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樂言(1 / 2)

南禪 唐酒卿 7113 字 3個月前

楚綸瘋沒瘋尚且不論,但在旁人看來他已是走火入魔,瘋得不輕。隻說楚公子上街賣字,待歇筆時,還?要?對那筆和顏悅色地說上幾句辛苦。

路過的人伸頸而問:“這筆有何辛苦之處?”

楚綸就說:“它忙碌一日,自是辛苦。”

路人又道:“筆乃器物,哪聽得懂你說什麼?”

楚綸欲言又止,隻對著手中筆說:“你休要?再哭,墨淌出來了。”然後他再抬首,周圍一眾人皆把?他當傻子看。

楚綸也覺得自己瘋了,他整日夾紙而出,墨儘方歸。托瘋名的福,生意倒是越來越好,畢竟寫了一手好字還?相貌堂堂的瘋子實在難得。楚綸日子稍見寬裕,藥也買得起了。然而他並不知曉,縱使他百般努力,這一世他的壽命也會結於第三次進京前。

因為在黃泉命譜上,楚綸於天嘉十二年春,喪於急症。臨終前孤苦無依,蓬船漂泊,已經湯藥不進,拖了兩日才徹底斷氣。死後經人草席一卷,丟入亂葬崗。什麼才學名聲,皆葬黃土,並且命譜上清清楚楚地提了另一位姓左的高才為狀元。

筆妖越見楚綸宿夜苦讀,心裡便越不好受。他本欲告之楚綸,又屢次咽回去,因為楚綸人如春風,筆妖私心願與他待在一起。

眼見冬日已至,楚綸已經打點門院,以待春時。可他收拾妥當的行?李總被偷藏,所剩的銀兩也會無?故消失。

一日,楚綸立筆喚他,道:“我春時將沿江上京,你可有打算?”

筆妖骨碌碌地滾去一邊,變作?少年盤腿坐在桌上,說:“你何苦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便留在家中,我陪你玩。”

楚綸說:“科考在即,不能不去。”

筆妖明知無濟於事,仍說道:“你已名冠東鄉,何必再苦求那功名利祿?”

“功名不論,報國無門。”楚綸移著腿腳,冬日時常疼痛,他蓋上薄襖,說,“我寒窗苦讀十餘年,隻望來日能有一用。”

筆妖興意闌珊,他攥緊紙頁,探身問:“即便死也行?嗎?”楚綸一愣,筆妖立即嚇唬道,“京中有許多妖怪,皆是大妖呢!他們專喜你這樣的讀書人。”

楚綸問:“你也是大妖怪嗎?”

筆妖點頭:“

我從前的主人是九天頤寧賢者,我當然是大妖怪了。”

豈料楚綸聞聲而笑,他雖時常溫和,卻難見這樣的大笑,似如陰雲破開。

“如都是你這般。”楚綸說,“我便更想去看一看。”

筆妖覺得楚綸目光柔和,探出的身像是被紮了回來。他背手負氣地說:“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慎之,聽我一言。”

“你叫我慎之。”楚綸端身平視他,“我又該如何喚你。”

筆妖鬆下腿,坐在桌沿,側對著楚綸,不許自己瞧他的眼,隻含糊地說:“我名叫樂言。”

楚綸去意已決,樂言懂又不懂。他整日跟在楚綸身後,變作?筆也要?叨念許多。楚綸耳朵磨繭,連睡夢裡都是樂言在側立著筆頭苦口婆心。

同鄉常見楚公子行?走幾步,又回頭捉筆,要?與那筆說上許多話。他們越漸驚悚,隻覺得分?外佩服,佩服楚綸瘋至如此境地,都不忘赴京趕考。

不論樂言如何阻攔,楚綸終要?登船。他臨行前夜,樂言對他說:“既然如此。你把?我也帶在身邊吧。”

楚綸說:“若我中途有個三長兩短,你便要在江上飄蕩許多日。”

樂言聞言又欲哭,他道:“你怎這樣說,好像料定自己會見閻王似的。”

楚綸將書本推齊,點了油燈,對樂言笑道:“我身負舊疾,近日已難以伏案,多少也有些明白。你那夜救我一次,已經還?了恩,何必再隨我奔波。”

樂言接著滴滴答答的水珠,說:“明知如此還要?上路,我想不通。”

楚綸稍作?歎氣,說:“即便不去,也是死啊……你為我哭了一場又一場,我生本無親故,已經算是足夠了。”

樂言拭淚道:“我也不想哭,可是我、我生來便是這樣,賢者也總是罵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你讓我想起五百年前的另一個人,我一想起他,便總要哭。”

楚綸說:“何人?”

樂言嗚咽:“泉、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鬆。”

楚綸為他遞帕,哭笑不得:“我問你是何人,你怎念起了詩?”

“因為那個人便由此詩而來。”樂言用帕擤鼻涕,說,“我罵了他許多年,可那也是無法,賢者不喜歡他。但我自有愧疚,唉,你是不曉得,他曾經斬妖除

魔,咽泉是九天最厲害的劍!我見你如此,便想起他臨終前。”

“想必他也自有理由。”楚綸將帕疊起,對樂言說,“……雖然病氣誤我,但我終要?去赴一場。你本與我萍水相逢,承蒙照顧……竟不知如何感謝為好。”

樂言道:“我是妖怪,厲害得很,哪裡需要?人來感謝!”

楚綸失笑:“從前竟不知,妖怪也這般愛哭。”

樂言埋頭哽咽:“我本身為筆,日日都要出墨,便隻能日日哭,哭著哭著便停不下來。”

樂言已哭濕了被角,楚綸帕也擋不住。他見樂言哭著哭著又打起嗝來,翻了個身繼續哭,嗝聲像鄰家徘徊的小公雞,便又覺得好笑。樂言越哭越小,“砰”的變回筆,墨汁馥鬱。

楚綸將帕墊在筆下,後脊微彎,在燈火間已見消瘦。

“妖怪有妖怪的好。”楚綸低聲說,“遇我這等久病之人,也不必怕染及自身。隻是時日太短……便覺得難以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