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渾濁濤聲將玄烈淹沒,周遭一切聲音瞬間被隔絕。海浪在頭頂很遠很遠的地方翻湧,水流從傷口鑽入,很快灌滿了他的軀體。
那種被彆人占據自己身體的感覺,玄烈也感受到了。
如果有一天打開那實驗室取到芯片,那麼真正第一戰備的智識芯片該作何處理呢?
是不是該把這具身體物歸原主呢?
那到時候他自己的芯片又該按在誰的身上?阿燭還會認得他嗎?
鹹腥海水蟄得他好痛,玄烈緊緊閉著眼睛,無論怎樣都睜不開。
很久沒有這麼冷過了,記憶裡冷到渾身散架的感覺還是數年前在地下室見到紅衣女人的那次。
漸漸的,一點點淡黃色熒光穿過眼前的霧障投射而來。感受到溫暖,玄烈這才敢慢慢張開眼。
是一隻拳頭大小、頭頂長著圓墩墩如南瓜燈籠的小燈魚。
玄烈想伸手去攔,可肢體在水中的行動太遲緩了,他剛抬起來手,小燈魚就感受到玄烈手推來的水波,掀得它差點肚皮朝上翻了起來。
連忙穩住身體,小燈魚朝玄烈晃了晃頭頂的燈籠,表示不滿,隨後向前方甩著尾巴遊遠了。
光點縮小直至消失的刹那,玄烈眼睛一晃,回到了遊樂場這一天。
彼時他正站在遊樂場大門口。因為沒有買到機器人專用票,他被保安大爺攔在門外。
鐵欄杆處,紀凜燭踮著腳搖晃著手臂給他指揮哪裡才是買機器人專用票的地方。
等他終於進了門,才發現不隻是紀凜燭一個人。
炳燦、阿盼、炬衍和灼琛都在,他們都跟著紀凜燭趴在欄杆邊迎接玄烈走進來。
“太慢了吧!”炬衍誇張地大大打了個哈欠。
“喂,”炳燦推了炬衍一把,“玄烈之前也等過你吧!你就那麼懶啊!”
有炬衍在,阿盼都沒辦法插進去和炳燦拌嘴了。灼琛微笑著朝玄烈點了點頭,雙手插兜看著阿盼炳燦和炬衍邊打鬨邊往遊樂場裡麵跑。
摩天輪還很遠,待小夥伴們走遠了,紀凜燭停下腳步,仰起臉笑眼盈盈地問玄烈:“你想跟我說什麼?”
白色花瓣隨風飄落,洋洋灑灑如小粒絨毛,玄烈抬起熱熱的掌心,“我記住了,你說這種花,叫六月雪。”
紀凜燭滿意地眯著眼點點頭,旋即要往前走,玄烈卻抓住了她的手。
“阿燭,多虧了你,我學會做夢了。”玄烈故作輕鬆地說。
她的笑容幻化如海市蜃樓,強烈的風裹來一陣形似激流銀河的六月雪花瓣。
一眨眼,她消失在玄烈眼前。
隻恨這場夢過於短了,不過也勉強能支撐玄烈一陣子。
平滑硬實的觸感最先從指尖傳回,而後是他扭曲躺在地板上的冰涼感,從肩頸到腰怎麼都不舒服。
他曾經在舜氏那麼不受待見,都沒人讓他睡過冷地板。想到這裡,他心裡對韶賦修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分。
這裡沒有強光照射,不需要擋著眼睛。天像是已經黑了,他所待的這小空間卻沒怎麼開燈。
玄烈撐著地緩緩坐起來,全身的傷口仍然留存著濃淡不明的血跡。嘴角的血也淌乾了,但他現在咳嗽兩聲也仍能咳出兩絲血沫來。
身體不再那麼疼,更像是麻痹了,玄烈沒能一下子站起來,他有點頭暈。
恍惚中看見一個人影坐在窗戶邊。那麼大的窗台,他一個人影就占了整扇窗。
玄烈現在能稍微平心靜氣麵對韶賦修了,雖然他無比想一刀直接把他捅死。
捅死也不能解恨,不能讓他死得那麼利落。
“你醒了?”
韶賦修的聲音投出窗外又飄了回來,玄烈使了半天力才勉強站起來。
但他還不能站直,因為仿佛背後有根筋斷了。他伸手摸到自己背後有一條長達三十厘米的口子,一碰就麻麻的。
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即使不變成碎末也不該剩個全屍吧?
玄烈輕點著傷口表麵,想分析出這是什麼玩意兒造成的口子,就聽到韶賦修又說話了。
“多虧你的阿燭,”韶賦修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抬頭直直望著漫天繁星,失去了往日的嘲諷感和銳氣,“據說那根架在窗戶邊的杆子是她捕捉柳絮用的。”
韶賦修轉過臉,玄烈幾乎看到他麵具後的人類眼睛。
但那還是錯覺,因為舜真曾說韶賦修二十年前就不再使用自己屬於人類的身體了。
眼前的韶賦修充其量就是他意識所駕馭的傀儡,僅此而已。
“不偏不倚掛在那杆上,你真的夠幸運啊……我還挺想看看你是不是會這麼輕易就死掉了呢。”
聽此,玄烈心如鼓擂。那場夢,和他昏迷時做的全部的心理建設,險些在這一刹那崩裂殆儘。
他尤聽得到那日天台之上,迷蒙的溫和陽光包裹著她,白花花輕甸甸的大團柳絮就躺在她的掌心。
她說:“玄烈你看,大得像雲……”
玄烈暗自狠狠掐著自己的手,迫使自己把注意力收回。
他沒有搭韶賦修的話,他強撐著一口氣,裝出思緒還在神遊的樣子,實則暗自觀察周遭的環境。
這裡不是舜氏大樓,當然也不可能是。
這裡海拔高得過於奇怪,從這裡望出去大約能看到遠處建築一片荒涼頹唐的景象,那裡大概就是市中心,以遊樂場為圓心,完整炸出了一個平坦的圓。
再眯著眼睛遠眺一會兒,就能看到簇簇團狀雲朵下方矗立著的舜氏大廈。
離得太遠了,玄烈完全想象不到他們究竟在什麼地方。
這裡像是個辦公室,被震碎的燈管散落一地,靠牆有辦公桌和書架,書籍紙張也亂七八糟掉了一地。還有不少看似年代久遠的瓷瓶和金玉蟾蜍,也爛成一堆,月光中隱隱發亮。
怎麼感覺這裡也是遭遇過爆炸的樣子。
同樣借著月光,玄烈能從腳下大理石地板看見自己的影子。
視線謹慎地順著地板紋路遊走至韶賦修腳下,他在倒映的影子中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