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九爺反手一掌將燕雙飛擊出去。
腹部的傷口離了那柄黑刃, 鮮血頓時潺潺滲出,卻是頗為不正常的豔麗紅色。
燕雙飛一擊得手,沒有再次攻上來。趁著這個時間, 鴉九爺快速撕下外衣,纏住傷口。
他的臉上一片沉重, 卻沒有多少傷心震驚,隻深沉痛惜地望著燕雙飛。
“小飛, 究竟是何人把你變成這個樣子?哄你來殺我。我可是你的親外公,你不能信外人的鬼話。”這樣說著, 他的手卻伸到後麵, 握住了腰側不離身的劍。
燕雙飛雙目無神,麵無表情,隻有嘴唇在動:“我變成這樣,還得多謝外公送我的信雕。就像當初, 你對我娘親做的事一樣。外麵沒有人能找到落花穀,隻有你的信雕有這個可能。是你把落花穀的位置, 宣告出去的。想要落花穀滅門的,最大的仇敵,就是你。”
“哈哈哈哈……”鴉九爺忽然放聲大笑,猛地鐵青了臉,寒光湛湛,“住嘴!寡廉鮮恥, 認賊作父的東西!你還知道為你娘報仇, 那你知不知道害她的人到底是誰?”
落花穀成名很久很久了, 久得沒有人能說出,他們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江湖上的。
奇怪的是,它的名氣很大、能力很強,卻極為神秘低調,沒有什麼人能說出個所以然。
“後來我才明白,落花穀為了保守秘密,所有與他們交易的客人,都必須奉上自己最重要之人。大多都是交易人的妻女。落花穀雖然與世隔絕,卻有自己的秘密消息渠道,你藏得再深的秘密,他們也能知曉。”
鴉九爺一共和落花穀交易了兩次,第一次,是三十年前。
因緣際會,他初次知道落花穀鍛造之術的厲害,有幸和落花穀之人牽線搭橋相識。
鴉九爺姓張,那時候他還叫張寒鴉,是師父收養的孤兒。他自小心思沉穩,忍人所不能忍,但骨子裡卻比誰都心高氣傲。
當時他再過幾年就要三十歲了,可還是籍籍無名的小人物,他太想成功,太想揚名立萬了。想得瘋癲魔障了都。
他的妻子是個大夫家的女兒,並不懂江湖上的事。她醫術普通,什麼都普通,救不了走火入魔的丈夫,便用自己來抵扣,換取和落花穀的交易。
當時,他們的女兒張幺娘才八歲。
張夫人被帶走一個多月後的月圓之夜,落花穀的人送來一柄劍。
來人告訴他,這柄劍的名字叫鴉九劍。
君勿矜我玉可切,君勿誇我鐘可刜。不如持我決浮雲,無令漫漫蔽白日。
這是唐朝詩人白居易為鴉九劍做的詩。鴉九劍本是特指鍛冶大師張鴉九鑄造的劍。
從那一夜後,它成了一個青年的名字。
成名江湖談何容易?若是一步步,直到人生遲暮,才能從小卒到大英雄,對心高氣傲的少年來說也太慢了。
他在比武的擂台上受了很多傷,在江湖的波詭雲譎裡,逆風勇往。可是他永遠默默無聞。
不是沒有很好的機會,可是在這樣的機會麵前,他的天資能力拚不過那些世家奇才。勉強嶄露頭角的時候,又有諸多的冷箭算計瞄準無根無基的他。
他受傷次數很多,講義氣,愛拚命,生得也算好。那家常去的醫館,大夫的女兒每回見了他,包紮傷口,老是低著頭。若他多問了兩句,她耳朵還會紅。
那姑娘生得真好看。無數次他從生死掙紮中醒來,見到的就是那張溫柔關切的臉。
他一生唯有師父對他好,第二就是這姑娘。
“我叫寒鴉,你叫阿九,我聽說唐朝時候有個大師,鑄造了一柄名劍,叫鴉九劍。寒鴉和阿九,天生一對。”
於是,江湖還未成名,少年先成了親,有了家,還有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囡囡。
這一切,都結束在他二十七歲那一年的中秋圓月。
張寒鴉和阿九沒有了,隻剩下鴉九劍,和一個與劍同名的,突然崛起江湖的大人物。
“我求過落花穀的,跪在他們麵前,不要臉麵的磕頭。我所有的一切都能給他們,隻要把我的阿九還給我。可是落花穀的人卻根本不屑一顧。”
鴉九爺目眥儘裂,恨意幾乎化作利刃:“他們不但不理會我,還威脅我替他們辦事,否則就叫我身敗名裂而死。”
燕雙飛不為所動,麵無表情:“你說你後悔了,可為什麼你又出賣了我的母親?”
“因為囡囡也想念她的娘親!當初她八歲了,她一直恨我,她也恨落花穀。她一定要我把她嫁去落花穀,說要靠自己把娘親帶回來。”
二十年前的張幺娘,生得明豔動人,在江湖上的地位,就如同現在奇林山莊大小姐。
她若要一個男人愛上自己,隻需輕輕一個微笑。
更何況,落花穀與世隔絕,穀中之人規矩嚴謹,甚少到江湖上行走。便是當初的穀主,哪裡見過這樣的世外仙姝?
張幺娘嫁了過去,起初還半個月一封信,一年後卻突然沒了音訊。
“最後一封信上,寫著: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鴉九爺似哭似笑,“我不知道,她到底看到、知道了什麼。”
那時候,鴉九爺已經靠著和女兒的信雕,摸到了落花穀大致範圍。
可是,無論他怎麼走,怎麼找,都找不到入口。
哪怕好不容易劫持了落花穀的人,也沒有用。
那些人無一例外,不是閉口不言,至死方休的攻擊。就是忽然七竅流血而死。
最可怕的是,落花穀某些人,除非燒成灰燼,否則就算砍下他們的四肢腦袋,都會不斷的蠕動。
落花穀的人極其護短,就算有一個人死,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凶手,甚至還會殃及三代。
鴉九爺發現了這個毛骨悚然的秘密,更小心謹慎了,便蟄伏了下來。
“然後,又是十幾年,你出來了。”鴉九爺神情複雜,“你和那帶走我女兒的人長得極像。我本以為,你是我的親外孫,你是你娘親的孩子,一定跟那些畜生不一樣。我以為我終於有希望報仇了,可是我錯了,你做著跟他們一樣的事。”
從燕雙飛的嘴裡,全是對自己母親的抱怨不滿,嫌棄她不慈、苛刻、管束,對自己的父親,她的夫君不敬,虐待周圍的一切人。更重要的是,阻礙自己的婚事,讓他十九歲了還不能娶親成家。
鴉九爺一聽,心如刀絞,他立刻就知道自己的女兒這麼多年,過得是什麼日子了。
“幺娘做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樣子,拚命阻撓,為得是林家的姑娘不步她後塵!”
鴉九爺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崢嶸江湖一生,什麼都沒了,妻子女兒外孫……都是因為落花穀。江湖上多少人前風光的大英雄,還不是落花穀眼中拴著鐵鏈的狗。但我比他們強一點,你雖然跟賊人生得像,但你比他蠢多了。我是打算利用你複仇,滅他落花穀的滿門!可惜啊可惜,就差了一點點,我就能親手……”
燕雙飛雙目無神,嘴裡平平地說著沙啞的話:“我不相信你。我娘說了,我們在這世上,最大的仇人是外公。落花穀算什麼,從內輕輕一戳就破。可是落花穀紮根其上的野心欲望,卻是根除不掉的。無數的落花穀還會起來,下一個,或許就叫烈焰莊。”
鴉九爺的臉上很平靜,像是毫不意外張幺娘會說出這番話。
燕雙飛舉起手中的寒刃:“她了解你,你不是想要報仇,你是想要得到落花穀的鍛冶秘密。人的野心真可怕,連你自己都能蒙蔽。我本來就要動搖了,忽然想起來你剛剛進來,對燕雙飛說的話。”
——隻要落花穀的秘密還沒有落到敵人手裡,落花穀就一定能東山再起,外公會幫你。
鴉九爺握緊劍柄,後退了半步:“我死不足惜。可我得先找到我的阿九。我的確早就知道了去往落花穀的路,可是我打算在你成親那一天成事的。有人動了我送你的信雕,那個人比我厲害,他技高一籌,破解了穀口的陣法。那個人雖然滅了落花穀,可他也害死了你娘。我必須先殺了他,不然下了黃泉,阿九問我為什麼沒保護好囡囡,我沒法交代。”
“你不需要交代。”
一隻纖細秀美的手,從後輕輕搭在鴉九爺的肩膀上。她的聲音悅耳動聽,很熟悉很親切,所以被另一隻手蒙上眼睛的時候,叫人生不出絲毫的抗拒。
這熟悉悅耳的聲音,親切地在耳邊說:“阿九,她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嗎?知道你做下的所有事。”
那隻手離開了,光明再現眼前,鴉九爺發現,本該在他掌心,與他形影不離三十多年的鴉九劍,此刻,就插在他的心口。和他的心跳一起鼓動。
竟然是溫熱的,像年少時候每一次從死亡裡醒來,阿九撫去他臉上冷汗的手。
同樣的話,也從雙眼無神,麵無表情的燕雙飛嘴裡發出,像是頻率一致的重奏。
鴉九爺跪倒在地,終於看清身後之人。
本該是牆壁的地方,悄無聲息出現在一個,一身的紅衣少女,帷幕遮住了她的臉。
他倒下的角度,剛剛好看清她的臉,瞳孔慢慢放大:“居然……是你,怎麼會……”
紅衣少女輕輕頜首:“你若是能想到,也就不會死了。我娘說,我和外婆生得像極了。”
“阿九,阿九在哪裡?”鴉九爺雙目已然看不見,固執地伸手抓著她的裙擺。
“就在你心口啊。”紅衣少女纖塵不染,平靜極了,“落花穀有三等的武器,上等要燕家血脈。二等的,要陰曆陰時所生的女人。還有一種,是滿懷愛意或恨意的怨靈。你猜,她是哪一種?”
鴉九爺緊緊抓著劍柄,把他的阿九牢牢擁入懷裡……
“君勿矜我玉可切,君勿誇我鐘可刜。不如持我決浮雲,無令漫漫蔽白日。”
紅衣少女曼聲而吟,手裡牽著一個蒼白瘦小的小孩子的手,慢慢走出去。
小孩子另一隻蒼白的手上,勉強握著一柄寒鴉一般的長劍,長劍拖地,一路滴著淚一樣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