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襄帝高澄巡撫河南,乃委之後事,握手泣曰:“以母弟相托,幸得此心。”
既而內外寧靜,彥深之力。
之後趙彥深單身入潁川城,手牽西魏大將王思政出降。
文宣帝高洋嗣位,趙彥深仍典機密。
其人自北齊建國伊始,曆事累朝,常參機要,穩重謹慎,喜怒不形於色。
侯勝北就充分領教了這一點。
趙彥深待人接物遜言恭己,未嘗以驕矜盛氣淩人,這正是他在一群鮮卑貴臣中的存身之道。
然而談到聯合伐周一事,趙彥深滑不溜手,就是不發表任何意見,推說已退任司空,此等大事自有他人做主。
袁聿修的人情麵子,也就是夠牽線搭橋。
無功而返。
……
“無妨,意料之中。”
荀法尚輕搖羽扇,配上一身鶴氅,不像荀彧,倒是像極了諸葛亮。
“此事趙彥深不從中作梗即可,本不指望他會積極推動。”
揮扇一指:“忘了舟中所說的方略麼?”
買通和士開、陸令萱之流的奸佞小人,鼓唇搖舌,說動齊主。
再結好北齊宗室,助言一二。
侯勝北精神一振:“我這就去見和士開!”
和士開完全就是趙彥深的反麵。
他的府上天天門庭若市,富商大賈朝夕填門,朝士不知廉恥者也多相附會,還有不少罪人親屬來訪。
和士開收錢辦事,極有契約精神。
見人將加刑戮,即多加營救,免罪之後則索要珍寶,謂贖命物也。
侯勝北要見他費了一番周折,除了奉上厚禮,還是看在南朝來使的麵子上。
見了麵就簡單了。
遇文王施禮樂,遇奸佞弄臣呢?
當然是談論賭博之戲了。
和士開精通握槊,沉迷不已。
侯勝北宣稱自己也頗擅此戲,南朝未逢對手。
和士開不服,擼起袖子要較量一番。
擺開二十四道,黑白兩色棋子。
然後好一場龍爭虎鬥,抑揚頓挫,一波三折,直看得人懸心吊膽。
最後侯勝北以一步之差,惜敗。
和士開也贏得不輕鬆,一局下來終於鬆了口氣。
他傲然點評道:“汝也算得上高手了,隻是畢竟年輕,相較於孤,尚欠了幾分火候。”
侯勝北仰天長歎:“本以為已經身處巔峰,誰知一山還有一山高。和相高明,晚生後輩拜服了。”
有什麼比另一位水平相當高手的衷心稱讚,更為情真意切呢?
和士開大悅。
侯勝北繼而說道:“可惜和相身負國家重任,日理萬機。在下不能時時切磋請教,否則必然大獲進益。”
和士開哈哈一笑:“國事自有勞碌之人打理,孤隻需服侍得兩位至尊歡喜即可。汝既有此心,不妨多來找孤戲耍。”
侯勝北躬身:“多謝淮陽王!”
……
自從打開口子,攻略和士開就成了侯勝北的任務。
隔三岔五,他於退朝之時,就等待在和府門口,每次均帶上各種南朝特產禮物。
和士開見他恭敬,頗為喜悅。
到了他這等地位,什麼珍奇異寶,美女名馬沒有見過?
世間唯有真心最是難得。
侯勝北絕口不提有何要求,純粹出於一片對於握槊之戲的熱愛,這等赤子之心實在是難得。
而且此人的實力頗為不俗,每次取勝都須和士開使出全力,於難分難解之際使出妙手,方才一錘定音,實是酣暢淋漓,贏得精彩。
兩人品酒博戲,漸漸熟絡起來。
既然喝酒,侯勝北提起張掖的蒲桃美酒,感歎西域的蒲桃酒真乃人間絕品。
此話勾起了和士開的思鄉之情,他說自家祖上本是西域商人,和氏乃是定居張掖氐池的大姓。(注1)
漢末建安二十四年,武威顏俊、張掖和鸞、酒泉黃華、西平麹演並舉郡反,自號將軍,互相攻擊。
和鸞本來占據優勢,然而在曹魏的乾涉下,兵敗被殺。
之後前秦滅亡前涼,河西各族紛紛遷入高昌。
百年下來,原本的華夏子弟成了西域胡人。
侯勝北唏噓不已,表示和相如今執掌北齊國政,恢複衣冠,光大門楣,先祖在天有靈,必感欣慰。
況且鄴城乃曹魏都城,現下聽由和相指麾,也算是報了先祖之仇。
和士開當日大醉,絮絮叨叨講了許多。
……
侯勝北回到館驛,覺得這位北齊權臣有些可憐。
一非六鎮鮮卑,二非河北大姓,除了走旁門左道,以奸巧諂媚事主,還能怎麼辦呢?
若論武力和詩書,隻會泯然眾人,如何能有出頭之日。
隻是太上皇帝高湛謂和士開有伊、霍之才,殷勤屬以後事,怕是瞎了眼吧。
齊主高緯年少,以其為先帝顧托,深為倚仗,遲早被帶到溝裡。
至於胡太後嘛,為了情夫,自己的親兄長胡長仁怨憤,謀圖刺殺和士開,事覺賜死,胡太後竟不相救。
用情至深,令人感服。
和士開喝醉之後,侯勝北喚仆役扶他去歇息,討要紙筆,留帖一張。
年少時阿父監督之下,練就的一筆好字。
“和相人中龍鳳,在下相見恨晚。歸還江左之後,必定日夜祈請,惟願兩國攜手,早日平滅賊周,和相得以衣錦還鄉。”
附上一行小字。
“醉酒傷身,如今日之暢飲開懷,可一可再不可常。文宣帝之先例,和相須當殷鑒。”
“南朝後輩侯勝北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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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與委蛇,辛苦你了啊。”
荀法尚打趣道:“還真沒看出來,當之的身段如此靈活。”
侯勝北恨恨道:“要不是覺得公輔你品性高潔,不適合這等醃臢齷齪事,我何必做此小人。”
荀法尚知道好友說的是真心話,微微感動。
他告訴侯勝北,右仆射馮子琮那邊,關係也有突破。
“和士開居要日久,馮子琮舊所附托,卑辭曲躬,事事谘詢。如今一旦伸誌,不複舊日恭敬。我稍加試探,馮子琮既恃內戚,兼帶選曹,不欲為和士開其下之意明矣。”
荀法尚搖了搖手中羽扇:“隻需稍加煽動,使其自擅權寵,今後兩人必生嫌隙。”
侯勝北不解,你把馮子綜搞成與和士開對立,有什麼好處呢?
“你呀,有時聰明過人,有時又遲鈍得很。”
荀法尚點破關鍵:“若是你的政敵對頭提議一事,你是讚同還是反對?”
“當然會反對了。”
“伱越是反對呢?”
“那對頭就越是要堅持吧?”
荀法尚一擊掌:“說對了,到了後來就不是事情本身如何,而是純粹為了爭一口氣,分出高低上下了。”
“嘶。”
侯勝北倒抽一口冷氣:“公輔,你太可怕了。洞察人心至此,簡直就和毛師差不多了啊。”
荀法尚搖搖頭,不知道是表示自己還比不上毛喜呢,還是對侯勝北說他可怕不以為然。
他正色道:“當之,我覺得你才真的可怕。”
見侯勝北仍然是一臉茫然的樣子。
荀法尚氣不打一處來:“就是這副看似天真無害的赤子模樣最是可恨,正大光明地騙人,彆人想不到有詐,還覺得你忒坦誠。”
“和士開,絕不會是最後一個上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