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默此人辦事雷厲風行,鬱闕回府不過二刻,沈彥便從刑部大牢釋放回來了。
王氏抱著兒子哭得昏天黑地,“子絮你要嚇死母親了,母親就你這麼一個兒子,倘若你......”
榮王妃聞訊也趕來了,“所以還得是對症下藥,蕭默必定是看在我們榮國公府的麵子上才放了子絮,其他幾個禦史還在牢裡關著呢!”
王氏擦乾眼淚,“這一次多虧了你姑母,你一出事,她比我還心急,忙前忙後替你張羅!”
沈彥並不知道其中曲折,想也是姑父老榮王自己討人情了,“多謝姑父姑母,讓你們為我費心了。隻是身為言官,難免經曆這些,往後若再發生這樣的事,還請各位長輩不必為我奔波。”
榮王妃隻當侄子客氣,“胡說什麼,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我隻是心疼你沒有一個得力的嶽家,雖然說本朝不殺言官,但免不了惹怒上頭的人,吃些牢獄之苦。”
“那蕭默權勢滔天,皇帝對他格外縱容,待遇比皇子還好。你沒事去惹他做什麼?”
鬱闕在邊上沉默不語,對於那三千兩銀子還有她孤身前去蕭府的事,婆母與姑母隻字不提。
這樣也好,若叫夫君知道瘦馬的事,他必定會生氣。
夜裡席麵散去,夫婦二人回到蘭苑才說上話。
“叫你擔憂了,刑部不過是傳我過去問問話罷了。”沈彥語氣寡淡。
“你彆誆騙我了。”鬱闕替他褪下外袍,雪白裡衣的後背早已經被鮮血浸透,若席麵再不散,恐怕就要被人發現端倪,到時候婆母恐怕哭得更厲害了。
“隻是些皮肉傷不打緊的。”沈彥撥開她的手,並不習慣她的觸碰。
成婚兩年,夫妻二人的關係其實不似外人以為的那般相濡以沫,沈彥甚至以她身子孱弱為由,不曾碰過她分毫。
他對她沒有半分愛慕之情,兩人的這段緣分,是鬱闕厚著臉皮討來的。
兩人相識於十二三歲。當年鬱闕的祖父位居內閣首輔,休沐時偶爾去白鹿書院講課,祖母則在家開辦女學。
沈彥身為白鹿書院的學生,常上門請教學問,難免遇見來鬱家女學的貴女們。
這其中就包括肅國公府的幺女李昭兒。
沈彥性子沉靜,少年天才,是夫子們眼中的意門生,長輩眼中的謙謙君子,貴女們眼裡的英俊兒郎。
而李昭兒呢,身為肅國公府嫡女,性格爽利,心直口快,生得出挑,不似鬱闕的,將什麼話都悶在心裡。
兩位少年少女在同齡人中皆十分耀眼,他們互生好感,以至於鬱闕後來一度覺得,沈彥來鬱府不是向祖父求教學問,而是來見李昭兒的。
每每沈彥過來,經過鬱府的學堂,正在上課的貴女們也跟著起哄,默認了兩人將來是一對。
皆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鬱闕心裡也偷偷生出對白衣少年的喜歡,她將這份愛慕藏在心裡,並不宣之於口,每回沈彥來鬱府,她也隻是偷看幾眼,而後默默將他的模樣記在心裡。
她默認沈彥是李昭兒的,不是她的啊。
沈彥來鬱家的次數漸頻,有一回鬱闕撞見他們私會,不知為了何事,李昭兒與沈彥大吵了一架,並且說再也不會搭理他。
鬱闕猜測是沈彥的父母不願去肅國公府提親,隻因肅國公府的境遇比莊國公府更差,已經無人在朝為官,而沈彥必定要走仕途,他需要一個得力的嶽家在朝堂上照應他。
而後數次宴會,她觀察二人再未和好,尤其是李昭兒,那樣明媚的少女有自己的驕傲,沈彥數次想與她搭話,她都會重重地哼一聲,而後仰起頭走開了。
他們到了議親的年紀,莊國公府二房的人竟然上鬱家提親,說要為沈彥求娶鬱闕。
祖父母知道沈彥與李昭兒的事,原想推了,鬱闕立即將心事告訴祖母。
祖母那般聰慧,怎麼看不出小孫女的心思。祖母說他們答應容易,可若沈彥的心一直在李昭兒身上,她也願意?
鬱闕那年十五歲,一腔熱情都在白衣少年身上,點頭說當然願意,自己無怨無悔!
祖父母答應這門婚事,莊國公府自然歡喜,畢竟鬱闕的祖父可是帝師,有實權在手,將來沈彥的仕途也會坦坦蕩蕩。
那一日,鬱闕忐忑不安,沈彥的父母有意結親是一回事,但沈彥是個有主意的少年,他答不答應又是另外一回事。
果不其然,沈彥知道之後,不顧禮節,衝動登門說要與她單獨聊聊。
向來沉靜的少年那一日很不冷靜,他說了他的父母已經答應了這門婚事。
而後他認認真真詢問她,可否真的願意嫁他為妻?
那時鬱闕麵對著愛慕許久的少年,心臟怦怦直跳,她知道沈彥一直在等李昭兒回頭,但她也想為自己爭取,若沈彥真不喜歡她,斷然也可以推了這門婚事。
“我真心實意地想嫁你為妻。”鬱闕這樣溫吞的性子,頭一回那麼堅定。
後來她不知道沈彥是怎麼答應的,應該是長輩所迫,他沒有再等李昭兒,選擇與她訂了婚。
而肅國公府那邊,李昭兒知道實情之後,在家中大鬨一場,也再沒有與女學裡的任何人往來,昔日的同窗得知沈彥竟然要與鬱闕成親,紛紛咂舌,表示難以置信。
從年少時起,大家都以為沈彥會娶李昭兒為妻啊。
所以鬱闕始終覺得,沈彥這個夫君是她從李昭兒手裡奪來的。
二人於十八歲成婚。
鬱闕在皇城見過無數整日吃酒玩樂、遊戲歡場的男子,沈彥則不同,是真正的溫潤君子,所以即使夫妻之間冷淡,她也從不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
她回過神,取來藥膏紗布,為沈彥清理後背的傷口。
“我入獄的原因想必你也知道了,在朝堂上彈劾了蕭默,往後這樣的事隻多不少。幸而禦史台有許多同僚與我齊心,故而我是不怕的,稚鸞,你若害怕,大可以與我和離,我不想拖累你。”
鬱闕知道,沈彥不在乎自己。
“當年我要死了,你執意娶我過門,我又怎麼會怕呢?”
成婚前,鬱闕大病一場,郎中說不成了,家中甚至命人打了棺材,當時祖父祖母皆已病逝,祖父生前與蕭默不對付,官場之中無人再登鬱府的門,整個鬱府都垮了。那年沈彥又中了進士,頂著國公府的名頭,沈彥一時風光無限,說親的人絡繹不絕。
李昭兒的親姐姐入宮,頗得聖寵,封了淑妃,肅國公府複起了。
鬱闕在病重之中,擔憂莊國公府會來退親。
然而沈彥是一位真正的君子,他雖然不喜歡她,卻依舊遵守婚約迎娶鬱闕過門,帶著她去了外地上任。
沈彥褪下衣袍,赤了上身。他們做了兩年夫妻,今日這是鮮少親近的機會。
沈彥這樣好看,他並非那等孱弱的讀書人,他有著清俊的容貌與修長健壯的體魄,鞭子留下的傷痕布滿上身。
鬱闕輕輕地為他擦清理傷口,塗抹藥膏。
房內很靜,靜到她可以聽見沈彥的呼吸與心跳,明明已成夫妻兩年,這般的親近依舊叫鬱闕麵紅。
沈彥身子僵直,攥著手心,眸光越過她看向彆處。
鬱闕知道,沈彥他一點都不想與她親近,他心裡始終愛著李昭兒。
鬱闕的肚子一直毫無動靜,回皇城後,婆母王氏請了許多大夫,診斷結果說她當年吃藥吃壞了身子,往後子嗣艱難。
她在婆母與姑母成了眼中釘。
其實她們並不知道,因沈彥借口說她身子孱弱,兩人並未真正同過房,隻有一回在幽州時,那日兩人出門經過熱鬨的燈市,他怕她走散了,主動牽過她的手。
此時此刻,她多麼希望,沈彥能親近他,抱一抱她吻一吻她,但是鬱闕也知道,這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或許度過這漫長的一生,她與沈彥的情意,還抵不過他與李昭兒的那幾年。
沈彥起身披上衣袍,“今夜不能沐浴了,身上有血腥味,我去書房休息。”
鬱闕點頭,她已經習慣了沈彥的冷漠,“我去為你鋪被。”
沈彥留意到此時妻子的耳垂空空如也。
鬱闕有著一雙相書上所描繪的貴婦人耳。耳垂豐盈,柔順雪白弧度優美的耳廓,常年佩戴一副素雅的珍珠耳墜,最是美輪美奐,唯每日睡前摘下。
“稚鸞,你那副珍珠耳墜呢?”
鬱闕撫了撫耳垂,“堂妹下個月出嫁,她喜歡我這幅耳墜,故而我給她添妝了。”
沈彥遂沒有再追問。
轉眼到了大房堂妹出嫁的日子,鬱闕負責招待女眷,倒成了故人見麵的好時機。
當年鬱闕的祖母開辦女學,皇城之中的貴婦人們紛紛領著自家的女孩上門求學。
所學有製香、做茶、詩書、數術、女紅、古琴等等。
一時間,鬱家女學的學生們在皇城之中頗受青睞,以至於到了適婚年紀,幾乎各個高嫁,甚至有人嫁入皇室。
當年鮮活出挑的少女們,如今際遇不儘相仿。
穆國公府家的女眷到得早。
“鬱闕,聽聞沈禦史前幾日被抓到刑部?”
說話的是穆國公府的大小姐於尚德,嫁給了大理寺卿家的大公子。在女學時,於尚德的字寫得最好,每每上課,鬱闕的祖母總要誇讚一番。鬱闕與她也是最要好的姐妹。
“是,言官嘛,忠言逆耳,總要受些皮肉之苦。”鬱闕為於尚德斟茶。
“雖然如此,但你身為妻子,應該時常規勸。如今官場凶險,非你我所能想象,你們方回皇城就惹出這樣的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你該比我更懂。”
鬱闕知道於尚德是好意,但於尚德身為大理寺卿的兒媳,這番話難免也有她公公的意思在裡頭。
畢竟蕭默身為丞相,大理寺以及六部的官員都要聽他吩咐差遣。
“沈彥當慣了父母官,方回皇城,還未習慣官場那套。至於...尚德你所說,我倒是覺得木秀於林,風必助之。如今朝堂如此,正需要肅清風氣之人。我夫君既然義無反顧,我也願意夫唱婦隨。”
於尚德懷抱幼兒,“你我自小一道長大,我知你剛正不阿。如若你隻是孤女,我也不想勸你,但你們夫婦二人如此剛硬,也要考慮父母尊長。這不過是進大牢兩日,你婆母便急得四處求人,倘若哪一日真惹來禍事,這是將全家老少的性命至於何處?你娘家弟弟妹妹一個七歲,一個三歲,難道也要因你夫妻二人的任性而喪命不成?”
鬱闕沉默不語。
“方才我來時,你婆母歡天喜地地抱過我家子昀,說盼著你明年也能為國公府添丁。身為女子,尤其是你我這般年輕新婦,還是早日生兒育女為好。”
“人各有誌,尚德姐姐方才也說了,家裡人口多了,多一份牽掛,我夫君身在禦史之位,難免經曆風浪,孩子的事,還是往後再說吧。”
於尚德還要再勸,國公府婢女又引了位官眷進花廳,竟是昔日同窗,肅國公家的六小姐李昭兒。
肅國公府後代男子才能平平,女兒們眼高於頂。其中最出名的當屬肅國公府的大小姐,因才名遠揚,入宮侍候君王,受皇帝寵愛被封為李淑妃。
姐姐被封淑妃,肅國公府的子女各個高娶高嫁,一時間頹喪的肅國公府再度盛起。
最後隻這位六小姐李昭兒待字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