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死曰不祿,三日而殯,侯安都很快便下葬了。
那一日的午前,一輛推車,一口薄棺,送回了阿父。
侯安都靜靜地躺著,口唇耳鼻隱有血跡,雙目合攏,牙關緊咬,十指互扣按於腹間。
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但是沒有軟弱、恐懼、沮喪,甚至也看不出有憤怒和不平。
將軍堂堂正正地赴死,即便毒酒入腹有如刀割,在最後的時刻也努力保持了尊嚴。
十步見方的墓地,四尺高的墳頭。
身為開國公的阿父,本該稱薨,有諡號,墓地百步見方,墳頭高二十尺的。
……
侯勝北沒有再流一滴淚,將祭奠之物一一擺上,頭也不回地道:“安成王,我心意已決,你可以說要我去乾什麼了。”
親身到來的陳頊,灑了一杯酒在侯安都的墳前。
他長長歎息道:“侯司空逝去,我朝少了一位能夠與北朝抗衡的名將。真要有北伐那天,卻讓我找誰統軍為帥呢。”
侯勝北漠然,北伐遙不可及,根本不是他現在需要考慮的事情。
陳頊又道:“蔡景曆遷散騎常侍,官升三品。新封縣子進為新封縣侯,爵位也連升兩級。是靠什麼立的功,你想必清楚。”
侯勝北心情沒有起什麼波瀾,一個毫無骨氣的跳梁小醜,不過是順應背後那個指使之人的心意而已。
他現在根本沒有向任何人報複的能力,隻有低調隱忍,等待機會!
侯勝北再度平靜地說道:“安成王,我既已答應,需要我乾什麼,你可以講了。”
陳頊卻不著急,四處眺望了一下:“此處幽靜,倒是個適合說話的地方,你且陪我隨意走走。”
漫步在黃土墳堆之間,陳頊像是在醞釀,考慮從何說起。
……
他終於開口道:“有些人死後還能入土為安。有些人卻是死於溝渠,為野犬鴟鴞所食,屍骨不得保全。”
從這句話開始,陳頊講起了九年前,江陵陷落時的慘狀。
宗室自汝南王蕭大封、晉熙王蕭大圜、百官自尚書左仆射王褒以下,儘數為俘以歸長安。
其中有名者,如琅邪王氏的王克、陳郡謝氏的謝貞、南陽庾氏的庾信、沛國劉氏的劉臻、劉瑴兄弟、琅琊顏氏的顏之推、顏之儀兄弟等等。
百姓男女更是被虜十餘萬,小弱者皆殺之,驅入長安,沒為奴婢。
陳頊慢慢陷入對往事的回憶,神色悲愴,彷佛眼前再次有寒風卷起,雪花飄零。
破城之日為冬月,驅歸長安則是臘月,正值天寒地凍之時。
又遇大雪,俘虜為人馬所踐及凍死者,十之二三,屍骨填滿溝塹。
提起那段悲慘而屈辱的行程,陳頊再也不能用平時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來掩蓋情緒。
他森然道:“南朝文武百官連同家屬,沿途坐檻車、戴連枷、係縲絏,如同豬狗一般被驅趕,毫無尊嚴可言。”
“有懷抱小兒者,被奪走擲於雪中,以刀杖毆打前行,隻聽小兒哭聲漸弱,終於斷絕。而父母步步回顧,號叫不舍。”(注1)
陳頊盯著侯勝北,眼神有如刀鋒:“數百官員,十數萬人就這麼一路到了長安,在北朝為奴為婢,你覺得意下如何?”
侯勝北終於明白,阿父為什麼會選擇結交安成王了。
經曆過這麼一段人間慘事,隻要不是沒心沒肺之人,一定會與北朝勢不兩立吧。
他緩緩道:“這批人之中,和安成王一樣仇恨北朝,心念故國的一定為數不少。”
“是的,這些人一旦組織起來,就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然而我還需要一個人。”
陳頊看著侯勝北的目光變得火熱:“這個人必須能文,和那些世家名士詩歌應酬。能武,擅長跑馬騎射田獵,打入北周關隴子弟的圈子。”
他在一個墳頭前停住,輕輕摩挲墓碑。
“此人需要通曉戎事,才能把握軍機情報;敢於相機決斷,才能應對突發局勢。此外還須聰明有謀略、能用計。最重要的,必須有報國之心、赴死之勇。”
陳頊深深地看著侯勝北:“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直到你的出現。”
侯勝北對安成王的評價安之若素,什麼報國之心,他現在有的隻是報仇之心吧。
陳頊彷佛知道他內心所想:“現在你權且當作是為我做事,與大哥並無關聯。”
侯勝北淡淡道:“一旦被北朝發現,自然就是謀逆死罪。”
陳頊點頭表示確實如此:“是的,為了維護和北朝的友好關係,我朝絕不會承認此事,你隻能默默無聞地死去。”
侯勝北笑了起來,隻要陳蒨一天在位,他在南朝的前途,就和死了沒有任何區彆。
既然如此,為何不去北朝一搏?
他毫不猶豫地說道:“隻要安成王願意啟奏至尊,同意讓我家人返鄉,侯某便領了這件差事。”
“成交。”
見陳頊答應得爽快,侯勝北再無顧慮:“敢問安成王,這個組織如何稱呼?”
陳頊再次露出他標誌性的笑容,猶如猛虎欲噬人:“臥虎台,臥於北朝心腹之虎。”
“好了,今天就到這裡,先回去吧。”
陳頊拍了拍手:“準備工作不是三言兩語,幾天就能搞妥當的,我也不想你去白白送死。接下來的事情,你去找諮議參軍毛喜細細商議。”
……
七月。
侯安都過世已有一個多月。
鎮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徐州刺史黃法氍改回了鎮南大將軍、江州刺史。
改由周寶安授持節、都督南徐州諸軍事、貞毅將軍、出任南徐州刺史。
正如事後推測的那樣,江州刺史的任命,不過是引誘阿父離開京口,來建康謝恩,自投羅網的陷阱罷了。
侯勝北沒心思再管這些,也不和昔日故交聯係。
這段時間,他十分的忙碌。
陳頊回朝後,毛喜任驃騎將軍府諮議參軍,領中記室,府朝文翰,皆出於其手。
他才是臥虎台的真正主持者。
諜報是一個全新的領域,雖然侯勝北曾經學過孫子兵法的用間篇,但理論和實際完全是不同的兩碼事。
毛喜細心而耐心地指導侯勝北。
“隻蟄伏,不輕用,待關鍵,見奇效。”(注2)
“你不必急於求成,刻意想著收集什麼情報。通過江陵人士結交北朝勳貴,打入他們的圈子,那時隻需稍微留心,就能自然而然地獲得情報。”
“你就當作正常交際,吟詩作賦、觥籌交錯、跑馬射獵,結交一二好友,由他們再帶你結交更多人,人脈廣了,信息自然就多了。”
“北周武人執政,崇尚軍功,貴遊子弟鹹以相矜,皆競習弓馬,被服多為軍容,好馳射。和關隴貴族打交道,需得擁有一手騎射功夫,如此才能融入他們。”
毛喜自嘲一笑:“不過這樣的人,從軍取功名便是,怎肯願意做此籍籍無名之事。”
他看著侯勝北,眼神流露出同情憐憫。
三年前在大江之上,提到戰事意氣風發,說起心愛之人略帶羞澀的少年,如今淪落成為前途儘喪,隻有冒死去北朝一搏的過河卒子。
不過單從表情已經看不出內心悲喜,比當年沉穩了許多。
此人,可用。
“獲取情報涉及理解和影響他人行為和情感,當然也包括嚴格控製自己的行為和情感,這對於操縱他人和保護自己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