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喜無悲,無愛無恨。比虛危山九幽地,所有的鬼魅都更像鬼魅。
但那個霧蒙蒙的身影,半跪在那裡,撐著下巴,聲音恬靜美好,對那少年說:“你笑起來,真好看啊。”
顧矜霄走近,一陣陰風吹來,棺槨裡什麼也沒有。
他伸手遮了下眼睛,並不意外。
方士的夢不止是夢,他這是又一次回到當初那個地方了。
顧矜霄加快腳步,那不是隨意可以舊地重遊的地方。九幽地虛危山,無間之海,偶爾誤入一次可以,想要再回去同樣的地方,絕無可能。
這一次,他或許可以見到那個鬼魅了。
隻要使用一次迴夢。
一般來說,很難做到。時間太久就無以為繼,但是這裡不同,這裡時間法則是混亂的。
琴音在風沙裡響起,四麵淡青色的音波與白骨沙漠交疊,如同暗夜裡開出的花,淡淡的藍,舊舊的白,絢爛晦暗,至美至惡。
顧矜霄的心忽然跳得很快,他緊張地抿了抿唇。
被“幽藍的花海”圈起來的地方,棺槨裡複原當初少年的顧矜霄。
少年蒼白的唇很秀美,兩側臉頰的線條卻威儀冷峻,眼睛被厚厚的白紗蒙著,冷冰冰的躺著,仿佛永生不死的帝王躺在他的皇陵。
一個白蒙蒙的身影半坐在他的身邊,清澈恬靜的聲音笑著說:“真好看啊,星辰的顏色淡了,天快亮了,天光從樹葉的縫隙灑下裡,正好灑在你的懷裡。我可不可以躺在你旁邊,看一眼?”
“嗯。”那黑衣的少年說。
“你真好。”那白蒙蒙的身影輕手輕腳睡在旁邊,牽著少年顧矜霄的手,伸向半空去接,“感覺到了嗎?”
顧矜霄眨眼,感覺自己躺在當初的地方,那溫涼的手輕輕握著他的,舉起來,明知道什麼也沒有,那一瞬卻好像真的握到了破曉的第一縷天光。
他用另一隻右手,輕輕拉開蒙在眼前的白紗,屏息靜靜地去看那個鬼魅,一眨不眨去記住他。
然後,看到咫尺之外一張清俊稚嫩的麵容,笑容美好溫暖,和他的聲音一樣,隻除了一點。
那雙眼睛無神放空,瞳仁是晦暗的灰色,分明也看著他,卻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顧矜霄在回望他。
還在笑著說:“起風了,這裡的風會把所有的星辰都吹落,就像天下的花都落下來。”
怨氣凝結的陰冷汙穢的雨水落下來,滴到棺槨外的符咒結界上,發出小小的水花。
“很好看吧!”
顧矜霄下意識嗯一聲,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看著那雙晦暗空洞溫柔美麗的眼睛。
“很……很好看。”他輕輕地說,“我叫顧矜霄,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那雙晦暗可怖的眼眸,盛著溫柔瀲灩的光,眼尾彎成桃花的形狀。在笑著回答他,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隻有越來越大的風雨衝破不複存在的符咒結界,驟雨轉瞬隔絕開一切,不止是近在咫尺的那個人和他,還有夢境和過去的邊界。
……
顧矜霄睜開眼,麵容沉靜無波,許久,一隻手緩緩抬起,遮住眼睛。
看不見他的臉,隻聽到微微不穩的聲音,像是笑著,卻孤寂:“那個人,是不是你?”
那張臉,那雙瀲灩的桃花眼,包括最後那個聽不清,依稀卻是兩個字的名字,都很像一個人。
如果三百年前,那個被封印的異人,就是鐘磬,一切就可以連起來了。
放走了祭品的人,自己便要背負起祭品的惡業,化身為新的祭品。等價交換,公平合理。
所以,他必須找到那把鬼劍,找到三百年前那個被封印的鬼魅,把欠他的還回去。
如果不是,也沒關係。他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慢慢找。
這個世界沒有,就換另一個世界。既然結緣,既有欠下的因果業債,就一定會再次相見。
……
於此同時,鶴酒卿也從夢裡醒來。
他的臉色蒼白,眼睛沒有蒙白紗,黑暗裡,卻也像是畏光一樣緊緊閉著。
冷汗從額頭鬢角流下,他輕輕的急促的呼吸,就像從一場過去的噩夢裡逃離。
略微蹙著的眉宇,讓那張黑夜裡稍顯清冷的麵容,顯得禁欲而超脫,然而即便如此,仍舊如世外仙人,不染塵埃。
他抬起一隻手,輕輕捂著右眼,那裡一陣灼燒,熊熊烈火,仿佛連靈魂都一起點燃。
比前兩次都要嚴重。
鶴酒卿睜開眼睛,神情清冷平靜,從容淡泊,沒有絲毫意外波瀾。
無論是那雙銀灰色的左眼,還是灼燒如業火岩漿的右眼。
“不論他做了什麼,都沒有用。我不會輸,無論多少次,結果都一樣。”清冷從容的聲音,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