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瀾墜入一片黑暗中。
他睜開眼,看到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天際巨大的燭龍虛像,燭龍銜燭而照,忘川河上眾生魂魄川流不息,這裡是幽冥。
謝雲瀾知道幽冥是什麼地方,他在自己的夢境中來過,在沈凡的夢境中也來過,按理說一回生二回熟,這都第三回了,他怎麼也該處變不驚了。
可他的身體一副很陌生的樣子,正在東張西望,像是弄不明白這是什麼地方。
謝雲瀾發現他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製,而且……這身體好像小了許多。
他很快從諸多細節上判斷出這不是錯覺,他是真的變小了,之前隻到腳踝的忘川河水眼下漫到了小腿,看著那些亡者魂魄時需要仰視,他的手腳變得很短,約莫就是五歲的孩子大小。
謝雲瀾不明白緣由,也無法去探清真相,因為這具身體不由他掌控,他隻能以旁觀者的角度看著這個五歲大的自己行動。
小謝雲瀾懵懵懂懂的,他不知道什麼幽冥,也不知道那些人形虛影是亡者的魂魄,他在忘川河上亂跑著,試圖跟這些亡魂說話問路,可沒有人搭理他。
他無措了一陣子,左右望望,見所有人都在順著河水往前走,他便也跟著往前走。
然而這條路是死生輪回之路,走到儘頭後便意味著他作為謝雲瀾的一生就此結束,他將進入新的輪回,成為新的個體。
他對此一無所知,茫然地朝前走著。
謝雲瀾看得著急,卻也無可奈何,他沒有任何辦法左右這個五歲大的自己的行動,他不能行動,不能說話,甚至連眼睛看向何方,都完全由對方控製著。
正在小謝雲瀾越走越遠時,他那東張西望的視線中突然出現了一抹金色。
幽冥中是萬古不變的黑暗,唯有燭龍的魂火照耀此處,火光是金紅色的,小謝雲瀾剛剛所見的卻是一抹純粹的金色。
這抹異於此地的顏色立刻吸引了小謝雲瀾的注意,他尋著那金色看去,那好像是一隻蝴蝶,還沒有他的手掌大,正在光路之外的黑暗中翩翩起舞。
那黑暗十分陰冷,小謝雲瀾其實試著往黑暗中走過,但一進入其中,便感覺有一股陰寒的冷意侵入身體,連靈魂都在顫栗,幸好他脖子上係著一塊他娘親從高人手裡求來的長命鎖,在他被黑暗吞噬時,這長命鎖散發出一股暖意,讓他能夠有力氣從黑暗中跑回來。
這陰冷黑暗中沒有任何彆的生靈,他沿途所見的,隻有虛無的黑暗。
可眼下他卻在虛無黑暗中看見了一隻蝴蝶,蝴蝶身上帶著淡淡的熒光,翅膀靚麗的像是陽光折射下波光粼粼的湖麵。
小謝雲瀾沒見過這樣漂亮的蝴蝶,恰好那蝴蝶從黑暗中飛到他麵前,他忍不住伸手去抓,卻差了一點高度,他便踮起腳再抓,依然差了一點。
他較上了勁兒,擼起袖子,不斷蹦高,同時也追著蝴蝶越跑越遠。
在某一刻,他突然回神,發現自己竟然跑到了光路之外,那陰冷的黑暗中。
他當即嚇得想要回去,那種靈魂都在顫栗的感覺令他恐懼,可他剛剛轉回頭,那隻總是差了一點的蝴蝶又飛到了他麵前,幾乎是觸手可及的地方。
他想也不想伸手去抓,蝴蝶又飛遠了,它看起來飛得毫無規律,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可追著它的小謝雲瀾卻被一路帶著往黑暗深處去。
小謝雲瀾於此刻終於發現這蝴蝶好像是有意在引著自己往前走,他站在原地猶豫,按理說他是不敢往黑暗中走的,可他發覺自己此刻再次踏入黑暗,竟然沒有了先前的那種陰冷感。
但即便沒有那種陰冷感,這黑暗儘頭也不知道藏著什麼,這蝴蝶來得莫名,也許是誘捕著他往什麼危險的地方去說不定。
哪怕他脖子上那塊長命鎖能夠一定程度的保護他,繼續往前走也無疑是個很危險的舉動。
一般人麵對這種境況會遲疑不決,便是現在的謝雲瀾也不會輕易做出決策,可小謝雲瀾想了不過片刻功夫,便追著蝴蝶往黑暗中跑了。
不是他想清楚了利弊,單純隻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憑著一股莽勁,他追著蝴蝶越跑越遠,黑暗也越來越深,在跑了不知道多遠時,忽然某一刻,他失去了那隻蝴蝶的蹤影。
先前那隻蝴蝶無論怎麼躲閃,都不會離開他太遠,可此刻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同時,像是失去了某種庇護,那種被黑暗侵蝕的感覺又來了,小謝雲瀾孤身站在這陰冷的黑暗中,他打著顫,想找回去的路,卻已經因為跑得太遠,尋不見了。
就連那最後一道保命的長命鎖,都在黑暗侵蝕下出現了裂縫,像是下一刻就會徹底碎裂。
茫然無措時,他再次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抹光亮,是金紅的火光。
小謝雲瀾立刻往這火光處跑去,然後,與長大後的謝雲瀾一樣,他在這黑暗深處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
謝雲瀾透過年幼的自己的視線看著對方,明明已經看過那麼多次,可在這萬古黑暗中,見到對方被燭火照亮的俊美麵容時,還是忍不住失神。
小謝雲瀾也看得失了神,他愣愣地朝對方走去。
這盤膝坐於黑暗深處的男人明明閉著眼,可似乎又能察覺到他的到來,在他走到近前時,沈凡睜開眼,冷淡說:“你走錯了。”
他的嗓音是冷的,神情也是冷的,看起來疏離且讓人不敢接近,就如謝雲瀾在夢境中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
不,眼下的其實不是沈凡,是燭陰,他的魂火還很炙烈,天際龍像虛影的龍角也是完好的。
謝雲瀾是因為已經跟沈凡相處過很久才沒有被他的冷淡神情所影響,可小謝雲瀾並不認識沈凡,他隻是個五歲大的孩子,對沈凡眼下的冷漠神色多少該生出些怯意。
然而,他全無怯意,他甚至沒注意沈凡跟他說的那句話,他滿心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
他真好看。
謝雲瀾聽到自己在心裡這樣說。
不對,不是他,是五歲的他,他沒有這樣說過!
他努力跟五歲的自己撇清關係,然而對方的心裡想法還是止不住地傳到他的耳中。
他比娘說的那些姑娘好看多了,我以後的媳婦要是也能這麼好看就好了,等等,為什麼不能?
小謝雲瀾這樣想著,他雖然才五歲大,但作為家中獨子,家裡長輩卻也時常拿他玩笑逗趣,他對婚嫁有個朦朧的概念,隻知道是兩個人結成婚姻,然後便可以一直在一起,便像爹跟娘一樣。
至於是跟女人在一起還是跟男人在一起,沒人特地會跟他說明,他此時也壓根不懂,隻想著眼前這個人真好看,比他過往見過的所有人都好看。
他看著看著,內心逐漸萌生在一個大膽的想法,謝雲瀾想要阻止,卻沒有辦法,他眼睜睜地看著年幼的自己,開口對沈凡說了第一句話。
“我可以娶你嗎?”小謝雲瀾小心翼翼地說。
沈凡垂眸看著他,沒說話。
小謝雲瀾有些緊張,他知道成親這個事不能一廂情願,得對方答應才行。
他忐忐忑忑地觀察著沈凡的表情,想從中看出對方心中的想法。
他什麼都沒看出,沈凡神色淡漠如初,似乎完全沒有變化。
可跟沈凡相處了這麼久的謝雲瀾看得出,沈凡的神情不是真的沒有變化的,有一些細節上的微小變化,而這種微小的變化,意味著……
他生氣了。
沈凡並不衝小謝雲瀾發火,他甚至沒有拒絕對方,隻用那種淡漠的口吻說著可怕的話。
“可你快死了。”他說。
小謝雲瀾此時還沒有死,人並不是隻有死後魂魄才會來到幽冥,一些意外的情況下,例如重病,也可能誤入。誤入幽冥的魂魄若是能夠及時回到身體中,便能平安無事,可若是一直回不去,就會迎來真正的死亡。
小謝雲瀾找不到回去的路,他確實快死了,除非沈凡幫他,但沈凡不會幫他,他不殺人,也不救人。
“我快死了?”小謝雲瀾愣了一下,他有些害怕,他不是很能理解死亡,但是也大概知道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為他二叔死時,他爹難過了好久。
然而害怕了沒一會兒,他就將此事丟到了一邊,反正他的死亡與否也不是他能決定的,回去的路也找不到,還管它乾嘛呢?
他乾脆盤起那雙短腿,捧著臉看著沈凡,問些很白癡的問題。
“你成親了沒有呀?”
“沒有。”沈凡竟然還回答了他。
“哦,我也沒有。”小謝雲瀾在心中小小竊喜了一下,這說明他還有機會。
他又問:“你喜歡栗粉糕嗎?”
“那是什麼?”沈凡問。
“你不知道栗粉糕?”小謝雲瀾很驚訝,但隨即又變成了開心,因為他終於找到了在沈凡麵前賣弄的方式。
作為男人,該怎麼讓心上人喜歡自己?當然是要在對方麵前表現出自己很厲害,知道的很多。
小謝雲瀾當即介紹起來,他說:“是一種點心,用栗子蒸熟後磨成粉做的,還會撒上桂花糖漿,桂花糖漿你知道嗎?用桂花蜜釀出來的,很甜的!我妹妹很喜歡吃!以後你到我家,我帶你去吃!”
到他家就相當於進了他家門,四舍五入就是成婚了。
小謝雲瀾有著暗戳戳的小心思,沈凡並沒有發覺,他隻道:“如果你能活下去的話。”
“我會努力活下去的!”小謝雲瀾完全誤解了沈凡的意思,他握緊拳頭,對沈凡發誓。
可他的誓言並沒有任何用處,他在這裡每多待一刻,便離死亡就更近一步。
沈凡看他一眼,沒再搭理對方。
他閉上眼,繼續盤膝入定,如過往千萬年一樣,他沉靜的像尊不會動的神像。
然而這回閉目時耳邊總是會有喋喋不休的說話聲打擾他,小謝雲瀾安靜了沒一會兒,就又問:“你喜歡玩秋千嗎?”
秋千又是什麼?沈凡在心裡想,卻沒說話。
小謝雲瀾自顧自說下去:“我妹妹喜歡玩秋千,以後我帶你去玩呀?”
沈凡仍不說話。
“你會騎馬嗎?爹送了我一匹小馬,等長大了我騎馬帶你!”
“你喜歡花生糖嗎?跟栗粉糕一樣都是五芳齋賣的,他家點心都很好吃,在京城裡很有名,你來我家,我把所有點心都買給你吃!”
“但我好像又沒有錢……”
“沒關係!我長大就有錢了!我以後要當大將軍,陛下賞的銀錢都給你買東西!”
哪怕沈凡不接話,小謝雲瀾也可以自言自語著說很多,他眼下是魂魄的狀態,不需要睡眠,不需要進食飲水,他說起來都不帶口渴的,可謂是喋喋不休。
他在沈凡耳旁叨叨了一天一夜,這大抵是沈凡在幽冥中最為漫長最為聒噪的一天一夜,萬古幽冥中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吵鬨。
小謝雲瀾的魂火一點點的衰弱下去,他離死期越來越近,可他還是滿心想著跟沈凡說話。
“你為什麼一直坐在這裡呀?”
“你不無聊嗎?”
“你怎麼不說話呀?”
在小謝雲瀾的魂火徹底熄滅前,沈凡的耐心先告罄了,他再次睜開眼。
小謝雲瀾一臉喜色,連忙湊過來說話:“你醒啦!”
“這個給你!”他將一個歪歪扭扭的係著長命鎖的繩結遞給了沈凡。
送禮物得包裝一下,他手頭沒有彆的東西可以包裝,便想學彆人那樣編個同心結,但是實在不會編,琢磨了這一天一夜,也才編出這麼個歪歪扭扭的醜東西。
沈凡沒接,他看著那繩結,這紅繩,連帶著紅繩上的長命鎖,都是一種法器,所以小謝雲瀾的魂魄才能在幽冥中撐那麼久,眼下,他將這法器送給沈凡,自己便失去了庇護,他會消亡地更快。
小謝雲瀾也不是不知道這法器的重要,被黑暗侵蝕時,脖子上掛的這長命鎖保護了他,給他在陰冷中帶來一股微弱的暖意。
但是,他會在黑暗侵蝕中覺得陰冷害怕,沈凡難道不會嗎?
小謝雲瀾想當然的覺得是會的,所以他把長命鎖送給沈凡,說:“戴上這個就不冷了!”
沈凡沒說話,他安靜地看了小謝雲瀾一會兒,不知道想了些什麼。
小謝雲瀾又想開口,卻沒能說下去,因為沈凡突然用手指點上了他的額頭。
他輕點他的眉心,語氣還是如初見時那樣冷淡。
“回去吧。”他輕聲說。
小謝雲瀾感覺到一股熱意伴隨著對方的指尖沒入他的靈魂,同時也沒入了真正的謝雲瀾的靈魂,將他轉瞬間帶離了這冰冷空寂的幽冥。
他從幻境中醒來,身體變成了正常的大小,手腳也重新聽從他的掌控,可睜眼所見的,卻仍然是幽冥。
他跟著無數亡魂,渾渾噩噩地走在輪回之路上,他們順水而上,川流不息。
可突然,這順流而上的人群前方,出現了一個逆向的人影。
沈凡手捧燭火,越過忘川河上的無數亡魂,向他走來。
“回去吧。”他如幻境中一般說道。
話音落下,他手中的燭火猛地爆燃,那火光炙烈到燃破一切死寂黑暗,火焰包裹謝雲瀾的靈魂,他閉上眼。
然後,又一次蘇醒。
伴隨著身體上的無數傷痛,真實且鮮活地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