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六茹忠見侯勝北態度莊重,端坐受了他一禮,半是感慨半是欣慰:“自從回歸北朝,老夫的這段經曆無人可講。你與阿堅交好,今日能講給你聽,也是有緣。”
“攻克考城是四月二十,這一天也是元天穆在濟南大勝邢杲的日子。從這天起,陳慶之就要和時間賽跑了。”
“五月初一,大梁守軍望風而降。”
“之後我們來到了滎陽。迎來了北伐的第一場硬仗。”
“五月初六,北魏以左仆射楊昱出任東南道大都督、與西阿王元慶、撫軍將軍元顯恭率禦仗羽林宗子、庶子七萬人鎮守在此。”
“又派遣右仆射爾朱世隆鎮虎牢,侍中爾朱世承守崿岅。”
“滎陽東有鴻溝連接淮泗,北依邙山毗鄰大河,南依嵩山,西過虎牢,秦立三川郡於此,楚漢拉鋸四年也是在此,乃兵家必爭之地。”
普六茹忠嗬嗬笑道:“洛陽朝廷也不是酒囊飯袋,知道若是派心生動搖之輩來守,滎陽無論防禦如何牢固,守將若是降了,再怎樣的堅城也毫無意義。”
“守將的人選頗是花了一番心思,皆是與元顥有過節之人。”
“楊昱和我們一樣是弘農華陰楊氏,孝昌年間曾經持節,催督時任西北道大都督的元顥進兵援救豳州,後因元顥進軍稽緩而免官。”(注1)
“元慶事跡不顯。元顯恭此人為城陽懷王元鸞次子,久鎮邊境,七年前曾在壽陽與南朝交戰,是個知兵的人物。”(注2)
“而虎牢和崿岅的兩位爾朱氏,更加不可能輕鬆放陳慶之過去。”
“五月十七,元顥平定梁國花了十餘天時間。授陳慶之為衛將軍、徐州刺史、武都公,引軍繼續西進。”
“滎陽是塊難啃的骨頭,陳慶之第一次攻城沒有打下來。”
“此時已經到了五月下旬,元天穆平定青州邢杲的叛亂已有一個月,大軍正在返回途中,隨時可至。”
“事實上,元天穆派遣驃騎將軍爾朱吐沒兒領胡騎五千,騎將魯安領夏州步騎九千支援楊昱,即將到達滎陽。”
“又派遣西荊州刺史王羆率騎兵一萬,增強了虎牢關的防禦。”
普六茹忠笑了笑:“王羆就是那隻王老熊,拿著根棍子就能打跑司馬子如和韓軌,嚇得齊神武不敢貿然攻城的人物。”(注3)
“能夠突破這樣的局麵,難道還會有人認為陳慶之的戰績是編造出來,換了任誰都可以撿這個便宜的嗎?”
“五月二十二,爾朱吐沒兒和魯安的騎兵先到,元天穆也隨軍親臨前線,可見對此戰的重視。能和爾朱榮做兄弟,坐鎮洛陽之人,豈會是傳聞的無能之輩!”
“元天穆除了前去討叛的十餘萬中軍主力,還收編了邢杲的那十幾萬流民,旗鼓連天,聲勢浩大。我方也有數萬人馬,不過戰力未必比得上那些六鎮流民。”
“前有堅城未下,後有大軍殺到,白袍軍也是恐慌的。”
“陳慶之仍然保持鎮定,悠閒地解鞍秣馬,說出了一段很精彩的話。”
普六茹忠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當時陳慶之說的那段話,可見留給他印象之深刻。
“吾至此以來,屠城略地,實為不少;君等殺人父兄,略人子女,又為無算。天穆之眾,並是仇讎。我等才有七千,虜眾三十餘萬,今日之事,唯有必死乃可得生耳!吾以虜騎不可爭力平原,當及其未儘至,急攻取其城而據之。諸君無假狐疑,自貽屠膾。”
普六茹忠仔細地給楊堅和侯勝北分析這段不長的話。
“大敵當前,陳慶之卻沒有急著發號施令做出這樣那樣的部署。他先是通過自己的行為,緩解了軍士的緊張情緒。”
“之後闡明了敵我已經結下深仇,即便投降也會遭到殺戮,斷絕軍士投降僥幸的想法。”
“又指出必須趁著敵軍尚未來到之際,攻克滎陽依城而戰,才有一條生路,給出了希望和方向。”
“最後告誡切勿狐疑不定,自尋死路,由此堅定部下們的心誌,激發全軍的死戰之心。”
普六茹忠忍不住讚歎道。
“陳慶之在如此危機之下,仍然條理清晰,順序正確,句句把握住了將兵的心理,真是讓人佩服。”
“隻一通鼓,就有壯士東陽宋景休、義興魚天湣先登,翻牆而入,死傷五百人就攻克了堅城滎陽,擒楊杲與弟楊息五人於門樓上。”
滎陽易手。
提起自己這位同族,普六茹忠說他差點沒命。
元顥問他:是否死得甘心。
楊杲的回答比較藝術,先說不指望活命,又說之所以待在門樓不下來,是擔心死在亂軍。隻恨八十老父無人供養,請留下小弟一命,自己就死而不朽啦。(注4)
不愧是名門高第的氣節。
陳慶之、胡光等南朝將領求乞楊昱以快意,祭奠此戰傷亡的五百將士。
元顥考慮到弘農楊氏的影響,還是饒過了他,斬楊昱以下統帥三十七人,皆令蜀兵刳腹取心食之。(注5)
不過元顥雖然想結好楊氏,楊氏卻並不領情,他最後還是栽在了楊昱從兄楊侃的手裡,這是後話。
……
“陳慶之要殺人給部下出氣,是彆有所圖的。”
“此時元天穆、爾朱吐沒兒、魯安已到滎陽城下,前後也就是相差半日,間不容發。”
“陳慶之此前明明說不能和敵騎野戰,此時有了堅城為依托,竟然沒有死守城池,而是把全部三千騎軍都拉出城外列陣。”
普六茹忠回憶起這場號稱三千對三十萬的大戰。
隻見三千白袍軍如同白雲出岫,一次次地衝入敵陣,又一次次地破開敵陣殺出。
敵軍數量遠遠占優,卻始終圍捕不住這支騎兵部隊,總是被突擊在最要命的位置,斬殺將領,攪亂指揮。
爾朱吐沒兒的胡騎不敢正麵交鋒,隻是在一旁射箭騷擾。魯安的夏州步騎卻是敢戰的,所以首先遭到了打擊。
夏安的軍陣被連著衝了兩次,陣形還是亂了,白袍軍一路突擊到了主將跟前,魯安隻有於陣乞降。
不過白袍軍也付出了代價,數百名騎兵,就是倒在和魯安的對戰中。
爾朱吐沒兒的胡騎被驅散,近一萬五千的前軍,被隻有五分之一的白袍軍擊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