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不想追究這件事情,自己想要的不過是在丁醜皇榜,增加一些北方考生的名字罷了。
朱元璋目光深沉,張信卻假裝不懂,雙手呈一疊奏疏:
“回陛下,此乃此次複閱十二人分彆給出的進士名錄,請陛下閱覽。”
他話說完,朱允炆就走下了金台,將那十二本奏疏雙手接過,呈到了朱元璋麵前。
朱元璋接過這十二本奏疏,一一翻閱。
朱允炆和群臣與朱高熾、朱濟熺等人看著他,眼看著他的表情從一開始的平靜到忍耐,最後再到波瀾不驚。
“壞事了……”
瞧著朱元璋的表情,所有人心底都咯噔了一下。
“十二本奏疏,為何戴彝、尹昌隆二人所寫奏疏中,有北方士子的名字,而你們其餘十人沒有?”
“回陛下……”張信與劉三吾二人分彆站了出來回答,而他們回答的回答並不能讓朱元璋滿意:
“陛下,臣以為,北方考生卷中禁忌之語甚多,如君王不賢,臣可棄之的話更是提及多次。”
“此等言論,若是被選為進士,那日後天下人必定效仿,致使風氣敗壞!”
“陛下,臣亦是這麼覺得……”
劉三吾與張信所說的話並沒有什麼問題,畢竟自從朱元璋下令劉三吾刪改了孟子內容後,君王不賢,臣可棄之這句話就成為了不敬之言論。
他們以此來駁回北方考生考卷,倒也於情於理說得過去。
“陛下!臣吏部員外郎孟朝彈劾侍讀張信與翰林劉三吾沆瀣一氣,故意以陋卷進呈陛下,以此乾擾陛下聖聽!”
“陛下,臣禮部員外郎王歇附議!”
“臣都察院……”
當孟朝開始彈劾劉三吾與張信,許多官員便紛紛站了出來。
從他們的口音中不難聽出,他們大多都是北方人,顯然這場科舉已經從簡單的名額之爭,變成了南北之爭。
但不得不說,張信與劉三吾二人用朱元璋的製定的規則來攻擊他,手段可謂精彩。
若是放在十年前,朱元璋一定會卯足了勁,與他們死磕到底,直至他們服軟。
可當下,朱元璋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惡化,他要做的事情不是與這群江南的腐儒糾纏,而是儘快的將天子的權柄交接到自家孫兒手中。
因此麵對群臣,朱元璋再度看了一眼劉三吾與張信:
“傳旨,再複閱會試考卷,朕不相信這麼多北方士子,人人都犯了忌,更不相信數百北方貢生,會連幾個進士都找不出來!”
朱元璋的這話,已經說的十分露骨了。
複閱會試考卷,已經不僅僅是簡單的學術問題,而是政治問題。
不管這次事情的真相是北方考不過南方,還是南方用了手段,總之朱元璋不想追究,他現在想要的,隻是劉三吾和張信選出幾個北方人,占幾個進士名額,以此來平息南北之爭。
想到這裡,他深深看了一眼劉三吾與張信等人。
與此同時,第一次複閱的結果也傳出了紫禁城,許多北方士子聽到劉三吾和張信說自己的文章犯忌後,紛紛對其破口大罵。
劉三吾是江南三老,在江南仕林有著極高的聲望,因此當北方士子開始謾罵劉三吾後,許多聽不過去的南方士子也開始回懟。
雙方這一來一去,很快就從口角升到了拳腳。
數百人在紫禁城的西華門鬥毆,偏偏他們都有功名在身,最低的也是舉人。
因此,五城兵馬司根本不敢管,最後還是五軍都督府的李景隆帶兵出麵,平息了這場鬨劇。
然而這場鬨劇並沒有結束,並很快就在士子們的書信往來中發酵。
不過數日,直隸、湖廣、浙江、江西、山東、河南等地士子就知道了今年北方無一人被取錄,並且南北士子在西華門鬥毆的消息。
一時之間,各地士子但凡有了功名的,紛紛開始疏朝廷,奏疏如雪花般飛入南京城,同時北方的諸王府也得到了這一令人瞠目結舌的消息。
“這群人,明顯是在試探俺爹!”
三月初九,當燕王府的朱棣得知丁醜科舞弊一案的消息後,他立馬就將目光放到了江南豪強身。
他雖然隻負責帶兵,但他的政治眼光卻並不短淺,更何況他身邊還有姚廣孝。
燕王府承運殿裡,朱棣說完那話後便看向姚廣孝:“老和尚,你說說這是不是江南那群人弄出來的事情。”
當下的承運殿裡,隻有二人因此朱棣也沒有什麼顧忌,直截了當的詢問。
對此,姚廣孝盤算了手中佛珠,頭也不抬的回應:“殿下已經想到了,何必還要問貧僧呢……”
“嘿嘿……”朱棣乾笑幾聲:“總得問問你,這樣俺心安些。”
乾笑過後,朱棣也慢慢收起笑容,他很清楚這次的事情是南方豪強想要爭奪官場主導權,並且他也理解。
“開國北方百廢待興,除了山西和山東,其它地方都得靠江南的錢糧貼補。”
“如今過去了那麼多年,俺爹雖然弄了以鈔抵稅,但能惠利的人實在太少。”
“加俺爹多次遷移江南富戶,他們恐怕早就積怨,這次為的就是想要往朝堂塞入足夠多的同鄉人,以便日後來控製朝局……”
朱棣說著自己的看法,不過說著說著他就感歎道:“這群人,是完全不把允炆看在眼裡啊。”
“南人抱團,認為宗族大於朝廷,自然如此。”姚廣孝輕聲說起了南人的特性。
確實,抱團是宗族勢力強大的地區的固有特點,出身江南的朱棣自然了解江南豪強的宗族勢力有多大。
江南抱團,這聽去天方夜譚,但在明初確實普遍存在的現象。
站在時代背景下,源自於南宋、蒙元時期的“南人”政治集團是很特殊的一群人。
這些人不同於南方人北方人的地理區分,而是一個以南人為名號,以仕途經濟為目標的江南政治集團,其政治屬性包括了江西、湖廣、浙江、兩淮和福建。
其餘諸如廣東、四川都被他們排斥在外,更彆提雲南和廣西這種蠻荒之地了。
儘管元末過後南人政治集團瓦解成為淮西、江東、江右、浙西、浙東等派係,但他們抱團的性子卻沒有一點變化。
這次丁醜科的問題,其實並沒有出在北方人和所有南方人身,而是出在了南人抱團的性子。
南人是一個很特殊的群體,而他們的起源來自北宋在南渡後,與金國達成了北人歸北的協議。
協議中,南宋將南渡的北人全部捉拿交還金國,而這其中包括的“北人”,不僅僅是平民,還包括了大量北方官宦。
當時宋臣宇文虛中陷入金國,因為擔心家人,所以特意派人專程來信,請求南宋朝廷不要將他的家屬送往金國。
但是麵對宇文虛中的請求,南宋卻仍舊按照金國的要求,將宇文虛中在南方的家人全部送往北方。
臨行前,宇文虛中的女婿要求將宇文虛中的次子留下,以保全血脈於漢地,然而卻遭到了南宋的嚴詞拒絕。
最後,宇文虛中因為試圖顛覆金國,整個家族都被燒死在了大街,濃煙滾滾,遮天蔽日。
這樣的事情,不僅僅是宇文虛中一家人的事情,而是發生在大部分宋臣身的事情。
宋金議和後的十數年裡,幾乎每日都有百姓和官宦逃亡南宋,但是等他們逃入南宋境內後,毫無意外都被南宋守軍抓獲並送回金國去了。
這種事情,簡直就好像日戰區百姓逃回抗戰區,被運輸大隊長誘捕送回日戰區一樣。
為了合理的驅趕北方人,南宋大臣曾經公開質疑北人沒有英雄,理由是北人沒有奮起反抗,將金國趕走。
這樣的政治正確,埋下了南北互相歧視的種子。
朱棣不喜歡在大本堂讀書的原因,就是因為大本堂內的先生以南人為主,而他們雖然極力掩飾,但心中卻一直鄙夷北方人。
之前,朱棣也就隻當他們是自命清高,可從這次的丁醜科舉來看,他們不是自命清高,而是根本不把北方士子當做人,哪怕這其中許多北方士子都是從江南遷往北方的軍戶子弟,他們卻也視他們為叛徒。
“此次事情若是不能妥善處理,北邊的百姓恐怕會與朝廷離心離德……”
朱棣歎氣一口,他很清楚北方百姓的負擔有多重。
在那些南人官員看來,北人每年都要從江南拿走許多錢糧,可他們不知道,那些錢糧根本沒有多少用到北方百姓的民生之中,而是都用在了維持北地沿邊數十萬軍隊。
若說洪武初年,北方百姓還需要南方的錢糧牛馬才能恢複經濟,那當下的北方已經很少有缺少錢糧的情況了。
不僅如此,在賦稅的貢獻,北方百姓也不比南方百姓弱。
就拿山西與江南來對比,總體經濟並不靠前的山西,在北方諸省中承擔的稅負是最高的,但是山西人叫苦的聲音卻遠不如直隸、浙江人響亮。
天下田稅,往往是每畝五升或三升,唯有山西是每畝一鬥者,是以山西之糧在江北獨重!
在這個同樣靠土地和勞動力增長經濟的時代,山西百姓的賦稅負擔卻要比天下許多省份要重得多。
就如人口千萬,耕地五千餘萬畝的浙江省,其夏秋兩季賦稅不過二百七十餘萬石,而僅有四百多萬人口,三千餘萬畝耕地的山西,卻要繳二百八十餘萬石賦稅。
即便如此,在山西任職的江南官員,卻依舊侃侃而談,認為北人無功。
回想起這些事情,便是朱棣都會覺得氣血頭,因此他不由看向姚廣孝,詢問道:“老和尚,你說俺爹這次能製服他們嗎?”
朱棣的問題,讓姚廣孝停下了手中佛珠的盤算。
他緩緩睜開眼睛,神情複雜:“恐怕這次,陛下不能如殿下願……”
“你說什麼?”朱棣愣了愣,他不敢相信自家老爹居然製服不了江南。
“殿下沒發現,陛下已經在交權給太孫了嗎?”
姚廣孝並不避諱,而是提醒著朱棣:“陛下今年,已經七十歲了,古人雲七十古來稀,而陛下從去年開始,便多次染病臥榻,陛下的身體,恐怕隻有他自己清楚……”
“在這樣的節骨眼,陛下是要賭自己能製服那群人,還是要將天子權柄交給太孫?”
“……”朱棣沉默了,姚廣孝給出了他一個選擇題。
麵對這個問題,朱棣換位思考了一下,如果他是自家老爹,此刻恐怕不會有比順利交接權柄更重要的事情。
似乎與朱棣所想的答案一樣,眼下的朱元璋,確實沒有精力去整治組織這次科舉案的富戶與士人們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