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006(2 / 2)

比起身上的痛和頸上幾乎不能呼吸的瀕死的壓迫感,來自心上更甚可以說是神魂上的衝擊更疼上千百倍,她活了整整二十四年的認知都被擊碎了。

不僅僅是因為當眾被打敗的屈辱,前幾日,當她被紀雲舒輕而易舉奪了長鞭,當她意識到本該任她予取予奪的人反而將她變作了案上魚肉,她也曾痛苦過,不過她更多歸咎於紀雲舒這廝城府太深,歸咎於他研習的邪門歪道,她是不甚著了道才如此,而今日,她沒了借口。

在眾目睽睽之下,她不僅輸給了趙逍,更輸在了自家的奔雷掌下。

何等奇恥大辱。

是她資質愚鈍,研習奔雷掌整二十年卻打不過僅僅學了六年的趙逍麼?

是這樣麼?

在暴雨的衝刷和激烈的搏殺下,覆於她小腿上的布條露出一角,她餘光看見趙逍身上的狼狽不比她少多少,拉扯中縛於腿彎上的物什也露了出來,卻是紮紮實實的沉甸甸的秘製沙袋。非押鏢途中或與敵人逞凶鬥惡之時不得摘除。

自他們習武的第一日,隻要是天下第一鏢門下弟子都會由師父親自在腳腕上纏上沙袋,意在自勉和加練腿上功夫,隻要是天下第一鏢門下弟子便要知道伎工於習,事成於勉①,日精於勤荒於嬉。日日要勤學苦練,一日不能忘。

她記得那一日,那一日是何庸師叔親自為她縛上了沙袋,她還記得何庸師叔寬厚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她的發頂,她記得何庸師叔溫和的嗓音還有他肅穆而飽含殷切的眼神:

【人生在勤,不索何獲②。鈴兒,你是天下第一鏢未來的總鏢頭,更應時時刻刻記在心裡,一刻也不能、更不敢忘才是。】

她記得自己脆生生的應答了:

【鈴兒知道!鈴兒一定日日勤奮練功,鈴兒一定不會叫何庸師父和爹還有鏢門上上下下所有叔叔嬸嬸、所有哥哥姐姐失望的!】

她記得何庸師叔讚許的雙眼,記得何庸師叔瞳孔中小小的卻一臉肅然雙眸晶亮的自己。

她明明都記得……她明明都記得的。

但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用薄薄的布帶代替了沉重的沙袋?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從每日拂曉便要起身練武到後來日上一刻、三刻,到後來的日上三竿,三天捕魚兩天曬網一般的練拳?

她記不得了。

此刻她仍然被趙逍屈膝壓著脖頸,耳邊聞得周遭師兄弟窸窸窣窣的議論聲,不光她自己,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包括趙逍。

他甚至譏笑了出來:“好吃懶做、貪玩嬉鬨,鎮日不是遊山玩水就是圍著小白臉轉,你為了逼嫁紀雲舒那個小白臉鬨得滿城風雨,老鏢頭麵上無光,天下第一鏢的名聲都被你踩在了地上,像你這樣的人怎配當天下第一鏢少鏢主?”

江鈴兒不答,她本也說不了話,壓在她頸上的膝猶如千斤重,她幾乎喘不過氣來,隻能依稀從身側的水窪中看到自己半張側臉的倒影,蒼白、屈辱。

難過的好像,要哭了出來。

她不愛哭,有意識以來除了她爹那碗餛飩麵叫她落了兩滴淚來,她從未哭過。她娘死的早,沒有記憶自然也不覺傷心,哪怕和紀雲舒成婚六載,得知他深藏不露兩幅麵孔,得知他有兩意,居然金屋藏嬌,她雖然心痛,卻也沒有想哭的感覺。她時常總是嘲笑袁藻愛哭,好像水鬼轉世,一個人眼裡怎麼能裝這麼眼淚?她以前不知道,現在她知道了。

她不是不愛哭、不會哭,她是沒有必要哭。她生來什麼都有了,實在沒有什麼多餘的事值得她哭、配她哭。

而現在她真實的感覺到眼眶酸澀,她明明白白的知道不是因為脖頸上的壓迫倒逼上來的淚水,她是真想哭,真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她就像生活在一顆泡沫裡,直到今天這顆泡沫,破了。

她墜了下來。

如果是從前會有數不清的人爭著搶著接住她,沒有這些人也有何庸師叔接著她,沒有何庸師叔也會有紀雲舒,當然他的縛雞之力接不接得住還不一定呢,他不需要接,他隻需要站在她身後就可以了。即便沒有紀雲舒,她的夫君,還有她爹。

即便天下人死絕了,她爹,天下第一鏢的總鏢頭江雷龍江老英雄一定會接住她的。

但是今時今日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人出現,她落到了泥裡。

在水窪中,見到了真實的人生。

許是她麵上的灰敗太過明顯,江鈴兒後知後覺才發現壓在她頸上的千斤重消失了。趙逍不再桎梏她,也不再問她“服不服”了,沒有必要,她的回答全寫在了臉上。

趙逍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盯著她,一字一句:“你輸了。”

稀缺的空氣和自由驟然失而複得,江鈴兒從地上支起身子,一手撐在水窪中,一手撫著自己的頸,劇烈地咳著,幾乎將肺也要咳出來。

又聽見趙逍說:“還記得賭約麼?你已經不是天下第一鏢少鏢主了,現在你該向我下跪了。”

話落,走到了她麵前,停住,甚至拍了拍衣袍下擺的水漬,站在她麵前。

江鈴兒長睫陡的一顫,劇烈的咳嗽聲幾不可見的微微一頓,好一會兒才漸漸停了下來。撐在水窪中的手緊緊握成拳,用力之大,指骨泛白。她微垂著眼簾,從她的角度僅能看到那一雙縛著沙袋的一看就是習武之人腿腕。

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江鈴兒略顯沙啞的低低的聲音。她的眼眶仍然是酸澀的,但到底沒有落下淚,她要臉。

她的聲音雖然低沉卻是平靜的,異常地平靜,超乎趙逍想象中的平靜,倒讓趙逍意外,高看了她幾分。

江鈴兒聽見自己說:“我不會食言,但在這之前,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憑的什麼定下我爹勾結魔教乃至金人的罪名?”

勾結魔教已叫人不齒了,金人日益蠶食大宋,數年來多次侵犯大宋,勾結金人、做金人的走狗更是會讓祖宗都蒙羞之事,尤其對於江老鏢頭這等人人皆知的有頭有臉的老英雄,這是何等用心險惡乃至羞辱的指控!

江鈴兒頭一個不認!彆人不知,她卻是知道她爹如何如何憎惡金人的,恨不得飲其血食其肉才好!怎麼可能同金人為伍,為虎作倀!

“憑什麼?”趙逍冷笑出聲,“憑你爹屋內滿密室同魔教、同金人來往信件夠不夠?”

江鈴兒豁然抬眸:“不可能!我爹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不可能?”趙逍竟然看起來比她還生氣,雙眸血絲如蛛網,目眥欲裂,勃然大怒,質問她,“那你怎麼解釋六年前那次行鏢出行多少鏢內好手隻有你爹一個人活著回來,而我爹呢?我爹遍體身受唯有魔教才有的陰.邪招數,而其中心門處最致命的一掌是你爹的奔雷掌造成的!你叫我如何不信?!”

江鈴兒怔愣在地,關於六年前那場幾乎廢了一半鏢內好手的行鏢,眾人緘口不言,即便她央求她爹無數次,老鏢頭也決然不肯吐露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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