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座建築物勾連的拱門,裡麵彆有洞天。
一個熟悉的身影浮坐在露天宴席的主座上,微微垂眸彈著沁人心弦的琴曲。
在他座下二十尺範圍內,是東倒西歪拿著各式武器的屍體。還有許多人,圍繞在不遠處,有人躍躍欲試的衝殺,然後無一例外死在邊沿,剩下的人膽戰心驚的踟躕後退,棄械而逃。
唯有那個斂眸專注彈著天音仙樂的男人,似是忽略了周遭所有一切,沉浸在這美妙殺人的琴音裡。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殺意,神情沉靜尊貴,不可接近。
但那青色如水的音波,分明是冷酷嗜殺收割生命的鐮刀,一波波的席卷走所有對立麵的敵人。
鶴酒卿走入這美麗夢幻的淡青色音湖,像涉水而上,走到那個人麵前。
輕輕地說:“可以了,沒有敵人了。阿天。”
琴音戛然而止,那人的手按在琴弦上。
鴉羽一樣的眼睫,筆直狹長,慢慢抬起,露出那雙寒潭一樣的鳳眸,毫無生機,陰鬱倨傲,卻又靜謐安寧。
至美至惡,晦暗神秘,無邪無心。
像是白日降厄的魔鬼,像途經異界的神靈。
“你來了。”那尾音極輕的聲音,就像一陣風過,微微的涼。
鶴酒卿隔著白紗看著那個人:“嗯。”
顧矜霄慢慢垂下眼睫,說不好是輕慢還是不在意,淡淡道:“你都看到了。”
麵前的鶴仙人輕輕應了。
顧矜霄露出極淡的笑容,聲音竟有些溫和:“不知怎麼,方才一張口竟想說,這些人如何該死,證明我並不是濫殺。但是想一想,並無分彆。這樣反倒似在狡辯了。”
他輕輕撫過琴弦,唇邊似笑非笑,眉睫不抬,沉靜涼薄:“鶴仙人與我本就不是同道之人,於我而言,有些人便是罪不至死,陽壽未儘,若是我願意,也可以隨手提前送他們去枉死城常住。”
他呢喃似得說:“奇怪,一開始與你結識,明明是我先警告的你,不要被我扯下來。不知怎的,倒是我自己作繭自縛,先畫地為牢,向你靠攏了。不過,偽裝克製,都隻能是一時,你看,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本就是這個樣子的。”
顧矜霄起身,將長琴收起。
從他開始說話,就沒有正眼看過鶴酒卿一眼,鶴酒卿也安安靜靜的,沒有說一個字。
但當他要越過鶴酒卿走時,對方卻擋在他的麵前,那張不食人間煙火的清俊麵容上,緩緩露出溫潤薄暖的淺笑。
含著笑意的聲音,清冽如酒,輕輕地說:“原來阿天是這麼想的嗎?稍微有些驚訝,但是,我的感覺並不相同。我從來不擔心,會因為跟你走近而背離道心。更沒有所謂的掉下去一說。”
他說:“因為,被你吸引,到你身邊去,並不是去到深淵裡麵,我隻是靠近深淵邊緣。阿天你並不是你以為的,滿手鮮血罪惡,在深淵穀底看著我。你隻是站在明暗交彙的陰影上,哪一麵也不靠攏,一步都不偏倚。這樣的阿天,很特彆。”
他說:“我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掉下去,不是因為我盲目相信自己的自製力。我隻是知道,在深淵和我之間,還站著你。隻要你在這裡,我就永遠不會越過去。”
他說:“阿天你並沒有你以為的那麼邪惡。不是所有雙手乾淨,不沾鮮血的人,就是好人。枉死城內的陰靈,也不都是無辜的被害者。這個世界罪該萬死的人,總有人需要站出來結束他們的惡業,背負起他們的因果。但有的時代,他們被稱作英雄,有的時代他們被認定有罪。”
顧矜霄靜靜地看著他,似笑非笑:“佛家所謂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嗎?真可惜,我不是。”
他上前半步,捏住鶴酒卿的下巴,拉近距離。上眼瞼微微垂下,目若弦月,笑容似緩緩綻開的幽夜曇:“鶴酒卿,你在自欺欺人。需要我說得更清楚些嗎?隻要我願意,我可以殺光這個世界上,所有我覺得不配活在光下的人。之所以沒有這麼做,不是因為我恪守底線。隻是因為我發現,這樣的人太多了。幽冥或者現世,兩個世界都爛透了,就無所謂誰比誰更爛。”
他的手指上,帶著一枚清透如月的玦,刻著端月紋,同樣一枚戒指,戴著被他鉗製的鶴仙人手上。
世界上,唯有兩枚的玉玦。
玦,乃決斷。
可惜,兩個人都沒有。
“凡人有一個很可笑的悖論。好人是不能殺人的,如你這樣氣蘊純淨,從未作惡也從未沾染鮮血的,就是完美的好人。反之,作惡的人即便罪該萬死,也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處決他。因為殺了他的人,做了與他一樣的事,就像染上傳染病,那也罪該萬死。”
鶴酒卿平靜地說:“這樣的話我也聽過,但我並不認同。他們未必真的這麼認為,之所以這麼說,隻是為了號召愚者,捆住好人的手,得以為所欲為。”
顧矜霄笑了,長眉壓低,眉宇一絲危險邪氣,溫柔地問:“那鶴仙人讚不讚同,我殺了說這話的人?”
白衣無暇的仙人,因為被轄製的姿態,顯得格外禁欲,從容淡泊地說:“不讚同。”
“有人做儘欺淩惡事,隻要沒有害死人,是不是就不該殺?”
“當然。”
“嗬。”顧矜霄聲音淡淡,亦無情,“那你知不知道,被你所維護的人,不會喜歡你也不會感激你。甚至,比之於我,他們更樂於曲解你,攻擊你,打壓你,抹黑你。世人崇尚邪惡強大,樂於毀掉完美英雄。因為他們想要成為前者,也敬畏前者。但他們不害怕後者,並因為永遠無法成為後者,心生厭棄和嫉恨。”
“我知道。”鶴酒卿微笑,清冷從容的聲音,緩緩說,“所以,作惡很簡單。被敬畏被崇拜也很簡單。但我喜歡難一點的路。隻要站到無可企及的高度就好了,無論是何種想法,都不能威脅阻擋我。”
他抬手,輕輕撫上顧矜霄的臉:“雖然不知道,阿天的心裡為什麼有這麼偏激極端的想法,但是我看到的是,阿天一直好好的收斂著過激的想法,既不偏向邪惡混亂陣營,也不偏向世俗認可的唯一正義。最重要的是,你的確有實現所想的能力。可你沒有那麼做。即便你真的很想。”
他臉上的笑容薄暖,溫柔地說:“有一點你錯了,這世上不存在至高無上的唯一正確。聖人眼裡的至善,與凡人以為的也不同。甚至會因為無法理解,而嗤笑作無情或偽善。在我眼裡,雖然阿天所做的事,所認可的道,是我永遠不會做的選擇,但我會試著了解,為什麼你會這麼做。雖然不讚同,但是我能理解。”
“那麼,”他輕輕地說,“即便不是同道之人,是不是也可以並肩走在兩條平行的道上,一直跟我走下去?我不會過去,你也不需要過來。”
顧矜霄嘴唇微動,輕笑一聲,淡淡道:“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說顧矜霄是邪魔,罪該萬死……”
鶴酒卿忽然笑了:“哪裡還需要如果,不是已經發生了嗎?”
顧矜霄一怔,是了,當時在落花穀的山道上,鶴酒卿直接在所有人麵前接走了他。
鶴仙人輕輕歎息,溫柔地捧著他的臉:“做你認為對的事,成為你想要成為的人。我一點也不擔心,因為,阿天是個好孩子。如果你無法區分生死過界,還有我。”
顧矜霄的手落下來,嘴唇微動,彆開目光:“是嗎?那就先替我找回顧相知。在這之前,我無法保證,與這件事有關的所有人,會受到什麼程度的波及。”
鶴酒卿的神情微微複雜,歎息說:“顧相知,對你這麼重要嗎?”
“我什麼都可以失去,隻有她不可以。”顧矜霄眸光晦暗,“是我的錯,我們本可以永遠不分開的。但我把她放出去了……”
忽然,被吻住。
鶴酒卿溫柔地吻著他,微微抱怨:“我本來……不以為然,但現在,真的要吃醋了。”
顧矜霄微微一怔,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你……”
“你喜歡我。”
顧矜霄的眼眸微微一顫。
“你說,為我作繭自縛,畫地為牢。我很高興。”
鶴酒卿攬著他的後腰,清冷從容的聲音,克製又禁欲:“對不起,有些失控。”
顧矜霄看著他被白紗覆蓋的,該是眉目的部分,頓了頓:“沒關係。”
“不要原諒的那麼快。”鶴酒卿抿了抿唇,隱忍地說,“因為不止如此……我對你,產生了過分的妄念。”
顧矜霄微微不解,隻是親一下而已。
鶴酒卿:“我想占有你。現在。”
清冷從容的聲音,克製沙啞的說。
顧矜霄:“……”
他的無名指微微一動,手指緩緩握緊,又慢慢無力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