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過程很短,很快那些痛苦就消散了。
他扯掉那沾血黏膩的白紗,一手撐地,勉強站起來,白紗和他的手,沾到地上的塵埃。
露出的半睜的左眼,眼瞳是銀灰色的,眼白都是淺淺的灰白,唯有瞳仁的光是微微豎起的,仿佛一道白色的人影藏在最深處的世界。
鶴酒卿搖搖晃晃站起來,試著去結印,卻無法調動天地靈氣離開這裡。
可他滿身血汙,狼狽不堪,不可以被任何人看見,尤其不可以是那個人。
失去右手按壓的右眼,一片邪惡肆虐的紅,仿佛地獄咆哮的岩漿,仿佛幽冥不熄的業火。
連右邊的臉頰上,也沾染著流淌下來的血汙。
這樣的鶴酒卿,比當初在死人穀外埋骨山道上,反複衝殺的血魔林幽篁的樣子更可怖。
至少當時的林幽篁沒有渾身沐血。
但,即便是這樣可怖詭譎的樣子,這個人的神情,仍舊沒有絲毫晦暗陰霾,周身的氣息和他臉上的神情,仍舊不染塵埃,淡泊超然,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隻是,就算是仙人,也隻是個被剔除仙骨,貶謫流放,永不可能飛升的罪仙。
鶴酒卿低著頭,反複試了幾次都無法調動天地靈氣,回到太白之巔。
毫無辦法,他輕輕吸氣,改為用最小的術法。
這次,他成功出現在白帝城外的江岸。
鶴酒卿才終於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點薄暖的笑容。
在楹花水榭裡,有顧矜霄設下的屏障,雨水會繞過他們身邊。
在這裡,卻是連綿江雨。
鶴酒卿沒有用術法避雨,相反,他反而希望雨更大一些,這樣就能衝走他身上的汙跡。
他往漲水的河邊走去,那草亭被湮沒了半米多高,人若是在裡麵,任何人都發現不了。正好可以等到時間過去,能力恢複。
沉在清澈江水中的人,安心地閉著眼睛,無數雨水的漣漪在水麵綻放。
那人仿佛封印水下的仙人,白衣上的血汙一旦在水中暈染開,就會煙消雲散。仿佛一朵朵綻開又消失的紅蓮,與水麵的漣漪交相輝映。
不知他是入了誰的夢,不知是誰入了他的夢。夢裡又有什麼呢?
……
夢境裡,有華美森嚴的宮室,有陰謀,有算計,有死亡相殺,唯獨溫情是假。
他曾是尊貴高傲的未來儲君,他也是如履薄冰生死不由自己的皇子。
他被人害,也害人。殺人,也被殺。
“不是我,這不是我,我不會這麼做。”
與他如出一轍的人,站在他身邊似笑非笑。
……撒謊,你就是這麼做了。不然,這是誰的臉?誰站在他的影子裡?
“你不是我。”
那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輕笑出聲,似是愉悅。
……“啊,我喜歡你這麼說。你的確不是我,我也不是你。你跟我,隻存其一,隻該存其一。至聖至善的鶴仙人,你何時願意消失呢?”
那加重戲謔的“鶴仙人”三個字,仿佛彆有深意,藏著心知肚明的秘密。
“我從始至終都在這裡,多出來的不是我。但我不會強求你消失,你存不存在這個世界,與我沒有任何影響。”
清冷從容聲音,讓那個擁有一雙暗紅色眼睛的他,笑容漸漸冷卻無痕。
……“沒有任何影響?”那暗紅眼睛的人冷冷地說,“那為什麼三百年前我會死?是你的愚蠢害死的我。你不可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你縱容了這一切發生。”
鶴酒卿輕輕搖頭:“我忘記了,當時為什麼會那麼做。但如果有人被害死,也是我害死我自己。我相信我自己,既然做了決定,就一定是必做不可的事。”
……“明明你也不記得,卻說我是多出來的。”那清冷的聲音冷漠道,“無妨,很快我就會活過來的。到時候,誰真誰假,才是真的毫無關係。”
鶴酒卿半闔著銀灰色的眼睛,默然不語。
那與他如同倒影,眼睛暗紅邪惡的人,桃花眼輕慢斜睨。
……“你渾身血汙,狼狽不堪的樣子,好看的緊,真該讓你那位城主心上人看看。躲起來算什麼?怕他知道你的真麵目,是怕他厭棄厭惡,還是怕他同情憐憫?”
“他不會厭惡我。永遠不會。”鶴酒卿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柔軟,因為阿天是很好很好的人,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那就是後者了?自卑自負的鶴仙人,真是可笑。我現在倒是原諒你的自欺欺人了,甚至有些同情。隻要你不來妨礙我,我無意對付你,你所承受的一切,都是我所經受的。我隻是要活過來,而你身為過去的投影,隻能被動接受這一切。”
鶴酒卿搖頭:“並不是這樣,我隻是在修行。”
……“那就慢慢修,修到清醒了,你就該知道,誰才是真正的……”
鶴酒卿淡淡打斷他:“往常你沒有那麼話多,看來是出了些變故。你在試探我?”
……“想多了。不過,有部分東西暫時放到彆處了,我的確有一個疑問,一時找不到答案。或許你能告訴我。”
“說。”
那人一直張揚桀驁的聲音,微微一頓,語氣竟然也能平和。
……“你知不知道,我前幾次經曆裡,可能遇見過一個人,一個我或許表現得不同於彆人的人。”
“顧相知?”
……“姓顧是沒錯,但應該是叫顧矜。”
鶴酒卿毫無變化,隻輕輕抬了一下眼睫。
但那個人立刻發現了。
……“你知道!告訴我,他在哪裡?”
鶴酒卿平靜地說:“你知道顧相知在哪裡嗎?”
……“知道又如何?要交換嗎?”
鶴酒卿輕輕地說:“找到顧相知,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