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邊一時沉靜無聲。
薄溪雲的記憶裡,他也曾在電視上看到過不少報道。
那些勳章累累的白發工作者,用無數青春和心血澆灌出了卓越的成果。
但再多的鏡頭與讚譽,也難說儘他們曾經隱姓埋名的那麼多年,他們於無人知曉的地方,默默付出了多少。
甚至有家難以歸,有親難相見。
他們的工作,是對整個民族的無私奉獻。
是在為家國保駕護航。
而顧家夫婦,更是如此。
他們是烈士,更是英雄。
薄溪雲沉默良久,直到他想起剛剛顧笙說的話,才開口,問。
“學長剛剛是說,有什麼事能讓我幫忙嗎?”
顧笙看了看學弟,神色有些複雜。
他道:“小姑和姑父去世後,還留下了一個兩歲的兒子。當時,因為夫婦兩人平日工作都很忙,孩子便被放在了保育院撫養。”
“結果事發後,負責徹查的人去了保育院時才發現,小姑他們的孩子其實也早就被盯上了。院裡的保育員收下了一大筆錢,孩子被另一個間諜帶走了,如果第一批間諜沒有追殺成功,他們就準備用孩子威脅小姑他們就範。”
薄溪雲皺眉。
儘管早從許多文藝作品裡見過類似的發展,但當這種事真切發生在現實中,發生在身邊眼前的時候,仍是讓人很難不憤怒。
那些勢力的手段,竟是會如此凶殘。
“因為第一批去追殺的間諜被當場剿滅,事發之後,劫持孩子的間諜得知了消息,就立刻潛逃了。那人本來就很擅長流亡逃竄,這一次的行蹤更是極度隱匿,上層派了不少人去追查,卻都沒能找到他。”
顧笙低聲講著。
“得知消息後,我們家也動用了各種人脈關係,一直在尋找間諜和孩子的下落。但整整查了一年半,一點消息都沒有,那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後來,直到戈壁上刮了一場幾年難遇的暴風,風停後,附近的牧民去放羊時,才發現了一輛被黃沙掩埋了許久的廢舊越野車。”
薄溪雲意識到了什麼:“車是那個間諜的?”
“嗯。”顧笙低應。“當年他慌亂中想從防線鬆散的戈壁離開,結果遇到極端天氣,直接死在了戈壁裡。”
戈壁荒灘上的天氣變化莫測,到了季風季節,地貌更是能誇張到一日一變。哪怕是自小在本地長大的牧民,也不敢說一定能認路。
何況是匆忙逃脫的境外間諜。
這個結局,其實也算是印證了之前早就設想過的猜測。
“那人的屍骨被發現時,離越野車足有三十多米,車門一側是開著的,車輪的軸承被卡壞了。應該是輪胎在流沙裡陷得太深,那人開車門想下來查看,結果直接被狂風吹飛了。”
顧笙緩了一口氣,才道。
“但是周圍一百米,一公裡,甚至方圓十公裡,我們家都找過了。”
“……卻沒有找到哪怕一點,關於孩子的痕跡。”
薄溪雲清楚。
那麼小的孩子,肯定不可能在荒漠裡留下什麼痕跡。
顧家原本要找的,應該是孩子的骸骨。
“那時我們家已經萬念俱灰,隻想讓孩子落葉歸根,結果,卻始終沒能找到他。”
遍尋無果,這也讓顧家不由得又燃起了希望。
幻想著,孩子是不是有可能還活著。
或許孩子根本就沒有進入荒漠裡呢?可能間諜嫌麻煩,就沒有帶上他。
為這一線可能,顧家顛沛奔波了之後的十餘年。
“我姑父是偏遠農村裡自己考學出來的,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也沒有親人。所以之後,便一直是我們家在找。”
顧笙說。
“不隻限於戈壁荒漠,包括附近的遊牧聚居地、農村和小縣城,甚至於西南西北幾個大省,我們家都找遍了。”
“後來就連販賣人口的團夥,我們也有在查,一心希望能找到他。”
就連看到那些被解救出來的、曾被拐賣的小孩子時,顧家也難以抑製地,生出一些堪稱可憐的羨慕。
哪怕是被人拐走。
隻求孩子能活著就好。
顧笙停頓了一下,才繼續緩緩道。
“我記憶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我小時候,有一年過年守夜,家裡老人原本都睡了,隻有我賴著不想睡,在客廳裡看電視。”
“半夜,奶奶忽然醒了,她出來似乎是想倒杯熱水,結果看到客廳裡的我,就一下抱住了我,控製不住地哭出了聲。”
那一夜,那個本該闔家歡聚的團圓時刻。
奶奶就是在半夜哭醒的。
“奶奶說,她夢見了我弟弟。夢見小孩子一個人在荒漠裡,孤零零的,嘴巴都乾裂得張不開,隻一雙大眼睛可憐地看著她,說,外婆,我好渴……”
話說到這裡,連顧笙也有些難以繼續。
易鐘深抬手,輕按了一下他的肩膀。
顧笙滿懷苦澀。
事實上,他自己清楚,家裡人也清楚。
就像現在,顧笙遲遲沒有提及,或者說是他根本不敢。
講出那一種最絕望的可能。
戈壁裡沒被找到的孩子。
幼兒過於細嫩纖小的骸骨。
也許早就被吹散湮沒在了那蒼涼無垠的荒漠裡。
連魂魄都不得安息。
薄溪雲聽著,自然也感知到了顧家的難言苦澀。
但他還想到了另一點。
十六年前……
好像自己也是不到兩歲的年紀?
薄溪雲剛要細想,額角卻一陣抽痛。
這是他在混亂記憶中搜索時的慣常反應。
薄溪雲抬手按了按額角。
對於他來說,記憶的確還是個有些棘手的問題。
幼時的記憶更是模糊一片,難以分辨。
他正想著,就見顧笙苦笑了一下,說。
“溪雲,不瞞你說,前些天得知你不是白格磊的親兒子後,家裡立刻讓我過來,我當天就去查了你的身世。”
薄溪雲自然也很能理解顧家的心情。
不過,他自己知道:“我的生父生母都是鄰市人。”
“嗯。”
顧笙酸澀地點了點頭,他不僅查到了薄溪雲的親生父母,同時也查了小孩當年,包括出生證明在內的一係列手續證件。
都是齊全的。
薄溪雲的確是柳家遠親的孩子。
“其實這些年,我們也沒少抱著希望去嘗試過。”
顧笙說。
“姑父那邊沒有親人,相當於我弟弟的父係親屬都去世了,所以之後做親子鑒定,都隻能用小姑生前遺留下來的血樣來做。”
但這麼多年,多次檢驗,血樣也早已經所剩無幾。
卻沒有一次鑒定,能夠匹配出所有的加號。
“最近兩年再做檢驗的時候,就基本不能做親子鑒定,轉而開始做親緣鑒定了,用我爺爺奶奶的血樣來做。”
那也正是顧笙弟弟的外公外婆。
顧笙道。
“溪雲,我想拜托你的事,就是這個。”
這件事他和顧家都早有考慮,隻是顧老和顧老夫人也上了年紀,又遇上今年冬天格外寒冷,二老的身體近來都有些欠佳。
更難再經受什麼精神磋磨。
所以顧家才沒有行事太急。
就連顧笙來q市探查的事,家裡也暫時還沒有告訴兩位老人。
所以,就算顧笙沒有像今天這樣,因為得知薄溪雲去t大的消息,被引得講出了這個故事。
他之後也一樣會和薄溪雲說。
顧笙合攏雙掌,指尖抵在唇下,微微低聲,問。
“等過些天,你去了b城,趁你方便的時候,可以和我們去做一下親緣鑒定嗎?”
薄溪雲當即點頭:“可以的。”
事實上,他們都清楚,匹配可能性其實並不大。
那個孩子,連今日還活著的希望都很渺茫。
但薄溪雲依舊答應得毫無猶豫。
權當是成全顧家的一點心願。
隔著桌子,薄溪雲還伸手,輕輕拍了拍顧笙的手臂。
“學長,你的弟弟一定會回家的。”
顧笙抿唇,微微笑了笑,點頭。
“嗯。”
之後,三人才開始繼續用餐。
剛剛的話題略微有些沉重,顧笙很快收拾好了情緒,認真為薄溪雲慶祝。
他主動舉杯。
“也祝學弟,早點開始自己的全新生活。”
飯後,薄溪雲回到學校上課,晚上照舊還是和易鐘深一起上晚自習。
有了前一日的經驗,薄溪雲不由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掌握了幫學長治療的方法。
再加上醫生開的調理藥物,等到過年的時候,學長應該就沒什麼大礙了。
隻是薄溪雲沒有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
從這一天開始,易鐘深晚上回去的時間就越來越遲了。
易鐘深依舊沒有曠課冬令營的晚自習,他甚至連和薄溪雲的晨練都沒有缺席,每天晚上還都會將薄溪雲送回酒店。
但等薄溪雲上樓後,易鐘深卻還要外出。
最遲的一天,他甚至直接通宵,直到晨練前才回來。
薄溪雲並不知道對方在忙什麼,如果說最近的事,他知道的也隻是白格磊要從b城回來,似乎是剛談下了一筆大的項目。
但這種事,肯定和易鐘深也沒什麼關係。
易鐘深還有很多自己的工作,他晚上都要忙到這麼遲,想來白天也不可能有時間補眠。細細算下來,男生每日能休息的時間其實都少得可憐。
更何況,他現在還是躺下也不一定能睡著的狀態。
薄溪雲也曾問過易鐘深,但對方隻說忙完這些天就沒事了,實際的行程仍是相當緊湊。
易鐘深本身就不是什麼多話的性子,無論是工作還是身體狀況,他大多都不會將情緒表現出來,隻是獨自承受。
薄溪雲早就發現。
學長是個很能忍耐的人。
但如果再這樣下去,對方的身體卻真的要吃不消了。
因此,薄溪雲悄悄生出了一個主意。
這天晚上,易鐘深又是深夜才回到酒店。
走進酒店的正門之前,他習慣性地抬頭掃了一眼,卻發現在高處某一層,那個熟悉的房間,居然還亮著燈。
易鐘深皺了皺眉。
現在已經是一點多了。即使因為明天周休,薄溪雲明天不需要早起,但以小孩平日的自律,他也不會睡得這麼晚。
發生什麼事了麼?
易鐘深想著,按亮電梯上樓。
保鏢沒有彙報,那應該不是會危及安全的事。
電梯抵達,易鐘深走出去,還沒走幾步,就見走廊儘頭,薄溪雲的房門從裡麵被推開了。
少年穿著一身睡衣,揉著眼睛,開門走出來,還叫了他一聲。
“學長。”
易鐘深皺眉,幾步走過去,衣擺都帶著涼風。
“出什麼事了?”
察覺到學長的語氣,薄溪雲才發現,自己的舉動好像引得對方錯生了緊張。
他忙搖頭:“沒有。”
“就是我在窗邊看見你的車,猜到你回來了。”
易鐘深又將人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了一遍,確認沒什麼大礙,才道。
“怎麼還沒睡?”
說完,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頓了頓,又道。
“……你在等我?”
“嗯。”
少年承認得很是乾脆。
事實上,總是他的坦誠,讓易鐘深相當難以招架。
矮了人一頭的小孩仰起臉來,目光專注地看著易鐘深,認真問他。
“我們一起睡吧?”
易鐘深神情未動。
呼吸卻是悄然一頓。
薄溪雲還在和他商量。
“醫生說你每天都需要充足休息,而且如果睡得越晚,就越容易失眠。”
少年很認真地問。
“這些天,你是不是都沒有休息好?”
易鐘深垂眼看著麵前的人。
小孩肯定是困了,被揉到微亂的長睫毛都濕漉漉的,眼尾也被惹得暈出了一點淡紅。
從易鐘深的視角看去,更是分明。
男生喉結微微動了動,片刻後才道。
“還好。”
但他的話,顯然已經騙不了小朋友了。
薄溪雲不為所動:“學長,你每天的休息本來就不長,時間很寶貴,我們要想辦法,儘可能地把有限的時間利用起來。”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在傳授什麼提升效率的學習經驗。
誰能想到。
被少年如此堅持的,卻是一份同睡的邀請。
薄溪雲還體貼地建議道。
“我們一起睡,學長要是不適應房間內有人的話,不如就把我想象成擺件?”
他歪歪頭,想了想,說。
“你可以把我當成是助眠放鬆用的,香薰蠟燭。”
易鐘深心想。
誰家香薰蠟燭這麼可愛?
要是真能擁有。
他一定、立刻。
買斷整條生產線。
對薄溪雲,易鐘深根本不可能拒絕,最後,他隻能刷開房門。
把小蠟燭領進了屋。
薄溪雲顯然早已打定了主意,他剛剛還把枕頭也藏在背後,一起帶了過來。
但設想和實踐到底還是會有些差距。
真正看到易鐘深房間內的臥床時,薄溪雲又生出了一點不好意思。
他抱著枕頭,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沙發,小聲提議。
“不然,我去沙發上睡吧?”
在同一個房間裡睡覺,應該也能發揮一些助眠效果。
易鐘深沒回答他,直接伸手,從人懷裡拿過了軟枕,放在了床上,自己的枕頭床邊。
他回頭,看見小孩還站在原地,似乎仍有些踟躕。
於是易鐘深又伸手,握住那纖細的手臂,把少年也領到了床邊。
易鐘深抬手,扯鬆了一下深色襯衫的領口。
“先坐,我去洗漱。”
“嗯。”
沒了後路的少年好像放棄了猶豫,乖乖坐在了床沿。
“學長先去洗吧。”
易鐘深回眸看了他一眼。
因為坐下的姿勢,少年那雙纖瘦的腳踝愈發明顯地從睡衣褲腳中顯露了出來,瑩潤一片細嫩的白。
薄溪雲的坐姿又一向很乖,小孩子一樣,放好的雙手以掌心貼著膝蓋。
還軟聲和他說。
“我已經洗好了,等你回來睡。”
“……”
易鐘深垂了垂眼。
誠如少年所言,在這安靜的房間,無形的暖燭似乎早已被點燃。
卻貨不對板。
明明說是柔和的助眠香薰。
偏偏卻燒出了如此灼烈的高溫。
滾熱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