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海風,自最北端吹來,掠過北海,掠過大江,掠過古城橫平豎直的小巷。
也掠過薑凰的麵頰,吹起她散落的發絲。
坐在紙窗前的小姑娘,安靜地像是一個大人。
她靜默地看著小城最遠端逐漸漲起的大潮,一點一點溢出地平線,一點一點溢出邊牆。
“姓謝的在哪裡?”
薑凰忽然開口。
這聲音的語氣,讓鄧白漪楞了一下。
她第一次聽見薑凰說出這樣的話……從青州一路走來,小家夥的語氣一直都是沒睡醒的模樣。
大部分時候都是傻傻的。
此時此刻的語氣,卻十分冷厲。
而且對謝真的稱呼,也很奇怪。
姓謝的?
鄧白漪感到有些陌生。
薑凰緩緩轉過頭來,那雙眼瞳深處,掠過一抹攝人心魄的金色,但轉瞬即逝。
下一刻她神情變得茫然:“白漪姐姐?”
小家夥撲倒在鄧白漪懷中,腦袋蹭了蹭,聲如蚊蠅:“發大水了……我好害怕……”
“彆怕。”
鄧白漪輕輕撫摸著小家夥腦袋。
她低頭打量著薑凰……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好久沒有看到謝真了。”
薑凰伸出手指,在鄧白漪胸口打轉畫圈圈,她委屈道:“謝真是不是丟下我們跑路了?”
“怎麼會呢?”
鄧白漪被這一番話弄得哭笑不得。
她撫順薑凰的發絲,緩緩開口:“你願不願意和白漪姐姐去個地方?”
……
……
“皇城今日的雨,真是好大啊。”
至道書樓今日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陳鏡玄坐在桌案之前,他緩緩放下手中的書卷,抬頭望向麵前身披大紅衣袍的男人。
“百煌兄。”
陳鏡玄捋起袖子,替客人倒了一杯茶,柔聲問道:“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來者,正是煉器司首座秦百煌。
秦百煌沒有客氣,徑直坐到了陳鏡玄對麵。
他拿起茶盞,一飲而儘:“國師大人,若百煌說,隻是閒逛,走到書樓,您相信麼?”
陳鏡玄微微一笑。
他再次提壺,替秦百煌倒了第二盞茶。
秦百煌輕歎一聲,再度飲儘:“其實是避雨。”
陳鏡玄替秦百煌倒了第三盞。
“好吧。”
秦百煌誠懇道:“千機傘的研製出現了一些問題,我專程至此,想要請教一下。”
陳鏡玄垂眸淡淡道:“哦?千機傘哪裡出了問題?”
“傘骨的陣紋太脆弱,【開傘】的那一刻,法器就會崩壞。”
秦百煌苦惱說道:“如果沒辦法搞定陣紋,那麼千機傘就隻能是件一次性的法器……而且每次【開傘】的威力都不受控製,時大時小。我希望國師大人能夠指點迷津。”
“陣紋不好,那就換一座。”
陳鏡玄平靜道:“這種事情,百煌兄應該比我擅長得多。”
“這十年,我已經換了很多座陣紋。”
秦百煌依舊在笑:“隻是沒有一座陣紋,能夠承載我理想中的【千機傘】……”
“這說明,千機傘隻是一個構想。”
陳鏡玄道:“能夠承載它的陣紋不存在,或許意味著,這把傘也不該存在。”
“沒有先例,就代表以後也不存在嗎?”
秦百煌伸手托著下頜,若有所指地點了一句。
而後他忽然想起一樁陳年舊事:“國師大人,十多年前有個家夥給過我一個提議……那家夥提出的建議相當荒唐,他說如果千機傘需要一個堅固的傘骨,那麼為何不找一把劍來替代?”
“用劍……代替傘骨?”
陳鏡玄挑了挑眉。
“是不是聽起來就很蠢?”
秦百煌微笑道:“我當時嗤之以鼻,可現在來看,這似乎是個很好的提議……如果找一把名劍,當成傘骨,千機傘最困難的部分就可以被攻克,無需陣紋也無需浪費時間,隻要那把劍足夠堅固,能夠承載【開傘】之時的爆發,困住我多年的那個難題,就會得到解決。”
“這的確是個不錯的提議。”
陳鏡玄道:“為什麼你沒采納?”
“因為我要做的是傘,而不是劍,也不是劍鞘。”
秦百煌幽幽開口:“那家夥當時隻是一心想要忽悠我,替他做出一把劍鞘……如果我采納了他的建議,就遂了他的心願。”
說到這。
兩個人已經心知肚明。
陳鏡玄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輕聲道:“所以,遂了那個人的願,有什麼不好?”
“現在來看,沒什麼不好。”
“但當時我偏不這麼想。”
秦百煌垂下眼瞼,自嘲地說道:“這家夥雖然脾氣古怪,但人不算壞,或許我該給他做把劍鞘。這樣興許他能活下來。”
停頓一下。
秦百煌抬起頭來,坦誠道:“我今日來,不是為了避雨,也不是為了千機傘。我是為‘謝玄衣’而來。”
這個名字,依舊很久沒有出現在皇城的街巷之中。
“謝玄衣?”
陳鏡玄沒有與秦百煌對視,隻是默默翻著書卷:“他已經死了很久了。”
“誰知道?”
秦百煌眼神亮起一抹精芒。
他沉聲道:“北海沒有發現他的屍體,煉器司和皇城司找了十年,連他的佩劍也沒找到!你也知道的,這家夥命很大,當年北狩遭遇襲殺,我們也都以為他死了……誰知道他非但沒死,而且活得很好,甚至最後抓回來了一頭凰血大妖!”
“所謂禍害遺千年!”
秦百煌按著玉案,向前湊近:“萬一,萬一謝玄衣沒死呢?”
陳鏡玄隻是沉默。
“陳鏡玄,彆裝了。我知道你很在乎謝玄衣。”
秦百煌覺察到了陳鏡玄的異樣,他皺眉說道:“我一直以為,等你繼承國師衣缽,坐上國師之位,伱就會著手清算十年前的舊案——現在你隻差一個‘國師’之名,渾元儀都已經交到了你的手上,你還在等什麼?”
陳鏡玄被迫無奈,與秦百煌對視。
他張了張嘴。
最終卻是罕見的說不出話。
“我今日來見你,來求你,不是為了翻案。我隻是想知道,謝玄衣這家夥到底死哪兒了。”
“既有渾元儀,為何不去看一看謝玄衣的下落,哪怕隻能找到屍體所在……至少這也是一個答案。”
秦百煌咬了咬牙:“我知道查看渾元儀,需要消耗命數。這東西我補不了,但我可以拿【千機傘】來換,隻需你幫我一次占卜,等【千機傘】研製出來,我會第一時間送往書樓!”
這一連串的話語,換來的依舊是沉默。
陳鏡玄不為所動。
秦百煌歎了口氣,這個反應不出所料。
二人之間的靜默,便這般持續著。
許久。
許久之後。
秦百煌假裝恢複了冷靜。
“陳鏡玄,你我相識二十餘載,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