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緩緩對蘇影露出一個癡癡的笑容, 就像從前無數次一樣。
從前無數次,這張臉都是血肉模糊的, 像一張被割去五官的臉。笑得時候, 他還是覺得很美, 因為知道自己被它所愛。
蘇影的眼神壓抑著瘋狂,偏執入骨,那目光仿佛比他手中的柳葉刀更鋒利, 一刀不夠,又往前幾分,徹底沒入,毫不遲疑地轉了一下, 將那嵌入鬼魅心口的符陣徹底絞碎。
然而,不管眼神多少陰狠刻骨, 他的表情卻像個被欺負的孩子, 咬牙忍住心裡的委屈難過, 眼淚還是蓄滿眼眶。再駭人的狠厲,在這不自知的悲憤傷心麵前, 都失去該有的懼意, 隻叫人覺得不忍。
這一刀下去,鬼魅的眼睛從茫然到恍然,眼底有不解, 笑容的幅度卻不減分毫。看著蘇影的眼神憐惜又溫柔, 讓這笑容顯得妖氣詭豔。
似是入骨纏綿的愛意, 也像陰冷譏誚的惡意。
他們依舊緊緊擁抱著,誰也沒有推開另一個,四目相對,一絲不錯,彼此都深深地看著對方。就像一對密不可分的怨偶。
鬼魅的半人半鬼的臉,因為失去符陣支持,不斷的變化著,先是整張臉都變得血肉模糊,隨後變成一張張美麗的麵容,又被無形的刀鋒割毀……
這個過程中,蘇影和他的鬼視而不見,恨著怨著,笑著癡著。
直到最後,那張臉變成一張他們都熟悉的清秀的臉,這反複淩遲的畫麵終於停止了。
蘇影的眼神終於變了,眼底不斷顫動,眉眼的陰狠堅決緩緩軟化,失措怔然地看著這張熟悉的臉。
鬼魅的神情始終未變,但那妖氣詭豔的笑容出現在這張臉上的時候,就隻有溫柔的憐惜。
“蘇蘇。”蘇影下意識叫出她的名字,聲音低不可聞,就像怕嚇到她,聲音卻沙啞極了,一出聲才發現,他已經淚流滿麵。
蘇影咬緊牙關,不知道是想逼退這突如其來的眼淚,還是不想承認這瞬間的軟弱,他想要彆開眼,不讓麵前這個人看到他的樣子,卻舍不得不看她,抬著頭使勁眨掉模糊眼眶的淚水。不知道是怨恨還是思念,一瞬不瞬地地看著她。
“蘇蘇。”他又叫了一聲,混著咽下去的淚,柳葉刀落地,他低下頭,沾著鬼魅汙血的手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抹到一半意識到,立刻用袖子去擦。
怕那人不見,很快抬頭麵無表情地去看,發紅的眼睛失神放空。
“哥哥。”
被回應了,蘇影卻搖頭,不斷搖頭,吸著氣垂眼不看她:“你不是,蘇蘇已經死了。”
蘇蘇很少笑,她膽子很小性格溫順,像隻小老鼠一樣。
以前他總是罵她,不敢正眼看人,老是怯懦害怕什麼似得,就是笑也小心翼翼地像是討好。
眼前的蘇蘇,那張臉依舊溫順軟弱,卻溫柔軟軟的笑著,帶著依戀憐惜。
“你怎麼可能是她……”
這麼說著,他卻不知道自己的眼裡有多渴望思念,淚如泉湧到驟然乾涸,隻在瞬息。
蘇蘇自始至終溫柔地看著他,整個人從心口開始腐爛發黑,那張臉也蒼白透明。
蘇影不可置信,睜大眼睛看著,呆立在那。
但他很快想起來發生了什麼,是他做的,他沒有絲毫後悔。
“哥哥,”鬼魅的紅紗衣被心口湧出源源不斷的汙血染黑燒灼,那張臉卻乾淨純澈,越來越像蘇蘇,“我的臉留給你,哥哥變好看了,開心嗎?”
蘇影渾身一震:“你說什麼?”
她溫柔不舍地看著,清透的眼底有微弱歡喜的光,更多是憐惜:“哥哥好看了,為什麼哭起來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不開心?”
“你說什麼?不要裝成我妹妹的樣子……”
符火蔓延,像是燒儘那魂魄上承載的所有罪孽汙穢,隻剩下那張素淨清秀的臉,溫軟笑了,無怨無恨,釋然解脫:“我很高興,哥哥不再需要我了。終於,可以去找那個人了。”
她微笑著,像是懷著幸福的憧憬,毫無反抗迎接火焰最後的洗禮。
蘇影竭儘全力伸手,卻連一片餘燼也沒有留下。
他渾身發軟,跪倒在地,突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茫然:“素衣……蘇蘇……怎麼會?不可能?你們要離開我去哪裡?”
然而,他知道的,都沒有了,再也沒有了。隻剩下他自己。
還未意識到,身體就已經嚎啕痛哭出聲,就像此前所有壓抑的眼淚悲怨終於決堤崩潰。
他的全身每一寸都隻剩下痛入骨髓的悲傷絕望,哭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的愴然可悲。
啪啪啪啪!
整個世界都陷入悲傷絕望,卻有人輕輕鼓掌,仿佛對一出好看的悲喜劇的完美落幕,不吝報以滿足讚歎的觀眾。
蘇影的哭聲漸漸停歇,恍惚回頭,看到一直無聲旁觀的魔魅。
才發現,他把這個魔魅給忘記了,原來他一直都在這裡看著。
蘇影現在隻想什麼也不想,放逐自己在這一刻的悲痛裡,他沒有心情和力氣去在意其他了。
可是,局勢卻沒有留給他這樣的時間。
他得想辦法和這個魔魅周旋脫身,去找一具身體,想辦法裁去魂魄,再把自己穿到上麵去。
蘇影搖搖晃晃,失魂落魄站起來,隨手擦了擦眼淚。
鐘磬半斂著眉睫,紅潤的唇角微揚,眉眼涼薄又愉悅,仿佛進食完後勉強還算滿意的大妖,隻差說句“多謝款待”。
“我見過很多惡人,你這樣的也不少,”鐘磬似笑非笑,清冷淡漠的聲音,不緊不慢說道,“但很少有人像你這樣乾脆果決有原則,凡是背叛你的,縱使對你再重要,縱使心裡多麼不舍,你都能毫不猶豫的毀去。”
蘇影抽出幾分心思,去思忖該怎麼回話。
鐘磬卻沒有給他這個時間,輕輕眨眼,似是好奇:“你真的不信,這隻鬼魅就是你妹妹,那個叫蘇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