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浩然的話讓沐君侯啞口無言, 好半天氣得翻個白眼。
都這種時候了,這狐狸都不忘在口舌上贏過他。
“好好好, 便算我活該自作多情。可沐某自認一雙眼睛,從未看錯過人。”此時此地不是慪氣的時候,沐君侯正色道, “你隻告訴我一句實話, 淼千水先生之死, 背後是不是另有隱情?”
微生浩然極淺的輕笑了下, 狐狸眼平靜地眨了眨,像深秋雨後安靜空蕩的庭院,沒有任何枝葉:“可惜, 並沒有隱情。老師的確是我親手所殺。”
沐君侯的心沉了下來,他從未見過微生浩然這樣消沉放任的樣子,但這樣的神情他卻在很多人臉上看到過, 那是自知有罪,卻仍舊做下無可挽回之事, 等待被審判的表情。
“為什麼?”
這短暫的靜謐中, 一聲壓抑不住的悲憤質問響起,卻不是出自沐君侯。
身後的黑暗裡,緩慢走來一個一身縞素的少女,淚流滿麵,難掩怨恨, 她傷心地看著監牢裡的微生浩然。
“你承認了, 你居然真的承認了?可是為什麼啊, 名利就有那麼重要嗎?微生哥哥你到底為什麼要殺害先生?他待你那麼好,自小收養你在身邊,親如父子。”
少女泣不成聲,掩麵不斷地哭著,幾乎快要站不穩:“你告訴我啊,你是不是一時糊塗,你有沒有後悔過?你的心為什麼那麼狠?這幾天我一直做惡夢,我也恨我自己,為什麼是我看見?這樣,我就可以告訴自己,這是彆人冤枉的你……”
微生浩然隻在剛看到她的瞬間略有錯愕,隨後便隻有平靜。
天窗一小束光落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任是誰都能看得出,這個人的身上沒有絲毫悔愧。安寧平靜得像是古刹坐禪的苦修士。
他輕輕地說:“回去吧,就當是做了一個噩夢,從未認識我。”
素心的哭聲終於引來獄卒,沐君侯一時也心亂如麻毫無頭緒,隻得先帶著素心離開。
在他們走後不久,牢房深處走來一個身穿錦衣,腰佩寶刀的男人。
那人嗓音陰柔,有一股洛陽都城的口音,不緊不慢卻居高臨下:“微生浩然,你可想清楚了,那位大人看中你,起了惜才之心。若他要救你,洗清你的罪名,也不過是抬抬手指的事,就像十年前你的老師一樣。隻要你點頭。”
微生浩然狐狸眼斜睨,勾出一抹嘲弄譏誚:“不敢不敢,在下連恩師都能一劍殺了,那位大人心大敢用在下,在下還怕自己把持不住呢。”
“你!不識抬舉的東西。”那人也不很慍怒,拂袖離去,冷冷地留下一句,“明日押解你去洛陽,到了大理寺的死牢,一切可就回不了頭了。”
微生浩然平靜漠然:“哦,在下向來惜命膽小,走夜路從不回頭,就怕看到一張鬼臉。”
那人也並未多言,冷哼一聲再沒有停留。
微生浩然閉上眼睛,懊惱嘀咕道:“失策,忘了讓那姓沐的送一壺好酒來,就放他走了。”
江南秋來寒雨瀟瀟。
沐君侯將哭得快暈厥的素心送回她的醫館,思來想去,又回到顧矜霄他們住的西湖彆院。
進門不久就看到,一個人撐著七十二骨的紫竹傘,自桂花寒雨之中走來。
縱使傘沿遮了眉眼,隻露出的精致的下巴和薄唇,單是那裹挾著深秋寒意的氣感,就足已叫人遠遠認出來。
畢竟,再也沒有人把本是白衣青羽的翩然名士,穿成那樣尊貴危險的威儀。仿佛自異世界而來的神靈,周遭的一切美好都無動於衷,目下無塵,心無旁騖。沒有什麼能打動他,好叫他看上一眼。
“顧,顧城主。”沐君侯回過神來,“你要出門嗎?怎麼不見鶴先生?”
傘上麵的符咒隔絕了空氣裡侵略性的香味,顧矜霄的唇色便稍稍有了些顏色。
“他邀我遊湖,大約是先去準備東西了。”顧矜霄經過他身邊,停下腳步,“你找他有事?”
沐君侯眉宇緊鎖,略有遲疑,卻是一言難儘。
顧矜霄朝他伸出手,一道淡光之後,一把淡黃色的羅傘出現在掌心。
沐君侯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自己一身的雨水,雖然雨不大,到底沾染幾許狼狽。他伸手接過傘,苦笑道:“多謝城主。讓你見笑了。”
“見過微生浩然了。”
沐君侯沉沉點頭:“他承認淼千水是他殺的。看上去不像是作偽,可我還是覺得……”
顧矜霄眸光沉靜深遠:“證人怎麼說?”
沐君侯回憶了一下,將素心的話條理分明的陳述了一遍。
“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不妥,可卻無處著手。從前和微生一起,雖然每次見麵免不了互相揶揄打趣,但他腦子生得好,有什麼複雜不懂的事我隻需要問他便好。如今卻不知道問誰?”
顧矜霄並無情緒,尾音極輕的聲音,淡淡地說:“寅時初,還有一個時辰才有雞鳴,三個人卻都醒了。行凶殺人的微生浩然穿著衾衣,倉促醒來出門殺人。被殺的淼千水卻穿著昨夜的新衣,仿佛一夜未睡。有趣。”
沐君侯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他一直覺得不對勁,卻說不出的點在哪裡。
以微生浩然多智近妖的腦子,想殺一個人哪裡會像個出賣氣力的莽夫?他那種懶人,隻怕挖坑都嫌累死他,最多略施小計,讓彆人替他動手,借刀殺人。
顧矜霄卻已經略過他向外走去:“要查,就一寸寸排查過去,什麼都不要信,不要聽。”
……
微生浩然入獄,沐君侯擱置不用二十多年的腦子,終於有了啟封的一天。
他拉上素心,帶著他認識的仵作朋友,立刻趕往案發時淼千水隱居的鬆廬。
素心不情願地說:“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他都承認了,你為什麼還要查?我不想再回憶那一幕了。”
沐君侯神情冷峻:“你可以不管,但他是我的朋友,我一定要自己確認一遍。帶你來,隻是為了做個見證。”
素心無法,隻得咬唇冷眼看著。
沐君侯看著那瘦小寡言的仵作:“老三,麻煩你了。事了之後,請你喝鶴仙人的酒。”
叫老三的仵作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耷拉的眼皮撩起一些:“三壇。”
沐君侯眼都不眨:“若是能查明真相,三十壇我也替你去拚一把。”
老三冷笑一聲,鶴仙人的酒自己有沒有三十壇都是個問題,聽他在這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