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勝北隨意找了個馬紮,在一堆藥材中坐下。
徐之才隨意問起了南朝近況,故人可還安好。
他已經是八旬高齡,長輩早已故去,幾個舊交也年紀很大了。
說來也巧,正好有侯勝北認得的。
徐之才曾與從兄徐康造訪太子詹事,汝南周舍聽老子。
周舍乃是周弘正、周弘直之叔,為設饌食,戲曰:“徐郎不用心思義,而但事食乎?”
徐之才答道:“蓋聞聖人虛其心而實其腹。”
周舍嗟賞之。
徐之才年十三,召為太學生。
與彭城劉孝綽、河東裴子野、吳郡張嵊等共論周易及喪服儀,酬應如響。
鹹共歎曰:“此神童也。”
劉孝綽又雲:“徐郎燕頷,有班定遠之相。”(注3)
“班定遠威震西域,萬裡封侯,老夫這點微末能耐豈能相比。”
徐之才感歎道:“不過劉孝綽的三妹,嫁了徐勉次子徐悱的劉令嫻劉三娘,那可真是個才女啊。”
這位劉三娘有八首詩,都被收錄於簡文帝《玉台新詠》,可知其文華。
醫術侯勝北是完全搭不上話,談起簡文帝的詩歌,那可就是正中下懷,信手拈來了。
隨即念了兩首,一首是描述閨蜜相交的《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
“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同心何處恨,梔子最關人。”
一首是和丈夫徐悱詩歌對答,情趣盎然。
徐悱《贈內》雲:“日暮想清陽,躡履出椒房。網蟲生錦薦,遊塵掩玉床。”
劉氏《答外》雲:“夜月方神女,朝霞喻洛妃。還看鏡中色,比豔似知非。”
徐之才頗有感觸:“可惜徐悱死得早,大同五年,劉氏年紀輕輕的就做了寡婦。”
他輕輕背誦劉三娘所作祭奠亡夫徐敬業文中的句子:“一見無期,百身何贖。嗚呼哀哉!生死雖殊,情親猶一。敢遵先好,手調薑橘。”
八旬老人歎息道:“百年何幾?泉穴方同。娶妻如此,徐悱何幸。老夫死後,隻怕是無人記掛嘍。”
侯勝北不知道徐之才的夫人與和士開勾搭成奸之事,心道你妒忌南朝徐仆射,說不定還有羨慕人家的兒子娶了才女的這層因素在裡麵。
江南多好女,詠絮佳人謝道韞、魂斷西冷蘇小小、孤燕為友姚玉京。
還有自家愛妻蕭溧陽,哈哈。
徐之才陷入到往昔回憶,陳郡袁昂領丹陽尹,辟其為主簿。
一日郡廨遭火,徐之才起望,夜中不著衣,披紅服帕出房。
侯勝北聽得一愣一愣的,外麵再怎麼著火,穿個衣服的時間還是有的吧。
再說紅服帕是女子衣衫,這又是從哪裡來的。
這房間怕不是徐之才您老的住所吧,所以才急匆匆地沒穿衣服就跑。
幸好徐之才不知道他暗自揣摩的齷齪想法。
袁昂乃是袁敬、袁泌之父,袁樞、袁憲之祖,他在火光照映間看見了徐之才的形狀。
功曹請免其職,袁昂重其才術,仍特原之。
……
說起少年舊事,不覺日遲。
徐之才命人去取了兩本書過來:“你抄錄的《雷公炮炙論》老夫不能白看,當有以報之。這兩本書,你挑一本去吧。”
侯勝北定睛看去,一本是《小兒方》,顧名思義應該是給小孩用的藥方。
還有一本他一看,覺著有些尷尬。
《逐月養胎法》
不用猶豫了。
侯勝北果斷選擇了《小兒方》,好歹小長安萬一有個頭痛腦熱的,還能派得上用場。
徐之才見他沒選那本養胎法,好像深感惋惜:“《逐月養胎法》乃是老夫考據先秦時期《青史子》而作,當世隻怕無人能及。”
“一月始胚。”
“二月始膏。”
“三月始胎。”
“四月成血脈。”
“五月成其氣。”
“六月筋成。”
“七月成其骨。”
“八月成膚革。”
“九月成皮毛,六腑百節畢備。”
“十月五臟俱備,六腑齊通。”
侯勝北心想:這是在外麵隔著衣服看看就能知道的嗎?徐大爺你得觀察多少個孕婦,才能總結出這樣的結論啊。
“母體之養護活動,睡眠飲食,逐月各有不同。”
“更需調節心情,靜形體、和心誌。這可是老夫獨到的見解。”
侯勝北越聽越是尷尬,你和自己一個大老爺們說這些乾什麼呢。
徐之才察言觀色,見他不太感興趣,終於打住了。
他改而長歎一聲道:“這輩子多半是回不去南朝了。兩個兒子無才,不能繼承我的醫術,終恐同廣陵散矣。”(注4)
侯勝北一時不知如何勸解。
徐之才繼續道:“在眾人眼中,老夫雖身居宰輔之職,卻不過是一個憑借醫術小道曆事數帝,以戲狎得寵的弄臣罷了。”
在侯勝北眼中,老人話風一變,瞬間切換成為身居中樞的國家重臣氣度。
他也不用侯勝北接話,語氣之中帶了一絲嘲諷:“然而祖孝征誌於宰相,崔季舒以河北家長自居,他們何嘗不是想以一己之能,去醫治這個國家呢?”
侯勝北之前聽徐之才講用藥如用兵,如今講治國如治病,細細想來確實有相通之處。
或以食補期自痊,或投猛藥以狠糾。
徐之才以醫術切入治國:“邪氣交織,頭緒萬千,投藥之前,先當號脈。”
侯勝北覺得形容現在的北齊,太貼切了。
“《素問》有雲: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夫病已成而後藥之,亂已成而後治之,譬猶渴而穿井,鬥而鑄錐,不亦晚乎!”
反正是借病理說時事,侯勝北問道:“照徐相看來,此時已晚未晚?”
“若能審往古理亂之事跡,與正治之得失,而後斟之以時,酌之以勢,從而因革之,則為時未晚。”
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大國。
齊主若是幡然醒悟,順應時勢,改革弊端,以其東方大國,何愁不得新生。
“若是重馭世之術,輕經世之道,積弊已久,非一味猛藥可以痊愈。”
也對,成天玩弄駕馭控製的手段,繼續輕視經營世道根本,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層出不窮的問題毛病,哪裡治得過來,隻會越來越糟糕。
侯勝北油然起敬,上醫醫國,徐之才能說出這番道理,不愧是七代名醫。
徐之才繼續說道:“病雖愈,尤宜將護。倘遽自放縱,病複作,則不可救矣。”(注5)
哎,北齊幾位至尊放縱了這麼多年,何曾善加將養過這個國家?
看來這病難愈啊。
果然,隻聽徐之才歎息道:“扁鵲見蔡桓公而走,再高明的醫者,也難醫不治之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