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去後,府邸真正陷入了寧靜。
薑凰呼呼大睡。
隔壁屋的鄧赤城,以及一乾仆人,也都睡得香甜。
唯獨鄧白漪,坐在桌案之前,隻手撐著下頜,隔著薄薄紙窗,望著那燃起輝光,又重新熄滅的朦朧樹影,怔怔出神。
……
……
第二日,鄧府人馬於鯉潮城江畔,集結完畢。
酣睡整夜的鄧赤城精神抖擻,對他而言,離開玉珠鎮乃是數十載人生中做出的最冒險決策。
亦是最正確的決策!
他環顧自己來時人丁稀薄的車隊。
如今這隊伍已經“發展壯大”,不僅有跟隨鄧府一路東行的幾位仆從,還有薑家,皇城司,城主府,以及道門的修行者。
原因很簡單。
天下齋那位女子齋主,要將鄧白漪收入麾下。
所謂父憑女貴,不外如是。
這趟皇城之行,有這幾方勢力護送,便變得異常安全——
“小女日後拜入道門,還請幾位多多照拂。”
“道長,煩請收下,一點心意,一點心意。”
鄧赤城取出精心準備的銀票,挨個拜訪那幾位身著道袍的小道士。
那幾位小道士年紀輕輕,哪裡遇到過這種,嚇得連連後退。
道門太大。
天下齋乃是與蓮花峰一樣超然的修行聖地!
鄧白漪跟隨唐齋主修行……哪裡輪得到他們來照拂?
“爹,您做什麼呢?”
來遲一步的鄧白漪看到江畔景象,一陣頭疼,連忙上前拽住。
她整宿未眠。
雖然這對修行者而言,不算什麼。
但鯉潮城大災之後,她挺身而出,結火陣滅潮之事,被道門宣揚,鯉潮城城主一大早便登門拜訪……說是在離去之前,請鄧白漪無論如何給個薄麵,讓他一儘地主之誼。
其中心意,倒也簡單。
以這位城主身份,自然是巴結不上唐齋主,但能與唐齋主弟子打好關係,也是一樁善緣。
鄧白漪涉世尚淺,婉拒失敗,遂而隻能去城主府裡喝了一趟早茶。
萬萬沒想到。
待她趕回,就已經是這個局麵了。
“不是說好午時南下,怎趕恁一大早?”鄧白漪無可奈何。
“午時辰時都一樣,這不是怕耽誤你的正事麼?”
鄧赤城訕訕一笑。
他醒來看到女兒不在,便火急火燎招呼家丁,收拾東西。
在他來看。
此行去皇城,乃是享清福,自己女兒已經儘了大孝,傳到北郡,不知要被多少人羨慕嫉妒——
白漪如今也是拜入道門大人物麾下的“仙師”了,一定事務繁忙。
自己一行人,什麼都不會,待著也隻是累贅。
不如早點離去,免得耽誤正事。
“我哪有什麼正事。”
鄧白漪知道自己老爹是什麼人,她連忙向那幾位被嚇到的小道士頷首,示意抱歉。
“就算你不在乎我的送行。”
“……總該見見謝真。”
鄧白漪認真說道:“能拜入道門,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他。”
“謝公子……”
鄧赤城撓了撓頭,無奈道:“一大早就沒人影了。”
謝真不見了。
“他說過,會來送我們一程。”
鄧白漪沒好氣道:“定好午時,你偏要辰時,怎能見得到他?”
於是一行人,就這麼被鄧白漪壓了下來。
等到午時。
江畔果然有劍鳴響起,一把質地普通的長劍,貼著江潮掠來,飛得很低,最終徐徐落下。
“謝公子,實乃恩公!”
鄧赤城第一個上前,“多謝恩公救命,多謝恩公賜福!”
他雙膝一軟,就要磕上一個。
謝玄衣彈指蕩出一縷元氣,將其托住。
“不必行此大禮——”
謝玄衣搖搖頭,道:“與其謝我,不如謝你自己生了個好女兒。”
雖然雙膝被托住,但鄧赤城還是隔空行了個叩首大禮。
謝玄衣沒料到有這一出,心底輕歎一聲。
鄧赤城隻叩了一下,便感到有一股力量湧來,接著他無論如何都叩不了第二下了。
他神色複雜看著謝真。
他是發自內心感謝這位少年。
玉珠鎮的事情,謝真不喜歡往外說,他便隻字未提。
他很清楚。
謝公子之所以說出這番話,隻是太超然,不在乎自己的報恩。
自己女兒在玉珠鎮待了二十載,平平無奇,若不是遇上恩公,哪有機會修行,哪有機會修行陣法,哪有機會拜入道門?
“去吧。”
謝玄衣揮了揮手,示意鄧赤城心意已經收到,不必多禮。
鄧赤城知道,恩公喜歡清淨,願意來鯉潮江送行,多半還是看在白漪的麵子上。
他緩緩離去,不再鬨出任何動靜,隻是臨行之前,與女兒輕輕擁抱了一下。
鯉潮城城主等人,就在江畔,目送車隊離去。
送行送行。
送的不止是鄧府,也有鄧白漪。
今日,鄧府眾人南下去往皇城。
鄧白漪亦要南下,卻是要跟隨“師父”唐鳳書,去往道門修行。
江潮翻湧。
一男一女相隔數十丈,彼此對視無言。
片刻之後。
謝玄衣開口了。
“記住我教給你的那些陣紋,但也僅僅隻是記住,無論如何也不要傳給他人。”
“去往道門之後,需要重新修行心法,天下齋的心法不錯,但我教你的那一套也不錯……如果有時間,你可以都練一練。”
“雖然你喜歡劍仙,可若能成為大陣紋師,也是一件極好極好的事情。”
一字一句。
謝玄衣說得很慢。
鄧白漪聽得也很認真,隻是這些叮囑,卻不是她想聽到的……
一身素白衣衫的年輕女子,為了遮掩憔悴,刻意在今日化了妝。
鄧白漪咬緊牙關,胸膛起伏。
青州之行,這一路上她都在說,她不想走。
然而臨到分彆。
“不想走”三字,卻是重若千鈞。
她知道,有些話,如果鼓足勇氣,也沒能說出口……
那麼以後便也很難說出來了。
鄧白漪深吸一口氣,難過地說道:“可是謝真,我不想走。”
江畔的風吹過。
遙遠的北海那邊,坐著拂塵吹著海風,孤獨返回的唐鳳書,忽然拍了拍拂塵,停在了能看到江畔景象的最遠點。
當江畔那些送行之人的麵,謝玄衣輕歎一聲。
他向前走了幾步,伸出手掌,大大方方替鄧白漪擦去麵頰淚痕。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謝玄衣搖了搖頭,道:“彆哭,哭花了妝,就不好看了。”
鄧白漪愣愣看著眼前少年。
“我若記得沒錯,玉珠鎮時,你曾說過,你想要自由,想要不受困於北郡,不看他人臉色……”
謝玄衣聲音很輕地傳音道:“抱歉,這個自由,我給不了你。但她可以。”
鄧白漪渾身一震。
大江遠端。
一道拂塵,貼伏江麵,震出千萬鱗光。
青衫沾染潮水的女子齋主,就站在拂塵之上,背負雙手,默默注視著這一幕。
“鄧白漪,去天下齋好好修行。”
謝玄衣笑了笑:“等下次見麵,你就是劍仙了,能在天上飛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