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事,書堂上層的先生們都知道。”
“不但知道,還是親手打點掩飾的。”
沐君侯點點頭:“他們在給淼千水寫悼詞,春秋筆法文過飾非,扇動學子們為他盛大祭奠,風光下葬。”
“啊,不必意難平,他們背後罵老師比任何人都狠。你看,悼詞寫煩了,順便寫長信來對著我罵呢。”
沐君侯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為什麼?”
微生浩然微笑:“於私,大概是因為,怕自己哪日步了後塵。於公,一個死了的聖賢,比活著的領袖更好用。”
沐君侯又點頭:“當年,給淼千水的酒裡下藥的是誰?你連對自己都這麼狠,我不信你會放過那人。”
微生浩然沉默了,片刻後,平靜地說:“那時候,書堂的規模還沒有大到惹眼,而且,背後有一個神秘人的影子,沒有人敢染指。”
沐君侯愕然:“……”
“就像你想的那樣,他隻是喝多了,控製不住自己心中的惡念,沒有人害他。”
沐君侯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那,素心呢?”
“我不知道。”微生浩然眼裡也有一絲迷茫,“到死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出現在那裡。但是,他站在那裡,一切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沐君侯沉默了許久,昨夜,他抓住了那個剪舌鬼,白發之下蒼老卻妝容精美的女人,陰測測地笑著,告訴他一個秘密。
……鬆廬裡的張姨,被我買通了,那碗湯裡的東西是我放的。
……我叫醒他告訴他,湯裡的是毒、藥。除了他,所有人都喝了,所有人都要死。
……最重要的是,我跟他說,當初我懷孕了,孩子並沒有打掉。是個女孩子,天生帶著罪孽。我把她扔了,扔到慈幼院。她的名字,叫素心。
……素心,素馨根粉。當然都是騙他的。但他信了。
……我不想他簡簡單單去死,我要他身敗名裂。可是,我才發現,比起他,我更恨天下人。你聽,他們在說什麼。
……今日隻是割舌,明日或許就是割頭。名滿天下的沐君侯,你打算怎麼辦呢?
沐君侯怔怔地看著微生浩然,最終沒有說出那句真相。
隻是輕輕地說:“還是江湖簡單。恩怨情仇,也不過是刀劍來去,三兩個人打一場。”
微生浩然眼神微涼,洞悉了悟:“你有事隱瞞我。”
沐君侯眼睛微顫,頓了頓:“書堂……書堂被朝廷接手了。是閩王。不過,他並沒有插手慈幼院的事情,一切照舊。書堂裡的人還是以前那些。”
微生浩然怔怔地,失魂落魄,難以置信:“不可能,那個人不會不管書堂的。老師沒有毀約,沒有再作惡,他怎麼能不管書堂?”
沐君侯認真地看著他,一眨不眨:“微生,你相信我。我會一定會看著他,一千三百八十座‘書樓’,一座都不會少。若違此誓,人神共棄。我是南楚君侯,他用得到我,我一定能做到。沐家的財力,也不會讓它們垮掉。”
微生浩然半睜著眼,定定地看著他,顫抖的手指抬起來,捂住眼睛,水意從指縫溢出。
“微生,我不是個好兄弟,不是個好朋友。這麼多年,都不知道你背負了這麼多。”
“蠢貨,你一直都沒什麼腦子,”微生壓著哭腔,嗤笑,“我從沒有指望過你。”
沐君侯:“很抱歉不能做你的知己,但你是我的知己,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
“你朋友那麼多,誰要做你的知己。你那個腦子,想知道你太簡單了。”咬牙切齒。
沐君侯笑了下,笑容卻沒有到眼睛:“微生,我很高興,能成為你唯一的朋友。跟你比起來,我的確不算聰明。但是,我其實比你想的了解你。”
微生浩然,總是誰都不信,懷疑一切,總是冷眼旁觀,清高孤傲,隨時都像在冷笑嘲弄,因為他是書堂的掌書先生,他見過太多的黑白不分,人心黑暗。
可是,微生浩然卻比任何人都喜歡好人,喜歡美好善良乾淨純粹的東西。
他不修邊幅,散漫隨意,卻難以忍受書頁紙張沾染一絲汙跡。
微生浩然,是個心懷悲憫,擁有浩然之氣的君子。他是個很好很好的朋友。
所以,才會明知道沐天疏是個徒有虛名,除了運氣不錯,出身不錯,武功不錯,就一無是處的笨蛋,還願意做他的朋友,為他出主意,給他收拾爛攤子。所謂的天下第一人,要是沒有微生浩然,就隻是天下第一爛好人。
但是,很快這世界就沒有微生浩然這個人了。
“以後我會聰明一些,遇事會多想,”沐君侯認真地看著他,微笑,“你可以慢一點投胎的,挑個好的。等你八歲的時候,我們再相見,這一回我做大哥,你闖禍了,我給你兜底。兜一輩子。”
他說不下去,低下頭,深深吸幾口氣:“微生,再見。”
“沐天疏,再見。還有,謝謝你。”
那個看起來精明聰慧,實際上善良正義的男人,頭也沒有回,向著唯一的光明走去。
被光源湮沒的遠處,依稀恍惚看見小時候。
他們第一次相遇,是在南楚境內。八歲的沐天疏風度翩翩英武少年,十二歲的微生浩然穿著文人青衫,一臉討人厭的清高譏諷。
小書生水土不服生了病,老師去為他找大夫,客棧的人欺負他年幼,偷了他的行李,將他趕出去。
下著冷雨,小書生靠在牆角,清瘦蒼白,平靜懶散,見慣人情冷暖,並不以為意。
小侯爺跑出來玩行俠仗義的遊戲,正巧路過,將客棧的人一頓好打。
“好啦,你可以進去了。他們不敢再犯。”
小書生神情淡淡,被幫助了也沒什麼高興的樣子,隻是矜持地說:“謝謝。不用了,這裡就很好。”心想,明知黑店還進去,是傻哦,也不怕被藥倒做成肉包子。
小侯爺一臉茫然不解,很自然地脫下外套高高罩在他們頭上,風雨便被隔到外麵。
“哎,我叫沐天疏,你叫什麼?行走江湖,交個朋友唄。”
“……微生浩然。”
“我們來打個賭吧,雨什麼時候停?”
“我是讀書人,不賭。”
“我猜是晚上,真餓啊想吃剁椒魚。”
“陰雲快散了,不到黃昏就要晴。”
“哎,真的啊,雨好像小了,你真神……”
“一般一般。”
“你贏了,我請你吃剁椒魚。”
“不去。喂喂喂,你拉我乾什麼,辣死了我不吃……”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