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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醉酒

古猿捏了捏拳頭, 放聲大笑:“老子正愁沒機會立功!”

語罷一馬當先,翻身躍至近前,對著雲虎重拳出擊。猴族為首, 羽族、木族等普通妖族紛紛響應,見到方才那?位玉山君的本?事,眼見著一批小妖已然有了人身, 功力大?漲,他們再也生不起旁的心思, 隻想穩穩妥妥的得到她的助力。

岑厭之瞥了一眼混戰各族, 並未置言。堂堂浮空雲海妖皇,竟載著曾斷過自己龍尾的死對頭, 筋疲力儘癱倒在仙族的地盤上?。

“藥,雷。”岑厭之簡短道。

小白龍極富心機,在看到死對頭狼狽的樣子之後,不願在第一時間重化人形, 而是將龐大?的龍身縮小到幾尺來長, 可憐兮兮地纏在顧一念身上?。

身為?一個心高?氣傲的點家男主,除卻百歲時重傷被顧一念搭救那?陣, 岑厭之輕易不用這招。即便?他知道,顧一念其實?愛極了小龍美玉一般的鱗角。

似乎是記恨著?方才那?聲細龍,小龍短短的身軀格外圓滾粗壯,玉白色的小爪子勾著?衣袖, 巴掌大?的龍首精致如玉雕, 闔眼試圖向她的肩上?靠。

聞如許友善伸手,拍了拍自己肩膀道:“我來吧, 一回生二回熟,陛下應該更習慣倚靠我。”

岑厭之:“……”什麼話!

想起那?夜的尷尬, 小龍堅強扭開?身子,重拾起獨立自強大?男主人設,挪到一旁坐榻上?獨自啃著?藥丸恢複。

頭頂傳來一聲悅耳的輕笑,細柔的指尖撫了撫他的龍角,順著?龍頸而下,輕柔地拂過?脊背,微弱舒適的電流隨之入體,驅散他經脈中沉積的魔霧。

“沒力氣了,這個送你。”

一塊羊脂玉佩塞進小胖龍懷裡,他愣了一瞬,咽下藥丸低頭。白玉無瑕,光澤瑩潤,如同他的鱗角一般。玉佩正麵雕刻龍紋,反麵的角落處則是一個小小的“念”字。

世人皆知,玉山真人極善煉器,她煉製過?許多?許多?不同種類的法器,宗門沒落後甚至一度以售賣法器為?生,卻唯獨不肯售賣玉器。

她說?玉質天成,玉佩隻贈有緣人。他曾經是那?幸運的幾分之一,小心保存數百年,直到十日前妖皇殿上?的一番胡鬨,屬於他的玉被同源之力擊碎。

如今,他終於又把這份幸運尋了回來。

羊脂玉佩中雷元充足純粹,沒有附加任何攻擊法陣,一看就是專門留給他淬體清淤的。岑厭之小心收起,閉目養神?,沒舍得使用。

腦門上?忽然挨了一下,公皙瓚恢複了個七七八八,朝他扔了一遝雷符,嗤笑道:“該用就用,你們沒可能了。”

“我知道。”小胖龍冷哼,反爪往自己背上?貼了一張,一麵嘶聲輕喘,感受著?痛楚中逐漸複通的經脈,一麵不清不楚地小聲嘀咕:“就你灑脫,顯著?你了。”

八百餘歲的年紀,岑厭之終於承認,他就是這樣一個小心眼的妖。放不下,扔不開?,留不住人,也總要留個物件做念想。畢竟,他短暫一生中得到的偏愛,實?在是寥寥無幾。未來,或許也將這樣繼續孤寂下去。

片刻之後,妖力恢複了幾成,岑厭之起身俯首,看向下方眾妖的混戰。

古猿這一次徹底選定了站位,不遺餘力地衝鋒在前。他實?力本?就不弱,在二十四族中位居前列,加之雲虎接連遭遇重創,新傷疊著?舊傷,一時竟打得難解難分,隱隱占據上?風。

在他的帶領下,整個猴族無論?大?小妖皆悍勇無匹,廝殺在戰場的最前端。

猴族善釀酒,精釀猴兒酒可在短時間內迅速恢複妖力,不似尋常丹藥靈石強行補充會帶來傷害,猴兒酒滋潤經脈,修補傷軀,除卻醉人外沒有任何副作用,是無二的滋補聖品。

古猿似乎打定了主意一戰成名,命手下猴妖們放開?手腳飲酒作戰,醉猴們麵若丹霞,愈戰愈勇,越級戰勝了不少龍脈大?妖。

雲虎有靈狐法陣加持,旁的妖族早已?受不住這般無休止的打擊,或落敗,或避逃。天狼含恨退場前眼珠一轉,刺激道:“蟻多?咬死象,何況你一隻獨虎。”

身邊助力的妖越來越少,就連靈狐也在喚他回去,聲嘶力竭,帶著?哭腔。雲虎止不住地心生悲涼,即便?再不甘願,心中也明白大?勢已?去,屬於他與靈狐二王攝政的時代結束了。

身為?一族之長,背叛族群,選擇與靈狐一道迫害眾妖,最初的契機或許是愛意,支持他一條路走到黑,執迷不悔的卻是自己的貪欲。

誰能不愛權力呢?高?高?在上?,一言定生死,連真正的龍都要讓他三分。雲虎曾用愛意遮掩,試圖抵消自己背叛族群的負罪感,無數次的告訴靈狐也告訴自己,她想要的,他都會為?她取來。

可如今選擇擺在麵前,靈狐已?心生懼意,不住喚他回去。是就此罷手,與她一道俯首稱臣,相?守在妖皇治下,還是殊死一搏,作為?一個王者走上?末路,至死仍昂著?頭顱,雲虎猶豫了。

清越的龍鳴聲響起,銀白龍影浮現在仙族雲邸旁,古猿再度飲下一壇猴兒酒,大?笑摔碎酒壇:“得抓緊了,不能叫陛下看輕。”

人與獸的交界是妖,大?妖之戰更是充滿野獸直覺的廝殺,片刻的猶豫都將是致命的破綻。尤其是,一方心生動搖,另一方卻堅若磐石,定若泰山。

古猿看準時機,猱身繞至他身後,雙臂肌肉暴漲,猛然抄起虎尾過?肩一摔,雲虎仰麵朝天,狠狠砸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爬起,便?見銀龍長嘯著?飛身掠過?,尖銳的龍爪輕易破開?胸膛,掏出一顆滾燙躍動的心臟。

這裡是浮空雲海,天地幾近相?交,漫天霞光,瑞彩千條。

這裡是浮空雲海,妖仙世代棲居,龍神?為?皇,眾妖俯首。

他曾短暫竊取過?這一切,如今,也到了償還的時候。

銀龍嘯日,五色天光中,銀白巨龍臨空長吟,龍威赫赫,爪中握著?曾屬於他的心臟,以及他所擁有過?的一切,很快又不屑一顧地丟開?。

是了,他們不一樣,他是真正的龍。龍是生在光明中的瑞獸,那?條小龍從來坦蕩,恩怨分明,而他隻是個陰暗的背叛者,扯著?愛情的幌子攀登權力,如今又為?了可笑的自尊舍棄掉了愛人。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輸掉一切,是自己應得的。

古猿為?首,二十四族儘皆稱臣,耳邊傳來整齊的跪拜之音,雲虎最後的視線中,是靈狐慌亂的淚眼。九尾一根根消散,她的身軀越縮越小,勉力盤身在他胸口的空洞上?,雪白的皮毛被鮮血浸染,粘膩猩紅。

“靈兒,彆救我了,我不值……”

雲虎終於明白,他斥責那?位星君濫情時,她為?何神?色古怪,仿佛聽到什麼十分可笑的話一樣。

確實?可笑。

人要首先自圓自洽,而後才能愛人。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愛的真誠,愛的坦蕩,無愧於彼此,無愧於心。即便?分開?,也能相?互交付信任,彼此倚仗。不是愛人,也會是一個值得的人。

“我不值的,我好像……”好像也沒那?麼愛她。

“我知道,我知道的。”淚水連珠落下,靈狐哽咽道:“妖性?貪婪,我們是一樣的。”

“我怕死,也怕一個人,彆讓我自己麵對這些。”聲線漸低,狐目緩緩合上?,呼吸微微。巨虎用儘最後力氣翻身將她護在身下,亦闔眼陷入黑沉。

“死了?”雲上?仙邸,公皙瓚懶懶瞥眼。

“沒。”顧一念細看了看,回道:“都活著?,但退化的嚴重,百歲小妖的水平。”

公皙瓚嘖聲道:“這對他們來說?,或許比死了還難受。”

顧一念搖了搖頭,未予置評。他們是一對愛侶,也是一拍即合的野心家,愛是真的,貪婪也是真的,剝去名利權勢的糖衣,能否憑借單純的愛意走下去,實?在難說?。

雲海之中,銀龍浮空盤旋,朝著?她所在的方向遙遙頷首。足下萬妖跪拜,岑厭之終於成為?了真正的妖皇。他還不足千歲,龍威赫赫,龍身卻仍有些細瘦,能否長久坐穩這個位置還未可知。

不過?,顧一念並不怎麼為?他擔心。岑厭之執著?堅韌,永恒堅定,一萬次山傾襲來,他便?一萬次破開?廢墟,長嘯而出。他生來便?是主角,即便?失掉主角光環,也無法泯滅掉自身的光彩,或許,主角從來就不是命格,而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品質。

“走吧。”顧一念操控著?仙邸重化飛舟,難得露出幾分疲態。幾日之間,她連續耗空仙力,以靈藥補充強撐,如今經脈隱隱作痛,迫不及待想要好好休息一場。

“星君留步!”

顧一念訝然回首,見岑厭之已?然化人,朝古猿魏巍頷首。後者率全族追上?,摘下儲物戒丟來,抱拳禮道:“但求雷霆一場!”

抬手接過?,顧一念以神?識探了探,滿是靈果靈酒,氣息醇厚,香味誘人。捧出一壇猴兒酒飲下,即刻便?為?她恢複了八成仙力,經脈不再隱痛,丹田也潤澤了起來。

〔不愧是一族之長的珍藏。〕

拿了好處,顧一念亦不含糊,流光一甩,雷霆萬丈,道道驚雷連成一片紫電光幕,依照妖力高?低還還細心地區分了烈度。小猴妖們半是期待,半是懼怕,手握靈果靈酒,緊張迎上?,在雷霆的洗沐下逐漸褪去獸形,迎來新生。

“哈哈哈!”古猿暢快大?笑,抱起身旁一隻小猴妖,大?手拂去他手臂上?細碎的毛發,親眼見他逐漸有了人形,眼眶泛紅,感慨道:“下界小妖化形渡劫,便?是如此了吧。”

可笑他們堂堂妖仙,困於內鬥,竟淪落到與下界小妖同樣的地步。甚至,若無玉山星君,他們連沐浴天雷的機會都沒有,連下界小妖也比不上?。

浮空雲海二十四族,哪個不笑他莽撞,空長一身修為?,力大?無腦。可偏偏,選擇比智謀更加重要。妖性?本?貪,他們最該學習的不是曲折設計,反而是適可而止,接受得失。

魁梧的身軀向逐漸遠去的飛舟躬身一禮,而後回到妖皇身後站定,堅定地表明立場。

“嘖,全族都提升了。”公皙瓚管起閒事,關心起了自己的老仇家:“你就不怕他成為?新的雲虎?”

顧一念揚了揚手,叫他探入神?識看清古猿儲物戒中的珍藏。

“……這是全部家當都給你了?”公皙瓚神?色複雜。

這枚儲物戒不但容量極大?,生活氣息也極為?濃厚。除卻海量的猴兒酒與靈果外,還有不少古猿的法器法衣,甚至是翻到一半的畫本?、切了半邊的獸肉,一看就是他常用且唯一的儲物法器。

“這大?猴子,真憨啊。”公皙瓚無語感歎,轉瞬又改了口風:“不對,是真聰明。”

有舍有得,顧一念始終是與岑厭之站在一處的。若非傾囊相?付,古猿得不到顧一念這樣一場純粹的天雷;若非傾囊相?付,岑厭之也不會容許這樣強大?的族群留在身邊。

古猿已?然看清,仙妖實?力相?去甚遠,浮空雲海的一切對遠居中天的仙族來說?並不緊要。擁有龍族血脈的妖不止一個,年歲、妖力勝於當今妖皇的也不是沒有,但能得顧一念相?助的,隻有岑厭之一人而已?。

是以,他隻能對他稱臣,他必然效忠於他。

“不管聰明還是傻,我隻知道……”顧一念莞爾一笑,取出十數壇猴兒酒,眼眸彎彎:“未來數千年,浮空雲海都喝不到高?階猴兒酒了。”

招手喚眾人共飲,連帶著?謝嶼手下的天兵們一起擺了張圓桌。聞如許、公皙瓚、謝嶼,與顧一念共同生活過?的人皆有一手好廚藝,不大?會的功夫便?備出了一大?桌的下酒菜,提前開?起了慶功宴。

“你不能喝。”素白纖手攔在杯口,顧一念方才便?飲過?一壇,此刻醉眼泛紅,警告道:“也不許說?話,你之前喝過?。”

“好。”聞如許明眸清潤,不見絲毫醉意,卻也好脾氣地應聲,拉著?椅子坐近她身旁,周到地布菜添酒。

頂級的猴兒酒實?在醉人,眾人又都是拚命打過?一場的,身心俱疲。很快,那?幾個天兵便?沉沉醉去,各自尋了個角落昏睡。

謝嶼不聲不響,一貫的沉默順從,問話便?答,提酒便?乾,表情平靜,麵色如常,直到某一個瞬間砰然倒在桌上?,呼聲陣陣。

“哈哈哈,他居然是這款的。”顧一念忍俊不禁,想起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謝嶼失去穩重,也失去了意識。

公皙瓚嫌棄地扒了他一下,呼聲卻反而更大?了,無語起身,指著?飛舟圍欄道:“真煩,咱們去那?邊。”

顧一念有些醉了,卻仍未儘興,欣然應允。由公皙瓚帶頭,聞如許端著?酒菜換了場地。臨走回首,見謝嶼醉中仍不住地點著?指尖,還附加了許多?劃撥的動作,心念微動,匆匆囑咐914記下。

“那?小白龍人不錯,此行不虛。”穿行於雲海間,清風拂麵,公皙瓚忽然道。

“因為?他毫不遲疑地下魔淵救你?”顧一念飲著?酒,調侃:“你不會要斷袖吧?”

“放屁……”他醉得並不徹底,到底顧念著?幾分風流仙君的體麵,懸崖勒馬,臨時改口:“放什麼厥詞!”

顧一念憑欄斜倚,笑得花枝亂顫,“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

“本?仙君清醒得很!”公皙瓚雙頰酡紅,眼神?卻認真:“浮空雲海一行,打消了你所有顧慮與謹慎,我認識的顧一念又回來了。”

“玉山,你或許有遠大?的誌向,要做神?人,與神?主平起平坐。我信你能做到,也期待著?能見到神?人顧一念。”

“但,是神?人顧一念,不是另一個帝淵。”

顧一念唇角微收,眼中笑意卻越發盈然。靜默地朝他舉了舉杯,獨自飲下,儘在不言中。

初初飛升,她謹慎到幾乎不像自己,待人接物循規蹈矩,努力完成神?主布下的任務,力求取得信任,更加接近於他。

可顧一念從來不是那?樣的性?子,支撐她走到今天,以及更遙遠未來的,也不是那?份從不存在的循規蹈矩、努力認真。

“去他娘的神?人,去他娘的帝淵!”公皙瓚徹底醉了,舉杯痛飲,口出狂言。酒液灑了滿襟也毫不在意,大?笑著?喊人添酒,又拉著?顧一念碰杯:“跟我一起說?,去他娘的神?人,去他娘的帝淵!”

顧一念樂不可支,竟真的應承:“去他娘的帝淵!”

聞如許神?情複雜,半攬著?她送上?一杯清茶,瞥向對座男子的眸光晦暗,隱隱咬牙。

“不要這個。”顧一念推開?茶盞,不滿拍桌,哼怪道:“要酒,添酒!”

“好。”

聞如許默然半晌,一聲輕歎,再送去的靈酒果香四溢,不再醉人,卻格外濃鬱香甜。

愜意地眯起眼眸,顧一念拉過?身旁人,送上?酒杯。

“這個好喝,不醉人,你也喝。”

“好。”

聞如許眼含笑意,扶著?她細白的手腕微轉半圈,將唇貼在另一道唇印之上?。

顧一念盛情邀請:“你也說?,去他娘的帝淵!”

聞如許:“……”

“快,和我說?,去他娘的帝淵!”

“去他的……”

“不對,你少說?個字!”顧一念嚴肅打斷,不依不饒。

聞如許:“……”

對麵,早已?醉倒的緋衣仙君後腰一痛,像被誰憑空踢了一腳似的,跌落在地。茫然睜開?醉眼,四處看了一圈,公皙瓚神?色莫名,含糊嘀咕了幾句,跌跌撞撞離席,向自己房內走去。

砰——

砰——

砰——

“什麼聲音?”顧一念疑惑轉頭。

“沒什麼,公皙君醉了,摔倒了。”聞如許淡淡道。

“哦。”顧一念隨口應了一聲,丟到腦後,而後揪著?他的領口,堅持繞回方才的話題:“你還沒說?那?句話呢,你不合群,你對我不滿?”

聞如許:“……”

衣襟散開?,鬢發微亂,聞如許凝望著?懷中女子迷蒙的醉顏,兩片嫣紅的唇瓣猶自開?合,隨著?質問越來越近。

良久的沉默過?後,他湊上?前點水般一吻,輕聲歎息:“去她娘的……帝淵。”

期年為約

“去他娘的帝淵, 你忘記我們說過的話了嗎?”公皙瓚揉著後腰,深沉道:“顧一念不懼怕任何人,又何懼將我在此放下?”

顧一念揉了?揉宿醉跳痛的額角, 無奈道:“至少名義上,你是去浮空雲海致歉的罪仙。天宮都不回,直接在務虛原走?人, 總要有個理由吧?”

公皙瓚輕搖玉扇,動情道:“表兄思我?成疾, 急需我去看望。你與他也曾有情, 一定不忍一個幾千歲的老孤寡伶仃腐朽。”

顧一念神色古怪,且不說公玉瑾端方內斂, 從不外露的性情,也不說這對表兄弟相差數百歲,在下界並無交集。

“幾千歲,老孤寡, 腐朽?”

公玉瑾與?她年歲相仿, 嚴格說來隻比她大上三歲,在修士乃至仙人當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你在諷刺誰?”

伴隨著聲聲質問?, 顧一念緩緩抬手,手心閃動雷光。

“……”公皙瓚沉吟片刻,識趣地換了?個理由:“原上散仙以公玉瑾為首,他卻自辟仙島隱居, 萬事不理。本君肩負重任, 務必早日回歸務虛原,保護大家。”

〔他怎麼好?意思的, 沒他隻能更安穩吧。〕連914都忍不住,諷刺起它最心愛的美人。

顧一念麵無表情, 道:“接著編。”

□□光愈發明亮,公皙瓚凝視半晌,收起折扇,自暴自棄:“瓊樓海棠花開了?,我?想去看?看?。”

出乎意料,顧一念思索片刻,竟收起雷光點了?點頭,驅動飛舟停靠在散仙聚集的務虛原旁。

“去吧,給我?指一下你的海棠瓊樓,還有阿瑾的桃源仙島。”

“阿瑾?”公皙瓚震驚抗議:“你喚他阿瑾,對我?就呼來喝去、連名帶姓?”

“顧一念,你未免太過偏心!”

顧一念無動於衷:“你下不下去?”

公皙瓚大搖大擺攤手:“你給我?把話說清楚,再予本君一份臨彆贈禮。”

〔小學雞。〕心底輕嗤一聲,顧一念毫不猶豫驅動飛舟升空。公皙瓚一驚,疾跑翻越圍欄,衣袂翩躚,如落花蝶舞,翩然降至原上。

驀然回首,卻見飛舟仍然懸停在原地,女子托腮倚欄,正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公皙瓚尷尬輕咳一聲,整了?整衣擺,重拾貴公子體麵。玉扇敲在掌心,他堅持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公玉瑾一直一個人,務虛原的散仙也確實需要一個領頭人組織。”

玉指紅蔻輕點欄杆,顧一念不為所動:“你猜他們為什麼要叫散仙?”

公皙瓚無奈搖頭:“務虛原不大太平。浮空雲海一行?,你實在展露了?太多。帝淵之下,仙族再難尋你這?般人物。”

頓了?一頓,他輕笑著傳來一張地圖,圖上是務虛原完整的地勢河川、散仙洞府,月白緋紅,兩道格外明亮的光點指示著故人居所。

“或許,我?們很?快就會再見。”

**

“所以,玉山就這?樣放了?他?”

水亭簾動,暗香幽幽,帝淵飲茶的動作一頓,無奈問?道。

“嗯,正是。”

顧一念理虧,沒敢正眼去看?他。羽扇般的長?睫垂下,視線無意識地聚焦在他擱置在石桌上的左手,修長?勻稱,骨節分明,冷白如玉雕一般,是她能看?清、能記下的樣子。

如同領命出發前一樣,帝淵仍舊一身常服坐在水亭,周身神光內蘊,氣息平和。她能夠看?清他豐采俊雅的容貌,看?清他溫和無奈的神色,偏偏這?一切都無法在識海中留下任何印跡,瞬息便會忘卻。

這?種感覺十?分不妙,她也說不清是鴻溝般差距帶來的落寞,還是因毫無反抗之力而心生怯懼,抑或是,二者皆有之。

顧一念忍不住在內心偷偷給自己?鼓勁兒,本君解了?浮空雲海之困,妄渡魔淵將迎來數百年的穩定,摯友穩坐妖皇之位,兩族也將長?久友好?下去。與?這?些相比,放一個散仙回家實在是不值一提。

914也大膽鼓勵:〔帝淵又不是閒的,時時刻刻監視你的心念,管他呢。〕

是的,管他呢,去他的。

剛支棱不到半刻,帝淵又問?:“公皙瓚與?你說什麼了??”

顧一念微哽,第一時間想起那句“去他娘的帝淵”,再度心虛了?起來。

沒等來她的答案,帝淵指尖凝聚神光,微微點動在桌上,似是想要親自追溯看?看?。

“……!”顧一念倒吸一口冷氣,不假思索地一把按住。

肌膚相貼,那玉雕一般的手,竟也是溫熱的。

帝淵默了?一瞬,麵露疑惑,卻沒抽開,隻問?:“玉山這?是何意?”

“……沒,沒什麼。”顧一念輕咳一聲,雙手一起按的更緊了?些,微微抬眸,誠懇道:“此行?故舊頗多,求神主?給小仙留些麵子,莫要追溯。”

帝淵沉默片刻,喉間溢出低笑。

聽到他溫聲道了?句“好?”,顧一念終於收手,輕出了?一口氣。

聞如許,公皙瓚,岑厭之,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這?一路來的經曆,足夠把她的臉麵丟下魔淵洗涮十?個來回。

更彆提歸程飛舟上,那些大不敬的醉語妄言。

不敢再遲疑,顧一念連忙揭過這?茬,展開下一個話題:“神主?,務虛原可是出了?問?題?”

帝淵收了?笑意,神色有些淡,“是有一些,不過,算不得緊要。”

細眉微蹙,顧一念不由困惑。若說浮空雲海地處西天之極,距此五萬裡之遙,其下妄渡魔淵又非龍族不可安撫,是以帝淵並不掛心。那麼近在咫尺、又可為眾散仙合力應對的務虛原,怎麼說也不該置之不理。

看?出她的疑惑,帝淵卻並未解釋,反是問?道:“玉山可信命?”

顧一念抿了?抿唇,沉默搖頭。

“本君信。”帝淵輕笑,神色有些許疲憊,擺擺手道:“時機未到,不急。”

“玉山此行?辛苦,找浣微仙子,去內庫隨意挑選幾件得用之物,而後便好?生歇息一陣吧。”

顧一念麵露遲疑,並未起身。

帝淵眼帶笑意:“可是不夠?”

“不。”顧一念起身一禮,直言道:“小仙不求任何靈器法寶,但求神主?降雷一場,助我?升階。”

雷靈根極為特殊,顧一念每次進境都需借天雷之力,以遠超同境的實力強行?突破。人世三千年積累,七位男主?與?顧琢、商采采共計九次飛升之劫,與?西荒雷暴中長?達百年的曆練使她厚積薄發,初初飛升便有玄仙之境。

玄仙之上,便是與?神人一線之隔的大羅金仙。入此境界者,堪稱半步神人,皆是有望領悟天道規則,與?其共掌道則的正道仙君。

而天意斷情,紅塵道充滿情愛是非,乃是旁門左道。

顧一念心中忐忑,自知要求無理。

她是天道治下的亂臣賊子,以力破道,偏要逆天而行?。數千年修行?路上,它為她設下諸多藩籬,趕她走?向絕路,明確表示著不喜。帝淵卻是天生神人,與?天地共掌道則,萬劫不滅,是毫無疑問?的天道嫡子。

他與?天道合該是一邊,顧一念無比清楚,但還是堅持著垂首抱禮,等待一個答案。

九萬裡玄天隻此一位神人,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並且不知為何,顧一念直覺認為,無論結果如何,他都不會降罪於她。

良久的沉默,他注視著她。纖瘦的雙肩上如有千鈞,壓得她喘不過氣,顧一念卻隻是沉靜垂眸,不發一言。

半晌,一道輕柔的神力卷起她,遙遙放置到湖外石階處,竹簾碧影相隔,帝淵聲音低緩如歎:“去尋浣微吧,而後好?生歇息。”

嫣唇微抿,莫名的失落一閃而過,那道聲音複又響起:“一年之後,務虛原上,玉山將得償所願。”

**

“一年?”商采采微訝,一麵驗過名牌,引她入天宮內庫,一麵思忖道:“意思是一年後,神主?要派你去處理務虛原的爛攤子?”

“我?也不知。”顧一念搖了?搖頭,神色困惑,不明白帝淵究竟是什麼意思。

帝淵沒有拒絕她的請求,卻叫她一年後到務虛原上,在天宮勢力之外的地方“得償所願”。

簡單的四個字卻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帝淵明明說務虛原的事情並不緊要,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卻又早早將其納入計劃。以及,將地點選在天宮勢力範圍之外,帝淵難道也要與?她同往嗎?

“神主?說,他信命,讓我?等待時機。”顧一念神色難言,抿了?抿唇。

商采采撲哧一樂,輕掩秀口,怎麼都止不住笑意。

顧一念無奈:“差不多得了?。”

商采采矜持地側過身去,雙肩微顫,眼角都笑出了?淚花。

誰人不知玉山真人離經叛道,偏愛逆天而為。不守道心,流連紅塵,教養妖鬼,還將其一手送至飛升,一生都和一個“命”字過不去。如今欲升金仙,本是逆天之道,卻被告知要等一個天命玄機。

足足笑了?小半會,商采采終於止住,勉強安慰:“他是神主?,不信天命才是怪事。”

畢竟,神人與?天道共執,他本也是天命的一部分。

“是呀。”顧一念微歎,眸光暗淡了?一瞬,不知為何有些遺憾。

不過,她很?快便將其拋諸腦後,流連於內庫無數珍藏之中。

帝淵隻說隨意選幾件,並未規定品級,也沒說究竟是三件還是五件。二人一拍即合,決定頂著上限拿他個九件。

雲海一行?,顧一念承擔了?絕大部分法器符籙支出,尤其是最後公皙瓚入魔淵補天柱,幾乎帶上了?她近百年來所有的存貨,空間前所未有的空蕩,惹得小管家914每日哀歎,催著她找神主?要補償。

帝淵確實慷慨,開放了?整個內庫任她挑選。隻是她靈根特殊,隻有親自煉製的同屬法器才合用,一人一統挑挑選選好?半會,914蕭蕭瑟瑟:〔我?好?像那個逛青樓的太監。〕

顧一念失笑,隨意挑了?幾件不同屬性的高?階仙器,而後對商采采道:“你也選一個吧。”

“我??”商采采確認道:“這?可是天宮內庫,多少年都沒開過。”

顧一念推了?她一把,含笑催促:“那你還不抓緊,當心我?一會改主?意。”

商采采頗為驚喜,再看?向滿室珍寶時眸光晶亮,期待之餘也莫名挑剔了?起來,摸摸這?個,看?看?那個,仔細地對比衡量,周轉了?好?大一圈,最後卻空手而歸。

“怎麼?可要我?求請神主?,為你親自鍛一把神器?”顧一念打趣。

杏眸含嗔,商采采白了?她一眼,卻沒反駁。細白手指絞著袖口,她猶豫了?一會兒,赧然垂眸:“等你得空了?,給我?煉一塊玉佩吧。”

顧一念精於煉器,也沒有尋常修士的清高?,毫不介意以此謀生,獨一無二的雷係法器暢銷修真界,卻唯獨沒有最適宜承載雷元的玉質法寶。

玉山之玉,隻贈有緣人。商采采垂著眸子,心底有些澀,不知自己?如今是否也在她的緣分內。

“嗯……”顧一念拖著調子沉吟,見她薄唇抿得愈發緊,白淨的麵頰飛起紅暈,終是忍不住笑出聲。

商采采後知後覺,氣惱不已,輕咬著唇伸手向她腰間一掐,“戲耍我??快說,你應不應。”

“有什麼不應的?”顧一念閃身躲過,反捉住她的腕子扯進懷裡,嫣紅的唇瓣開合,口出狂言:“說,你戀慕本君多久了??”

“呸!你要不要臉。”

“原是看?上了?本君的絕色容顏。”

顧一念故意曲解著,隨意挑了?最後一件,勾過她的肩膀一道離開,口中還不依不饒:“小美人,本君這?就應了?你。”

“顧一念!”商采采雙頰緋紅,氣急敗壞。

又喊名字,顧一念暗自嘀咕,沒忍住在她的細腰上掐了?一把,“彆和那些狗男人學。”

**

“怎麼樣,可還滿意?”仙力大幅消耗,顧一念飲著猴兒酒,半醉不醉倚在水榭欄杆旁,調笑道:“不要太感謝我?,更不要以身相許。”

商采采咬了?咬牙,重重放下為她備的下酒菜,小聲斥了?句:“不要臉。”

〔這?是不是就叫口嫌體正?〕顧一念樂不可支,摳摳君歡迎加入以汙二貳期無兒把以每日更新對914道:〔我?以前怎麼沒發現,調戲綠茶小白花這?麼好?玩。〕

914無語道:〔大概是因為,她從前不對你茶。〕

顧一念微哽,想了?一想,似乎還真是這?麼回事。

商采采亦出身凡世,二十?三歲孤身一人尋到玉昆仙宗,欲拜師問?道。

宗門每百年公開招選一次弟子,上一次遠在她出生之前,下一次或許要等到垂垂老矣。守門弟子勸她去萬象學宮碰碰運氣,商采采卻執意不肯,以凡人之身一步步走?過三千級石階,長?跪十?日,換來一次破例入門的機會。

她是水木雙靈根,天賦不好?不壞,入得了?內門,卻無法入清和長?老沈如朽的門下。尤其是,她望向周應淮時毫無遮掩的情意,擺明了?是為他而來。

在那時的玉昆仙宗,喜歡周應淮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他高?大俊美,天資絕豔,師承清和長?老,使得一手君子劍,翩若驚鴻,溫雅無雙。除此之外,還兼有溫厚的性情,穩重可靠,友善同門,按914的說法,本該是最標準不過的古早溫柔男二配置,乏善可陳。

隻是人心總有裂隙,那便是故事開始的地方。

他的友善過了?界,溫柔不分對象,平等地施予所有同門。自己?一身潔淨地站在光明中,把爭議、妒怨儘數拋諸到身後的陰影裡,任其滋生、蔓延。末了?,還要磊落地說上一句,怎可如此,應心懷良善,友愛同門。

商采采就是那個追隨在周應淮身後,陷在他陰影中無法自拔的人。她為他而來,在他的影響下成為一個十?足刻板的白花綠茶,一麵迎合著他,表現得溫柔友愛,體貼善良,一麵暗地裡作梗,引得愛慕他的師妹們相爭相鬥,在襯托過她的美好?純潔後,狼狽退場。

在顧一念入門之前,這?招無往不利,在沈如朽飛升之後,這?招數也終於落到了?她的頭上。尤其是在掌門師叔仙逝,周應淮繼任之後,掌門的威嚴使晚輩輕易不敢靠近,顧一念這?個難得的同輩、嫡親的異性同門,便承擔了?絕大部分的壓力。

那是顧一念脾氣最差,最為嬌縱無狀的幾年。沈如朽將她保護的太好?,即便飛升,也為她留下了?數量極巨的靈石法器,安排師叔、師兄,甚至是師弟,為她一路保駕護航。

前世今生,顧一念都沒見過這?些路數,驟然在商采采那吃了?虧,還得了?周應淮一句“師妹,你也該收收性子了?”,顧一念出離憤怒,擼起袖子決定要給她個好?看?。

一個心眼多,一個性子急,一個裝柔弱,一個愛動手。她們就像是天生的對家一樣,相生相克,既無法分出勝負,又不願握手言和。

爭來鬥去上百年,什麼幼稚的手段都用儘,顧一念逐漸厭倦,從開始的氣勢洶洶,到後來玩樂一般的消遣,權當是個習慣,連周應淮都放棄了?勸和。

商采采極善偽裝,人人都說她善良柔弱,詬病顧一念任性刁蠻,仗著身份和沈如朽留下的法器資源,追著人欺負。

可仇人麵前最難端住假麵,顧一念見過她翻白眼,聽過她人後的刻薄之言,一次打架落進水裡,甚至還低聲罵了?一句臟話。

顧一念忍不住笑出聲,開始好?奇商采采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七個主?角,七本小說,屬於周應淮的這?本保存尤為完善。顧一念翻閱全篇,遺憾的發現,商采采用儘心機,拚儘一切從凡世追到仙門的愛戀並沒有一個好?的結果。

在以周應淮為主?角的故事裡,商采采單薄的可怕,似乎隻是為了?襯托女主?的善良光明而存在,在必要時出現,用拙劣的計謀為二人製造危難中相親相愛、誤解後重燃愛火的老套劇情。

書中,商采采最終死在自己?的拙計之中,到死仍掛念著周應淮,可悲地自憐:“他本無意穿堂風,是我?一廂情願,是我?咎由自取。”

“呸!”顧一念拍開光屏,讓914遠遠丟開這?本爛書,最好?永久刪除。

她才不信什麼無意穿堂風,周應淮是個人,是故事中著墨最多,最為智慧、慷慨、溫柔良善的人,這?樣的人不該想不到那些行?為的後果,也理應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顧一念不知道從前在凡世時商采采是什麼樣子,但她聰慧美麗,工於心計,善於隱忍,修煉也是極為刻苦,這?樣的人不該過不好?,更不該成為旁人愛情的墊腳石。

在院子裡來回走?了?三圈,顧一念仍是氣得睡不著。大半夜摸去商采采的山頭,動用師尊留下的各色法寶破開禁製,她一路長?驅直入,給了?睡夢中的女子兜頭一巴掌。

“商采采,你是不是有毛病?”

商采采驚醒,捂著額角坐起,沒還口也沒還手。生平第一次在麵對這?個老對家時,她眼中沒有裝模作樣的柔弱可憐,沒有嫉恨、嘲諷、冷漠,或是任何其他的情緒。

杏眼圓睜,清潤的眸光中,盛滿純粹的震驚。

不是,你半夜來我?家打我?,我?有毛病?

他不簡單

商采采回想了好一陣, 不記得有哪一次矛盾,值得將她們的關係惡化到這種?半夜破開?禁製,衝進來將人打醒的地步。

雖說她們本就說不上友善, 但商采采心中十分清楚,顧一念無過,是?她挑釁在先。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顧一念性子嬌縱,卻不是無理取鬨之人。

正思索著, 又一巴掌打在肩頭, 顧一念滿眼失望:“商采采,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商采采:“……?”這都是?我的詞吧?

被連番攻擊, 商采采也生了火氣?。她本就不是?什麼善人,平素在外裝柔弱扮可憐,如今深更半夜,自?家臥榻, 老對頭送上?門來, 怎能繼續忍氣?吞聲?

顧一念晚她二百年入門,靈根特殊, 修行之路坎坷,隻在沈如朽飛升時突破了築基,至今再沒提升。而她已有化神修為,隻要提前封住她儲物戒中的諸多?靈寶, 即便雷靈根擁有越級對抗的實力, 也是?無濟於事。

商采采打定主意在今夜乾一場大的,捉住築基小修士細白的腕子, 反身將她壓在榻上?,還沒來得及聚起靈力, 便對上?了她暗色中閃動的眸光,滿眼心痛,如同質問。

“我……我沒想打你。商采采驚了一瞬,燙到一般鬆開?手,她的聲音很輕,似是?在告訴自?己:“化神欺負築基,我還沒那?麼無恥。”

抽身退開?,定了定神,她儘量維持著聲線平常,問道:“你到底怎麼了?”

顧一念不答反問:“周應淮就那?麼重?要嗎,值得你做到那?種?地步?”

商采采滿臉莫名:“我對他做什麼了?”

沈如朽飛升後的幾百年裡,周應淮繼任了庇護者的角色,無微不至地照顧著顧一念,順理成?章地與她走到了一起。

“那?是?你的道侶,對你一心一意,我……”商采采聲音低了下去,賭氣?道:“我倒是?想,也要他願意才行。”

顧一念氣?結,忍不住又給了她一巴掌。

不痛不癢的一掌被商采采隨手揮開?,左右夜深人靜,她不再壓抑自?己,明白展露出?嫉恨:“顧一念,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應當?很清楚。我永遠也不可能祝福你們,我會一直針對你,一直期待著你們分開?的那?天。”

榴花般的眸子染著怒火,顧一念瞋目而視,卻不是?為她的道侶。

“你要追逐他到什麼時候?在這個過程裡丟了多?少東西,又得到了什麼?”

“你確定還要這樣?下去嗎?入道不易,你自?己的修行呢?”

“為了一個男人,就要這樣?糟踐自?己?”

商采采下意識地想反駁,張了張口,卻又啞然?。

聲聲質問敲在心頭,在陰暗處鑿開?裂隙,將她所有的不堪與腐爛毫不留情地攤了出?來。

她想說是?的,她就是?這樣?一個狹隘陰暗的人,想說她會一直這樣?下去,用儘手段,至死方休。

她甚至還想反唇相譏,說你什麼都有了,自?然?什麼都不必在意。可她又無比清楚二人之間的差距遠不隻此。

究竟是?美好才會被愛,還是?在愛中長大的人才會美好,商采采至今也沒能理清因果。她隻知道,這兩者都與她無關。

天門關,道門隱。在這個注定無法?飛升的時代,絕大多?數修士並沒有太高的境界、太長的壽數,幾百年的時間足夠換掉一批看熱鬨的低階修士。

漫長的歲月裡,連她都熬成?了玉昆仙宗的外門長老。當?年的修真?界第一人,萬年以來唯一飛升的玉昆仙宗太上?,早已成?為新一代小弟子們口中遙遠的傳說。

可商采采仍然?清楚地記得,這樣?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曾對一介凡人傾心相付,將全部?的溫柔都給了眼前的女子。

堂堂大乘修士竟隨她一同入凡塵,逛夜市,放花燈,玩到夜半也不儘興。她說不想飛,他就背著她一級一級走過三千石階,吹著夜風聊著天,任由她在自?己肩頭沉沉睡去。

三千級,商采采做凡人時也曾走過。巍巍仙門,越是?靠近,威壓便越攝人。初時直立而行,後來跪著攀爬,最後整個人貼在地上?,鮮血淋漓。

行至中途時,她也曾想過要放棄,周應淮卻忽然?出?現,為她短暫地屏蔽了威壓,治愈外傷,又微笑著鼓勵了幾句。門前長跪時,商采采的腦海中一遍遍浮現起那?幕,用以作為堅持下去的動力,即便她知道,那?位仙君並不記得她,他隻是?一貫溫柔,一貫愛管閒事。

即便已到化神之境,商采采還是?沒能忘記那?種?痛楚。她更加無法?忘記,後來夜色中的無意一瞥,沈如朽背著他熟睡的凡人弟子拾級而上?,含笑的眸子在看到她時忽然?淩厲,冷冷示意她噤聲。

商采采心想,原來仙門也沒有那?麼高不可攀,天上?月會自?己墜入凡塵。不過,那?大抵是?分人的。光明與愛相互成?就,站在光裡的人會接連不斷地遇見一個又一個美好,而她從始至終隻能在暗處旁觀。

“就這麼點事?”顧一念翻了個身,將腿壓在她身上?,不客氣?地霸占了她大半個床鋪。

“你可以出?聲,師尊又不會打你。”打了個哈欠,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你叫我,我會給你花燈的,那?天買了好多?。”

商采采沒應聲,夜色中,陰暗在心底瘋狂滋生,荊棘一般刺在心上?。

多?麼完美的回應,良善,友好,灑脫。

可她寧可得到一頓謾罵。

顧一念無過,她一直都知道,隻是?她的存在,她的一舉一動都像極了嘲諷,無情地對比出?她的不堪。

“我實在不知道你有什麼好自?卑的。”身旁人半夢半醒,斷斷續續道:“你是?外門長老,我是?靠丹藥續命的築基;宗門上?下都喜歡你,都罵我仗勢欺人……彆管真?的假的,隻要你能一直裝下去,這一切都會一直延續。”

“拋開?周應淮不理,你就是?一個成?長型勵誌大女主,如今千帆過儘,功成?名就,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荊棘叢生的荒原被人劈開?了一道裂隙,透進星點光亮。商采采竟然?覺得,她說得有些道理。

夜色很長,商采采睜著眼許久,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頸間有溫熱的吐息,迷蒙睡去時,她隱約覺得似乎有什麼事被忘記。

翌日,商采采在一陣驚呼聲中睜眼,愕然?坐起時,腰上?還纏著一道玉白的手臂,隨呼吸靜靜起伏。

門外浩浩蕩蕩數十人,內外門長老總管皆在,手下弟子三五聚在一起,如往日一般說著她們的閒話,更兼驚詫與懷疑。

床前,周應淮手按劍柄,罕見地冷了臉色。

商采采心底一空,終於想起自?己忘記了什麼。躺在她身邊的是?彆人的道侶,她有家,有人等,自?然?也有人尋。

周應淮沉聲質問:“怎麼回事?念念為什麼在你這裡?”

商采采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被顧一念一把拉回了被子裡。

“沒什麼。”她聲音懶散,帶著睡意:“我和采采昨夜商量了一下,我們分開?吧。”

商采采:“……?”不是?,和誰商量?

周應淮一怔,不可思議道:“念念?”

“彆。”顧一念摟著懷中香軟的女子,緊了緊被子,迷蒙道:“彆叫這麼親,我怕采采誤會。”

場麵寂靜了一瞬,而後一片嘩然?。

顧一念人生中第二次名揚修真?界,不幸捎帶上?了兩位怨種?。

一個是?她的前任道侶,素有賢名,溫柔仁厚的大宗掌門,一個則是?被她按頭欺負數百年,終於在一個深夜按到了床榻上?的柔弱女子。

人們翻撿起她們從前爭鬥的細節,津津樂道,為這個離奇的故事尋找立足的支點。

“怪不得會追著一個人數百年,原是?這種?情感?。”

“商長老再怎麼說也是?化神修士,對一個小築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看她也早就動心!”

討論?的最後,難免要提到那?個被舍棄的可憐男人,相視一歎,複雜地說上?一句:“顧一念可真?不是?個東西。”

“我和一念不是?那?種?關係。”

商采采這輩子都想不到,她會有為這種?事解釋的一天。

“我知道。”周應淮神色平和,態度略顯疏離:“此事不必再提。”

商采采有些慌神,他向來是?溫柔的,哪怕是?對著最普通的小弟子,也永遠是?目光溫和,含著笑意。她忽然?後悔,早知這樣?還不如讓顧一念欺負著,時不時得來些溫柔的慰問與關懷。

“對不起。”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商采采怔怔閉口。

周應淮停頓一瞬,平靜道:“我從前來者不拒,不懂得維係邊界,放任矛盾滋生,給你帶來了許多?困擾,實是?抱歉。”

那?日清晨的鬨劇之後,他與顧一念懇談,詢問自?己哪裡做的不好,要讓她放棄這段感?情。

“師兄,你是?知道我的,向來紛爭纏身,非議不斷。”顧一念認真?道:“我從前不在意這些,你來我往,權當?消遣。如今才發覺,我以為的消遣,實則是?旁人的苦痛。”

“並且,我本可以不必經受這些。你如今也有大乘,是?一宗掌門,實力地位不遜於當?年的師尊。那?些年,可從沒有人敢尋我麻煩。”

周應淮啞然?,下意識便要道歉。

顧一念卻打斷道:“師兄,我隻問你兩件事。”

“是?什麼?”商采采捏緊指尖,緊張道。

“一則,我是?否能預見到自?己行為的後果,知曉這樣?的言行會使愛慕者更加心旌動搖。二則……”

直白到近乎剖心,停頓的一瞬,商采采十分想讓他不要再說下去。可周應淮隻是?一聲輕笑,清晰自?問:“我是?否享受著眾人的矚目,欣賞著溫柔迷人的自?己,是?否認為被關注和愛慕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我想,是?的。”

伴隨著他的答案,商采采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碎掉了,碎片割開?荊棘,天光徹底透了進來。

她辭去外門長老之職,尋了宗門內一偏僻小山隱居,除卻顧一念,無人會翻山越嶺尋她。

不久後,周應淮飛升,顧一念繼承了他的位置,成?為修真?界絕無僅有的金丹掌門,在一片風言風語開?啟了另一段與她無關的故事。

**

“你飛升之後,當?年的舊事又被翻了出?來。”顧一念撚著酒杯,咬牙恨恨:“他們說隻有我的道侶才能飛升,用此反證我們當?年確實好過。”

兩千多?年的舊事了,能活這麼久的修士,不是?隱世大能,就是?各宗太上?長老,竟然?如此嘴碎!

杏眸彎彎,商采采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你當?年不是?很灑脫,說任由他們去講?”

顧一念輕哼,嘀咕道:“我是?怕你羞憤跳井,給你做個榜樣?。”

商采采吃吃笑著,沒反駁。纖指撫摸著屬於新得的玉,質地清透,冰藍飄花,順著飄色的形態雕琢了一株薇草花,細白花瓣包裹著整塊玉唯一的一點瑕疵,背麵照舊刻著一個小小的“念”字。

“不是?說要榴花嗎。”她愛不釋手,卻還是?小聲抱怨著。

顧一念想了想,神秘兮兮地湊近,在她耳邊說了五個字。商采采一驚,酒意都散了大半,無語道:“你不在天宮過了?膽子這麼大。”

“公皙和我說的,我覺得有道理。”顧一念不甚在意地笑著:“我不會成?為第二個帝淵,你也要做你自?己,薇草挺好的。”

商采采垂下眸子,怎麼都掩不住笑意,索性又舉杯與她對飲了起來。直到月上?中天,她忽然?想起些事情,摸著袖子遞來一幅卷軸,“你先前要我查的事,有結果了。”

顧一念頓了頓,接過卻沒展開?,在指尖閒閒轉著。

商采采誤解了她的意思,勸道:“就算你們兩情相悅,查查過往也算不得什麼。”

十五歲情竇初開?,總要講一個信任、唯一,仿佛多?問一句都是?對真?情的辜負。可他們早過了那?樣?的年紀,總要有些實實在在的交托才好放心傾付熱意。

“倒不是?因為這個。”顧一念搖了搖頭,展開?卷軸閱儘。

卷軸上?是?聞如許作為凡人短暫的一生。年幼早慧,三歲能詩,以孝賢聞名鄉裡,十九載順遂非凡,直至金榜題名,曲水宴上?失足溺死。

對凡人來說,這一生可歎可惜,對仙人來說,卻實在平平無奇。

聞如許有秘密,顧一念一直都知道。她先前不確定他的目的,是?以委托在天宮協理內務的商采采去查,如今看來卻是?一無所獲。

顧一念微歎:〔還真?是?衝我來的。〕

914弱弱道:〔你是?不是?忘了上?輩子對他做了什麼。〕

抹去記憶,孤老山穀,衝她來才是?正常。

〔要麼圓破鏡,要麼火葬場。〕914給出?閱文無數者的專業意見:〔也許是?想引你動心,再舍你而去,看你追悔莫及。〕

顧一念深感?荒謬,比起係統,更想聽聽同類的意見:“采采,你聽說過火葬場嗎?”

“何為火葬場?”商采采不解。

顧一念舉例道:“比如你從前心悅師兄,他不以為意,如今你放下了,他卻悔不當?初,再來尋你……”

商采采恍然?:“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把他燒成?灰?”

“那?倒不……”顧一念話音未儘,便見商采采思忖道:“我怕是?打不過,要借用些旁的方法?。”

顧一念:“……?”

不是?,你還真?考慮啊。

今非昔比,戀愛腦綠茶小白花一去不複返,顧一念再也不用擔心她為了愛情去死,難眠的夜裡,她已經開?始琢磨著如何弄死不順眼的男人了。

看著她複雜的神色,商采采失笑出?聲,“逗你的。”

纖手取過她剛剛閱覽過的卷軸,瞬息碾碎無形,商采采認真?道:“念念,我不知道你和那?小仙吏有什麼樣?的過去,但這人不簡單。”

“怎麼說?”顧一念微蹙。

“這位探花郎由神主親自?點化,不但如此,還得了神主單獨接見,足足兩個時辰方出?。”商采采湊近了幾分,低聲問:“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古曲九歌

“師父?你怎麼了?”

顧琢趴在?聞如許背上, 左手握著顧一念剛剛贈予他的仙器,右手扒著聞如許的袖子找零食吃,抽空問著。

“沒什麼。”顧一念回神, 看眼前二人撕扯,不由失笑。

“小顧仙君,燈影牛肉就那一包了, 真的沒有了。”

搜完儲物袋搜身上,聞如許被扒得衣襟散亂, 捂著腰帶狼狽守住最?後一道底線, 麵紅耳赤:“彆扒了!玉山君還?在?呢。”

顧琢鍥而不舍,堅持把他身上摸了個遍, 拿著唯一一包燈影牛肉,悶悶道:“不夠吃。”

“你什麼時候愛吃這個了?”顧一念有些?好奇,燈影牛肉麻辣鮮脆,是她?極愛的下酒菜。但本質來說, 辣味與痛覺相通, 顧琢無痛,自然也?對辣味不敏感。

顧琢抿了抿唇:“師叔愛吃, 他約我喝酒。”

顧一念:“……!”

眸光一嗔,她?下意識想生氣。忽又想到?,顧琢雖心智異於常人,可到?底也?千把歲了, 到?了唇邊的話語硬生生止住。

可顧琢顯然沒有千把歲的自覺, 在?她?的目光下竟是心虛一抖。

聞如許見勢不對起身將他向外推,不知從哪又摸出兩包牛肉塞過去, 兩麵勸和:“玉山君,孩子不小了……去吧, 彆玩太晚。”

“……”顧一念還?沒反應過,就見他三下兩下安排好了一切,無語道:“好人都讓你當了?”

聞如許垂眸輕笑,自腰帶夾層取出一枚深藏的儲物戒,嘩啦啦抖出十幾包各色下酒菜,笑眯眯道:“給?玉山君備的。”

“算你識相。”顧一念毫不客氣地笑納,擺出幾件仙器,隨意道:“神主賞的,挑一個吧。”

聞如許見狀微訝,含笑謝過,認真挑選了起來。

識海中,914氣得吱哇亂叫:〔你怎麼還?給?他仙器?昨天商采采說的事情弄明白了嗎?〕

顧一念無所謂道:〔不急,人生在?世?,不必事事都清楚,且走?著看吧。〕

昨夜,商采采不但告知了她?聞如許的可疑之處,還?說出了自己的猜想。

“神主早就關注此人,甚至,也?許他的死亡也?在?計劃之中,不然怎麼不早不晚,就在?你飛升前一日落水?”

商采采聲音急切,餘光遙遙飄向天宸宮的方向,心生懼意,卻仍堅持著:

“念念,你的道與我們不同。從前在?下界時,天道便以道緣為誘,屢次引導你的愛人、同伴離你而去。神主與天道共執,安知不會繼續這個老路,派人過來毀你道心?聞如許與你有累世?情緣,他的身份再合適不過。”

“那也?要他有這本事才行。”顧一念握緊她?的手,安慰輕拍,玩笑道:“放心吧,談道侶這事我可熟得很,誰毀誰道心還?不一定呢。”

“怎麼把自己說那麼壞。”商采采含笑瞋目,掐了她?一把,終於放下些?心來,醉飲一場後各自睡了個飽足。

914卻沒有那麼強大?的心臟,一路陪顧一念走?來,它知道的更多,也?更加擔憂。

〔聞如許可不隻是神主派來的,他自己本身就是個殞神。〕914不滿嘀咕:〔他有那張烏鴉嘴就夠了,要仙器乾什麼。〕

〔好啦,你也?不需要那麼多仙器呀,你不是還?有我。〕顧一念安慰著,〔往好處想,或許他們從前就是朋友,所以才幫上一把,敘敘舊呢?〕

〔唔……〕914忽然語塞,似乎,也?不是沒可能?。

對座,聞如許對比過後,終於選定一件玉質仙器,含笑道:“就這個吧,我喜歡玉。”

“好。”顧一念莞爾應下他話中的曖昧,收起其他仙器,“這些?送彆人。”

聞如許訝然:“都要送?玉山君不留些?嗎?”

顧一念搖頭,灑脫道:“我用不上這些?,難得吃回大?戶,給?大?家都

銥驊

沾沾喜氣。”

聞如許艱難點?頭,神色複雜。

出行小半月,積壓的事務一一處理過後,天色已然見暗。

“小兔崽子,還?在?喝。”看了眼時辰,顧一念不滿道。

“我去接?”聞如許問。

“一起吧。”不假思索地回應,語畢頓了頓,失笑道:“怎麼像接小孩子下學似的。”

從前與聞人淵一起帶著顧琢在?凡世?遊曆時,他也?曾去過學堂。每到?暮色漸起,類似的對話都要出現。

顧琢幼時肌膚泛青,總要點?上些?粉膏紅潤氣色,看起來才有個活人的樣子。他很聽話,一雙烏溜溜的瞳仁卻總是空的,問話就點?頭搖頭,偶爾喚聲爹爹,此外都不言語。

粉膏由聞人淵親自製作?,日日擺弄,身上難免要帶脂粉香味,漸漸風言四起,說醫館的聞人大?夫看著溫雅,背地裡玩的卻花,守著那麼個天生麗質的美貌娘子,還?總要出去打野食。

一日下學時分,二人去的晚了些?,竟見學堂門口一片吵鬨,顧琢渾身濕透,孤單地站在?人群中,脂粉脫落小半,露出泛青的皮膚。

“我就說他是怪物!看,現原形了吧!”一個同樣濕透的小孩子吵鬨著,牽著他的男子神色憤慨:“陳夫子,你得給?我們個解釋。這樣的孩子也?能?入學?”

“是啊,就算不是怪物,看著也?有怪病。”

“陰惻惻的,聽說平時都不講話。”

“他爹爹也?不正經,大?男人家的一身香粉味。”

顧一念撥開人群,聞人淵匆匆解開外袍披在?他身上,顧琢抿了抿唇,說出第一句完整的話:“爹爹,小琢不是怪物。”

陳夫子一臉為難,看向顧琢的眼神也?有些?懼怕,小心道:“顧掌櫃,聞人大?夫,子不語怪力亂神,老夫不信鬼怪之說,但令郎這樣子明顯不正常,有病治病,還?是快些?帶回家吧。”

顧一念向來不是個好脾氣的,眉頭一挑就要發火,一隻冰涼的小手卻拉住了她?,平靜問詢:“夫子說人無禮不立,他們說我爹娘壞話,推我下水,為什麼該走?的人是我?”

“我不是怪物,你們才是。”

他們最?終還?是離開了那座小城,即便夫子有所愧疚,極力挽留,許多曾受醫館恩惠的人更是氣怒不已,明裡暗裡罵了好幾年,每每路過趕人的那戶都要啐上幾口,那家人亦是懊悔萬分。

那天之後,顧琢越來越多的開口,也?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將一切都看在?眼裡,握著聞人淵的手有些?困惑:“爹爹,他們有時候好,有時候壞。”指責他的時候圍在?一起,為他鳴不平時也?是一樣。

大?手摸了摸他的發頂,聞人淵溫柔道:“鬼物無形,虛妄的惡念才是怪物。”

顧琢點?了點?頭,“那我不塗脂粉了。”

看著眼前皮膚青紫的小孩,聞人淵沉吟道:“爹倒不是這個意思。”

顧琢想了想,學著其他小孩的樣子躺倒,扯住聞人淵的褲腿打滾:“我就不!”

褲子險些?被扯掉,聞人淵一驚:“哎,你……放開!”

“你放開!”聞如許狼狽捂住腰帶,絕望道:“小顧仙君,你看看我是誰?”

顧琢順著衣擺向上,抱在?他的腰間,醉道:“是爹爹。”

淩雲霄一抖,連忙解釋:“師姐,我沒帶他玩過這個,認爹可不是我教的。”

顧一念咬了咬牙,“酒總是你灌的吧?”

滿桌花牌骰子,空酒壇遍地,淩雲霄心虛道:“這也?不能?怪我,小鬼今日帶來的燈影牛肉實在?太辣,不知不覺就喝多了些?。”

怒氣一滯,顧一念細看了看,顧琢眼尾唇角竟有些?泛紅。聞如許伸手碰了碰,若有所思:“燈影牛肉好吃嗎?”

“好吃,怪不得師父愛吃。”顧琢傻笑點?頭,隨即又皺眉:“爹爹偏心,隻給?師父做。”

聞如許失笑,問詢地看向顧一念,後者挑了挑眉,將白日剛收到?的下酒菜儘數拿了出來,又添上幾壇猴兒酒,拍了拍淩雲霄,道:“時辰還?早,你們先玩著,我去看看師尊。”

淩雲霄一頭霧水,匆忙跟上:“師姐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就當給?他慶功吧,儘興一場。”

淩雲霄猶是未解:“那小鬼有什麼功好慶?”

顧一念止住腳步,含笑道:“辣味實是痛覺,他快成人了。”

她?實在?開心,把沈如朽和周應淮也?拉了過來,院中杯盤換過,重開了一桌慶祝。

顧琢醉得半昏,低頭一個勁兒地挑著牛肉裡的辣椒絲吃,嘶嘶哈哈停不下來,也?不知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變化。

淩雲霄自豪不已:“我就說小鬼最?近耳朵越來越靈,定然是聽本仙君的絕妙琴音聽開竅的。”

周應淮笑著拆台:“明明是你貪圖人家的下酒菜,喝醉了還?強迫他聽你走?調的琴音。”

淩雲霄當即表示不服,憤憤道:“師兄血口噴人,小爺就算睡著,琴音也?不會走?調!”

取出鶴鳴琴彈撥,還?沒幾下,就被沈如朽按下,蹙眉道:“莫要壞我名聲。”

“哈哈哈。”顧一念大?笑不止,笑到?一半忽然想起,淩雲霄入門沒幾年師尊就飛升離去,他的琴術實是在?自己的教導下修習的。

果然,沈如朽下一瞬便轉頭看向她?,目露無奈:“你也?一樣。”

顧一念心虛不已,默默移開視線。

她?隨沈如朽學琴時隻是個凡人,本性又貪玩,說她?半吊子都是抬舉。偏偏淩雲霄音修世?家出身,滿門罹難,唯留他一絲血脈托付給?玉昆仙宗,無論如何也?不能?叫傳承斷了去。

顧一念隻好對著書本,在?914的幫助下邊學邊教。一個是檢測精準卻沒什麼審美的AI,一個是雷元強大?擅長強攻的法?修,配合之下奏出的琴曲,標準強效,卻有種莫名蠻橫的匠氣,實在?說不上悅耳。

最?終還?是淩雲霄顧念著家族的榮光和師尊的聲名,暗地尋凡世?知名琴師重修了音律,才能?體麵地被人當做音修提起。即便如此,飛升後也?叫沈如朽連連皺眉,強壓著又學了數百年。

周應淮搖頭歎笑,沈如朽又道:“你但凡爭氣一點?,師弟師妹也?不會如此。”

笑意一僵,周應淮終於想起自己是個音癡,半點?琴術都沒學到?。

顧一念再次放聲,笑得幸災樂禍。

聞如許忍不住為她?說話:“玉山君音韻造詣不低,摳摳君歡迎加入以汙二貳期無兒把以每日更新在?浮空雲海曾破解了妖族的迷心之曲。”

顧一念尷尬不已,連忙按住:“兩回事,兩回事。”懂得多也?不耽誤她?彈的難聽。

說起浮空雲海,她?倒想起了另一件事,指尖點?在?桌麵,輕重交錯,複刻出謝嶼曾在?劍柄上敲擊過的節奏,顧一念問:“師尊可聽過這樣的拍子?”

沈如朽思索片刻,酒液在?半空凝成幾道透明琴弦,為節拍添上弦韻。幾次嘗試後,蹙眉收手,“未曾聽過,多些?時間或許能?補全。”

音術如同陣法?,不同音節旋律自有其搭配的邏輯,即便隻是簡單的節拍,以沈如朽的造詣,補成一首完整的曲目也?隻是時間問題。

顧琢眼眸晶亮:“好聽!好厲害!”

淩雲霄酸溜溜道:“馬屁精,我天天彈,怎麼不見你誇我。”

顧琢麵露為難,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安慰道:“行,也?好聽。”

淩雲霄惱羞成怒,借著三分醉意,二人很快扭打成一團。

顧一念笑看了一會,酒意逐漸上頭。神秘兮兮地取出一盒東西雙手捂著,送到?沈如朽麵前,“猜猜是什麼?”

沈如朽目光縱容,配合著說了幾個,見她?連連搖頭,無奈道:“猜不到?。”

顧一念唰得展開盒子,開心道:“太乙金精,神主那拿的,給?師尊煉弦。”

“師尊飛升時,全部家底都快給?我了。往後,我也?該給?師尊掙些?東西來。”

憶起從前,顧一念有些?赧然,沈如朽沒有拒絕,含笑摸了摸她?的發頂,溫聲道:“好,師尊等著。”

師徒一片和樂,無人注意聞如許微僵的唇角,他暗暗料想,定然不止這一份。果然,顧一念摸了摸儲物戒,好幾樣靈寶仙器擺出來。

“這是師兄的。”向遠處招了招手,喚道:“彆打了,雲霄,你也?有。”

淩雲霄甩開顧琢過來,有些?訝然:“我也?有?”

“為什麼沒有?”顧一念催促:“快選,不必客氣,天宮內庫好東西多著呢,等我下回再討幾件。”

“神主的東西哪是那麼好拿的?”周應淮無奈搖頭。

顧一念說起這個就不滿,嘀咕著:“務虛原那攤子事或許會歸我,一年出兩次外勤,自然要給?些?好處的。”

對仙人而言,一年的時間實在?短暫,更彆提她?才剛剛飛升就走?馬上任,任務不斷,半點?沒享受到?屬於仙人的逍遙肆意。

聞如許剝著堅果,狀似隨意道:“玉山君不想去嗎?”

顧一念誠實道:“那倒沒有,神主實在?大?方。”

不但仙器靈寶任選,最?重要的雷劫也?沒有拒絕她?。

“自己的忙碌固然疲憊,彆人的悠閒更加叫人心寒,最?好是大?家都忙起來。”

“你這心思也?太直白了些?。”周應淮哭笑不得,沈如朽也?是無奈:“念念與我們不同,神主安排給?你的事,我們恐怕插不上手。”

顧一念忍不住歎氣,聽聞務虛原情況十分複雜,她?這一去也?不知多久才能?回來。她?不懼怕挑戰,唯獨害怕孤寂。

一盤剝好的堅果推來,聞如許攬過她?的肩膀,在?耳畔低聲:“放心。”

〔放心?放什麼心,他還?能?叫人都去不成。〕

顧一念沒多想,歡聚難得,飛花行酒,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散去。

聞如許半攬著她?,淩雲霄則扛起酣睡的顧琢,一路送到?玉山,欲言又止地喚了聲“師姐”。

顧一念“嗯”了一聲,醉意醺然地拂過他的儲物戒,傳了幾十壇猴兒酒過去,又拍了拍身旁的聞如許:“愛喝酒和師姐說,想吃什麼儘管找他。雲霄,開心些?。”

淩雲霄搖了搖頭,鼓起勇氣問:“師姐,宗門散掉,是我的緣故嗎?”

顧一念微微擺手,笑容明媚,不染陰霾,“彆想那麼多,師尊不是說了嗎,都是命。”

敲醒顧琢,三人一同遠去。山腳下,紅衣仙君站了許久,往事一幕幕流過眼前。

年少?貪玩,偷溜出去喝酒,再歸家時已是一片火海廢墟。同為音修,與族中長輩有故的沈如朽尋到?了他,將他帶回宗門,一個珠釵環佩,富貴靡麗的凡人女子笑吟吟招手:“你就是新?來的師弟?快來。”

淩雲霄初時並不認她?,出身世?家,即便是個紈絝,也?是自幼修行,天賦出眾,怎會認一個年歲比他還?小的凡人做師姐。

可他又對她?無可奈何,他脾氣差,她?也?好不到?哪裡去,三句話不回,巴掌就會落到?他頭上。

“師姐和你說話呢,有沒有禮貌?”

淩雲霄瞥了她?一眼,冷哼著轉過頭去。她?雖是個凡人,卻守著修真界第一人做道侶,渾身上下佩滿頂級靈器,橫行修真界,叫人一絲一毫都動不了。

沈如朽天資絕頂,世?所罕見,這樣的人在?很多時候並不是良師。尤其是師徒倆一個性子清冷,不喜多言,一個敏感孤傲,不願多問,總要顧一念從中去傳達。

“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數千年的音修世?家隻留下一個廢物紈絝,傳承注定斷在?我手,活著和死了也?沒什麼區彆。”

顧一念搖頭,真誠道:“怎麼會呢?你還?有師尊,有秘籍琴譜。我家才是真的斷了傳承。”

一個凡人而已,能?有什麼傳承?淩雲霄不屑,卻也?好奇:“你家傳承什麼的?”

顧一念深沉道:“皇位。”

淩雲霄一愣:“……啊?”

顧一念微歎:“幾年前一夕覆滅的西州禹國?,是我家。”

淩雲霄麵露愕然,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大?禹千年古國?,國?運恒昌,底蘊並不比許多修真世?家淺,一夕覆滅,震動四方。修真界紛紛出手探查,魔霧卻在?一夜之後迅速退回西荒之外的妄渡魔淵,仿佛有意識一般,目的明確隻為大?禹而來。

“師尊說,都是命。我不信命,我要成仙去天上看看,是誰定下這般天命。”

女子以手支頤,焰紅蔻丹襯得麵色愈發白皙若玉,她?眸光堅定,眉宇間的氣度猶可見故國?底蘊,盛世?風華。

“你信天命嗎?”顧一念忽然問。

淩雲霄冷哼:“天命是膽小者的借口。”

“呀,我要告訴師尊。”

她?故作?驚訝,看少?年瞬間紅了臉色,樂不可支,半晌方道:“你心中也?有不平之事,何不飛升去問個清楚?你天賦好,一定可以的。”

淩雲霄揚著下巴不應聲,顧一念的巴掌再度落下:“師姐和你說話呢,有沒有禮貌?”

“……知道了。”

“乖,師姐會幫你的。”

顧一念說到?做到?,沈如朽早早飛升,她?拉著914一起鑽研,邊學邊教,甚至還?隱藏身份,帶他去了老對家萬象學宮偷師。

淩雲霄五百歲時,親自追查出了家族當年覆滅的真相。雪夜之中,青年抱琴而出,殷紅的血跡順著琴弦滑落,滴在?本就一片狼藉的廢墟中。

身後火光衝天,他怔怔站了一會,回神施了個清潔術,小心地將下巴擱在?女子肩頭,喚了聲“師姐”。

“師姐,我們去天上吧。”

“好呀。”

淩雲霄說這話時真心實意,當真想邀她?雙宿雙棲,去天上做一對神仙眷侶,隻是這並不是他唯一的理由,家族傳承丟失,他也?有自己的道要去天上尋。

他知道她?靈根特殊,修行之路與旁人不同,但還?是迫不及待,在?短短幾百年內達到?了大?乘,利用一切資源與手段提升自己,其中很大?一部分來自於時任掌門顧一念的私藏,從前沈如朽精心準備,為她?鋪平一生道途的海量資源。

〔沒什麼,他飛升了,我才能?突破。〕顧一念安慰著。

914守著空蕩蕩的儲物空間,心疼的直抽氣:〔話是這麼說,但他也?太敗家了。〕

曆經沈如朽與周應淮的飛升,顧一念已然發覺到?天道對她?的惡意,所謂飛升的機緣,不過是引人斷情、亂她?道心。不過,在?914將此與她?的修行綁定,為她?明確了唯一的飛升之路後,她?對這些?都不會太過在?意了。

淩雲霄不是第一個對她?發出邀請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顧一念從不懷疑每一次的真心,隻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要走?,緣起則聚,緣儘則散,她?隻想謹守住萬千紅塵中體悟到?的每一點?美好,去到?她?最?終想去的地方。

〔師尊留了資源人脈,周應淮給?了你掌門之位,淩雲霄倒好,用你給?的資源修煉,飛升還?炸了條靈脈。〕914憤憤不平。

〔唔,是有點?過分。〕看著滿山狼藉,顧一念無奈道:〔還?能?怎麼辦,能?過過,不能?過就散了吧。〕

她?向來風評不好,脾氣也?不夠柔和,金丹修為執掌宗門多年,玉昆仙宗早就盛名不複。大?能?接連飛升,沒有頂級強者坐鎮,如今靈脈又被毀,更是雪上加霜。

商采采結束多年清修,出來幫她?坐鎮,協理宗門事務。她?們一合體、一元嬰,修為都不算頂尖,湊到?一處時,除卻明豔清麗,各具殊色的容顏,叫人最?先想起的還?是幾百年前的逸聞。

不過千年時間,從前盛極一時的修真界第一宗門,如今隻能?靠著兩個曾有緋聞的女修苦苦支撐,唏噓感歎不絕於耳。

“你當年還?說我呢,我看你才是那個什麼……戀愛腦。”

商采采擺弄著賬冊,無奈發現,顧一念這個掌門當的實在?不合格。不止淩雲霄,其他有天賦又上進的弟子,她?都不遺餘力的培養,宗門數百年花費甚巨。

當然,最?終壓垮這個蔚然大?宗的,還?是那條被炸毀的靈脈。

顧一念開始售賣雷係符籙、法?器,用以維持宗門生計,為壽元不多,不願離去的弟子們提供資源。那些?更加年輕有潛力的弟子,則被她?拉下臉麵求請,硬是送進了萬象學宮。

不同於世?家血脈傳承、宗門擇選天賦的方式,萬象學宮在?修真界獨樹一幟,打出有教無類的旗號,不拘一格為所有有誌修仙者傳道授業。

修真界有史以來便有萬象學宮,它傳承悠久,古老神秘,誌存高?遠,廣愛世?人,教學能?力突出,教學理念先進,擁有數不儘的優點?。

唯一的問題是學費極為高?昂。

從前的顧一念嗤之以鼻:“圈錢的。”

現在?的顧一念顫聲懇求:“收錢吧。”

沈宜酌一甩袍袖,罕見地擺出高?風亮節的姿態,雙手負於身後,凜然道:“顧掌門如此,當真是看輕了沈某。”

顧一念咬了咬牙:“我不是看輕你,我是看清你。”

沈宜酌其人,無利不起早,堪稱修真界第一奸商,要錢還?好商量,要彆的才更難辦。

“顧掌門與我也?是舊相識了,當年您隱藏身份帶師弟來學琴術,我還?抱過那孩子呢。”沈宜酌微眯眼眸,似是回憶。

顧一念蹙眉,反問:“是嗎?雲霄比我還?大?三十歲,你倆抱在?一起是不是不大?雅觀?”

“咳咳……”一陣輕咳接著朗笑,沈宜酌大?笑著遮掩過此事,迎她?進門:“往事休提,來,顧掌門請!”

沈宜酌性情八麵玲瓏,極好飲酒,酒桌上談事更是有一手。拉著顧一念從太古之初講到?末法?之世?,訴說萬象學宮九萬年立世?傳道之艱,初心不改之難,說到?動情處還?扯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濕潤。

“萬象學宮是有大?情懷的,顧掌門能?夠理解吧?”

顧一念冷臉甩開,看著自己洇濕的袖口,嫌棄到?恨不能?當場換套衣服。

“彆講故事了,直說吧,你要什麼。”

萬象學宮確實曆史悠久,早於任何現存的修真門派,但一路扯到?太古之初,天地源起,實在?太過誇張。

沈宜酌神色一改,取出一卷書簡,誠懇道:“隻是想和顧掌門交流下教學經驗罷了。”

顧一念謹慎地伸出一指撥開,書簡一片空白,隻在?最?右側填好了標題。

“從築基到?飛升?”顧一念沉默一瞬,問:“我近千歲才結嬰,你在?嘲諷我嗎?”

“不敢,不敢。”沈宜酌笑得風流倜儻,眼中卻滿是世?故精明:“玉昆仙宗一門三仙君,皆是顧掌門最?為親近之人,尤其雲霄仙君可是您一手帶出來的師弟。顧掌門當真沒有什麼訣竅分享嗎?”

一枚精美的儲物戒推來,顧一念探了一探,滿是奇珍靈寶。

“隻需顧掌門一個答案,這些?都將屬於您,重振玉昆仙宗指日可待。”

千年之間,一宗接連飛升三人,自是無上榮耀,可明眼人也?都能?看出,修行本非易事,三人的消耗早就挖空了半個宗門。更彆說最?近那次飛升聲勢浩大?,直接震毀了一道靈脈。

顧一念抬眸認真打量他一番,將儲物戒退回。不等沈宜酌繼續勸說,便揮手在?書簡上寫下四個大?字。

富可敵國?的萬象學宮副宮主,靈寂期大?能?修士,修真界第一奸商,人生中第一次失去表情管理,見了鬼一般盯視著書簡。

從築基到?飛升:做我道侶。

“我發現……”

二人同時開口,沈宜酌頓住,頗具風度地讓了讓手。

顧一念自省道:“我其實沒那麼需要錢,過點?清貧日子也?不失為一種新?奇的體驗。”

沈宜酌沉痛點?頭:“在?下似乎也?沒那麼想追求大?道,在?人間逍遙自在?亦是幸事。”

相互對視一眼,嫌棄中又帶著達成共識的相惜,默契舉杯,不再言語。

萬象學宮最?終接納了她?門下的弟子,隻收取了一半學費。

沈宜酌收錢收的和善,扔回半數時咬牙切齒,還?搭上不少?養身延壽的丹藥,心痛不已:“顧道緣,活久點?,彆叫天門徹底關死了。”

顧一念:“……”好家夥,我連名字都不配擁有了。

拿人手短,顧一念不欲與他爭口舌之快,最?後看了看門下弟子後便離開了。

此後幾十年,她?與商采采據守宗門,一個個送走?壽終的低階門人,眼見玉昆山脈逐漸荒蕪,最?終封鎖山門,並肩走?下三千石階。

那年她?一千零十八歲,在?玉昆仙宗待了整一千年,從一無所有的亡國?公主,到?孑然一身的一介散修。盛極時花團錦簇,微末修為能?叫整個仙門都看她?眼色,敗落時零落成泥,隨意哪個小修士說起,都能?點?評一番她?的過錯,嘲諷她?的無能?。

好在?,借著淩雲霄的飛升劫雷,顧一念終於突破了元嬰,以雷靈根之強橫,匹敵化神,甚至短暫搏一搏合體,都不在?話下。一千年的時間,她?失去了所有的庇護者,也?終於擁有了獨自麵對一切的實力。

分彆前的最?終回首,商采采望著自己曾一級級爬上、又一步步遠走?的三千石階,忽然想通了一個道理。

無論走?到?哪,無論站在?多高?的一處,人總比腳下的路要高?上幾尺,而這區區幾尺,便是天道之下,獨屬於人的契機。

無需外求,她?一生追求的轉圜之地,原來一開始就已擁有。

“你要去哪?可還?回來?”商采采問。

“去紅塵俗世?裡看看,不回來了。”顧一念垂眸淡笑。

商采采毫不意外,繼續笑問:“若有一日成了高?階修士,就該用道號了,可有想過取什麼?我也?好聽聽傳聞,知些?消息。”

顧一念最?後回望了一眼自己生活了足足一千年的地方,笑意輕鬆,重新?看向遠處。

“玉山,玉山顧一念。”

**

“師姐說讓我彆多想,都是命。”淩雲霄有些?出神。

顧一念定然是不信命的,她?隻是在?勸他相信。想起年少?時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天命是膽小者的借口”,淩雲霄心煩意亂,有些?懊悔,又有些?頹喪。

“哦,那就是唄。”顧琢吃著零食,不甚在?意,隨即又催促:“再彈會,彈師祖那首曲子。”

淩雲霄目光無神,顫顫伸手:“第一,這不是鐵手。第二,你知道什麼是命嗎,就會吃,呆子。”

顧琢虎摸了一把,治愈法?光閃過。

捧著師叔完好如初的手指,他認真回著:“第一,你是神仙,不要矯情。第二,我知道我的命就是和師父爹爹在?一起,你要是不知道自己的,你才是呆子。”

“什麼亂七八糟的!”淩雲霄聽得雲山霧罩,嘴上不客氣的回斥,手下卻還?是老老實實彈奏了起來。

顧琢當即勾起唇角,翻了個身仰躺在?青青草地,目露欣悅。

淩雲霄瞟了他一眼,雖是隱隱咬牙,眸光裡卻也?閃動著笑意。

一年了,那小鬼越來越像人了。

不但像人,對樂曲的鑒賞也?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沈如朽推敲編曲時也?總愛叫他跟著,顧琢本能?覺得好聽的幾組和弦,往往組合在?一起效果最?好。

簡陋的節拍逐漸成曲,即便還?未最?終補全,從顧琢愈發活泛的神色中,他們也?已明了這首琴曲的效用。

“啟迪靈智,轉死為生,應是《九歌》。”

上萬年前,音術曾盛極一時,沈淩二家守著《天問》、《九歌》兩首古琴曲,同為音修世?家之首。漫長的時光裡,沈氏無聲衰落,沈如朽以劍護琴,獨自守下傳承,淩家則毀於仇殺,傳承斷絕,僅留他一人苟活。

作?為《天問》的傳承者,沈如朽篤信天命,畢竟,這首琴曲曾無數次指引他趨吉避凶,一路走?上修真界頂峰,又帶他尋到?唯一的道緣,最?終飛升。

淩雲霄卻不能?信,不可信。

《九歌》是神明對人間的眷戀,是深淵死地中不滅的微芒,啟迪靈智,轉死為生。

他心中有數,最?後這一段琴曲,師尊幫不了他。

“小鬼,咱們去務虛原吧。”

三種選擇

夜深露重, 紅燭搖晃。玉山彆院中,顧一念再三核對過此行名單,狐疑的目光掃向對麵垂首默默整理床鋪的小仙吏, 忽然?想到一年之前酒宴上他那一句“放心?”。

〔放什麼心?,他?要把人都弄去嗎?〕當時的914不屑吐槽。

〔不是,他?來真的啊?〕現在的914激動搓手, 不敢想這一路會有多麼熱鬨。

昨日,商采采拿著諭令, 一頭霧水地尋來:“我一個管內務的小仙, 跟你去務虛原做什麼?”

顧一念目光躲閃,有些不敢看她。心?裡大致明白, 是當初自己那句“不願旁人清閒”惹的禍。她萬萬沒想到一句隨口的抱怨成了真,更加沒想到聞如許與帝淵關係如此親近,竟當真能說動他?做此決定。

“解釋一下?”名單拍在?榻上,顧一念扯過他?的衣襟。

“沒什麼, 為玉山君分憂, 下官該做的。”笑?眯眯攬過她的腰,聞如許毫不遮掩。

“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與神主……?”顧一念試探道。

聞如許含笑?點頭,話未出口,便聽得下一句:

“是好友?”

“……”沉吟片刻,他?含糊道:“也可以這麼說。”

沒想到會被否定, 顧一念心?生狐疑, 不是好友,便是兄弟, 總歸是極為親近信任之人。

指尖凝起仙力?,刷刷勾掉數個名字, 顧一念直接問?:“他?們不去,可以吧?”

聞如許目露無?奈,勸道:“務虛原有你成神的機緣,此行危險,這些都?是與你相熟的可信之人,帶上為好。”

“正是危險,才不該去。”顧一念堅持道:“況且小琢快要成人了,師尊和雲霄補的曲子?正是關鍵。”

名單上師門三人都?在?,連謝嶼和商采采都?沒放過,唯獨沒有顧琢,她忍不住道:“你還挺會心?疼兒子?。”

提起顧琢,聞如許無?奈讓步:“那,清和道君與雲霄仙君不去。”

周應淮與謝嶼本就統領天兵,他?們跟去倒也是本職,顧一念沒再堅持,轉而道:“你也彆去。”

“那可不成,玉山君這一去還不知要多少年。”

這次,聞如許直接將她拉入懷中,大手奪過名單扔到一旁,薄唇貼近,熱切地?交換著氣息。

芙蓉帳暖,燈燭暖光透過紗幔,曖昧地?映入。聞如許鬢發微濕,淩亂地?貼在?額角,汗珠滑過滾動的喉結,在?鎖骨上短暫停留,隨即加速流過肌理分明的身軀,隱入暗闔。

顧一念放緩了聲線,好言與他?商量:“這次之後?,我便搬來玉山陪你,可好?”

“不好。”男人聲線暗啞,含著她的耳珠模糊不清,語帶委屈:“下官自知比不得浣微仙子?體貼貌美,玉山君更愛宿在?她那,也是應當。”

“采采為我籌備多年,總不好辜負心?意。再說,她一個人也怪孤單的……”

“下官就不孤單嗎?”頸側被咬了一口,看文加君羊幺五爾二七五二爸以那人卻?惡人先告狀,連聲質問?:“我與浣微仙子?熟美?廚藝熟佳?園藝熟好?”

顧一念忍無?可忍:“住口,不許再提她!”

廚藝園藝的不說,聞如許一身茶藝可是不遜於當年巔峰狀態的商采采。

月上中天,小仙吏不依不饒:“玉山君帶下官同往。”

天色微晞,小仙吏窮追不舍:“玉山君帶下官同往。”

顧一念氣結:“下官下官,你哪裡有屈居人下的樣子??”

動作一頓,聞如許若有所思。

“玉山君說的有理。”

“現在?呢?”

“……放肆!”

東方?既明,顧一念半夢半醒,耳邊仍縈繞著他?的癡纏之語。

“去,去去!”她敗下陣來,徹底沒了脾氣,無?奈道:“你怎麼這麼執著?”

輕柔的啄吻落在?耳畔,聞如許拉她入懷,小心?掖好被角,聲音低緩:“我的機緣,也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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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這麼把我忘了?”

商采采恨恨咬牙,深感?冤枉,她一個宮管司協理內務的小仙,到底還是混進了務虛原的浩浩隊伍中,毫無?作用,理由也離譜的可笑?。

“忘了你當初怎麼說我的了?男人都?是禍害,你怎麼也成戀愛腦了?”

顧一念看天看地?,硬是不敢與她對視,支吾道:“去看看唄,我的機緣在?這,他?的機緣在?這,你的也許也在?呢?”

“再說這麼多人呢,定然?將我們浣微仙子?護的好好的,不會有你上前線的那天。”

抬手指向數千天兵,她忽然?頓住,命令道:“你,蹲下。”

被指到的天兵一怔,依言矮下身子?,身後?兩個蔫頭耷腦的小兵緊跟著蹲下。其?後?的天兵神色莫名,一個個緊隨著蹲身,主打一個不明所以但聽話,一息之間齊刷刷蹲倒一大片。

商采采質疑:“……你確定他?們能保護我?”

顧一念咬了咬牙,無?語起身,揪出最先跟風的那兩個,稍矮一些的少年頭盔歪歪扭扭,猶自低頭瞧著腳下。

“抬頭。”顧一念命令。

少年咧開唇角,矜持地?抬起一半角度,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喚了聲“師父”。

顧一念呼吸一滯,淩厲的目光掃向他?的身旁,另一位始作俑者摘下頭盔,露出真容,眼神躲閃地?喚了聲“師姐”。

商采采目瞪口呆,領隊的周應淮與謝嶼也是一驚。聞如許愣了一瞬,連忙趕來說出那句老生常談:“孩子?還小……”

顧一念捏了捏手指,理智分析勸說自己,顧琢人性初生,確實當得上一句“孩子?還小”,淩雲霄從前被她寵壞,修行之路一片順遂,多少也有些不知輕重。

最重要的是發現及時,大不了遣返就是了。

深吸一口氣準備忍下,轉身的瞬間卻?聽得一聲小小的“嘿嘿”,充滿劫後?餘生的驚喜得意。她瞬間怒氣上頭,甩開聞如許的拉扯,反手抽出流光,將兩人卷做一處,推開最裡間的廂房甩了進去。

花窗透出電光,鞭打與痛呼求饒聲隱約傳出,間或還有淩雲霄直達靈魂的質問?:“你嘿什麼,小鬼我問?你嘿嘿什麼,得意忘形也不是這種忘法。”

聞如許麵露不忍,第一次覺得知覺遲鈍其?實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在?不具備相應的智謀時,成人其?實不是什麼好事。

半晌,聲響平息。

顧一念倚在?榻上抿了口茶,氣猶未消,“你們跟來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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