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海蛟(1 / 2)

南禪 唐酒卿 7252 字 3個月前

蒼霽攏緊手臂,將淨霖抱了起來。他勁瘦的背部上肌肉隨之伏動,像是隻盤守在陰影下隨時都會暴起傷人的獸類,似乎隻要略側耳,便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

宗音探進身來,他化人時個頭高大,連最後這一點微薄的光線也阻擋住。他沉浸在某些回憶中,帶著審視、揣測的目光看向蒼霽。

“你是誰?”宗音問道。

蒼霽被宗音無處不在的威懾刺激到靈海不穩,海蛟的氣息充斥在周圍,將他囚|在狹隘窄角無處逃生。可他也並不想要逃走,他那種極度貪婪、可怖的欲|望再度複蘇,他在內心深處,藏著無止境的吞噬。

蒼霽沒有回話,他按住淨霖的後腦,將淨霖的臉埋進自己頸窩。這對此刻的他來說輕而易舉,他甚至稍稍用點力,就能折斷淨霖的腰。他不滿的情緒宣泄在目光中,他盯著宗音的一舉一動,仿佛那個“滾”字已經表達出了他的全部。

“宗音。”浮梨在後歎聲,“你已見到了,這不是邪祟之物,隻是條才修得人身的錦鯉罷了。你還要做什麼?”

“不對。”宗音說,“你說他是條錦鯉,我卻見他頸下有鱗倒生。世有千萬物,唯獨龍才生得逆鱗,他根本不是魚。”

如今天上地下三千界,早已沒有蒼龍與鳳凰。海蛟苦修百年之餘,遲遲不見龍門現身,宗音躍門無機,所以一直屈於東海不得晉入九天境。正因為如此,他確信自己絕沒有看錯。可蒼霽又很生奇怪,觀他原身,就連他的靈海也築錦鯉魚象,渾身不見半點龍姿。最重要的是,他目光含煞帶狂,顯然是不受常理定論、不遵天地規則,是尚未踏足塵世的妖怪。

奇怪。

宗音忍不住更近一步。

太奇怪了。

“宗音!”浮梨及時拽住宗音手臂,“你豈能再靠近他?你忘了自己是什麼。你再好好看一看,他不過就是條錦鯉罷了。這庭園靈氣閉塞,內室更是如此,你再靠近一步,他便會受不住你這滔天威勢爆體而亡。你與他無冤無仇,何必傷及無辜!”

“若真是條錦鯉,你又何必如此遮掩?”宗音穩聲說道。

“我同他有些前

緣未結,助他一助罷了。你知道如今分界司監察嚴格,我助他一事若被人通報了去,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可總歸是違背了天律,不合九天條規。”浮梨見宗音神色難猜,又重歎一聲,麵露遲疑,隻說,“你也知道我曾經歸屬臨鬆君座下,而君上最恨的便是臨鬆君了。我數百年來不欲觸得君上不快,唯恐再招厭惡,自然要小心謹慎。今日一事,看在你我多年情份上,不能化了了嗎?”

浮梨已為參離神,北方天象儘歸她翅下所管。五彩鳥誕於鳳凰之後,是當年君父欽點的神鳥之役,與海蛟宗音不同,浮梨是真正受過九天境文書冊封的神仙,她正經說來,要比宗音更高一階。但也如她所言,眾所周知,她還是雛鳥時便睡於臨鬆君掌心,當時參離樹根莖受損,她便長在臨鬆君座下,是臨鬆君喂大的神鳥,因此在臨鬆君犯下逆天罪行之後,也曾入過追魂獄,受過君上拷問。最終因為追魂獄查案落定是臨鬆君一人所為,她才得以活命,也因此在九天境榮光儘失,不複從前。

宗音見她情真意切,又將蒼霽看了看。他本懷疑浮梨藏下了什麼不可姑息之人,但他也確實沒有見過蒼霽。蒼霽即便凶了點,也並無過錯。

除了那塊逆鱗。

“你將他藏於此處,隻怕不止是要助他一助。蒼龍千年不出,化龍契機更是難覓,我追尋百年反倒不得,你拾了他,怕也是看中了他的異處。我知道你對臨鬆君一案沉鬱於心,一心想要求得他清白。可我也要忠告你一句,浮梨,你親眼所見,咽泉劍在佛前斬下君父頭顱,雲間三千甲儘數覆滅,屍山血海染就九天。即便臨鬆君從前是什麼好人,可他在那場之後,已經墮入魔道,死不足惜。你不該對君上心存芥蒂,妄圖憑借一條蒼龍能夠翻轉天地。”

“我豈敢如此!”浮梨慌不迭聲,震驚道,“你怎可這般揣測我一片忠義之心?參離樹眾鳥群獸的性命皆係在這裡,我若有心謀逆,豈有顏麵回見參離樹。你若不信我,儘管將我等交於上邊,我早入過追魂獄,難道還怕不成!”

宗音終於退後,讓出身來。他說,“我今日可以佯裝不知,但此妖物也不能再留於

東海之濱。你既要助他,就將他引入正途。我觀他本性恣肆難馴,若是踏進歧路,必成一代禍患。你帶他走罷。”

浮梨麵沉如水,抬手謝禮。蒼霽正欲起身,便聽宗音話鋒一轉。

“他可以隨你去,但他懷裡的人得留下。”

蒼霽目光一動,啞聲道:“休想,我的人,憑什麼留給你?”

“是你的人,還是你的食糧?”宗音說道。

蒼霽一滯,抱緊淨霖。宗音原地不動,卻牢牢控住了出路。浮梨心下不妙,正欲再談,宗音卻側目。

“一條魚我尚能理解,一個人你也要這般索求,又是什麼緣故?難道你與人也有些前緣嗎?參離樹下不見凡人,你就是想有,怕也不容易得。我已容你帶他離開,留下一個人反而不行?”

浮梨不動聲色,隻看了蒼霽幾眼,說:“若真是個人,留與你又有何難?可他本是石頭砌來的東西,像個人而已。癡兒,不必再遮掩,給大人看一看也無妨。”

“不成。”蒼霽俯首抵在淨霖發間,很是愛惜的模樣,“我的東西,不叫彆人看。他若是愛上了這幅皮囊,非要奪走,我也打不過他。”

“不必遮掩,我素來不信情|愛。”宗音說道。

蒼霽冷嗤:“你今日仗著修為地位,屢次責難於我,便不怕來日你我再見,成了宿怨。我不過喜愛一塊石頭,你也要這樣強看了去,神仙便是這樣行事,這樣無禮嗎?”

“不要與我做口舌之爭。”宗音說,“速速讓出人來。”

蒼霽撩開淨霖側麵的發,隱約露出個形來。宗音隻能看見輪廓,但那勝雪的白皙反而生出點不似活人的妖冶,讓人親近不得。蒼霽手掌貼著淨霖後心,在這漫長的一刻中,幾乎要信了這是個死人。因為淨霖側枕著頭,一動不動,任憑擺布。渾身沒有一點溫度,原本感受過的溫與潤也一並化作了冷硬,肌膚觸摸起來像是瓷般的滑膩,卻唯獨沒有生活之氣。

蒼霽胸口不可自控地急促跳動,他又驚又疑地想,淨霖到底是醒了,還是死了?

浮梨一步上前,澀聲道,“石頭你也要嗎?做個石頭與這癡兒玩,好讓他不去真的擾亂紅塵,也不行嗎?”

宗音見她已露出欲泣的憤怒,不禁沉默

不語。他心覺蹊蹺,卻斷然對浮梨說不出來。他又將蒼霽盯了片刻,才說,“職責所在,對不住。你們走罷。”

浮梨心中卻沒有鬆氣,她深知宗音為人,今日一事必定引起他猜疑,隻是不好為難,但一定會暗中追查。可也無法,久留下去,引來閒雜人等反倒難以脫身。

“我將此庭園一並帶走,不留痕跡,你也不必為難。”浮梨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