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酒的鶴仙人,在這裡自然也有置辦產業。
眼蒙白紗的方士,站在胡楊林旁的小沙丘上。金色的沙漠,暮春綠色的胡楊林,碧藍天幕之上,明月孤懸。
他像是隔著白紗看著這美麗的景色,像是閉著眼睛感悟著天地靈氣,草木生發,春寒沁涼,又像隻是想著念著遙遠看不見地方的某個人。
就這麼站了一夜,以至於除了高華如霜月的衣袍被風拂動,整個人都像是一尊玉雕。
忽然,他似是感覺到什麼,緩緩回頭。
身後卻什麼也沒有,隻有不遠處他的居處。
鶴酒卿立刻往回走,他走得不快,眨眼間卻從沙丘出現在宅院內。
一路穿過回廊,走到寢室。
素淨的手指緩緩分開寢帳。
帳內的顧矜霄似有所覺,睜開眼睛,唇邊慢慢牽起一絲微笑,朝他伸出手去。
鶴酒卿怔怔地,像是做了一個夢,回握住那隻微涼的手,順從的被他拉下去。
“你來了,怎麼不來找我?”那人夢囈一樣輕輕地說,每一個字都像是叫人難以抗拒的符咒。
鶴酒卿觸到他身上的暖意,才回神,想起自己吹了一夜的風:“我身上很冷,阿天……”
“這樣就不冷了。”
被牢牢的擁抱著,不由俯下身,與他交疊相擁,手指撐在他的頸側。
鶴酒卿低頭,親吻他的眉間,然後是柔軟秀美的唇。
卻也隻是輕輕一觸即分。
顧矜霄緩緩閉上眼睛,神情舒緩放鬆,呢喃:“我要睡很久,你可以帶我去任何地方。”
鶴酒卿的手指撫著他的臉,蒙眼的白紗下,那張臉清俊如仙,分明禁欲卻像著魔,輕輕地說:“那我,就隻想帶你回我家,一起長眠不醒。你夢裡去哪裡,我都跟著你。”
顧矜霄抬手握著他的,閉著眼睛,慢慢笑了:“鶴酒卿。”
他低頭去聽,卻沒有後續,那個人念著他的名字睡著了。
鶴酒卿緩緩低頭,額頭抵在他枕邊,像兩隻交頸相倚的鶴。
一手輕輕向後一揮,門窗無聲關上,紗帳悄然掩上。
柔軟的衾被覆在他們身上,露出枕邊的兩隻手,十指相扣,兩隻一模一樣的端月玦,仿佛臨水相照的月和影。
那個人靠在他的頸窩,吐息貼著他的脈搏,心口貼著心口,就像是住進他的心裡。
鶴酒卿眼前的白紗擺放在枕邊,昏暗的帳內,那雙眼睛終於不會因為光線而刺痛,眉眼溫柔靜謐的垂斂。
自來春風不度玉門關,此時此刻,卻再也不會有比這裡更美的地方了。
他的心口很暖,漫溢而去,想要開口告訴那個人。
卻像是很久不曾說話般的失語,輕輕的,低低的,生澀的。
“……喜歡……”
“好喜歡,好喜歡你。”
一天比一天更喜歡,像九幽之下無始無終的荒原。
“你會不會害怕我,即便這樣還覺得不夠?貪得無厭。”
這樣相擁抱著,完完全全屬於自己,信賴自己,一麵歡喜愛意漫溢而出,心裡脹滿了承載不下,一麵卻反而覺得不夠不夠,遠遠不夠。
想要更多,多到湮沒他,溺死其中。
他深深的吸氣,明明這個人就在懷裡,卻忽然愈發孤寂。
“我的心裡關了一隻獸,我有些,控製不住他了。阿天你,你幫幫我……”
“……彆喜歡他。”
……
顧矜霄做了一個夢。
又是早已記不清的少年時候,印象最深的反而是九幽之下的荒原,被封印時候。
他並非自小就是天才,但是十幾歲的時候,所有人都隻能仰視著他。
高高的台上俯首看去,隻能看到相同的目光。
讚歎,仰望,欽慕,自然也有嫉妒,卻因為差距太大,嫉妒也隻能化為自卑。
但那時候的顧矜霄,不是後來一個眼神就叫人發抖畏懼的暴君。
是什麼樣子的,他卻記不清了。
在顧矜霄的夢裡,看到無星無月的黑夜。
無儘的追逐逃亡,看不清任何敵人的樣子,潮水一樣死去又重來,無窮無儘。
他懷裡抱著一個人,那個人熟悉又陌生,在他懷裡天真安睡,無憂無慮。
是庭院的月下新雪,高山之上的霧靄山嵐,清晨的日光暖融,一舉一動合乎天道,完美無缺,不似活人。
懷裡的人穿著的方士白衣,本該繪以星辰四象,八卦五行,卻被朱砂烏墨,祭以邪祟。
眼蒙白紗,封存五感。
那張稚嫩的臉上,無喜無悲,無情無心,無怨無恨,沉睡以後,竟像是恬然聖潔。
“我會保護你,什麼也不會改變,睡吧。”
他一手緊緊地抱著那小小的身體,一手不斷釋放方術咒法,腳下不停的逃。
天總也不亮,他跑得越遠,擊潰的敵人越多,身體就變得越小,最終跑到一座車廂裡。
車子平穩駛走,外麵一隊一隊排列整齊的方士,黑白衣如披麻戴孝喪服。
他變得很小,車廂也變得很小。
小得他隻能躺在裡麵一動不動。
身上繪以星辰四象,八卦五行的白衣,被朱砂烏墨繪以符咒。
他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直到白紗覆蓋眼睛。
五感封存,世界靜謐。
那段經曆,現在的顧矜霄並不在意,但十四五歲的那個少年不是這麼覺得的。
就好像,他們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
中間隔著九幽之下荒原上的一百年,隔著沉睡後的不知年月,醒來後,方士界傾軋鬥法凋敝的數十年。
他已經忘了,少年時候是什麼樣子,隻記得,那個孩子不想變成現在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