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照月陪著昏迷不醒的顧相知很多年, 顧矜霄便也看了許多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神龍和顧相知在,林照月再也沒有表現出,能看到他的特質。
每日裡,除了必須的事,林照月都會陪在顧相知旁邊,又或者說,是讓顧相知陪著他。
容辰不管多少年, 都還是單純無憂的樣子。
顧相知不醒,他也能如常說很多好玩的事,好像那個人隻是合眼假寐,會認真聽他說的每一句話。
事實上,顧矜霄的確在認真地聽著,竟也覺得時間的流逝好像沒有那麼虛無縹緲。
顧矜霄並不總在這裡, 更多時候會去幽冥枉死城。
這裡依舊荒蕪, 卻也開始漸漸形成秩序。
顧莫問打坐的輪回台, 就建在當初顧矜霄和神龍第一次出現在這個世界的地方。
他再也沒有在那個虛實交錯的地方見過那個小孩子, 對方當初的話他卻想了很久。
不止一個世界……仙人的夢境……
誰是那個仙人, 仙人夢裡又是誰?
莊周夢蝶, 蝶夢莊周。
顧矜霄的手, 一寸寸摩挲著,這是從執迷妄念裡醒悟的鬼魅, 轉世輪回唯一的出口。
恍然之間覺得, 其實他還置身在九幽之下荒原的棺槨之中。
也許, 根本就沒有什麼突然出現的鬼魅, 也沒有人背他走出那不可能有出口的荒原。
這一切都是少年顧矜霄的幻夢。
三百年前的賀九也好,三百年後的鶴酒卿鐘磬也罷,包括神龍,整個世界都隻是他的一個夢。
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走出來過。
照影出鞘,一切重新開始,無儘輪回的兩個世界交錯,都隻是為了不讓他發現,這個世界的真相。
當初自願鎮守九幽之下,少年的顧矜霄並不是純然的自我犧牲。
他是當世的天才,從小就有尊者為他批命,說他或許會改變玄門早已斷絕的飛升仙途。
雖然當初整個世界都已經不再相信神仙,不再相信所謂的修行飛升,所有人都把玄門方術看作一種科學暫時無法論證的異能,隻想用這異能為自己謀求現世的富貴榮華。
但是顧矜霄並不這麼想。
他不止研究古籍,研究更多的是,這些古籍裡的東西與普通人世界的理論之間的印證。
大道三千,殊途同歸。
所謂科學,也在追求讓人超脫生老病死。也在找尋九天之上新的生靈。也在尋求人類進化為更完美的方法。也在探索,世界之外的維度。
古人有三千世界,塵埃之上有乾坤,天外另有天。
就像現在人們認可宇宙有邊界。
一本書,一個遊戲,甚至一個夢境,也許是另一個維度更低的世界,也許隻是三千世界一點微小的重疊,叫人窺見無可抵達之界的吉光片羽。
所有的一切都有人在研究觀察,隻有無邊無際的九幽無人敢去了解。
九幽到底是什麼?
越是無法打破越過的危險障礙,越是代表那裡離想要的答案最近。
少年的顧矜霄,當初自願去九幽為陣,不隻是純然的自我犧牲拯救世界,更是去修行。
可是,漫漫時間叫他迷失忘記了,就隻剩下枯寂空白的時間流逝。
人們說,浮生若夢,人生便是一場漫長的夢境。
顧矜霄是不是,迷失在一場夢中夢裡太久?
亦或者,去往九幽的時候,少年的顧矜霄就已經死了,一直在枉死城裡執迷不悟?
顧矜霄看著眼前的輪回台,一種強烈的衝動牽引著他,從那裡跳下去。
也許,跳下去一切迷障都能打破。
這是他來的地方,也該是他回去的地方。
可是,可是他卻隻是看著,一動不動。
那個人那麼好,夢裡也夢不到的。
如何能相信,世間從未有過那個人?
……
旁觀了林照月和顧相知十年之久,忽然有一天,在林照月給顧相知讀書的聲音裡,顧矜霄竟然睡著了。
他好像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座長堤,長堤之上站著一個人,明明安安靜靜不出聲,卻讓人覺得失魂落魄得傷心。
他看到,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從那人身後走過,又不忍地回頭,然後走回來,鼓起勇氣給那個人一個擁抱,在他耳邊說一個秘密。
顧矜霄跟著那個小孩子,走出夢境的邊界,看到林照月從案牘上醒來。
這不是現實裡的林照月,這是顧矜霄曾為林照月推衍的,刹那而逝的命盤。
命盤之上,諸天星象投影的畫麵,即便一眼就毀去,顧矜霄也清楚知道,命盤所示的結果是什麼意思。
就如眼前所見似夢非夢——
奇林山莊依舊是奇林山莊,清貴溫潤的少莊主,眉宇不再是璧玉雕鑄的冷靜無暇,也沁著淡淡溫柔,唇角翹起的笑意,仿佛陽光落滿湖泊。
迎麵而來紅衣驕矜的林幽篁,高高抬著下巴,回眸豔麗燦然的笑。眼眸彎彎,有星輝點綴,一笑生花,清澈明媚。
即便是熟悉的麵容,顧矜霄也知道,那是真正的林家大小姐,不是他所遇見的,那個冷漠冶豔的林幽篁。
天真無憂的容辰和沉默冷峻的司徒錚,頑笑切磋著武功。旁邊緋衣的茯神和沐君侯在弈棋。
林照月溫柔澄澈的目光所在方向,白衣青帶的顧相知抱琴而來,眉眼清冷無塵,仿佛沒有私心雜念的紅塵修行人。
春雪柳絮一般翩然而來,落在沉靜的眉宇間,顧相知似有所覺回眸看來。
那雙眼睛仿佛未曾沾染過人世的襤褸微塵,靜靜的永遠留在最初的時光,隔著春雪隔著這不知是多遠的界限,看著顧矜霄,唇邊緩緩笑了。
溫潤無暇的林照月執傘而來,輕輕伸手拂去那雙眉眼沾染的落雪,攜手相視而行。
一切都很好,隻是沒有顧莫問和鶴酒卿。
顧矜霄看了很久,直到薄暖的春雪將一切覆蓋。
此生所有一切過往在眼前重現。
他們笑著,惱著,歡喜或煩憂,一個個從他身邊走過,沒有看他一眼。
最後,白茫茫的一片世界裡,有一盞忽明忽暗的燈盞,仿佛為他引路。
顧矜霄跟著那個燈盞,走啊走,走出這深不見底的漫長,就如同當年九幽之下,看不見的他被那個人牽引著,走出那傳說中無邊無際的九幽。
走到夜色發白,天光破曉。
那隻燈盞停下來,瑩光溫柔輕輕縈繞著他,仿佛催促。
顧矜霄:“鶴酒卿,鶴酒卿。”
瑩光停滯不動,仿佛擁抱一樣傾灑向他。
顧矜霄想要回抱,耀眼的白之後,世界一點一點清晰。
他靠在躺椅上,看見梧桐葉被風吹著搖曳,就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