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坐堂(二)(2 / 2)

他們自然是敢瞧敢看,另一人馬上補充:“他腦後骨頭凹了一小塊!像是……像是……被人打的!”

“平民都瞧得出的東西,尚仵作倒是識不清、辨不明了。”樂無涯語帶嘲諷,“尚仵作,學藝不精啊。”

尚仵作申辯:“時天降暴雨,常小虎失足落水,頭撞在水中石頭上,也沒有不合情理之處!”

樂無涯反應奇快,當即反駁:“那尚仵作為何略過不記?”

“顱骨之傷已可致命,案卷有載,常小虎身上皮肉為樹枝、石塊所傷,卻不舍得分一筆,去記下他這致命重傷……”

樂無涯一振袖,前世權臣氣概自然流露:“如此看來,常小虎究竟是溺殺,還是因碰撞重傷而死,尚未可知,你安敢大筆一揮,判他為溺死?”

尚仵作咬緊牙關,抵死不認。

若被明證瀆職,他的公職必然不保。

他在錦城當了十五年仵作,這鐵飯碗他端了半生,萬萬不能砸!

他強辯道:“太爺,常小虎口唇帶水沫,必是溺死無疑,我做仵作十五年,絕不會驗錯!”

左右已經過了半年,“口唇帶水沫”已經白紙黑字寫在案卷上,沒有有力的旁證,常小虎就隻能是溺斃!

樂無涯擺了擺手,將堂上三人請了下去。

“絕不會驗錯?”樂無涯重新坐回堂上,“尚仵作,這可是你說的。”

他將目光投向蘇嬸子,以及蔣鐵匠的老婆李氏。

兩個婦人縮在公堂角落,切切察察地說著些什麼。

蘇嬸子神情間的迷茫漸消。

二人一齊看向樂無涯,怯怯懦懦,欲言又止。

樂無涯:“有話直說。”

蘇嬸子張了張嘴巴,卻是一字難出。

她哀痛的目光在常小虎的屍身上蜻蜓點水似的一落,便轉移到了他處去,肩膀簌簌顫抖。

李氏見蘇嬸子說不出話,心裡發急,便搶話道:“太爺,是,是件小事……您剛才不是問起,為啥往小虎嘴裡塞兩個物件?當時小虎出了事,大家忙作一團,我陪在蘇大姐旁邊,辦了不少事,還記得那時候去買隨葬的東西,金店的小二說,手裡握塊玉,寓意來世有才;嘴裡含顆珠,寓意吃喝不愁。我們買了來,本來想給小虎帶著上路,可當時小虎的手是張著的,手指又硬得很,掰也掰不動,我當家的掰了幾下,怕給小虎掰傷了,就罷了手。大家合計,就說乾脆都塞在嘴裡,至少,至少來世求個吃飽……”

“可有旁證?”

李氏忙道:“俞大哥的老婆莫大姐也在旁邊!她也曉得這事!”

尚仵作臉色本就蒼白,聽到這句話,愈發慘白,幾乎成了死人色。

說人人到。

俞木匠和其妻莫大姐一起出去做工,此刻剛剛散工,剛出門就聽說蘇嬸子又跑去告官了,夫妻二人不知發生何事,正在街邊議論,便被前去傳喚他們的人認出,把他們拽回了衙門。

莫氏不明就裡,但聽樂無涯問及為何在常小虎嘴裡放兩樣物件,便馬上想起來了這件小插曲。

她比比劃劃地舉起巴掌:“當時小虎的手就是這麼攤開的。”

幾人不曾提前對證,細節也並無出入。

此證有效。

他惶恐地抬起視線,和樂無涯恰好碰了個正著。

樂無涯冷聲問:“尚仵作,你從事刑獄多年,《洗冤集錄》“溺死”一篇,想必是爛熟於心了吧。”

尚仵作撟舌難下。

“不記得?我背與你聽。‘若生前溺水屍首,口合,眼開閉不定,兩手拳握;投水則手握、眼合、腹內急脹‘’……”

樂無涯定定望向他:“你言,常小虎乃溺死。溺死之人,可有手掌散開的道理嗎?”

樂無涯語速漸疾:“據案卷所載,常小虎種種情狀,皆合溺死之征;身上傷口,係水中雜物所傷;身上愈合的傷口,則是蘇氏教導兒子時留下的。可是,尚俊才,常小虎頭骨破碎此等致命重傷,你略過不提;死者雙手散開,與溺死情狀不符,你更是言之鑿鑿,大發妄語,說常小虎唇角有水沫,是打量著常小虎身殞肉糜,不可再驗了嗎?”

“彼時正值夏日暴雨時節,河水渾濁,常小虎墜河時倘若還有口氣,口鼻必然吸入河沙等雜物,就算蘇氏打理得再精心,也不可能麵麵俱到。你可要我沃湯灌頂,看看這頭骨鼻腔眼眶,有無泥沙流出?”

尚仵作再無可辯,癱軟在地,幾乎要暈厥過去。

樂無涯聲色俱厲:“常小虎冤死,全你一人之過!你仗著通曉驗屍之術,便敢偽造案卷,誤導蘇氏,讓其以為常小虎乃意外身死、撤銷訴狀。真不知這十數年間,你炮製了多少冤假錯案,令多少死者乞天訟冤,亦不可得!”

隨著樂無涯的聲聲控訴,百姓們義憤填膺,卻也鴉雀無聲。

聽聞“乞天訟冤”一句,人群裡爆發出一聲響亮的“好!!!”

緊接著,外間亂作了一團,叫好的,斥罵的,向身旁沒聽懂的人解釋的,各類嘈雜聲音響成一片,甚至有那正義感強的,猛擲了一隻草鞋過來,準頭還不賴,正正好砸在了尚仵作的頂門心上。

聽一句,尚仵作的麵色便白上一層。

他聽出來了。

樂無涯哪是在申斥他,分明是一頂接一頂地給他扣帽子!

他要是把“炮製多少冤假錯案”一罪擔下來,就不是丟飯碗那麼簡單了。

這可是要抄家滅族的大罪!

尚仵作連裝暈逃避都不敢,強忍著翻湧的暈眩和劇烈的耳鳴,艱難翻過身來,五體投地地拜倒在地,帶著哭腔大呼:“太爺!!小的,小的的確辦事不力,可小的縱有潑天的膽量,也不敢如此!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又加以威脅,小的一時財迷心竅,才犯下此等大錯,萬萬、萬萬、萬萬不敢炮製冤案啊!太爺明察!”

堂內堂外,一片靜寂。

良久,樂無涯才發出一點疑聲:“哦?”

“是何人膽大妄為,敢指使、威脅公職之人呢?這南亭縣內,竟是彆有他人替你做主?”

尚仵作不敢隱瞞,卻也不敢直接指證陳員外,便含糊道:“小福煤礦,派人,派人來……”

聽到“小福煤礦”四字,民眾發出“哦——”的驚呼怒呼,響成一片。

樂無涯一點師爺:“記。”

師爺才發現自己聽得呆了,一滴墨幾乎要落在紙上。

他忙擦擦額角冷汗,繼續工作。

“小福煤礦?”樂無涯笑,“尚仵作,你當我是五歲孩童?無憑無據,紅口白牙,就能指證小福煤礦?萬一你來日翻口,誣陷半年前是我指使於你,難道也能作數?”

尚仵作眼看若不舉證反駁,便是小命不保,也管不得那許多了:“太爺明鑒,小的不敢!小的月錢少,每月不過半兩銀。半年前,小福煤礦給我送了20兩銀子。小的家有八十老母,本想著有了這錢,能給老母打一套上好的紅木壽材備著,又怕突然出了這麼多錢,太過打眼,就把銀子鎖在了床下的柳條箱子裡。小的家裡進賬少,每入一筆,拙荊都要記賬,半年前這筆銀子也記在賬上,入賬緣由一欄,我不敢直寫,隻寫了送錢人的名字陳福兒,那是小福煤礦的賬房管事!筆跡都是半年前的,絕無虛造啊!”

他哭喊道:“太爺明察秋毫,小的這麼多年來為衙門,沒有不儘心辦事的呀!為了老母,才一時糊塗,昧了良心,求太爺、太爺您——”

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傷勢發作起來,終於是暈厥過去。

樂無涯毫不動心。

尚仵作究竟是事母至孝,想給母親做口好棺材,還是留著自己花用,都不重要。

下令把尚仵作帶到後堂、延請大夫診治後,樂無涯驚堂木一響:

“傳尚仵作之妻,取賬本及柳木箱子為證。箱子原封取來,不可破壞分毫。”

“將小福煤礦全部主事人及賬房陳福兒拘來對證!”

三個腳力好的衙役,奔去小福煤礦提人。

小福煤礦距離縣衙頗遠,需要些腳程。

另外兩個衙役們登了尚仵作家門,依令傳喚尚仵作的妻子,捧著完好的藤條箱及鑰匙,一並帶返回衙門。

尚仵作妻子乍逢驚變,也不敢抵賴說嘴,老老實實地佐證了尚仵作的言辭。

她親手用鑰匙打開了藤條箱。

內裡用藍花布包著一包銀兩,落了一層細細的灰塵,顯是許久沒有啟封過了。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兩。

這布料十分尋常,送禮的人也沒蠢到塞張紙條標明“xx某年某月贈與尚俊才”,一時間難以分辨是誰送的。

樂無涯端詳片刻,取來一張雪白宣紙,和一柄驗屍用的乾淨細毛刷來,在布料上細細掃刮,將上麵的積灰掃至宣紙上,竟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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