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矜霄從臨安死牢出來的那天, 九月初八,第二天就是重陽。
夜晚的茶園小築, 雷雨轉作淅淅瀝瀝的小雨,濺濕青石板路, 唯有初開的菊花,不受風雨的影響。
偌大的小築裡一片黑暗寂靜, 顧矜霄走進去的時候, 發現湖麵的睡蓮打開了。
那個人就獨自坐在湖心亭的風雨裡, 自斟自飲。
顧矜霄坐在他身旁許久, 他才緩緩遲滯地抬頭。
這是顧矜霄第一次看到鶴酒卿喝醉。
鶴酒卿醉得並不明顯, 唯一的反應隻是麵朝向他,不說一句話, 也沒有微笑。
不笑的鶴酒卿,看上去越發不食人間煙火,狂風驟雨的夜幕裡,他身上純粹的氣蘊就像一塊無暇透明的冰魄。
“你怎麼了?”顧矜霄並不習慣這樣的鶴酒卿,像是心事重重,愁緒滿懷。
他問完這句話, 抿了抿唇,伸手拿起那個人手邊的酒盞,垂眸將杯中的酒飲儘。
入口清冽,帶著一絲微微的苦, 卻又回甘, 是去年釀的菊花酒。
鶴酒卿的眼睛蒙著白紗, 並不能叫人看清他的神情,顧矜霄拿了他的酒盞,他也安安靜靜不為所動。
直到,顧矜霄就著他的杯子喝了杯中之酒,他的身體才不易察覺的微微一僵。
喝得有些急,顧矜霄低低地嗆咳了一聲,卻隻是垂斂著眼睫微動。這個角度看去,那張極具侵略性的臉,眉目如畫,沉靜內斂,瓷白的膚色也像玉人一般。
鶴酒卿的手頓了頓,克製地放在酒壺上,繼續斟滿,摩挲著酒盞。
“有人問我,天下人都說鶴仙人通曉過去未來,至善至聖,若我真的這麼厲害,為什麼不能伸手拉她一把?在事情未發生前,挽回這一切?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的聲音清冽低沉,在這雨夜裡聽來,清冷從容,似曾相識。
顧矜霄被酒濡濕的唇,微微一牽,似是笑了:“隻是這樣就不開心嗎?”
鶴酒卿搖頭,慢慢地說:“不是。”
“那是為什麼?你本就不是神,我也不是。有些事情不能做,自然有不能的理由。何必強求彆人理解?”
鶴酒卿抬眸,隔著白紗看著他,醉意讓他的身上透著淡淡的悵惘清寂,慢半拍說:“不是,我並不在意其他人。”
他緩慢地一點點靠近,輕輕地說:“我隻怕一個人會誤解我。”
顧矜霄的鳳眸半闔,寒潭也似春天半融的冰水,縱使眼尾鬱色淩厲,鴉羽半掩,也一片旖旎。
雨聲之中,那聲“是誰”,氣音一樣,一出聲就消散。
那清雅無塵的鶴仙人沒有說話,傾身靠近,柔軟冰涼的唇輕輕覆在顧矜霄的唇上。
那人的動作很慢,若是想要躲開,有很多時間。
但是,顧矜霄沒有動。
鶴酒卿的唇就像沁著白露的花,淡淡的似苦回甘的甜和涼,被親吻的瞬間,顧矜霄的身體微微一僵,下意識後退。
那人的手卻穿過他的發,輕輕的阻止了他的抽離。
貼著的薄唇微微摩挲,緩緩加深那個生澀的吻。
顧矜霄的眉宇微鎖,半闔了眼睛,一動不動。
他的神情看不出任何,喜歡或者排斥。他生得很好看,那樣的好看在他身上,卻常常叫人在意識到之前,先被陰翳淩厲的寒意逼退俯首。那張臉便是毫無表情,眉宇沉靜安寧,看上去也像是晦暗華美,像是陰影裡沉澱著不可知的危險。
隻有嘴唇和他的氣質不同,並不涼薄,形狀精致秀雅,隻是唇色很淡。
顧矜霄曾經看著鶴酒卿的嘴唇失神,覺得很適合親吻。卻不知道,無論是顧莫問還是顧相知,隻要盯著嘴唇超過三秒,就會讓人不能自己。
雨一直不大,秋風卻越來越大,吹著滿湖的青色睡蓮欲開半開,湖中亭的青紗紛飛,朦朦朧朧遮掩了一切。
那場親吻持續了很久,久到顧矜霄的喉嚨隱隱乾澀,喉結輕輕一動,微微張開了唇。
秋雨下到了後半夜,湖水漫漲,沒過了湖心亭的長橋……
第二天,九月九,重陽節。
天朗氣清,適合登高遠望,但顧矜霄哪裡也沒有去。
因為,茶園小築的主人不見了。
聽神龍說,那個鶴仙人提了筆墨,垂懸許久不知道如何落筆,直到墨滴汙了紙筏。
然後,他就隻留了那團無字之書,離開了。
顧矜霄垂眸看著那滴墨,許久似是笑了。
【你不生氣啊?】
顧矜霄淡淡地說:“我本來打算在今日對他辭行的,天機樓的事,顧莫問做不了,隻能顧相知來。”
況且,原本的打算,中秋之後就與那個人分道揚鑣。因為書堂的風波,才足足遲了半個月。
【那他應該早就看出來了,怪不得昨天晚上那麼失落。】
顧矜霄微微一頓:“昨天你在?”
神龍立刻表示:【沒有沒有你親他的時候我就回枉死城了我發誓我一眼也沒有看!】
它喘口氣:【我就是不明白,你不是挺喜歡他的,為什麼也像對林照月一樣對他?】
顧矜霄微笑閉上眼,輕輕地說:“我喜歡,我永遠不會成為的人。有時候若是真的很喜歡一個人,最好保持一些距離,這樣彼此都不會失望,大約就能長久,一直喜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