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
“哇,跟我一樣大,你怎麼瘦得像個七八歲的小猴子。要不這樣吧,我管飯,你幫我帶路,帶三天,不行太短了!一個月吧,三個月……啊不管了,以後再說。”
司徒黎給了他司徒信這個名字,他弄丟了司徒黎的孩子,逃亡路上收養了另一個乞兒,給了他司徒錚這個名字。
司徒信送走了司徒黎,司徒錚送走了司徒信,就像一個圓。
若是有浩淼的宇宙意誌居高臨下看見這一切,就會發現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
司徒黎殺了天璿的父親上一任老道主,天樞奉命殺了司徒黎。
司徒黎死的時候,隱瞞了司徒信。司徒信臨死之前,也隱瞞了司徒錚。
於是,司徒錚走到這無名天境,走到天樞麵前來,問出這種種無可言說的真相,看見這最開始的起筆落點。
天風吹拂在這石砌的祭壇之上,隱隱約約的編鐘之聲,磬石之聲,神聖又清淨。
層層累累,站滿了天道流的人,卻好像一個人也沒有那樣死寂。
台下的天璣拾階而上,走到司徒錚旁邊。
他誰都沒看,隻看著台上那個麵容沉穩如山石,如淵渟嶽峙的男人。
“你明白了?”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少年清澈的眼裡溢出,他麵上的神情卻失去了一切鋒芒棱角,連那從始至終縈繞他眉梢眼底的孤獨冷銳都沒有了。
隻有如這五月夏日天光和風一般的柔軟純白。
他終於明白了,司徒信為什麼不否認司徒黎不是他的父親。
一開始他也覺得,這是因為師父和林照月一樣,想要保護容辰,犧牲他去接過這仇恨。心裡不是沒有怨,也不是沒有難過的。
隻是比這更多的,是過往他們相依為命師父對他的愛護。是孑然天地之間,還有容辰與他之間的牽係。這點餘溫足夠衝散所有的孤寒。
直到現在,他終於懂了。
在師父的眼裡,是因為司徒黎的死,因為容辰的丟失,才讓他們兩個人相遇結緣。從這一點上,司徒錚就是他的兄弟,已故的司徒黎就是他的父親。
一株樹死去,腳下的山石裡,靠著死去樹的養分,長出一株雜草。
……
沐君侯也明白了。
當日玉門關,他因為一係列的事,心念動搖舉棋不定,鶴酒卿在他掌心寫下一個道字,讓他看看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是什麼樣子。
彼時,那位通曉一切的鶴仙人對他說:“錯的事情分寸對了,就是正確。正義的事情多走了半步,就是邪惡。此為,道。”
分寸,即是道。
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是三千雪嶺至高處,也是執掌天道人心正義的天道流。
……
在三千雪嶺山腳下,兩個人在下棋。
一個白衣勝雪,銀絲繡著麒麟紋,麒麟踩著衣擺下火色祥雲紋。
另一個也是白衣,黑色的紗幕從頭遮掩,隻看見露出來一隻手,修長纖薄如半透明的玉。
“他為什麼一定要死?”
“因為司徒黎發現,天道流在買賣那些本該被處決的惡人的命,出夠了錢,該死的人就可以不用死。生死簿上實在不能抹消的名字,到時候也會有人配合他們,死的就隻是他們找來的替身。”
林照月落子,抬眸看向他,沁涼的聲音平淡:“我說得是司徒黎,不是老道主。”
那人的聲音不緊不慢,如這雪域之上甘冽的風:“我說的就是司徒黎。十年後司徒黎發現了真相,老道主的確做了贖惡的買賣,但那些惡人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作惡。同時那些金錢被用來彌補受害者。”
天下人都知道的,天道流很窮,沒錢。
連神聖的無名天境,都隻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村子。
但普通人還要活下去,活下去有時候就需要這麼世俗的東西。
懲惡容易,揚善卻難,消除罪惡生長的孽土更難。但難的事,也必須有人去做。
“老道主為什麼不告訴司徒黎真相?”
那人落子的速度一直都一樣:“因為不正確,也不該。正義不能妥協給金錢。尤其對少年人,不能讓他們發現成年人的無能為力和對現實的妥協讓步。也不能讓他們知道,有時候正義是無用的,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正義雖然有時候無用,甚至會扭曲成破壞力更強大的邪惡,但是代表希望的少年人還是應該滿懷信仰去相信,相信黑白分明,善惡有報,正義終會戰勝邪惡。成年人必須保護這種天真純粹的正義,就像大人不得已捂住小孩子的眼睛。”
林照月手中的白子遲遲沒有落下,似是悵然若失:“他們總會長大,總會發現的。”
而那些長成大人的少年,有些會成為庸碌的大人,有些成為不好不壞的普通人,當然也有一些,永遠停留在少年時。
那人平靜地說:“沒關係,那時候就會有新長成的少年。為了司徒黎那未曾改變的十年,庸碌衰朽的成年人,選擇以一個反派的姿態死去,就像大樹挪位給幼苗,何嘗不是一種不錯的落幕方式?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壽終正寢,老死榻上。”
人們都說,屠龍的少年有一天會變成惡龍。焉知那不是老去的少年,為了讓新的英雄誕生,戴上的假麵。
畢竟,有時候沒有反派,隻有無能為力的眾生凡人。
但人們需要希望,需要有壞人死去,英雄不朽,迎來黎明天光。
林照月終於落子:“司徒黎可惜了。那個位置不適合太純粹乾淨的人來坐。和光同塵,卻要心智堅定。不被裹挾左右,不懷疑自己,也不去因情感偏好影響抉擇。行走深淵邊緣,而不被引誘掉落。等閒之人在那位置上,不能做不好不壞的庸人,就隻能做自我犧牲的祭品。或者,也可以兩手乾淨,讓旁人犧牲作累累白骨。”
幕紗下的人頓了頓,第一次出現其他的情緒:“這個位置你能坐。”
“我?先生抬愛了。”林照月唇邊一點淡笑,“恐怕唯有那個人能做到。可他為什麼忽然撇下這一切,袖手旁觀?難道他真的是仙人,天道流也隻是他體悟世情的一局棋盤?”
棋局難以為繼,下到最後索然無味,乾脆棄之不理,亦或隨意傾盤。
幕紗下的人依舊平靜,以既定的速度落子:“他去創建了書堂。”
“書堂!撇下天道流不管,就是為了建造一個書堂?”
“因為天道流解決不了的問題,書堂可以解決。”
林照月若有所思:“這倒也是。可惜書堂也藏汙納垢,終非淨土。”
“所以,他同時還建了江南第一盟去監管。第一盟倒得更快。他剛剛抽手,哥舒文悅和冷謙就迫不及待同室操戈。”
林照月怔住了:“你若是告訴我,海外琅嬛閣也是他的手筆,我一點也不驚訝了。”
那人落子,淡淡地說:“是又如何。活的久了做的事自然就多,總會留下來一些東西。同理,留下來的東西,多多少少都會與他有關。”
林照月正色,眸光微微一利:“那先生又是誰?為什麼你什麼都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