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 山穀桃花開得遲緩,尚且濃烈。
淩晨四五點的天光,卻已經蒙蒙發白。
聽到顧相知被人劫走了,林幽篁愉快慵懶的笑顏慢慢失去了表情,浮華豔麗下的刀鋒真麵就顯露無疑。
他側首看向一旁的顧矜霄:“你妹妹被人劫走了, 顧兄看上去好像一點也不驚訝?”
顧矜霄平靜地回他:“未婚妻被人劫走了,林兄看上去好像也不怎麼著急。”
林幽篁抬手一頓,搭在顧矜霄一側的肩上,毫不見外地一攬, 頭碰頭說悄悄話似得湊過去:“因為我覺得,有了顧兄, 我的確不需要彆人了。壞坯就該跟壞坯一起,你說呢?”
他偏著的頭微微轉正,不笑的桃花眼,上眼瞼壓成一條直線,線條鋒利如刀。叫這個輕微的轉頭動作, 說不出的危險邪氣, 如同野獸覓食前的蘇醒。
平白被蓋章是壞坯的顧矜霄, 任林幽篁攬著, 身體的肌肉很放鬆, 不緊不慢說:“我還以為,林兄是布好了天羅地網, 自信無人能走出去。”
林幽篁鬆了手, 臉上沒了之前刻意的假笑, 有點冷漠的悵然懨懨:“縱使天羅地網,顧兄不也如入無人之境,不提也罷。顧兄不為我露一手?”
長歌門有什麼追蹤尋人的技能,可以在此時此刻顯擺刷逼格的?
答案是沒有。
這麼玄學的要求,隻能勉為其難方士手段上了。
顧矜霄手指虛虛撫過前方,從左到右,背上的長琴自然虛浮身前。
手指輕輕一撥琴弦。
琴音發出一聲低沉穿透力的音色,然後是一段行雲流水的優美曲樂。
青色的音域紗一樣彙聚前方,形成一幕半透明的水鏡。
水鏡之上的畫麵裡,有一個和林幽篁眾多屬下一樣的男人,抱著昏迷不醒的顧相知,不斷在陡峭的山穀之壁上借力騰飛。
那個人,輕功好得出人意料,抱著一個人,在這麼險惡的環境下,都輕鬆得如履平地。
林幽篁目不轉睛地看著:“原來是這樣躲過了活死人守衛。有這輕功的,江湖上不超過三個人。這三個人裡,唯獨隻有一個人,有這興趣愛好……來找死。”
顧矜霄一麵撫琴,一麵輕聲說:“中原武林,我不大了解,願聞其詳。”
但是,目睹所有經過的神龍知道,他顯然撒謊了。
時間回到昨天傍晚——
還在顧相知殼子裡的顧矜霄去找林幽篁,聽到林變態笑容愉悅的暗示,要搞死所有入穀的人。
作為要刷滿武林天驕成就的顧相知,當然用符合聖母白蓮花人設的口吻,說要阻止他。
林幽篁很深情的表示,都聽娘子的,他一定從良。
這種鬼話,連神龍都是聽聽就算。
顧相知卻沒說什麼,突然說,想為林幽篁做一幅畫。
按理來說,反派都是善於隱藏自身,躲在幕後,不會輕易叫自己的真麵流傳出去的。
但林幽篁不是,他欣然答應了。
顧相知畫完了畫,成功拿到三千成就點——這裡要槽一下,一個反派,居然比氣運之子的畫像還值成就點。連司徒錚的畫像,都才一千成就點。
對此,神龍表示,白道的畫像好畫,黑道的得深入虎穴,冒著生命危險才能成事。
風險大,收益自然會高。
畫完畫,顧相知和林幽篁琴瑟和諧的吃了最後的晚餐。
然後分道揚鑣,顧相知回房,林幽篁帶走了微風,為晚上的腥風血雨做準備。
回房的顧相知安靜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在神龍茫然不解的疑惑下,眼睜睜的看他深吸了幾口窗外伸進來的迷煙,主動被藥倒了。
然後,老熟人,那個主動給顧相知布菜,神不知鬼不覺在碗筷中下藥的低調青年走進來了。
他輕鬆滿意的笑了聲,打橫抱起顧相知,大大方方走了出去。
“被迫”下線,不得不在裡世界枉死城打坐的顧莫問身體裡醒來的顧矜霄,睜開了眼睛,唇角緩緩微揚。
這塊荒蕪的亡魂之地,短短幾日時間,已經初步有了一座幽冥城池的雛形。
無數的陰陽之力和天地靈氣,還在不斷的彙聚而來。
“現在,顧莫問能‘回光返照’了嗎?”顧矜霄寒潭一樣的鳳目流轉。
神龍化為原型,歡快地徜徉在濃鬱的陰陽之力裡,幸福得暈暈乎乎的。
【可以可以,彆說回光返照了,顧莫問再死一次都夠複活了。】
雖說,隻要有方士在陰陽兩界遊走活動,陰陽之力自然而然就會互生,天地靈氣也會激蕩滋生。但是顧矜霄短短幾日間,竟然能產生這麼多的能量,簡直叫神龍驚呆了。
不過,顧矜霄故意借了那身份不明的賊人的手,讓顧相知下線,這波操作神龍也是委實不懂了。
對此,顧矜霄表示,如果顧相知不下線,那他就當真要強行聖母一把,和林幽篁為敵,拯救蒼生了。
但是,顧矜霄輕聲平靜地說:“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磁性奇異韻律的聲線裡,沁著似有若無的愉悅冷靜。
神龍恍然不覺,還在為被帶走的顧相知操心:【萬一他對琴娘小姐姐不利怎麼辦?】
“我在衣服裡設了陣法。當然,隻是解個腰帶的話,是不會觸發的。何況,連我都解不開的小衣,你怕什麼?”
神龍憂心的老父親一般歎一口氣:【你不懂,有些事情不解衣服也能做。】
顧矜霄:“……”
……
現在,自導自演一切的顧矜霄當著林幽篁的麵,神情自若說他不知道。
神龍是很服氣了。
隻聽林幽篁說:“落花穀這種地方都敢來,不是膽大妄為,就是初生牛犢。這裡死了這麼多人,還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動手。輕功好還這麼擅長逃跑……”他冷冷地笑了一下,“……我就隻能想到賊不走空——段貓貓。”
段貓貓?
這麼萌的名字,真是很難那那人高馬大的青年聯係在一起了。
“段貓貓?他是賊?”
林幽篁一麵示意屬下根據畫麵所示去追,一麵淡淡地說:“江湖上出名的賊多了,都喜歡稱自己叫盜蹠。段貓貓不同,他成名是因為在紫禁城裡,明目張膽地和滿皇宮的守衛,玩了三天三夜的躲貓貓。最後,沒意思了自己走出來被抓。眾目睽睽之下,從死牢消失了。有趣的是,比起他的行為,他當初偷了什麼東西,反倒沒人在意。”
顧矜霄聽了,唇角也帶出一點笑意。手下的琴聲卻忽然無聲……
隻見,那青色音域組成的半透明的水鏡,忽然碎裂了,畫麵最後,一臉輕鬆愜意的段貓貓神色忽然一變,如臨大敵。
林幽篁皺了皺眉,這點時間,顯然他的人還不夠追上。
“能破開我的術,來人是方士。”顧矜霄從容自若的收了琴。
林幽篁的心中也早有答案:“鶴酒卿。就知道他會來。”
……
來的人,當然就是鶴酒卿。
眼前覆著白紗的鶴酒卿,負手而立,和他的仙鶴一起穩穩地站在,這百丈懸崖的峭壁,一根橫斜伸出的山桃花枝上。
濛濛發白的淩晨天光下,山風撫動長發衣袖,如同傳說中吸風飲露的神仙。
鶴酒卿伸出手,唇邊笑容比桃花還和煦無害:“多謝,把人給我吧。”
謝個大頭鬼哦,他哪知道荒山野嶺偷個人,都能撞上神仙下凡?
段貓貓的眼珠子轉了轉,那張扔人堆裡就看不出來的臉上,堆出諂媚卻不惹人厭的討好笑容:“這不是鶴半仙嗎?怎麼這麼早也出來散步。那個,打個商量如何?你先把人借我去還個人情,完事我就給你送回來。一根睫毛都不掉。我保證。”
鶴酒卿神情不變:“這穀口的陣法雖然被解開了,卻是隻進不出之勢。沒有我,你走不出去。”
段貓貓靦腆的笑笑:“這次就不勞鶴半仙搭救了,山人自有妙計。”
鶴酒卿收回手:“看來有內應幫你。這就是你今天要還人情的債主?”
被鶴酒卿一語道破,段貓貓瞳孔驟然一縮。
他幾年前,一戰成名。走路都不帶低頭的,聽說了落花穀的神秘,熱血立刻迎頭燃燒。
之後用儘畢生所學,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還真叫他混了進來,卻沒想到怎麼都出不去。
這風景如畫的穀裡滿是機關和詭異的活死人,段貓貓中了陷阱,就要被發現之際,他被一個小姑娘救了。
小姑娘說,她有辦法能送他出穀。
段貓貓感動的淚眼汪汪,但是他非要作:“不行不行,賊不走空,這是行規。我是一定要拿走一件舉世無雙的珍寶,證明我賊王來過!”
小姑娘說:“這些武器都有主,沒有燕家的儀式,旁人動不得。動了,你就走不了了。會變成活死人,永遠留在這裡,死後也魂魄無存。而且,這裡任何一件武器對燕家而言,也算不得什麼獨特的珍寶。但是,你現在有機會偷走一件,落花穀燕家最為珍貴無雙,決定落花穀未來命運,並且將會叫整個武林俯首其下的絕世寶物。”
段貓貓當時太年輕,絕路逢生,乍聞異寶,喜不自禁,主動跳入陷阱:“好好好,就是這個了,在哪裡?”
那溫婉怯弱的小姑娘,蔥白纖細的手指,慢慢指向了她自己……
還沒完,借著段貓貓的手離開落花穀的茯神,幾年後當真血洗了落花穀,還找到他段貓貓,要他去穀裡偷走一樣寶物,還當年救他出穀的人情。
此時的段貓貓經曆多年江湖風浪,回首當年,早就想明白其中蹊蹺,當初抓他救他的,分明都是茯神。
但人情欠下了,是一定要還的,他隻能滿口答應。
萬萬沒想到,這次要偷走的居然是一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
當時他混在侍從裡,一邊和他們一樣情不自禁癡漢,一邊眉頭直跳。
“我就知道,沒好事。沒想到預感居然是真的。”段貓貓眼神忽然一利,腳下變步,迅速略到鶴酒卿身後十丈,一邊跑一邊喊,“半仙的人情欠多了也無妨,女人的人情欠了要命啊。行行好,讓我先還了吧。這些年我是吃不好睡不好偷不好啊……”
鶴酒卿沒有動,任段貓貓飛逃而走。
他淡淡笑了笑,自言自語似得說:“說了沒有我,你走不出去,那就是誰來都沒用。”
朦朧美麗的天光下,如果有人從高高的蒼穹俯覽,就會發現,藏在層層環繞懸崖峭壁中的落花穀,仿佛一朵爛漫怒放的山桃花。
這朵山桃花外,仿佛水霧朦朧,凝著似有若無的山嵐霧靄,叫所有的活物,有進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