻猶豫了,苦惱地皺了皺鼻子,低下頭細細思量了,少時,又抬頭狐疑地去瞧沈詰的麵色。
要說沈詰何其練達,又怎麼?會教她?一個?小姑娘瞧出異色?陳澍自是什?麼?也瞧不出來,悶聲答了。
“……不對?”
“哪裡不對?”沈詰不鬆口?,旋即追問。
“那?惡人穀這樣視人命為草芥,連這身上?紋了圖案、武藝高強的人,也這樣絲毫不留惜性命地自焚,自然是……”陳澍說著說著,又莫名來了信心,朗聲道,“自然是不會為了一人之命,專程選那?大比之日來犯!”
“說得好!”沈詰道,頓了頓,又接著陳澍的話說了下去,“再有,此人一路疾馳,分明是提前得知了大比的時日,算好時間才來泄洪,若說昉城距營丘不過百裡,毀營丘堰是極易行事的,但點蒼關可是有重兵把守——它可是個?關隘啊!那?惡人穀之人如何能混進這點蒼關官衙,提前得到論劍大會的計劃?這也便是我起先不曾懷疑惡人穀的原因。”
“那?……那?,”陳澍連著說了兩遍,腦子都被繞糊塗了,“按阿姐這說法,這背後之人既不是劉茂,又不是惡人穀,那?還能是誰?”
“我算是答了一句,此事與劉茂或許無關,但我可沒有說這事與惡人穀無關。”沈詰道,停下腳步,手撫過那?馬順滑的後背,轉過身來,臉龐在日光下,泛著有些?昏黃的光暈,片刻的沉寂之後,便聽得她?穩聲道,
“……這事背後,也不一定隻有一方勢力吧?”
隨著這句話緩緩落定,陳澍的眼睛越瞪越大,她?那?嘴也張得極大,仿佛能看?見?其中尖尖銳銳的犬齒一般。
“這意?思是、是——行凶的不僅有惡人穀,還有人與惡人穀密謀?”
“這隻是一個?設想?,但若是這樣,便能解釋清楚此人是如何得到的消息,更能解釋為何洪水一定要在論劍大會當日,甚至當時而來。原先的推論並沒有錯,此時的推論也沒有錯,把這二者放在一起,一切便能解釋通了——”沈詰緩聲道,“——怪不得此事自始自終便透著古怪。罪魁禍首既行事囂張狠辣,又為人小心翼翼,因為這並非是一股勢力,而是兩撥人!不同的行事,不同的本領,更是不同的目的!”
正行時,二人走至方才出城那?條曲折小道,聊得興起,還要往前走,便聽見?身邊這匹馬低低地叫了一聲,拿鼻子去頂沈詰的手心,她?才回過神?來,回頭一看?,恍然笑了。
“也是,這馬兒是走不過去的。”
——
二人又同前夜一樣,如法炮製,由著陳澍在那?馬兒的耳邊說了些?悄悄話,於是這匹駿馬也馱著它的“前主人”往山林裡隱去了。
日暮時分,她?們又回到了那?客棧之中,卻已有官差在門口?早早地等著了,見?二人回來,滿麵笑意?地迎上?來,隻管問這一日遊城遊得怎樣。陳澍正要老實答了,還好沈詰就在一旁,見?那?官差等了不短時間,心知必是官衙那?邊來打探消息的,隻管拿些?路上?無關緊要的所?見?所?聞來搪塞過去。
那?官差也是奉命而來,得了沈詰這些?話,好回去交差了,如此竟算得上?是皆大歡喜,三個?人又在樓下好生吃了一頓,日頭還沒儘數落下時,陳、沈二人就已滿載而歸,回到房中。
沈詰提前管店家要了筆墨,先是把這一日的見?聞,所?尋得的線索都先記錄下來,留存成冊,以備後用。陳澍先是瞧著她?一條一條地記錄著,先還興致勃勃地提醒沈詰,這兒添一條,那?兒增一句。後來乏了,她?那?腦袋直往那?桌案上?點,沈詰便又尋來床上?一條被褥,給她?披在身上?。
偏偏這會身上?披著東西了,陳澍卻又清醒了,眨巴眨巴眼睛,似乎魂兒又回來了,湊過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沈詰攀談。
“……寫這些?究竟有什?麼?用呢?”
“我是派到地方來監察刑獄的,論劍大會業已結束,其一便是要回京述職,其二,此案事涉多方,已經不是我一人能查清的了。”沈詰道,“由此,必須要回京請命,再派人,甚至派將?來闖這惡人穀,為那?巨洪之中枉死的性命——”
說著,她?筆鋒一滯。
“——性命。”
話說到半截,沈詰的聲音卻輕了下去,她?回著頭,一隻手按著額頭,雙目注視著那?她?自己寫到一半的案情陳述,再翻開前幾張,抿著嘴又從頭看?到尾,手指一直緊緊攥著那?粗礪的宣紙,麵上?神?情仿佛猛地被人敲了一錘一般,從中一點一點地裂開,連呼吸都頓住了。
須臾,這窒息一般的停頓過了,她?猛地抽了一口?氣,落在桌上?的那?隻手一動,似乎想?狠狠拍一下這本就不牢靠的破舊木桌,又硬生生地止住了,隻以指尖叩了叩,隨即凜聲道:“死者,重要的不是生者,而是死者,我素來不會去揣度行凶者的意?圖,此番竟因此落了一個?大坑!惡人穀放出這泱泱洪水,為的是滅口?——
“那?點蒼關衙門的獄中,所?有牢犯,儘數都葬身在這漫天的巨洪之中了!”
第六十六章
夕陽西沉,最後
銥誮
一縷光照在這沙石遍布的河灘之上?,就這一瞬,礫石映出的霞光一閃而過,半麵的良餘山終於?擺脫了日照,陷入無邊無際的昏暗之中?。
那密陽坡中?,早已破敗不堪的房屋瓦舍,更是沒了一丁點亮光。甚至那廣袤夜空中?星星點點的星光,都比這一片漆黑,分不清哪裡是影子?哪裡是屋舍的殘破村落要熱鬨些許。
哪怕早已入秋,似乎有夏夜的蟬鳴,還未燃儘生命一般不知疲倦地響著,幾乎融入這沉抑夜色之中?。就在這緩緩流過的夜裡,終於?,有燭火爆開?,那鎮上?唯一一家還存著的客棧,亮起了燈來。
微弱暖光隔著紙窗,本就忽明忽暗,於?是再不能刺破這寧靜如死水一般的深夜,遠遠地望去,恍若鎮中?一顆孤獨的星,與天上?那些遙相呼應,似乎也沒有什麼分彆。也許正是因為這微弱的燭光,那蟬鳴似乎也?止住了,隻有風吹著望子?,時不時掠過窗台,在地上?留下長而細的影子。
“你可以進去了。”那店主人手中?也?拿著一根蠟燭,衝著雲慎揚揚下巴。
雲慎原先隨便撿了個桌子?坐著,閉著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桌上?茶盞裡的茶水早已乾得連水痕都不剩了,也?沒?有人為他添水。這樣一個還算用心修葺的客棧,欄檻戶牖,雕梁畫棟,不過是舊些,破些,倒也?能顯出往日氣派。怎奈這客棧之中?,可不止有那麼店主人與雲慎二?人,他麵前?站著的,正是白天不知何時從小巷內,破牆後冒出來的人,有男有女,各個凶神惡煞,身帶兵刃,此刻就圍站在雲慎身旁,有的抱臂守門,有的靠著椅背休憩,有的正對著光,也?不說話,拿匕首去撩那燭火玩。
單看這場景,莫說是雲慎了,就是觀裡的道士、廟裡的和尚來了,也?拿不出此等的閒情雅致與定力,在眾目睽睽之下,還有閒心去瞧那客棧中?的風景。
如此說來,店主人這一聲喚,雖然語氣不善,卻實在是救了雲慎半條小命。
他應聲睜開?眼來,把椅子?往後一推,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在這死寂般的客棧裡尤為刺耳,有人的眉頭一皺,看向他的目光越發冰冷,以至於?雲慎一直進入走廊,一隻腳邁過那暗門的門檻後,仍覺得如芒刺背。
暗門後,又?是一條走廊,把眼看去,燭火映襯之下,能瞧見這牆上?也?是刻著花紋,不間斷地從門口?一直到火光照不見的暗色之中?,與那石材天然的紋理相錯,仿若一體。若是細看,還能瞧見這灰白石磚上?若有若無的些許血痕,亮光一照,更是在這規整石刻下顯得瑰奇極了,仿佛就是這數百年來,密陽坡這片土地裡滲出的血痕一般,委實是渾然天成?。
雲慎自然不止見過一次這樣的暗門、暗道,單說那論?劍台下的暗門,他便“有幸”進去過一次。
隻是那論?劍台,是以木製的暗道,又?隻設了一間房,也?稱得上?是金碧輝煌,與其說是密室,說是會客室,倒還更貼切一些。
而石道,顯然就不同了。道中?密不透風,連光也?不能穿過這有如實質的黑暗。不難想像,在過去的數年,數十年中?,有多少孤魂野鬼慘死在這地下,哪怕苦苦哀求,那呼救的聲音也?無法衝破牢獄一般的土地裡。
這哪裡是客棧,分明是哨站。
但雲慎行這一路,卻不曾分心去瞧,隻目不斜視地同店主人往前?走著,到長?道儘頭了,又?鎮定地停下,其腳步如此自若,若落在旁人眼中?,大抵會誤以為他才是那個客棧店主。
“到了。”那店主人走在前?麵,不曾察覺,還出聲提醒了一句,又?回過頭來,似是有話要說,卻又?俱於?什麼,張了張口?,隻把這儘頭的門推開?,遞給?雲慎那照明的燭燈,便默然退下。
雲慎長?腿一抬,進入這密室之中?。
室內竟真不曾有燈火,隻有雲慎手中?這點微光,勉強映出一屋冰冷的刑具,兵刃。正對麵擺著個鐵製桌案,案上?坐著個人,幾乎也?隱於?黑暗之中?,連開?口?說話也?顯得有些生疏,嗓音更是帶著不似活人的沙啞。
“你……是如何得知馬匪一事的?”那人問。
“我捉了馬匪,與官府互通有無,自然就得知了淯南匪患猖獗。至於?這背後之人,也?不難猜。”雲慎道。
那人搖了搖頭,脖頸也?許久不曾活動似的,骨頭與關節發出沉悶的響動,那響聲在逼仄的房間裡幽幽回蕩:
“不……你在說謊……不要用這樣拙劣的謊言騙人!以你這個功力,根本不可能鬥得過馬匪!”
雲慎斂下眼眸,低低地笑了一聲,卻似全然不懼那人語中?的威脅,又?往前?邁了兩步,順手,從容地將門掩上?,方道:“確實,我既不會武功,身體也?瘦弱,連蠻力都使不上?來,又?何談製服那為惡一方的馬匪呢?”
房間內一片晦暗,除卻那微弱燭光能觸及的點點明亮,便隻有那坐在案前?的陌生人,雙目正正映著雲慎掌中?燭火,倒是明光炯炯,凶戾迫人。
“……你什麼意思?”那人在陰影中?舒展了一下手指,問,“若把這裡當作公子?哥們遊戲人生的地方,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一麵說著,他一麵把手臂抬起,悠閒地撐在這鐵案之上?,於?是那手指也?終於?暴露在微光之下,隻見那指節細得好似皮包骨頭,指尖卻又?拔去了指甲,露出一塊一塊生而黑的血痂,赤/裸在外,隨著手指生鏽一般緩慢而生硬地點在鐵案之上?,看著便教人遍體生寒。
雲慎卻隻是掃了一眼,仿佛不過看見很?是尋常的事情一樣,不曾停頓地又?收回了視線,緩緩笑道:“此前?不過是想求個敲門磚,所以誇大了說辭,想讓閣下容我見一麵,再把消息遞給?你們……穀裡?城裡?不過閣下話說得實在有些武斷,手上?功夫沒?有,可人也?不止用蠻力鬥毆這一個法子?,對不對?借刀殺人、驅虎吞狼,又?何嘗不是一條道呢?”
“你嘴皮子?確實利索。”那人沉聲道。
“若不會辯上?兩句,我的小命恐怕早已葬身在這密陽坡了吧?”
這一句,卻是終於?撓到那人的癢處了,隻見他咧開?嘴,把細密尖牙都露了出來,陰森一笑,道:“這倒不會,這幾年密陽坡來人少了,我正缺藥引子?呢,可不會教你就這樣得便宜地一死了之……可惜啊,你既這樣提了上?頭的正事,卻是不能用了,說罷,你既已猜出此事背後有我惡人穀,為何不同那些官府通氣,反倒要來密陽坡自投羅網,不怕殺人滅口?麼?”
“世間事千千萬萬,我管不來那麼多,此番來密陽坡,真是為了觀瞻一下先賢遺像。”雲慎道。
他說得誠懇,麵色不似作偽,但那人不等聽完便嗤笑了一聲,從鐵案前?站起,走到一旁的刑架一側,用那結著血痂的十指輕撫那泛著寒光的刑具,輕柔道:“你若是不樂意說實話,我可以幫你。”
“在下說的,確實是實話。”雲慎麵色不改,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到了密陽坡,走進這客棧之中?,見到了你們的人,確實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這個人,旁的毛病沒?有,就是有些總也?改不掉的求知欲,實在是想驗證一些線索,一些說法,以及還未完全被驗證的猜想,便鬥膽提了。閣下不必緊張,就當是在下的投名狀,與貴派相交,我確實也?有所圖——”
“什麼猜想?”那人打斷他,問,“你聽到了什麼說法?”
“不是方才就說過了麼?”雲慎歎了口?氣,仿佛猶豫,又?仿佛刻意地吊著那人的胃口?一般頓了頓,才有些無奈地道,“你們派出的馬匪,被抓住了,該供的都供出來了,於?是——”
“——怎麼可能!”那人斷然道,“我也?說過了,不要拿這樣拙劣的話來誆騙我!那些馬匪與我惡人穀是有乾係,可他們去搶掠馬匹一事,卻不是我們指使的,你再怎麼拷打,他們也?招不出來!”
“哦?”雲慎道,“那些‘山大王’還不曾和你說過麼?那幾個馬匪確實不曾招供,隻是在不經意間撞破了你們埋在臨波府的暗樁……這麼一說來,這暗線雖然看著不起眼,在你惡人穀的地位卻應比你高些,故而他所行之事,包括指使馬匪,報信給?臨波府,你都一概不知,是也?不是?”
“——你!”
這一番話,雲慎說得直白,又?真摯,又?冒犯,倒頗有幾分肖似陳澍了。堵得那人麵上?慍色炸開?,一時氣急,怒得伸手指著他,又?想起什麼似得收回來,冷笑一聲,道:“看你如此囂張,話裡話外皆是拿話以柄,以此相挾,怎麼,你此來,究竟是來投誠的,還是……來刺探的?!”
“也?是。”雲慎道,仿佛才想起來似的,一理袖子?,笑嗬嗬道,“我此來,自然也?是有事相求的,方才被閣下打斷了,不曾說完整罷了。
“我不過一介凡人,此來不為圖財,不為權……”
那人側過臉來,好整以暇地瞧著雲慎,眯起眼來,等著他把話接下去,手腕一頓一頓地翻動,那動作,仿佛蓄勢待發,但凡雲慎下一刻說的話有哪裡不對,就要當場教他血濺三尺,成?為這密室無數血案裡微不足道的一縷冤魂。
但雲慎仍舊麵色不改,不疾不徐地說著,甚至說到此,還適時地露出了很?是溫潤的笑意。
“在下……仰慕一個姑娘。”他說,“想要將其據為己有。怎奈——
“我是個庸庸碌碌的書生,她卻是個蓋世無雙的大俠。”
第六十七章
一聲清脆的哨聲衝破林中的霧靄,晨光熹微,甚至連旭日?都還未徹底醒轉,就有?一個鹿一般矯健的身影衝進樹林,接著,又吹了一聲哨,然後山林裡才傳來幾聲悠久的,仿佛回應的簌簌響聲。
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又被一聲有些緊張的呼聲打斷。
“陳澍?你慢些!”
“我不!你快點阿姐!”陳澍頭也不回地應道,反而?衝得更快了。
直到?終於踩過重重落葉,衝破一堆灌木,到?了那綠野遍地,鳥語花香的清幽穀地,她還未奔出山林,便迎麵撞上同樣奔襲而?來的馬兒,打頭的那匹正載著沉沉的包袱,馬尾焦黑,好不滑稽,不是那匹她救下的馬兒又是誰?
接著,她們二人的馬兒也從穀地中奔來,一前一後地圍繞在陳澍身邊,拿頭去頂她玩,調皮得活似兩頭小羊羔,逗得她哈哈大笑。陳澍要用手去揪其中那匹黑馬的耳朵,就見馬兒動?作猛地一頓,不僅靈巧地躲開了她的手,還退了一步,站在樹邊,噴了噴鼻息,假裝忙碌地低頭啃草去了。
她回頭一看,果然,沈詰到?了。
方才的恣意頓時又化作了拘謹與心虛,陳澍笑到?一半,還未收回的笑聲乍然轉了個音,也變成了有?些滑稽的訕笑。她撓撓頭,湊到?焦尾馬的麵前,把韁繩牽起來,有?些討好地遞給沈詰,又飛快地低頭躲開,那動?作之快,若是她有?尾巴,怕是要夾得比那兩匹馬兒還要緊。
“跑那麼快做什麼?”沈詰輕笑一聲,問?。
陳澍想了一會,道:“阿姐不覺得奔跑本身就很開心嗎?”
“不覺得。應當鮮少?有?人這麼覺得。”沈詰笑著摸了摸焦尾馬,手裡不停地檢查那屍體,口中道,“你?上輩子大抵也是它們的同伴,是嗎,小馬駒?”
“我這輩子就是!”陳澍道。
她說得理直氣?壯,幾句話便沒了拘束,又原型畢露地騎上黑馬,一夾馬腹,在沈詰周圍溜躂起來,長?發甩得比馬尾還利落流暢。
也許是臨到?分彆,沈詰也不去管她,就這樣縱著她在耳邊嘰嘰喳喳,時而?掰一掰無辜遭殃的樹枝殘葉,時而?真發出些模仿馬兒嘶鳴的怪叫聲。
營丘城一明一暗,兩件事俱已了結,二人不再逗留,第二日?一清早便出了城,往西趕去。
隻是這回,沈詰帶著那具屍體與卷宗北上回京,陳澍則回點蒼關,重新踏上尋劍之路,今日?,便是要分道揚鑣了。
直到?確認過屍體上那個圖案仍清晰可辨,沈詰才轉過身來,喚過另一匹馬,又緊住了韁繩,教那馬也半立起來,又落下,乖覺地停在原地,才回頭,道:
“要走了!”
“好勒!”陳澍道,拍馬跟上,沒兩步,便又歡快地衝到?了沈詰的前麵去。
這回沈詰也不管她了,回頭一望那寂靜的山林,衝著大山頷了頷首,才扯了扯韁繩,驅使著胯/下駿馬趕上陳澍,道:
“你?之前說下山來尋劍的事,除了同我說過,還與雲慎說過?”
“是啊!”陳澍說,她素來沒個正形,黑馬跑得又快,一邊說一邊顛,把最後那個音也吞了進去,躍過那林間?斷斷續續打下的陽光,被?層疊的綠意掩映著,漸行漸遠了。
隻是這回,不等?沈詰多享受一會難得的安靜,便聽見前方隱約的馬蹄聲由遠到?近,接著,那方才跑遠了的黑馬又被?陳澍驅使著,有?些滑稽地穿過樹林,倒退回來,正正停在沈詰一側,陳澍湊過來,麵上是根本藏不住的歡喜。
“你?信我的話了?”
“我何時說過要信你?的什麼話了?”沈詰似是覺得好笑,刻意逗她,反問?,“方才不是我在問?你?麼?”
“是你?在問?我,但是——”陳澍素來不善言辭,此刻被?這樣一問?,臉又皺了起來,眨眨眼睛,極努力地搜刮著用辭,仍是張口結舌,想不出反駁的話來,默了半晌,賭氣?道,“——那你?不信我,問?這個做甚!”
“這不是要教你?如何尋劍麼?”沈詰道,揚眉,眼光一掃陳澍,“怎的,又不想聽了?”
“想聽!”
陳澍一急,一夾胯/下馬腹,那黑馬被?她催得快跑了幾步,她隻好又急急忙忙地止住勢頭,才轉過頭來,直盯著沈詰瞧,雙目放光。
“上回是不是說到?你?要尋劍,去張貼懸賞?”沈詰道,又輕笑一聲,衝陳澍揚揚下巴,問?,“可還記得?”
“我當然都記得!”陳澍一拍胸脯,道,“我還記得你?同我說,尋劍是要找人問?的,隻是‘問?得要有?技巧’什麼來著?”
“於此事上,你?記性倒是不錯,”沈詰點點頭,道,“那我問?你?,你?打算怎麼‘有?技巧’地問??”
“呃……”陳澍想了想,做出個抹脖子的手勢,試探著道,“騙他們隱瞞失物要被?扭送官府,斬首示眾,嚇唬他們說實話?”
沈詰盯著她,目光帶著薄薄的慍怒,直把她盯得調皮且心虛地吐了吐舌頭。
“……這一趟營丘城你?真是沒白?來,儘學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
“我說笑嘛!”陳澍道,連連討饒,又歪頭細想了一會,道,“問?自然是要問?的,不過要循序漸進,不曾確定對方確實拾得劍之前,不要一口氣?倒太多細節,以至於被?他人掌握了主?動?。”
話音未落,沈詰便抿著嘴,側過頭來,看她自若地說完,麵上怒意不自覺地化作了笑意,道:“不錯。”
她這一讚,陳澍越發藏不住尾巴,甚至忍不住把手伸出來,一麵說,一麵比劃:“還有?!同他人說話時,不止要聽他說了什麼,還要瞧他的神情,看他做了什麼,更要聽他言下之意,揣測他所?言是為了什麼!那些老奸巨猾的惡人,說三句也不一定能有?一句是真的,但凡是謊話,便有?破綻,凡有?破綻,便能借此發作,撕開他那層謊言!”
“——我看你?呀,都可以去坐堂審案子了!”沈詰大笑,手臂一展,隔著馬兒拍了拍陳澍的背。
把陳澍拍得神情一愣,臉頰一紅,嘟嘟囔囔地又小聲嘀咕了什麼,方道:“……我可都認真答了,你?不是還要教我的麼,怎麼儘是由我在說呢!”
“這不是給你?個機會,讓你?顯擺顯擺麼?”沈詰反問?,又笑著逗了她一句,方道,
“此處一彆,我回京,你?去點蒼關,正好這來回也不過兩三日?光景,那點蒼關的武林人士,應當還有?不少?逗留在關內的,你?便可藉機尋那些人,付些酬勞,煩請他們回門派的時候帶上你?的懸賞令,隻需張貼在孟城、理城這樣繁華熱鬨的城市裡,賞金高了,自有?那些閒來無事,喜歡湊熱鬨的大爺大嬸,能把你?尋劍的消息散播出去,這便是頭一步。”
“那這懸賞的告示要怎麼寫呢?”陳澍問?,有?些小心翼翼,“……不能寫那劍是從山裡飛出來的?”
沈詰看著她,神情悠然,二人又對視了片刻,俱都忍不住,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自然不能了!”沈詰笑著道,“隻需寫那劍長?什麼樣,長?幾許,重幾何,是否有?旁的易辨認的印記,又或許又什麼缺角劃痕——”
“我的劍可是絕世寶劍,哪裡會有?缺角劃痕——”陳澍大聲反駁。
她說得嘹亮,聲音傳出去很遠,仍在山穀回響,但沈詰笑了笑,沒理她,接著往下說。
“——不過呢,也要留意,因為人心難測,若隻以利誘,不免有?人動?了旁的歪心。或覺得這劍價值不菲,占為己有?,甚至從真正拾到?劍的人手裡搶來,就為敲你?一筆,或是借此生事,拿一些假的、錯的,做成你?描述的樣子,來騙你?許諾的酬金。因此,也要防著些,那劍上如有?什麼印記,最好留一兩個,不要在那懸賞的告示中說得太明白?。”
“這下懂了!”陳澍興致勃勃,掰著手指,同沈詰邊算邊道,“那我就寫它長?兩寸有?餘,很重,不寫它劍脊上刻了我——”
“——都叫你?不要說了!”沈詰打斷她,笑罵。
二人邊聊邊行,不一會,又回到?了山道之上。
既已穿過那山穀,被?山脈分開的岔口便也在不遠處,沈詰見了,緊了緊韁繩,回身,大抵是要同陳澍道彆,隻是一回頭,便見陳澍兩隻圓溜溜的黑眼睛瞧著她,好一會沒開口。
“我也想同你?去京城轉轉——反正去京城,也可以發懸賞嘛!”陳澍說,似乎憋了一路,此刻才能說出來。她那胯/下黑馬仿佛也與她心意相通,躍躍欲試地跺了跺馬蹄。
“我是回去述職,又不是回去頑的。何況,京裡可不是什麼好‘轉轉’的地兒。”沈詰搖搖頭,溫言道。
陳澍一聽,鼓起臉頰,道:“點蒼關大水我‘轉’過了,營丘城匪患我也‘轉’過了,那京城又有?什麼希奇的,怎麼能攔住我?”
“京裡啊……”沈詰道,似乎陷入了回憶,頓了頓,方接下了話來,“京裡可是龍潭虎穴,能不去,還是不去為好。你?若隻是想再見我的話……”
她沉默了,後半句不再說出來,似是意識到?了不妥,又或許不敢輕易給出一個約定。
畢竟陳澍是真的會信的。
“……說呀!你?都是我阿姐了,怎麼還同我賣關子!”陳澍不覺,開口催她。
“若是有?緣,自會相見。”沈詰道,末了,大抵為陳澍神情所?觸,又添了一句,“點蒼關巨洪的原委還有?待查清,你?回關裡去時,定要小心,如有?閒情——”
“小心什麼?”
“小心些,”沈詰道,“洪水過後,那些屍體應當有?衙役在處理。但點蒼關內仍有?惡人在暗,如若我不曾猜錯,此人應當格外關注那些被?清理的屍首,甚至可能尋機毀屍滅跡——
說著,她拍了拍一側駿馬上馱著的那具殘屍。
“——大水隻能衝走性命,可衝不走皮膚上的印記。”
第六十八章
去不過半日,回自然?也不過半日,太陽還未下山,那?群山峻嶺間穿梭的山道便掠過一道縱馬而過的身影,越來越近,直到點蒼關城門。
陳澍也不懂得什麼規矩,到了城下,全?然沒有防備地麵對著城上的弓手,大喊一聲:“開門!我回來了!”
城內大抵是第一次遇見這樣莽撞叫門的,彆說不曾有人放箭驅離,一時半刻間,連應答聲也沒?有。
眼看著牆上臨時被拎來充數的守城士兵互相商量了幾番,終於推出個人來,揚聲問: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我乃陳澍!是去營丘城送信回來了!”陳澍高?聲應道。
話音未落,那?城上便響起不少聽不分明?的交談聲,有士兵衝下城門,一麵衝,一麵高?呼,那?呼聲倒是響亮得能飄到城外來:
“陳大俠回來了!快開城門!”
接著,那?士兵的身影剛消失在城牆後麵,那?如山般巋巍的城牆裡便響起一陣機械轉動的聲音。城門就?在這巨響聲中緩緩落下,露出城門口的守軍,還有不少似是湊熱鬨而來的群眾。
方才那?喊出聲的士兵也在門口,快跑了幾步,走到陳澍的馬前。黑馬嫌棄地?一噴鼻息,也沒?攔住他幾乎要扶著陳澍下馬的熱情動作。
陳澍有些?訝異,也不免地?有些?歡喜,拍拍馬背,穩住有些?煩躁的黑馬,半俯著身子?問:
“……你識得我?”
“這偌大的點蒼關,又?有誰不識得陳大俠呢!劉都護說了,等陳大俠回來,就?把?大俠領去官衙裡,好生招待!”那?士兵中氣十足地?回了,被黑馬這麼一拒,也不氣餒,轉身去接了陳澍的韁繩,必恭必敬地?牽著陳澍往剛開的城門走去。
迎著光,他們一步一步地?走向這座劫後餘生的關隘。
不過兩?日,這關裡已然?有了不少煙火一般的暖氣,城門口附近一張張踮著腳探頭來看的麵孔,映著餘暉,各個生機勃勃,怎一派興興向榮的畫卷。雖然?那?洪水的餘威還在,可這樣與前兩?日截然?不同,富有生機的景象,哪怕不如先前陳澍來訪時那?麼繁榮,卻更教人眼眶一濕,感慨萬分。
城門足有數尺深,那?士兵牽著馬,帶著陳澍緩緩從這一塊陰影下而過,旋即又?落入到城內的萬丈霞光之中。甫一進門,耳邊紛亂嘈雜的鬨聲也驟然?高?漲,方才在城外聽不分明?的,此刻一股腦地?擠進了她的耳朵,聲音更是各異,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隻是俱都是麵帶喜色,又?默然?有序地?讓出有數人寬的大道來,足以?容她跑馬而過。
“這就?是陳大俠?”
“是她!我那?日就?是從她手裡得了第一碗熱乎粥,老好吃了!”
“你那?日不是在施粥的地?方見過麼,怎麼今日倒不識得了!”
“陳大俠回來了!我們的糧有了!”
有甚者,在那?泥濘遍布的大街上,當場撩起袍子?,就?要朝她拜下,叩首,以?表感激之情。
陳澍起先是難掩意氣,咬著下唇克製著自己不笑出聲來,但待她見了那?下跪的人,還有更多似乎要跟著一同跪下的人,她的笑意便凝滯了。
微風拂過,這人築的牆牢牢地?把?她護在裡麵,擁著她往前行。
牽著她馬兒的士兵似乎見怪不怪,並不去攔,隻隨口說了句不要跪在道上,擋了貴人的路。但這句話似乎不僅並未起效,還在人群中泛起了好大一陣漣漪,哪怕不曾看見有人下跪的人,聽見這聲嘹亮的斥,也驚醒了,急忙誠心跪下。
一時間,山呼一般的道謝聲,一道一道地?,彙成了陣陣驚雷,不絕於耳。
陳澍愣住了,止住馬來,腿一邁,便從黑馬上下來,在那?士兵還不曾反應過來之前,衝到那?些?人麵前,站定,有些?手足無措地?去扶。
一張麵黃肌瘦,目光卻炯炯有神的臉抬了起來。
“你們拜我作甚!”陳澍道,又?茫然?地?仰起頭,衝不遠處其他跪下的人高?聲喊道,“哎呀——切莫再跪了,我又?不是廟裡的神仙塑像,跪我也無用?呀!這糧是沈大人寫信籌來的,也不是我的功勞!”
這一聲喊,頓時便有不少人應答,七嘴八舌地?回了話來。
“廟裡的神仙還不如陳大俠管用?呢!”
“沈大人!沈大人回來了嗎?我也要帶我閨女?拜拜她——”
站在她麵前那?個,瞧著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被她這麼一扶,沒?有當即便回,而是緩緩站起,等著身後那?些?人的話都說完了,才慢悠悠道:
“老朽的命是陳姑娘救的,這一城的命也都是陳姑娘救的,不提那?求糧之事?,單說這洪水之中砸城救人,這一跪,也是應當的。”
他說得慢,話說到一半,一旁便有人叫好,不少人甚至不顧打斷他也要出言附和,但陳澍定定地?看著他,是仔細聽完了,才想也不想地?答道:
“可我救你們,也不是為了要你們跪我呀!”
霎時間,那?道上數十、數百道目光,無論是方才跪了一半,又?從眾站起來的人,還是湊上前來,高?聲道謝的人,又?或是些?隻是來湊熱鬨,看個樂子?的人,都為這一句輕飄飄,卻似有萬鈞的話所動容,默然?看向陳澍。那?方才領著她的士兵,這時才回過神來,上前幾步,頂到陳澍麵前,伸手去平息眾人的情緒。
隻道是那?些?路邊的民?眾,本就?是情緒上頭,情難自已,才會站在這道邊,在人群中擠著,就?為了看陳澍一眼,或是同她道聲謝。這哪裡是能被一雙手,或是兩?雙手所能平息的?
人群在不知不覺間湧了上來,原先井然?有序的隊伍被一些?更激動的人衝散,短暫的安靜之後,猛地?爆發出更激烈的喚聲,驚得那?道中黑馬都連著後退了兩?步,揚起馬蹄來。
這樣熱切而嘈雜的喊聲,已然?聽不分明?了,卻比那?太陽灑在道上的餘暉還要灼熱,仿佛熱浪一般,撩得人呼吸也急促起來。
陳澍束手束腳地?被簇擁著,呼喚著,卻還有不少人,剛從城裡趕來,裡三圈外三圈地?把?這城門口的一小塊地?圍住。
眼見這人潮下一刻便要失控。正在此時,一聲厚重鐘鳴在城門口響起!
陳澍抬頭望去,逆著斜陽,看見城門上掛著一個頑猴一般靈活的身影,剛敲完鐘,縱身一躍,在眾目睽睽之下落在城門大道上,站起身來。
“嚴驥!”陳澍驚喜地?叫出聲來,問,“你怎麼還在?”
“什麼叫‘你怎麼還在’?”嚴驥笑得肆意,幾步便鑽進人群,還有閒心對著那?些?人道聲謝,才懶洋洋地?走到黑馬前,拍了拍馬背,道,“你說我為什麼還在?”
“……定是掛心這點蒼關受難的百姓,不舍得離開吧?”
此話一出,四周俱是一默,那?些?原先圍著陳澍打轉的人們,似乎也有人信了,偷眼去瞧嚴驥,在人群中竊竊私語。
“這人是誰呀,也是之前幫忙救水的嗎?”
“好像沒?見過,不是咱們關裡的人……是不是來送糧食的?”
在點蒼關幾日,以?嚴驥的性子?,自然?是遊手好閒,鎮日躲懶,每日躺在房頂曬太陽的時間,連人都找不到,又?何談救水。
頓時,嚴驥麵上笑容更是一滯,衝著陳澍一呲牙,咬著牙關,用?氣聲笑罵:“你這個小獮猴,跟沈詰跑一趟營丘城,怎麼變這麼油嘴滑舌了,一點也不可愛了!”
陳澍哼了一聲,也壓低聲音,衝著他一吐舌頭:“誰在乎你了!”
二人在這裡打鬨,那?士兵卻是終於找到了機會,趁著人群裡的騷/動,伸高?手來,揮舞著把?人群慢慢驅散。
慢慢地?,人群一散開,那?熱潮也退去了,晚間的微風終於拂過陳澍額角的亂發。同她鬥了好幾局嘴,嚴驥也不惱,一麵去牽黑馬,一麵尋了個破綻,長臂一展,去把?陳澍那?幾縷亂發粗魯地?薅了回去,用?力之大,捋得她臉上立刻顯出了兩?道淺淺紅印。
“……等等!摸馬兒也就?算了,你怎麼還摸我來了!”第三下,陳澍終於反應過來了,氣鼓鼓地?躲開嚴驥那?手,衝著他直瞪眼。
嚴驥收了手,頗有幾分失望的神情,又?衝那?士兵揚揚下巴。二人不知打著什麼暗號,那?士兵竟聽話地?轉身而去,留嚴驥一個人,朝陳澍一揮手,才慢吞吞回道:
“怎麼,何譽摸得,我卻摸不得?你這‘大俠’,好不講道理。”他說,又?不顧陳澍想要反駁的樣子?,逕自接了下去,“罷了!我是心善的,大人不記小人過,願意不計前嫌地?領你去這衙門見那?劉都護!”
其實哪裡需要人帶路呢?整個點蒼關,陳澍最熟悉的地?方,除了三人原先住著的紅牆所圍的院舍,以?及那?在巨洪之中屹立不倒的論劍台,便是這衙門了。
算上在門外等沈詰的那?次,她籠統也不過來了三次,可她還記得那?院裡一角的小土堆,此刻看時,不僅沈詰的麻布還在,上麵還各自堆了好些?東西,隻是都亂七八糟的,這個像是祭奠小狗的,那?個又?像是祭奠馬兒的。
衙門如今歸了劉茂,旁的不說,至少裡麵隔間處的被褥床榻被好好地?修整了一番,案前擺著燭燈,還有一小碗肉香四溢的炒菜,陳澍一進門,鼻子?動了動,自覺地?就?把?目光往那?小碟炒肉飄了過去。
這個時辰,確實也是該吃晚飯的時辰了。
隻是劉茂見了她那?眼神,卻佯作不知,往屋內又?是一請,接著他自己又?先搬出椅子?來,坐得舒坦了,方道:“陳姑娘可算回了,我算著時間也該回了,隻是不知為何不曾見到沈大人,是還在營丘,或是……”
“阿……沈大人她回京了!”陳澍道,這兩?日叫順口了,險些?又?隨口叫了聲“阿姐”,忙掩飾地?一笑,“畢竟發生這樣大的事?情,沈大人也是急著回京彙報,我們從營丘城出來便分路走了。”
“……哦?”劉茂溫和地?彎了彎眼角,看著陳澍,嘴角笑意就?這樣敷衍地?掛著,幾乎一成不變,
“也就?是說,沈大人在營丘城……哦不,營丘堰,果真是查到了什麼?”
第六十九章
“也就是?說,沈大人在營丘城……哦不,營丘堰,果真是?查到了?什麼??”
陳澍站在案前,還不曾坐下,因此就這樣微微俯視地看著劉茂那標準到讓人生厭的笑?容,扯了?扯眉頭,道:
“我不明白都護大人意指什麼。”
“我不是傻子。”劉茂輕聲道,那話裡雖帶著不善,語氣卻還是?溫和地能滴出水來,轉頭去?整理案上書卷,慢吞吞道,“點蒼關數百年不曾遭遇洪水,這點,我比沈右監還清楚。她此去?,去的不是儲糧多的孟城,不是?距離近的弦城,也不是?北上回?京的那些都城,偏偏選了?營丘城這樣一個窮鄉僻壤。偏偏營丘城附近還有一個營丘堰!偏偏——
“沈大人出城,既不事先同官衙打招呼,也不提前準備好?馬匹行裝,仔細一想,但凡不是?蠢貨,都能瞧出其中蹊蹺!”
話音一落,劉茂手中的案卷適時地一落,掉回?桌上,似是?撲起一陣若有?若無?的輕灰,發出一聲沉悶輕柔的響,重重擊在陳澍的耳旁。
不愧也是?京中出來的世家子弟,常年身居高位,哪怕是?眾人口中的“紈絝”,這慢條斯理,卻又不經意?流露出幾分威嚴的樣子,也足以唬住大部分的平頭百姓了?。怎奈陳澍畢竟是?陳澍,自?是?不為所動,不僅不曾變色,還湊上前去?,歪著腦袋去?瞧劉茂的神情,道:
“——你怎麼?不看著我說話了??”
為使被問詢的人心生忐忑,不論是?挪開視線,還是?說話輕聲細語,再重重擱下物件,從而驚住麵前人,都是?身居高位之?人常用的小伎倆,小手段。個中緣由,恐怕劉茂自?己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可陳澍一眼便?看了?出來,加上她最近的“好?學”,又這麼?徑直問出了?口。
問得劉茂是?啞口無?言,同她目光相對,也是?視線閃爍。方才那裝出的威嚴,此刻已丟了?一半了?。
“……自?沈右監走後,這壘成山的政務,都要過我一人之?手。”劉茂道,笑?了?幾聲,“此刻也是?忙裡抽閒,才抽出時間來問上幾句。畢竟點蒼關巨洪,事關這一城人的性命,非同小可,我身為都護,不得不問啊。”
“也是?!”陳澍道,想起前幾日的情形,誠懇道,“洪水來時你把事情都推出去?了?,事後若還不掛心的話,那天?子若是?問責,你應當是?頭一個丟腦袋的吧?”
此話一出,劉茂嘴角扯了?扯,好?一陣說不出話來。不僅他說不出話,這房內重歸死寂,連在官衙門口執勤的那幾個兵卒,也被零星幾個飄出的詞嚇得丟了?魂,端端正正地站在門口,再不敢偷聽。
但陳澍這話,不僅誠懇,還說得很是?友善,一副為劉茂考慮的樣子。她又才從眾人簇擁中走出,這點蒼關數以萬計的人中,若是?有?一人,劉茂不能隨意?處置,那便?是?如今在關內名聲大噪,為人稱頌的陳澍了?。
好?在這劉茂本?人也素來是?兩麵三刀的,隻深吸了?一口氣,不僅沒有?發怒,還搖搖頭,擠出一個笑?來,道:“是?了?,所以才這樣關心陳姑娘與沈右監此行。”
這回?,陳澍點點頭,倒是?信了?,寬容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若是?真的能純心向善,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那營丘城的縣令,得了?沈大人的信,又親見?了?沈大人本?人,哪裡有?不依的?我們?此行,旁的我不知,也不敢過問沈大人的要緊事,隻知道過去?一日,很快便?討到糧了?,說是?先等那邊把倉裡糧再清點一遍,就儘力送些餘糧過來,都護也不必心焦。”一番話說得慰藉,看似毫無?戒心,隻是?矢口不提那營丘城中發生的諸事。
見?她如此作答,那劉茂又何嘗不知,心下必定也清楚,今日是?一句話也套不出來了?,再問也是?徒勞。無?奈,仍舊堆著又說了?些場麵話,很是?客氣地將陳澍送了?出去?。
陳澍呢,既出了?這衙門,鼻尖似乎還若有?若無?地縈繞著肉香味,回?頭再看那如今被劉茂占據了?的書房。往日總覺得這點蒼關的官衙不比他處,顯得安靜祥和,此刻一看,雖然比起沈潔走前添了?不少?物品,磚瓦也被清洗過一遍,不過才日落,那房內的燭光已然能透出窗欞,又在傍晚昏黃的餘暉上落著一層明光了?,麵貌不同的士兵進進出出,卻因而顯得越發蕭瑟。
她回?頭望了?一會,腳上又不停地往外走去?,那些士兵見?到了?,畢竟對她抱著敬意?,自?會讓行,她就這麼?往前出了?衙門,然後直直撞上一個寬厚的胸膛,“哎喲”地叫了?一聲。
“走路不看道,就這一會都撞上了?人,也不知道你家裡長輩怎麼?放心你出門闖蕩的。”那人哼了?一聲。
被這麼?一撞,撞得額間隱隱作痛,陳澍揉了?揉眉角,肚子裡空蕩蕩的,本?就情緒不定,又被這麼?一說,張口便?駁回?去?:“那不也是?你站在衙門中央擋道才——你不是?牽馬去?馬廄了?麼?,怎麼?……”她眨眨眼,看著麵前的錦緞,也終於意?識到了?了?不對,這人比嚴驥可講究不少?,光是?衣袍便?是?裡裡外外好?幾層,抬頭一看,二人距離這樣近,哪怕是?災後,他麵上也打理得白白淨淨,瞧不見?一絲穢物,不是?李疇,又是?誰?
隻是?因這半句來不及說完的話,李疇那秀眉倏地皺起,臉色又變得煞是?難看了?。
“你對著我同誰說話呢?”他臭著臉問,更是?一步也不肯讓開了?,二人就這麼?橫在路中央,招來不少?異樣的目光。
陳澍訕笑?一聲,撓撓頭,雖然自?知理虧,但也是?坦然無?比:“那我也是?不知曉你竟也留在這關裡……你不是?同何兄順路麼?,怎麼?不一起……呃,當我沒說。”
李疇那嘴抿得,幾乎長到能把臉劃成兩瓣了?,隔著臉頰,也能清晰聽見?他咬緊後牙槽的聲響。陳澍還沒怎麼?呢,一旁幾個偷聽的行人,已被她那話嚇了?一跳,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地各自?散去?了?,隻有?李疇身後一個灰頭土臉的人,看著也是?著碧陽穀的袍子,一麵看李疇的眼色,一麵道:
“……這位大俠,你會不會說話呀!”
“她就是?太會說話了?!”李疇咬牙切齒,接話道。
陳澍如今可也能讀懂這話中的意?味了?,隻是?仍不覺得生氣,反而笑?眯眯地應了?,答道:“你眼光不錯,我也覺得我如今越來越會說話了?!”
於是?不僅是?李疇,那跟在李疇身後的弟子也被她這句話堵得一噎,好?半晌接不上話來。
還是?陳澍又探頭看看這衙門門口來往的人流,又看看臉色仍舊黑著的李疇,自?作主張地伸手把他往街邊一拽。
“所以,你究竟是?為什麼?站在這衙門門口,”她說,“且也遲遲沒回?門派的?”
“碧陽穀不比寒鬆塢,寒鬆塢就他何譽一人,隻活他一張嘴就行。這幾日,我碧陽穀可是?好?幾個師弟師妹俱被洪水衝散了?,找了?兩日才把人找齊。”李疇終於稍微止住了?慍怒,乾巴巴地道,“至於為什麼?在這衙門口,你自?己瞧不出來麼??”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默然對視了?一會,陳澍仍是?不解,又後退半步,去?打量李疇身後那個小師弟。隻是?這當口,那小師弟神色躲閃地避了?開,她確是?什麼?也沒有?瞧出來,再抬頭,隻見?李疇那臉越發板著,活似陳澍欠了?他幾輩子的銀錢一樣,她也變得不確信了?,方才隨口編的猜測又卡在了?喉頭,接著被生生地吞下肚去?。
如此,陳澍硬是?絞儘腦汁,想了?好?一陣,才恍然,指著身後那衙門道:“難不成你也是?來找那李都——”
“——不是?!”
陳澍訕笑?兩聲。
“我就知道不是?!”她硬著頭皮道,“那就是?……那就定是?來尋我切磋的,我記得我們?二人還有?一個約定……”
這回?,說著說著,不消李疇反駁,她的聲音自?覺地也變輕了?。末了?,還輕輕地清了?兩聲嗓子。
“……好?吧,這個也不是?。你自?己不能說麼?,賣什麼?關子呢!”
“……我確實是?來尋你的。”李疇噴了?噴鼻息,說,此刻,他那麵容反倒鎮定了?許多,說了?一半,回?頭一看身邊來往的行人,竟也主動拉著陳澍往沒那麼?擁擠,也更隱蔽的巷子裡去?,一麵走,一麵道,“是?聽城中人說你回?了?城,四下詢問,知道你來衙門了?,又特意?找來的。”
陳澍不知他意?思,被這話一唬,先是?由他這麼?扯著,後來到了?小巷裡麵,本?就昏暗的光線更是?被洪水衝刷過的破牆擋住了?大半,連街上行人交談聲、行走聲都仿佛被隔斷在了?光線裡,卻還不曾聽見?李疇說明來意?,急性子便?又上來了?,輕巧甩開李疇拉著她胳膊的手,道:“有?什麼?事,繞這麼?大彎子做甚!你大可直接說……我又不會吃人!”
“沈右監為何不曾回?這點蒼關?”李疇不答反問。
“她辦完事,自?然是?回?京去?見?那老皇帝了?!”陳澍道,“你究竟有?什麼?事,要這樣藏著掖著——”
“——是?我信你,因此才同你說。”
李疇不顧陳澍還在繼續說,竟伸出單手,逕自?貼上了?陳澍的嘴唇,將她打斷,方出言,自?顧自?地道,“前幾日尋找我派弟子時,我這師弟似乎不小心撞破了?什麼?人。那人形跡可疑,且是?在……”
陳澍被他貼著嘴,隻感?受到他掌心的紋路,張了?張嘴,似乎要答話,便?聽見?李疇又壓低聲音,重申了?一遍。
“此事或事關點蒼關洪水,甚至論劍大比,我隻敢信你,你明白麼??”
“——什麼?‘隻信你’?好?呀,你們?這什麼?小秘密,怎麼?不同我知會一聲?”
一隻手重重地拍上李疇的肩,拍得那李疇分心,抽回?手,側頭去?看,也是?趁此時,那身影從頭頂躍下,鑽進這幾人所呆的巷角裡——
第七十章
來人這輕功,一起一落,落地時又輕巧無聲,其動作那樣熟悉,陳澍不消看那張臉也能認出來——
這位,確實是方才陳澍認錯的本尊,嚴驥。
嚴驥其人,本性散漫跳脫,這一拍,於嚴驥而言,不過是尋常捉弄一回?人,可?那李疇就不是了。被這麼一嚇,他麵上剛平靜下來的神情又黑了下去,額頭青筋跳動,幾乎要又破口罵出聲來。
偏偏嚴驥是絲毫不察,或是察覺了,卻?仍佯作不知?,掛著一張明朗的笑臉又拍拍李疇那肩膀。這笑臉,同李疇那張臭臉一比,越發是顯得李疇脾氣大,下不來台,隻?能把這罵不出的話生生吃了,又瞪陳澍一眼,口氣生硬地應下:
“不過是一句氣話,哄小姑娘的,嚴公子不必在意——”
“哄什麼小姑娘?”嚴驥道,刻意地側過頭,誇張地打量了陳澍一圈,“你把這叫小姑娘?你是真沒被?她揍過是不是?”
李疇的嘴角又是一抽,不過這回?,他還沒來得及駁話,陳澍便叉著腰,氣勢洶洶地插話來,道:“我?可?從?來不亂揍人,彆把我?說得跟個惡霸似的!”說著,就要?伸手去抓嚴驥。
嚴驥又是一個彎腰,靈巧地躲過陳澍的手,藉著逼仄小巷子裡的牆,從?李疇的左邊躍起,踩著那牆繞去了李疇的右手,大?喊一聲:“還說不亂揍人!”
一時間,二人又一通嘻笑打鬨,沒個正形,看得李疇那股氣是再也沒順下來,連他身後跟著的那個小師弟,也後退了半步,一副生怕被?這幾人打鬨牽連到的樣子。
街邊終於燃起了零星的火光,不止官衙之中,關內各處也都飄著嫋嫋煙氣,正是那施粥處的飯菜香味,就在不遠處,道上領粥路過的行人也越發地多了起來。而陳澍、嚴驥這麼一鬨,凡是路過的,多少都要?轉頭來瞧上一眼。
如此一來,竟比方才橫在路中央更加引人注目了。
於是李疇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忍住,出口製住二人,頗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道:“……行了,消停會吧!也並不真是什麼密辛,不過是個猜測罷了,隻?要?彆漏風宣揚出去,我?說也就說了。”
話音剛落,那打鬨的兩人便齊齊地停了下來,就這樣旋即回?頭,兩雙眼睛一並望響李疇。那動作之默契,倒好似方才不過是為了讓李疇多鬨心幾分而故意鬨出的紛爭罷了。
然而此話既出,收肯定是收不回?來了,李疇再怎麼窩火,也隻?能吃了個啞巴虧,不僅答應了要?和這二人通氣,還受累,帶著這二人回?了碧陽穀在點蒼關臨時找到的一處住處。
原先容參賽門派居住的那一大?片院落,因為就在渡口附近,首當其衝,上遊的浪頭一到,就打在這一排排院落裡。那朱牆再堅實,也被?衝爛了不少,加上此處水位又高,整個院落都被?洪水淹透了。木製鐵製的家用,也儘數被?卷了個一乾二淨,此時,大?抵早已過這汪汪淯水,飄到下遊的那些城鎮村落去了。
這新住處,則是間不曾被?洪水衝垮的小院子。是因為碧陽穀眾人也在洪水中救了不少百姓,其中一戶知?恩圖報,把家裡先讓出來,供這些弟子暫且居住。
院子雖小,不僅五臟俱全,對於此刻的李疇而言,更重?要?的是,這樣的院落之中,有自家弟子把手,至少不會有隔牆之耳。
三人甫一進門,瞧見院裡那些碧陽穀弟子,大?多不複往日的氣派,也不同於李疇那樣整潔,麵上或多或少都帶著灰塵,原先乾淨飄逸的衣袍,更是被?洪水打得濕透,再曬乾,在素色絹綢上留下張牙舞爪的泥印,好不狼狽。他們就頂著這樣亂糟糟的衣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此時確實正是進餐的時間,這一進的小院中同樣飄散的香氣,不過是與院外樸素的粥香截然不同,這在屋簷間繚繞的煙氣,夾雜了未全然燒儘的嗆人碳味,還有一種不能分明言說的……糊味。
畢竟是大?門派,不論是出自這先前積攢與前些時日救人的名望,還是出自一些不必要?的矜持,總之這整整一個院子中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一個人情願出門領粥。
好在,這院中自己?生火做飯也是可?以的,也有被?李疇所救之人,送來一些雖然簡陋,至少也足夠應付的食材,好教他們不必出門與那些百姓一齊擠著領粥。隻?是這些大?門大?派的弟子,又是被?特意挑出的門中翹楚,平素隻?知?習武,全然不懂這些庖廚之事,做出的飯食,自然也是難以下咽。
這邊嚴驥進了院子,倒真把自己?當了主人一般,在李疇那幾乎要?殺人的視線下拉著陳澍四處逛了逛。
陳澍呢,原本還多少記得遵守一些禮節,但見這嚴驥如此放肆,李疇也一句重?話不放,於是也跟著嚴驥一樣撒了歡,在這小院裡,東看看,西摸摸,不一會,已經?逛到了那濃煙彌漫的小廚房,捂著口鼻探頭進來,和被?排擠來做飯的小弟子麵麵相覷。
外麵的李疇急忙趕來,似乎終於忍不住了,想要?說上幾句,就在他開口之前,隻?聽見嚴驥用手驅了驅濃煙,咳嗽了一聲,道:“飯不是這樣做的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