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 玉門關和閩越舊地是兩種不同氛圍。
玉門關裡, 鬼劍像是忽然受了什麼刺激, 或者也可以說,因為忌憚的什麼人不在了,出動得頻率越發多。
江南第一盟損失慘重, 即便有軍隊在, 但隻要他們的人出去,對方總能找到防衛薄弱的地方下手。
眼看商道已經全麵停滯,開春後的凋零可想而知, 但盟會高層不知是不是處於某種官本位思想,將消息壓了下來,瞞而不報, 隻是越發勒令第一盟中各派精英高手去往玉門關。
這種拿人命填的送死決策,本該受到盟內各派一致反對。可這並不完全是普通的江湖散派,到底沾了一個官和一個權字。
連盟中高層也親自前往玉門關坐鎮,底下人再多想法也不能拿到明麵上去反對。
事已至此, 反對不能,隻能想辦法保全自己人, 讓盟會其他不和的派係勢力去死了。
第一盟內,暗潮洶湧, 水下一片傾軋,人人自顧不暇, 彼此之間的齟齬更甚。
而閩越舊都, 今歲大雪, 災害嚴重,本該是凍死餓死一片。
但是有了白衣教,一切都不一樣了。
三位神女一同蒞臨,降福於教眾。
閩越舊國三省,到處傳揚著她們的神跡。
聽說,白衣教舉辦慶典活動,請來神靈降恩,化凍雪為米糧,黑土為炭火,以符咒灰燼為神藥,所有虔誠信奉白衣教的人,都得以活過這個寒冬。
即便是未曾有災,未曾受過白衣教恩惠,千裡之外地區的人,聽說了這些事,也真心實意的讚頌著她們。
隻有時刻盯著白衣教的天機樓知道,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比如,閩越當地人就不是所有人都信奉白衣教,也不是人人都買白衣神女的賬。
但是,這些不信的人大多數也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呢……試一試也無妨……類似的心態,並沒有特意去反對。
畢竟,信不信他們也都受到了好處,說出去他們家鄉出了這樣的人物,還與有榮焉呢。
還有一點,都是鄉裡鄉親的,周圍有人信,彆人也不好當眾拆台。
大多也就笑笑,私下裡嘀咕兩句。
等到白衣教勢大到天下聞名,周圍的人便也會不自覺被影響,將信將疑,唯恐言語有失得罪神明。
閩越之地當然有人死,正常人都知道,符咒灰燼怎麼可能包治百病?
但是,不用白衣神女解釋,其他人就會站出來說明,死者私下裡如何侮辱神明,這不是符咒無效,而是他遭了神譴。
求生欲促使下,便是心有疑慮也沒有人敢說,敢多想。
當地官員對此並不關心,畢竟白衣教做的事,是救人不是害人,還能給他省事,提升政績。
明麵上的封地國主閩王,又是不管實事的,人此刻還待在千裡之外的洛陽京都,更是毫不在意。
微生浩然看著收集到的資料,狐狸眼裡一片冷凝:“所圖不小啊。幸好是神女,若是個男人,這都可以起兵造反當皇帝了。”
曆史上這樣的人也不少,比如五鬥米教。
當今雖算不上盛世,傳至今上也才二世,還不至於讓人太平日子不過,非要跑去打仗。隻是江湖尚武,彼此之間廝殺不休,遲早等朝堂穩固了,騰出手來收拾。
白衣教能做的,也就是跟三盟爭江湖地位,成為下一個白帝城,後來居上罷了。
微生浩然並不以為意,隻是將資料送去白帝城。
他並不覺得鬼劍和白衣教有什麼關係,白衣教的人不過是假借琴醫的名聲,用來給自己臉上貼金背書,利於前期發展罷了。
畢竟,真正叫人親眼所見,能活死人肉白骨,天下皆傳的人,唯顧相知。
之後可沒聽白衣教敢光明正大說,顧相知是他們的三神女之一。
這封信傳過去不久,白衣教急劇擴張,又有大動作,似是要舉行一場盛大神秘的祭祀活動。
“這將是一場真正的神跡,我們將迎來真正的神明,一位偉大仁善完美的真神。”
這是教眾每日朝拜時候,第三位神女,最神秘地位最高的那位,親口宣布的大事。
至今好像也沒有人受害,天機樓裡的人也就調侃兩句他們的神神叨叨,仍舊儘職儘責記錄資料。暫時沒有公開。
……
顧矜霄看到這些資料,淡淡的笑了笑放在一旁。
鶴酒卿將他扔到一旁的資料,習慣性整理好,分類放回書架。
一麵輕聲道:“這種教派其實很好建立,你若多出去走走,會發現到處都是。都是曇花一現,放著不管,短則三五年,長則十幾年,就沒有人去信奉他們了。但新的教派總會層出不窮。越禁活得越久。”
顧矜霄神情有一絲微妙:“你知道怎麼建?”
鶴酒卿點頭:“隨便一個人都可以做到。首先挑個天象奇怪的時候,做出一些異常來。最簡單的是當眾暈倒,很快醒來,說出一些神秘特彆的言語。簡單一點,容易記住。接下來,突然虔誠信奉一位眾所周知的善神。比如白衣教挑了觀音。”
觀音是正神,她虔誠的信徒怎麼可能是邪神?
“這就是假借神靈得到第一層背書。接下來,做些異於常人的事情就好,比如一言不語,修閉口禪,日夜侍奉神靈。這段時間,會有很多喜好熱鬨的人作為第一批宣傳媒介,一定要利用好,挑上年紀的女人。敬告神靈後,給她們符咒灰燼。”
在民間,本就有求神,化符咒灰燼藥飲的傳統,不會被抵觸。
“符咒當然沒什麼用,但上年紀的老人,大多小毛病也是疑神疑鬼所致,很快就會覺得,一定是神藥讓她好些了。這樣的人自己就會到處宣揚,心裡就算半信半疑,說給彆人聽時,也會堅定不移,七分說成十二成。”
一傳十,十傳百。
“不信的人,自然會質疑。但對信徒而言,這不是質疑神女,是質疑他們這些信眾。為了說服自己是優越的,正確的。他們自己就會攻擊異端,維護神女。哪怕他們自己也覺得,或許沒那麼神。”
鶴酒卿淡笑著:“這個時候,其實正主什麼也不需要做了。人心會助她完成一切。會有很多人打發時間也好,看熱鬨也好,想拆穿也好,蜂擁去求助她。但外人並不知道那些成群結隊的人在想什麼,他們以為,這是真的很靈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顧矜霄眸光深遠,似有若無的笑意:“後來呢?符咒可治不了病。”
“後來,就看個人的本事了。”鶴酒卿若有所思,“有的人確有幾分本事,隻要誇大宣揚就可以。有些人沒有任何本事,但可以把一切歸咎為神靈。比如靈驗是因為侍奉神靈虔誠,這個虔誠自然就是自願捐助的供奉銀錢。沒有病愈,自然就是不夠虔誠。”
萬貫家財是虔誠,傾家蕩產也是虔誠。傾家蕩產後,數額不夠多,自然也可以算不夠虔誠。
“畢竟,一切問心。隻有神靈和你自己知道,你儘不儘心。如何能怪神女,她隻是個溝通神靈與你之間感應的橋梁。”
鶴酒卿歎息一聲:“長久的人,懂得取舍,懂得適可而止。短暫的人,大多是貪心過度。若是野心之輩,有殺伐手段,便所害巨大。說與你聽,這法子不論是千年萬年過去,都不會失效。你信不信,人人都可成功?我曾相隔十年,在同一個村子,遇見過兩位神諭之人。相隔不過半條街。縱使當眾揭穿,也有信徒充耳不聞。”
顧矜霄眸光微微一動,低低地說:“我知道。”
他沒有說的是,在被神龍帶來這個世界之前,他所做的事,大抵就是和這樣的人打交道,清除一些人,利用另一些人。
既然無論如何也選擇被人欺騙,不如就來信奉他好了。至少,這次是真的。
他對鶴酒卿說:“你所說的,都是些小打小鬨,所求至多不過錢財。白衣教卻不是,因為,他們是真的不要錢。所行皆為善意。這世上最無用的是善意,最昂貴的是不求回報。因為無用,所以無懈可擊。因為不求回報,付出的代價就遠超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