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煙被迫望向盛序安,她望著這張同?她三分相似的臉,輕聲道:“我說了,我不喜歡長?安。”
盛序安手鬆了一些,但很快又握緊。
盛煙繼續說著:“我說了我不喜歡,但為什麼你一定要我來?是,長?安或許很好,還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爹爹,但我同?你說了我喜歡了,我說了我不要來了,你同?我說了爹爹的事情,我還是同?你說我不要來了。”
盛序安沒有?想到真的是因為來長?安這件事情,他想說他可以解釋,但是一切的確是他吩咐的,他隻是沒有?料到盛煙會如此不喜歡長?安。
盛煙自然不是隻因為被迫來長?安的事情,她腦海中飄過兩世所有?的事情,她甚至覺得這是最後?一次她將其回憶得如此清晰,她的眼眸中漸漸浮現疑惑,像是在?看著盛序安,又像是不止在?看著盛序安。
“你們口口聲聲說愛我,但為什麼永遠不能尊重?我呢?”
“為什麼永遠不聆聽?我的想法,為什麼永遠不尊重?我的選擇,為什麼遇見什麼事情對?我說出口的永遠隻有?謊言,我不是一個人?嗎,我不擁有?自己的思維嗎,將我像個傻子一樣就是愛我嗎?”
她喚他哥哥,最後?一次喚他哥哥。
“哥哥,這就是你們對?我的愛嗎?”
她語氣沒有?多大?的起伏,但聲聲句句都是質問,甚至她已經不需要回答,她掙脫開盛序安的手:“宴會我會去,但以後?這種東西交給彩雲就行了。”
盛序安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有?些踉蹌地走了。
盛煙坐在?原地,良久之後?,閉上了眼睛。
她在?問盛序安,又不止在?問盛序安,她端起茶喝了一口水,緩慢地咽下,像是咽下那些今日沒有?控製住的情緒一般。
她兩月後?離開長?安,彼時她會去見爹爹一麵?。
*
隔日。
盛煙穿著一身素淨的襦裙,在?一眾貴女之中很不起眼,但隻是裝扮,宴會上大?多數人?都在?往盛煙的地方看。
盛煙不明白,幸好宴會上一起用膳的時間不長?,用完之後?,她尋了一個空的房間就坐了進去。
這一次宴會是在?湖上,是聖上為謝瑾舉辦的,為了什麼盛煙大?抵也猜出來了。謝瑾二十有?三,但還未娶妻,此次宴會同?相親宴也差不多。
隻是平常的相親宴是為一群人?,今日的相親宴卻是隻為一人?所辦。
盛煙躲進去的房間恰好有?一個棋盤,盛煙就自己和自己下了起來,等麵?前停了一人?的時候,盛煙剛下到關鍵一步。
她的眼眸從?那塊熟悉的玉佩上往上抬,看見了一身紫衣的謝瑾。
他生了一雙狐狸眼,看人?總是流光瀲灩地多情,一身紫色錦袍更顯得人?風流俊朗。盛煙行禮:“見過瑾王。”
謝瑾毫不拘束地坐在?她身側,盛煙也無心再裝一些什麼,繼續下起了自己的棋。
朝中的風向,待到聖上去世,謝瑾大?抵就要繼位了,她無心去想其中父兄做了怎麼的權衡與交易,總歸同?她沒有?什麼關係。
她自己下著,謝瑾竟然也就在?一旁看著。
等到她黑棋能夠將白棋吃下去時,謝瑾突然開口:“不要走這裡。”
盛煙手一滯,不知道謝瑾一個爛棋簍子,為什麼還能指點她。但她順著謝瑾手手指的地方看了看,不由輕挑了挑眉
白棋能活了。
她將手邊的一半白棋遞給謝瑾,意?思很明白。
謝瑾彎著眸鄭重?接過,很滿意?自己刻意?同?小煙妹妹製造的初見。他手持起一顆白棋,在?白棋已然頹勢之下同?盛煙廝殺了起來。
一刻鐘後?。
盛煙看著自己落敗的黑棋,陷入久久的沉思。
她怎麼輸的?
這樣,那樣,就輸了?
輸給誰了?
爛棋簍子謝瑾!!!
盛煙半年來心緒浮動沒有?這麼大?過,她望向謝瑾,隻看見一雙含笑的眼,謝瑾整個人?像一個用大?紅尾巴將自己團抱起來的狐狸。
謝瑾自然生的不差,但盛煙心思不在?這。
她將棋子收回來,又將白棋遞給了謝瑾,她沒說話?,但是謝瑾很明白她的意?思。他想大?抵是盛序安同?盛煙說過他棋藝有?多爛。
盛煙棋藝其實不算精,但是她還是不太能接受謝瑾能下過她,還是在?那樣的頹勢下。
兩個人?又下了一局。
盛煙又輸了
加上第一局,兩個人?一共下了五局,盛煙全輸。
即便再不明白盛煙也明白了,謝瑾棋藝遠勝於?她,前世那一日輸的幾十把都是在?相讓。她望向謝瑾,興趣到這裡也就結束了。
“瑾王棋藝高超,小女不敵。”
此時槐花恰好來尋她,她行了禮就退下了。
槐花是來喚她看河上的燈的,盛煙同?她一起趴在?欄杆處,看著下麵?的河燈。
她看見槐花閉上了眼睛,大?抵是在?許願,她有?些好笑,哪有?對?著彆人?的燈許自己的願的。她抬頭望著天空中的星星,不知怎麼就想到了祖母那一句——
死去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天上的星星好多好多,她看了許久。
*
那日回去之後?,盛煙罕見地做起了夢。
她沒有?再夢見前世那些事情,而是夢見了一片星空。
很多很多星星,比她今天晚上看見的還要多,她被置身於?漫天的星空中,每一顆距離她恍若伸手就能碰到,卻又在?伸手那一刻化作幻影。
盛煙也就沒有?再想著觸碰,畢竟按照祖母所言,每一顆星星都是死去的人?,那就都不是她的星星。
她沒有?自己的星星。
那日醒來之後?,盛煙呆坐了良久,明明真的睡了很久,但不知為何就是有?些困倦。盛煙手中抱著被褥,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槐花將一方請帖拿進來時,臉色並不太好。
彩雲倒是一臉興致盎然。
盛煙看了一眼:“怎麼了?請柬,又是誰家?的。”
槐花抿了抿唇,開口:“瑾王的。”
盛煙一怔,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一旁的彩雲補充道:“大?公?子說瑾王有?意?小姐為皇子妃,請柬邀約是想同?小姐談一談婚事。”
盛煙頓時醒了,槐花忙將她扶住。
彩雲還在?說著:“那等瑾王繼位,小姐不就是皇後?了?皇後?的話?,我們是不是要入宮了啊”
聽?見“入宮”兩個字,盛煙和槐花臉色都變了。
槐花將盛煙扶起來,盛煙拿過彩雲手上的請柬,彩雲還想說什麼,被槐花一個眼神止住,彩雲再遲鈍也明白小姐這怕是不喜了。
盛煙翻開請柬,上麵?隻有?邀約的時間和地點。
明日下午在?聽?雲閣。
盛煙梳洗完,出了院子,來長?安後?第一次主動尋盛序安。她手上拿著請柬,到了盛序安的書房時,臉色並不算太好。
盛序安見了,就明白謝瑾大?抵沒有?希望了。
盛煙將請柬放到案幾上,輕聲道:“什麼叫瑾王有?意?我為皇子妃?”
盛序安斟了一杯茶遞過去,望向妹妹,她語氣還算平靜,但是妹妹不知道,她現在?活像一個豎起了所有?尖刺的刺蝟,她下意?識在?防備他。
盛序安將茶放到盛煙手中,安撫著:“他有?意?,小煙若不願,拒絕便是了。”
盛煙身上的尖刺並沒有?因為他這一句話?收回去,她捏著茶杯,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她垂眸:“我拒絕。”
盛序安應的很快:“好,是哥哥幫你拒絕還是你自己去拒絕。”
盛煙一句“我不去”還沒有?出口,就聽?見盛序安溫聲道:“若是你去,他應該能更死心些。”
盛煙這一世不曾同?謝瑾有?過任何淵源,她想不通為何謝瑾中意?她為王妃。
同?盛家?達成的交易?
還是作為未來的天子忌憚盛家??
可記憶中盛序安同?謝瑾的關係很好,就算關係很好也無法抹除那些忌憚嘛,也是那個位置,隻是這同?她有?什麼關係,兩個月後?她就離開長?安了。
她手鬆開了手中的茶杯:“我不想去。”
盛序安倒也沒有?強求:“那哥哥去同?他說,日後?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對?了,他今日來送來了一人?,叫玉蘇,就是從?前住在?我們江南府邸客房的那個侍衛,我將人?安置在?客房了,小煙若是想去見,現在?便可以去。”
盛煙怔了許久,血液似乎在?凝固,但隻是一瞬間,她輕聲“嗯”了一聲就走了。她才走到門外,耳邊就傳來一陣嗡嗡聲,槐花在?一旁扶著她,輕聲問她怎麼了。
她搖搖頭:“應當是坐久了,突然站起來眼睛不由有?些花。”
回到院子中之後?,盛煙才將玉蘇的事情同?槐花說了。
她看著槐花,發現槐花的臉上並沒有?什麼驚訝,槐花隻是挽住了她的手,輕聲道:“他賣身契在?我手中,自然是要回來的,兩月後?我們就可以一起去淮安了。”
盛煙應了一下,又想到了那兩張賣身契。
也是,玉蘇本來就是要回來的,所以槐花從?始至終沒有?分毫想過離開,隻是玉蘇回來似乎同?賣身契沒有?什麼關係。
她隻是疑惑,為什麼玉蘇會是從?謝瑾那裡回來。
不合理。
*
隔日。
長?安下了下雨,穿著一身緗葉黃雲紋錦袍的謝瑾正站在?包廂的窗邊,看著街道上因為落雨匆忙的人?群。
門從?外麵?推開,帷幔下露出盛煙的臉時,謝瑾並不訝異。
將玉蘇送回去的那一刻,謝瑾便猜到了盛煙會來,於?是昨日盛序安回信拒絕他的時候他根本就沒在?意?。
盛煙看向謝瑾,不知是否是今日他穿的不算張揚,她總覺得謝瑾同?往日不太一樣。
她如尋常一般行禮,隨後?兩個人?在?一旁的棋桌旁坐下來。
謝瑾笑著看向她,有?了幾分之前的模樣:“盛小姐,真的不考慮一下嗎?那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位置,你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
他望著她,心中輕聲道,小煙妹妹,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說實話?,畢竟是皇室中人?,謝瑾長?得並不差,甚至是極好,身上的風流浪蕩壓幾分,一眼看去就是一個如玉公?子。
但盛煙顯然連最輕浮的皮相都看不進去,她出聲拒絕:“是很多人?,但不是我。我若是對?那個位置有?興趣,不必等到今日。”
她聲音很輕,聽?上去也總是溫溫柔柔的,但謝瑾覺得每一句都如寒冰。即便如此,謝瑾對?著盛煙時,眸中的笑意?不曾少一分,似乎隻要看見她,他便很開心。
事實也的確如此,確認過他的小煙妹妹的確對?那個位置毫無興趣之後?,謝瑾也就沒有?繞彎子了。
謝瑾望著盛煙,開始了今日真正的第一句話?:“從?前霜拂常同?我說起你。”
盛煙一怔,她適才還在?想,她昨日在?書房已經拒絕了,今日怎麼還是來了呢,不是為謝瑾,不是為那個高高的位置,那是為什麼呢?
謝瑾那張姣好的唇中吐出那個人?的名字的時候,盛煙才恍然間明白,噢好像是為了謝雲疏,一時間記憶中某一塊好像被撬開。
盛煙想,謝雲疏啊,死了,死的匆匆忙忙,怪假的。
她到今日都沒有?為他掉一滴淚。
她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誠實地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說什麼?”
謝瑾臉上的笑意?收了些,他想起暗室中的一幕幕:“說說煙煙很愛哭怎麼辦,說當初留下的那封信為什麼沒有?到煙煙手中,說煙煙一定哭壞了,說要是沒有?那些年就好。”
謝瑾借著謝雲疏喚了身前這個人?很多聲“煙煙”,眼眸彎了些,卻沒有?什麼笑意?:“不過是環境吧,我問過他的副官,就是那個玉蘇,死亡之前,霜拂明明沒有?同?你分離過。”
盛煙一雙眼直直看著謝瑾,謝瑾同?平日完全不一樣,不像多情美麗的狐狸,像是撥開半張披著的狐狸皮的猛獸,他笑著看著她。
謝瑾適時遞過去一杯熱茶,坦然一些,算是他的誠意?:“霜拂常同?我說你不算聰慧,日後?他若是如何了要我一定好好照顧你,所以你對?我無需如此戒備,這是我同?霜拂的交易。”
謝瑾沒說,那個平日總是吐著血的青年說起她不夠聰明時臉上卻總是帶著驕傲的神色,謝瑾想他都已經這麼好心了將自己的心放在?地上踩個稀巴爛了那上一點眼藥沒有?什麼吧。
“是先皇虧欠盛家?在?先,盛家?有?怨,我能理解。我上位之後?不會動盛家?,但你也知,我既然此時對?你表露,又應了霜拂,便做不成憐之想要的傀儡,但無論如何,按照霜拂的囑托,我會護你一生。”
盛煙臉上滿是怪異,她來不及處理那些關於?謝雲疏的“叮囑”,輕聲道:“我哥哥知道你這樣嗎?”
盛煙沒忍住喚了盛序安一聲哥哥,謝瑾說這些話?的時候,像是一條看著無害卻滿身花紋的毒蛇,他沒有?陰冷的眼睛,冰寒的身軀,纖細的尾部,但有?一層被死死縫在?身上窺見一點變知曉全貌的狐狸皮。
謝瑾搖頭:“自然不知。”
盛煙輕蹙眉:“你不怕我告訴他?”
謝瑾彎眸,像一個無辜的孩子:“原本是怕的,但是霜拂將手中大?半的東西都交給了我,便不怕了。憐之其實也沒有?壞心,他應該沒有?給你講過你們娘親是如何死的吧,也是他舍不得將這些講給你聽?。”
盛煙垂眸:“講過,說采藥的時候不小心”
謝瑾輕輕笑了起來,毫不在?意?地在?盛煙麵?前展現自己真正的麵?目:“他騙人?的,雖然和流民有?關,但是根本上是因為先皇。先皇不放心盛家?,打壓盛大?將軍的同?時,在?盛夫人?懷憐之時,給盛夫人?下了一種陰毒的藥,盛夫人?的身體?那時候已經很不好了,但是不放心盛將軍,還是毅然奔赴了邊疆。”
“那時先皇當政,將你父親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初初針對?打壓迫害。你娘親的死一半因為流民,一半是因為那毒,那時你娘親毒發了,所以才沒有?逃開。你應該也不知道你哥哥這些年在?長?安經曆了什麼吧。”
盛煙衣袖下的手不斷收緊。
謝瑾望著她:“憐之尚未出生時,就被先皇定為了伴讀,彼時先皇尚未有?皇子,就用這個理由將憐之扣在?了宮中。誰都明白,憐之為質,但凡盛大?將軍有?任何風吹草動,憐之都性命不保。但我那大?哥你可能不太了解,疑心病很重?,將憐之扣在?宮中遠遠不能打消他的疑慮,盛家?幾代忠良,代代出將,盛大?將軍更是坐到了前所未有?的位置。我那個大?哥害怕,便給還是嬰兒的憐之下毒,徹底壞了憐之的身體?,隻留下了一條命。”
“從?兒時,憐之就沒有?好過一日,冬日更是連床都下不了。後?來先皇死了,當時聖上繼位,憐之的生活好了起來,但是身子骨已經全然壞了。作為盛簫意?的兒子,憐之卻是一個槍都拿不起的病秧子,這件事情讓憐之被長?安的一群公?子哥笑了很久。”
“憐之最近同?我說,他的妹妹不太理他了。我本來是不明白的,但是仔細想了想霜拂的話?,又大?概能明白了。盛煙,你大?概不能明白憐之對?於?權勢的渴望,不是至高,不是至上,他就沒有?安全感,他想護住你,護住家?人?。”
“謀權篡位,不是因為憐之想要皇位,而是即便是權勢滔天如盛大?將軍,依舊不能護住自己的妻子兒女,憐之隻能向更高,向最高,向迫害自己家?人?的位置看。”
盛煙望著謝瑾,良久沒有?說話?。
一時間她有?些反應不過來,被她上一世久久追尋不到的真相扇在?原地。
她開口:“可是你也說了,你不做傀儡。”
謝瑾笑了笑,眼中難得浸滿了溫柔:“你不說,我不說,憐之便會覺得我是傀儡。憐之隻是想保護家?人?,他沒有?壞心,他有?治世之才,對?這個國家?更沒有?壞心。謝鶴生死後?,我就是這世間最不會讓他心生忌憚的人?,我什麼都不需要做,憐之就能輔佐我一生。”
盛煙想說謊言能瞞一輩子嗎,但謝瑾那張狐狸皮已經長?在?了他的臉上,融入他的骨髓。盛煙想起上一世,她察覺了父兄,察覺了謝雲疏,但是從?來不曾疑慮過謝瑾。
她身體?軟了一些。
謝瑾看著盛煙,他想人?果然就是偏心的。
明明是收了霜拂過多的好處,作為小叔心中“過意?不去”,想要幫霜拂解釋一下,但說著說著,想起好友最近失魂落魄還強裝鎮定的模樣,就又開始為憐之辯解了。
謝瑾像個不靠譜的傳話?人?,將話?題重?新?扯回道謝雲疏身上。
對?麵?的少女沉默良久,輕聲道:“他讓你和我說的嗎?”
這個他,自然是指謝雲疏。
謝瑾搖搖頭,很是誠實:“並非,隻是我覺得,盛小姐應該知道。”
謝瑾看著盛煙,還是決定為自己爭取一下:“霜拂不讓我說,但沒關係,霜拂已經死了。你若是願意?,我明日上門求娶,此後?你就是大?越國的皇後?,誕下的孩子就是大?越國未來的儲君。為了平衡朝堂其他勢力和民間輿論,我沒辦法保證我不納妾,但我能向你保證,你會在?皇後?那個天下至高的位置上富貴安穩一生。”
盛煙才想回答,就看見謝瑾又遞過來一杯溫熱的茶。
他說:“不用太著急回答,我等你十日。”
盛煙搖頭:“不用,我一開始便說了,我對?那個位置沒有?興趣,你可以尋到更好的人?相伴一生。謝謝你今天告訴我這些,無論如何,謝謝你。”
說完,盛煙就走了,那杯茶她甚至不曾端起來。
謝瑾看著盛煙走遠,眸中的笑意?沒有?變,他想起兒時他同?憐之一起躲在?狗洞裡,他們望著天空,憐之同?他說起他的妹妹。
憐之說:“叫小煙。”
他艱難地從?狗洞裡鑽過去:“小煙妹妹。”
謝瑾看著盛煙消失的背影,輕聲道:“小煙妹妹。”
*
回到家?之後?,謝瑾今日所說的一切回蕩在?盛煙的腦海中。
一會是謝時,一會是哥哥,一會是謝雲疏,一會是盛序安,她難得又做了夢,夢裡不再有?那些白霧,不知何時,白霧全都散淨了。
謝瑾今日在?為哥哥辯白,卻又相當於?一種變相的承認。
盛煙終於?開始徹底相信,上一世謝雲疏說的都是真的。
她的夢境由此變得寂靜。
隔日,她同?父兄告了彆,住進了佛寺之中。
她派出去打探了很久的人?帶回讓她沉默的消息——
先太子不是被刺殺,而是自縊。
她茫然地在?這一世探尋上一世似乎已經沒有?意?義的真相。先太子的自縊是因為皇帝和皇後?,而作為次子的謝雲疏自小就沒有?被任何人?愛過,除了先太子。
所以上一世謝雲疏一定要登上皇位是因為要為先太子查明真相,這一世知道了真相所以謝雲疏甚至沒有?在?宮中露過麵?。
難怪她那封信救不下先太子,謝雲疏擁有?前世的記憶也救不下先太子。沒有?人?能夠救下先太子,殺死先太子的是先太子自己,或者說是從?一開始就埋下的命運。
從?謝瑾口中吐露出的一切,開始被她串聯成線,她從?未覺得自己思緒如此地清晰。
佛寺裡,鐘一遍一遍地響,無數的人?從?山腳跪到山上,或虔心許願,或哀痛欲絕,盛煙站在?山頂,跪在?佛像前,她曾許了無數的願,可這一瞬腦海中隻剩空白。
她開始感覺到被時間緩長?的絕望。
以及似乎才剛剛覺醒的悲傷。
三十三
落雲寺。
盛煙暫住在這個長安最負盛名的寺廟中。
寮房內很是清幽, 盛煙端坐在案幾前抄寫著佛經。
她臉上沒有什麼神情,心?中?隻剩一片茫然和寂靜。她從前想過許多次真相會是什麼樣子,直至那一日所有的真相被荒唐地呈現在她眼前。
佛寺很熱鬨, 每日來來往往許多日,她卻隻覺得空茫一片。
安靜的,寂靜的,連山頂的大鐘都滲透不出聲音。
一日。
盛煙抄寫完一整本佛經?, 槐花端了一碗溫熱的齋麵過來,放在盛煙平日用膳的桌子上。
盛煙步到桌子前坐下,手拿起木筷子, 隻覺上麵有細小的毛刺,一點一點紮入她的肌膚。可?仔細一看,筷子分明被打磨得很光滑。
槐花在一旁眨著眼:“煙煙,這個齋麵很有名,聽說很好吃。”
盛煙知道。
上一世, 她同林穗相約了許多次,但直到她死,她們也沒有吃上。
她當然?對林穗沒有任何?懷念, 按照她在夢中?所見的, 上一世將她殺害的人應當就是林穗,她不明白原因, 也第一次對真相沒有了探尋的熱情。
長安盛傳, 林尚書之女林穗, 早在一年前就死了,聽說是發?了急病, 幾?日人就沒了。她又聽說了一些林穗從前的事情。
例如?林穗隻是一個外?室的孩子,林夫人心?善在其十幾?歲時讓其認祖歸宗入了族譜, 養在自己膝下。
例如?林穗曾經?有過婚約但是後來無疾而終,生生將自己熬成了一個沒人要的老姑娘。
但也就這樣了,從旁人的口中?盛煙得知,林穗並沒有向上一世一樣籠絡京中?貴女,被林家認回之後,貴女之間的聚會很少去,平日也沒有什麼交好的朋友
是真是假,盛煙其實都不太在意。
她其實也有些不知道自己還在意什麼了。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渾身的認知和力氣都被抽空,仿佛陷入了一片茫茫的空白。她站在山頂,山路上滿是熱鬨,她卻感知不到一分。
但也隻是一瞬。
後來一切開始重回她的身體,她開始能夠控製自己的四肢,軀體,乃至於思想?。
在寺廟的一個月中?,她碰見了一些“熟人”。
上一世為?影衛守了一輩子長思燈的雲瑤郡主?,這一世是一個才喪了娘親的小可?憐,她身旁有一個一品官員的嫡子,長相俊朗,為?人溫和,一表人才,聽說是長公主?死前為?其定下的未婚夫。兩個人感情不錯,隻等郡主?為?長公主?守完孝,兩個人就會完婚。
這一世盛煙同李雲瑤並不相熟,兩個人擦身而過時,盛煙看見那個未婚夫彎下頭刮了刮小郡主?的鼻子,笑的很寵溺。
小郡主?鼻子哭得紅紅的,眼睛裡麵還掛著淚,盛煙無意中?聽了一耳,今日小公主?是來為?長公主?點長思燈的。
盛煙在一旁的桌子下坐下,李雲瑤和未婚夫也沒有走遠,盛煙隱隱還能聽見兩個人交談的聲音。她往他們的地方看了一眼,不遠處緩緩走過來一個人,是那個前一世死在雲閣的影衛。
她記得他的名字,翊竹。
翊竹手中?拿著落雲寺才有的糕點,走近兩個人,低聲喚了一聲:“郡主?。”
雲瑤郡主?還未說話,她的未婚夫已經?將糕點接了過來,翊竹自然?退下。說退下也不全然?,隻是退到了一邊,本屬於自己的位置。
那個未婚夫在雲瑤郡主?的注視下,將糕點打開,輕柔地用手帕包了一塊送到雲瑤郡主?口中?。雲瑤有些害羞,但還是輕輕咬了上去,兩個人郎情蜜意。
盛煙收回眼神,向著遠處走去,離開了這一處。
槐花也在一旁,笑著說:“好生般配。”
盛煙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的確般配。”要比郡主?和影衛般配得多。
哪怕她適才看見了,小郡主?不由自主?向翊竹看的眼神,她又想?起小郡主?未婚夫刻意的動作,便又明白了。
命運可?能就是這樣。
這一世沒有翊竹的死,又有長公主?臨死前定下的婚約,小郡主?怕是無論如?何?也跳脫不出那個框架,更遑論發?現?自己的真情。
她同槐花一起走著,槐花始終慢她一步,這是從前沒有的事情。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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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煙大抵知道,卻又覺得沒有必要了。她身後將槐花牽到自己身旁,讓兩個人一起並排走著。
槐花口中?依舊說著很多事情,像是已經?將彩雲的功力學了個七成。盛煙也不製止,隻是讓自己習慣。
習慣這個世界終究會變化,習慣事情已然?發?展的模樣。
她同槐花一起步到殿前,槐花上前去點燈,盛煙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從前點了許多長思燈,但這一盞,她不想?點。
於是往事又從腦子裡鑽出來,盛煙想?起上一世她同謝雲疏在佛寺相遇。
那時他漠然?地同她擦身而過,在她心?緒翻湧的無數個瞬間,他在做什麼呢?
在給死去的兄長點燈。
盛煙看著槐花的背影,良久眼眸都沒有動一下,她其實還是沒有感覺到太多的悲傷,隻是偶爾覺得長安的確要比江南冷上一些。
其實已經?五月了,又沒下雨,再?冷也不會冷多少。
但盛煙又想?不起這些了。
槐花點完燈回來,向身後望了一眼,她們沒有尋特殊,所以?她點的那一盞燈隻是同旁人的燈擺在一起,一眼看去,風吹過無數的燭火搖曳,像金黃的麥田。
槐花便又想?到:“快到煙煙生辰了。”
*
槐花說起時,盛煙有些楞。
她放下手中?的經?書,衣袖被帶著向下露出素白的手腕,空空蕩蕩的,盛煙想?。
槐花從前給她尋了一個玉鐲,但戴了半日,她便有些不適應了。玉鐲比從前她手上帶著玉珠墜子重上許多,她實在有些習慣不了。
她不難為?自己,於是戴了半日就又讓槐花放回去了。槐花問,她就如?實說,那一句手腕有些重說出來時,槐花笑彎了眼,說她再?去尋輕一些的。
盛煙製止了,她覺得空空蕩蕩的,其實也還好。
習慣總是可?以?改的。
她並沒有發?現?自己自身的矛盾,隻是今日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腕,想?著是否要回一趟江南。
但想?了想?,還是沒有因為?一串珠子回去,而且那串珠子這一世謝雲疏並沒有送給她,也不是她的東西。
但她又想?,那是她的東西。
*
盛煙生辰前兩日,盛序安上了山。
盛煙收到了自己的生辰禮物,她向他道了謝,盛序安望著她,輕聲道:“小煙,對不起。”
盛煙總是能聽見很多道歉,她偶爾能分辨出有些是真的,比如?現?在。
無論是為?什麼道歉,此?時他的眼眸中?的確滿是愧疚,這是上一次她同他談話後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麵,但應該也是最後一次了。
在盛序安溫柔歉意的眸光中?,盛煙說出了自己要去淮安的事情。
她的眼神很平和,但無論是神情,還是言語,都明明白白地寫著,她隻是將這件事情告訴他,並不是在同他商量。
盛序安想?要開口,卻又被妹妹眼中?的疏離止住。
或者說,那不是疏離,是一種漠然?,是不太在乎了。
她甚至不在意他暗中?的阻攔。
在見到盛序安之前,盛煙覺得自己可?能有一些話要對他說,畢竟那日謝瑾展露的一切她的哥哥似乎真的不知情;但真的見到了,盛煙又說不出口了。
她好像一瞬間就明白了為?什麼謝瑾展露的時候絲毫不顧忌,因為?因為?她的確不會說。
她不會破壞謝雲疏用命構起的平衡。
特彆是,本就是為?了她。
她承認自己被謝瑾拿捏了心?思,但也沒有什麼不喜,她望著麵前的盛序安,輕聲說道:“我不喜歡長安,我不會留在這裡,淮安如?今是我的封地,我過去理所當然?。隻是我不太會管理,還請哥哥給我安排幾?個人。”
槐花在一旁鬆了一口氣,煙煙到底是給了兩人留了一個台階。
知道阻止不了妹妹,盛序安也就不勸了,他溫聲道:“好,哥哥會將人都給你準備好,淮安同長安相距甚遠,小煙,日後一個人在那邊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等哥哥得了空就去看你。”
盛煙沒有拒絕,兩個人一起在佛寺裡麵轉了轉,盛序安猶豫良久,那一句小煙你是不是沒有辦法原諒哥哥了始終沒有辦法說出口,若是小煙承認了,他該怎麼辦呢
路過一顆果樹時,一個果子突然?砸到了盛煙懷裡,盛煙下意識接住,衣裙有些被弄臟。
盛序安拿了帕子遞給盛煙,卻看見盛煙搖了搖頭,乾脆用衣裙將果子擦乾淨了。到下山的時候,盛煙將手中?的果子遞給盛序安,她難得笑了笑。
盛序安接過,輕輕摸了摸盛煙的頭。
這一次盛煙沒有拒絕,她望著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哥哥,眸光描摹過青年蒼白俊朗的輪廓,她輕聲叮囑著:“好好喝藥。”
*
回去的馬車上。
盛序安不知為?何?哭了出來,今日是妹妹這半年來對他態度最和緩的一次,但也是他覺得兩個人之間隔得最遠的一次。
盛序安自問自己沒有做錯什麼,無論是將妹妹帶來長安,還是在得知謝雲疏的死訊後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他都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分毫沒有。
但妹妹用言語之外?的一切告訴他,他好像的確做錯了。
青年修長的手扣著那個無意間從樹上落下來的果子,手掌下意識收緊,像是要死死抓住要跑掉的東西一般,但在下一刻,又頹然?地卸掉所有力氣,害怕自己給果子添了傷痕。
這一切隻留在馬車上。
下了馬車之後,盛序安又變成了那個人前永遠溫和的權臣,他如?今已經?被提為?了禮部尚書,待到謝瑾上位,不過一年,他就能封相。
他無法習武,無法同父親一般提槍上戰場,那他便從文,做到和父親同等高的位置上,接替因為?娘親的死心?衰力竭的父親,守護盛家。
*
盛煙生辰那日,首先收到的是槐花的生辰祝福。
槐花卡著寺廟的鐘敲的最後一下,對她說:“煙煙,生辰快樂。”
槐花的聲音含著笑和淚,盛煙靜靜地看著月光下的少女,她覺得她的槐花一如?初見般澄澈,她抱住她,心?中?想?,真好。
無論如?何?,這一世她將槐花救了下來。
槐花給她輕聲哼著江南那邊用來賀生辰的歌,帶著些江南小調,有些不著調,盛煙聽著聽著,輕輕笑了起來。
其實不想?到謝雲疏,她每一日過的還是挺平和的。
想?到了想?到了,其實也沒有很不開心?。
隻是有一點點,像是一滴雨落入乾涸的眼,有些癢,有些澀,卻算不上疼。那雨會在她眨眼的瞬間從眼角流下,或者她甚至不用眨眼,那一滴雨就會自己流下了。
盛煙其實覺得是這樣的。
直到月亮落下,太陽又沒有升起,世間又開始下起雨。
起初雨很小,盛煙甚至沒有關窗,任由細小的雨絲被風吹進來,甚至有些涼爽。後來雨逐漸變大,盛煙的衣袖被沾濕,她甩了甩手,風順著她的衣袖灌入她的身體,她瑟縮了一下,出於本能將窗戶關上了。
風雨的確一瞬間就變小了,盛煙換了一身乾爽的衣裳,推開門?想?要去長廊下拿一把傘,但才推開門?,就看見一個小墨點從遠處向她走開。
她眯了眯眼,那個人撐著傘,又眯了眯眼,發?現?那個人不認識。她想?,那可?能是她想?錯了,就在她撐開一把傘準備出門?時,那人將她攔住了。
盛煙這才發?現?,是一個沒有穿寺廟中?衣服的小和尚。
小和尚將手中?的東西遞給她,是被雨淋得濕漉漉的一封信和一個小小的盒子。
小和尚說:“是一位姓林的施主?讓小僧送過來的。”
姓林?
盛煙接過東西,將手中?完好的傘遞給了小和尚:“換一把傘吧,這把傘破了一個洞。雨這麼大,其實晚些送也沒什麼的,先進來。”
槐花也從裡麵端了一杯熱茶,小和尚也沒有拒絕:“不用了,小僧有自己的傘,師父說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盛煙彎眸,眼中?的笑意不算明顯,她將手中?的濕漉漉的東西放到一旁,輕聲道:“那多飲幾?杯熱茶。”
小和尚又忍不住自己說了:“其實本來是不能送的,但是,但是那位林施主?實在捐了很多很多很多香油錢。”
聽著小和尚的描述,盛煙大抵也不知道是很多了。
“她為?什麼不自己來?”她其實也還不是很確定,但是姓林的,她認識的的確也就那一個,還是上一世認識的。
林穗此?時給她送東西,和告訴她自己有前世記憶沒有什麼區彆。
盛煙看著小和尚,小和尚果然?也直接說了:“沒事,那位女施主?也奇奇怪怪的,大雨天電閃雷鳴的,也不打傘。這信和東西可?不是小僧打濕的,那位女施主?給我的時候就已經?濕了。”
聽著小和尚一會“我”一會“小僧”,盛煙又遞了一杯熱茶和一疊糕點過去。
小和尚也沒有拒絕,等用完了,外?麵的雨也小些了,便告辭了。
盛煙和槐花將人送到了長廊下,看著小和尚撐著一把破傘又奔到了雨中?。槐花笑著道:“怕是才來了一兩年的小和尚,雨大,煙煙我們先進去吧。”
槐花始終記著盛煙的身體,說完就挽著盛煙進去了。
那封濕漉漉的信和木盒子就靜靜地放在一旁,一個下午,盛煙都沒有打開。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打開,像是一種本能。
兩世下來的本能告訴她,不要打開那封信,也不要打開那個盒子。
但盛煙終究是打開了。
她首先打開的是那封信封和信紙都黏在一起的信,她動作很輕,撕開信封,撥開覆在信紙上麵的一層信封,入目是娟秀的字跡。
很像她前世接觸到的林穗,但她又知道一切隻是偽裝,那個人和這封信都是。
信紙上隻有三句話。
“盛煙,對不起。”
“小煙,生辰快樂。”
“盒子裡麵是你曾經?想?要的禮物——七泠珠,我從前無事時尋人去遠山寺偷了一串,送給你。”
盛煙怔然?。
七泠珠隻是她為?殺害謝雲疏不引起懷疑編的一個借口,其實沒有什麼喜不喜歡,她這麼想?著,下意識打開一旁的盒子。
“叮——”
是盒子上的鎖被擰開的聲音,盛煙抬手將盒子的蓋子往上翻,入目是
是——
盛煙心?中?被雨點冰冷地砸出幾?個字,眼睛移開,手下意識往下,房間裡傳來木盒被合上的聲音。
聲音大的透露出主?人內心?的慌亂。
盛煙腦中?一片空白,良久之後,她才從一片茫然?中?醒過來,手從盒子上挪開,垂下了眸。
外?麵風雨吵著天地,屋子裡麵卻寂靜得可?怕。
盛煙感受到許久未感覺到的那股森寒,順著她的腳腕一路向上爬,像是漆黑冰冷的蛇將她一寸一寸纏住,最後緩慢卻無可?控製地爬向她的心?臟。
隻一口,血肉模糊。
她閉上眼,眸中?隱有顫抖,手指不自覺地蜷縮,最後卻還是自己握緊了自己的手腕,撐著從榻上爬起來,點燃了一旁被風吹滅的蠟燭。
燭火映在她臉上的那一刻,世間都變得寂靜。
*
隔日。
槐花發?現?盛煙手上多了一串玉珠,同盛煙曾經?吩咐人想?要人去找的玉珠十分相似。雖然?她也形容不出來,但是槐花覺得煙煙當時想?要的應該就是這一串。
“是昨日那個小和尚送來的禮物嗎?”槐花好奇問道。
盛煙的手如?前世無數次一樣搭在玉珠上,輕輕點頭:“嗯。”
槐花笑著:“那煙煙紅木盒中?那些玉鐲手環怕是都要失寵了。”畢竟煙煙的喜歡,槐花覺得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來。
盛煙看著,到底沒有說出玉珠的名字。
昨日深夜,在大鐘敲響的前一刻,她還是打開了那個木盒,她靜靜地看著裡麵熟悉的玉珠手串,燭火將她的臉照的如?玉珠一般瑩白。
盛煙想?,原來這就是七泠珠啊。
盛煙想?,謝雲疏果然?是個騙子。
盛煙想?,是的,她們都騙子。
*
離開長安的那一日,盛煙沒有許盛序安來送。
聖上身體越來越不好,此?時京城中?正?是繁忙的時候好吧,盛煙自己也知道這都是借口,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玉珠,被長安夏日的光染得溫熱,但她的手又是冷的。
的確是接口,盛煙隻是想?,總歸,人要按照自己選擇的路走下去,她幫他更堅定地走下去。
但謝瑾來了。
盛煙其實也不知道謝瑾為?什麼要來。
已經?要被封為?儲君的人也沒有學會一絲穩重,今日依舊是一身張揚的紫,盛煙發?現?謝瑾好像格外?喜歡紫色,她同他寥寥見的幾?麵,他都是一身紫。
馬車立在一旁,一月未見的玉蘇抱著劍依靠在馬車上,臉冷的像是全長安的人都欠他銀錢,槐花整理清點著她們帶的東西,盛煙看著唯一來相送的人。
謝瑾手中?拿著一方折扇,彎著眸道:“山高路遠,這一彆本王不知何?時才能同盛小姐再?相見。”
明明是很尋常的告彆的話,卻被謝瑾說的像調情一樣。明明也沒有見幾?次,但盛煙就是習慣了謝瑾這幅模樣,她看著謝瑾麵上的一層皮,縫著笑和善意,她其實不太明白謝瑾是一個怎樣的人,但也已經?不重要了。
總歸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兩個人在一個亭子中?,上麵恰好有一個石頭刻的棋盤,盛煙想?起那日自己被殺的片甲不留,終於尋到了些話題。
“瑾王好棋藝,天下能與之相較者寥寥。”
這倒不是誇大,這一月她細細想?了那一日的棋局,發?現?謝瑾遠比她想?的要厲害。
謝瑾有些謙虛:“多謝盛小姐誇獎,隻曾敗於一人之手。”
盛煙輕輕點了點頭,沒有細問,後麵槐花在向她招手,應當是已經?檢查完了可?以?起身了,盛煙其實知道謝瑾是代哥哥來相送的,她望向謝瑾,還未出口,就看見麵前的青年解下了腰間的玉佩遞給她。
“淮安路遠,長安鞭長莫及,日後盛小姐若是有何?困難,這玉佩能有些助力。”謝瑾說的很真誠。
盛煙卻還是沒有收下,她輕聲道:“多謝瑾王的心?意,但小女無功無德,不敢收。”
話說的體麵,謝瑾彎了眸,其實就是小煙妹妹不想?收,大抵是從彆處聽說這玉佩是皇子贈給正?妃的了,便是一點機會都不肯給,讓他開玩笑的一句“能不能留在長安”都問不出來。
他也爽快,將玉佩收回來:“那山高路遠,盛小姐,來日再?見。”
盛煙點頭,第一次對他露出了笑。
真正?的那種笑,謝瑾知道自己多少沾了點小煙妹妹實在不喜長安的光,他捏著玉佩,一直捏著,一直捏到盛煙被身邊的侍女扶上馬車,一直捏到馬車走遠變成一個小小的點,一直捏到馬車徹底消失不見。
玉佩陡然?斷裂,謝瑾的手上滴落鮮血。
他才不是一個爽快的人,他很小氣,他真的很想?將小煙妹妹留在長安,即便不能留在他的身邊但至少讓他能夠知道小煙妹妹還活的好好的。
淮安山高路遠,如?若小煙妹妹出了什麼事情,他和憐之是真的鞭長莫及。
謝瑾沒有處理傷口,看著斷裂的玉佩,手陡然?一頓,玉佩在內力之下化為?了粉末,一些覆在他的傷口之上,一些順著他的手垂下同血珠一起滾下去。
一旁的仆人低垂著頭,從始至終眼睛都不曾抬一下。
謝瑾回了皇子府,他打開書房,走到一方大大的書櫃前,拿起中?間的一個白玉棋盤,將其放到了書架靠下的一處,隨後起身,書櫃緩緩隨著機關移開,一個巨大的暗室顯現?在他麵前。
他走過暗室前蜿蜒的小道,停在了門?前,謝瑾一瞬間眸色漆黑,卻又很快染上狐狸一般的笑意,此?時他手上的傷口已經?完全凝固了,結了一層薄薄的痂,看著脆弱至極,恍若他手輕輕一動,就要全然?開裂碎掉。
謝瑾禮貌地敲了三下門?,停頓一瞬後,推開了暗室的門?,露出了裡麵坐在案幾?前身形消瘦的青年。
謝雲疏抬起眸,那些屬於少年的青澀已經?全然?褪去,隻剩一張蒼白的臉和恍若生命一般垂下的長發?。
謝瑾閒適地坐到了青年的對麵。
半年未見光,謝雲疏的臉色慘白得過分,但即便是這樣,如?此?絕佳皮相骨相依舊世間難尋,他不太像是從前那個矜貴淡漠的儲君,更像是山林間的一隻妖。
謝瑾笑出了聲。
他說了,他是個小氣的人,他明明知道霜拂在何?處,他就是不告訴小煙妹妹。他哪裡看不出來,小煙妹妹並沒有完全相信謝雲疏死了,但沒關係,以?後總會信的。
謝瑾在心?中?說著說著,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惡人。
但其實這隻是他和霜拂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嘛,你情我願。
霜拂自己送上門?來,將他手中?大部分的勢力都送給他,提出了一兩個在他看來實在無傷大雅的要求,這筆買賣他賺翻了。
賺翻了,也就不太計較霜拂這一條命。
所以?他隻是將霜拂“囚|禁”了起來,說是“囚|禁”,其實也有水分。畢竟霜拂若是想?走,什麼時候都可?以?走,他並不會阻攔。
從一開始就是霜拂設下的局,他隻是應霜拂所願,心?甘情願地走入這個局,得了已然?能夠滿足的無數好處,吃多了有些噎,所以?那日他才會對小煙妹妹講這些。
但他說了,他是一個小氣的人。
那日對小煙妹妹說的話已經?是仁至義儘,再?讓他主?動將霜拂活著的事情告訴小煙妹妹,他定然?是不乾的,他那麼小氣。
小氣道他知道霜拂也快死了,實在不願意再?讓小煙妹妹傷心?一次。
霜拂明顯也是這樣想?的,或者比他想?的還深一些。那些被困在他暗室之中?,病發?時喃喃的自語,年少的懺悔,都是霜拂讓他聽見的。
他下棋從未贏過霜拂。
謝瑾不知道懷揣著怎樣的想?法,一雙狐狸眼中?滿是笑意,壞心?眼地對案幾?後蒼白消瘦的青年說:“她答應成為?我的皇後了。”
謝瑾像是在給自己編一場夢,邀請對麵的人。
他看見霜拂執筆的手果然?停住了,他想?不出霜拂會說什麼,會不乾地祝福,會滿心?的後悔,可?這些都沒有,青年隻是淡淡應了一個“嗯”。
“真的舍得?”謝瑾的眸中?泛起不解。
他都如?此?舍不得,霜拂又如?何?會舍得。
青年沒有再?回答這個問題,他的長發?垂到地上,那是燭火照不亮的地方,謝瑾開始發?現?這暗室裡麵燈暗得可?怕,也是,是暗室。
謝瑾還想?說什麼,對麵卻傳來一聲:“小叔。”
一句話噤聲。
謝瑾笑了,一雙狐狸眼裡麵笑意像醇香的美酒,要從不斷流下的酒盞中?溢出來。自小到大,霜拂沒有喚過他一聲“小叔”。
謝瑾突然?就覺得沒意思,他再?小氣,如?此?踐踏一個人的真心?也沒意思。
小煙妹妹不答應他是他的問題,他不應該將氣撒到霜拂身上。
畢竟,這是他那可?悲的霜拂,想?了兩世,想?到的唯一能讓他的小煙妹妹兩全的法子。
沒意思。
謝瑾起身,眼中?的笑沒了,像是臉上的麵具都被剝下了些,泛著血肉淋淋的疼:“騙你的,盛煙今天已經?離開長安前往淮安了,我知道是你安排的,畢竟我那皇兄腦子裡麵除了那些情愛也沒有旁的東西,如?何?會因為?盛大將軍的功績賜下郡主?的名號還有封地。”
說到一半,謝瑾突然?頓住了,他這一段話將霜拂也罵進去了。但謝瑾想?了想?,又覺得自己說的沒錯,霜拂同他那個爹一樣,也是一個腦子裡麵除了情愛沒有旁的東西的人。
他謝瑾不一樣,他腦子裡麵還有皇位和江山,還有他年少被害的母妃和一夜被滅的母族。
所以?他配不上小煙妹妹。
謝瑾繼續說著:“你那個侍衛一直跟在盛小姐身邊,盛大將軍也派了人,路上的安全你不用擔心?。到了淮安那邊,你應該都安排好了吧,也不需要旁人操心?。”
謝瑾頓了頓,親情終於微微戰勝了自己的小氣。
他收起了眸中?全部的笑意,認真地問麵前看著已時日無多的青年:“霜拂,真的不再?去見一見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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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疏搖頭,甚至沒有思慮。
她並不想?見他。
他拖著自己將死的軀體,去見了又如?何?呢,為?了自己的一腔私欲,讓她又陷入惶然?恐慌之中?,沒有必要。
謝瑾挑了挑眉,手指不小心?摳破手心?的痂,那薄薄的一層頓時全部裂開,但謝瑾沒有什麼感覺,隻是覺得這暗室暗的可?怕,不是人能夠呆的,轉身離開了。
門?被關上的一刹那,長發?自然?垂下的青年平靜地吐了一口血,他的手沾上了些粘稠的血液,他拿起一旁的帕子緩慢地擦拭乾淨。
*
兩日後,謝瑾打開暗室的門?,發?現?謝雲疏已經?不在裡麵了。
他沒有再?走近一步,燭火沒有點亮的每一處,他的鞋踏上去都能沾染霜拂的血,謝瑾沉默地將門?關上,徹底關上,決心?從此?以?後不會再?踏入一步。
外?麵的陽光照在謝瑾身上的那一刻,謝瑾眼睛有些生刺的疼,他想?,可?能霜拂口是心?非,還是準備去見一見小煙妹妹吧。
隻是可?千萬不要將小煙妹妹再?嚇著了,彆咳血了
謝雲疏沒有如?謝瑾所想?,追上盛煙的馬車,同盛煙再?見最後一麵或最後幾?麵。生命即將完結之際,他回到了江南,那個他們最初相遇的地方。
遠山寺香火依舊很旺,來來往往的人香客很多,謝雲疏一根木簪將長發?纏起,拖著疲憊的身軀,蒼白的臉,一步一步走完了遠山寺的登山路。
七泠珠,一共要求七次,謝雲疏去了七次中?的最後一次,哪怕很早很早以?前,在他將盛煙喚為?“青梅”的時候,他就為?她求得了一串七泠珠。
他將其作為?她及笄的生辰禮,謝時其實想?了很久要送什麼,最後的最後才選定七泠珠。是,那時候他還隻是謝時。
那時,在江南這一代,廣泛流傳著七泠珠的傳說。傳說中?言,七泠珠需有緣人求上七次,有緣人萬裡挑一,七次相求都得萬分誠心?。由此?求出來的七泠珠,代表著永生永世的平安。@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鮮少有人求得,於是傳說愈演愈烈,顯得七泠珠愈發?珍貴。
那一世時,謝雲疏其實不信神佛,也不信傳說,但是聽說七泠珠能世世代代為?其庇護,他不知為?何?就心?動了。他瞞著盛煙,說夫子尋他休沐時去一趟書院。
盛煙沒有懷疑,那時她從來不懷疑他,她永遠相信他。他卻因為?說謊紅了耳垂,刹那間從回憶中?看過去,空中?是漫天的紅霞。
他害怕自己不是有緣人,那樣就求不來七泠珠。他想?了想?,先給遠山寺捐了數萬兩白銀的香火,又在腰間佩戴上了皇室中?人才有的玉佩,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做,裝腔作勢,有些生疏,格外?生疏。
他拿著自己從前全然?不屑的權勢和財富,將其像紈絝子弟掛起腰間的金玉一般,卻還害怕不夠。
但幸好,夠了。幸好,他彼時能拿出來的東西暫時足夠了。這一番下來,現?實引了住持前來相見,而後住持望著他或者望著他腰間是玉佩說,他是有緣人。
他是有緣人,於是,他在她及笄之前,求來了想?要相送的七泠珠。
謝雲疏踏上最後一階,向上忘,是佛寺,向下望,是人群。
巍峨莊重,熙熙攘攘,佛寺在上,人間在下,恍惚之間,他仿佛回到了她重來這個世界上的時候。
那時她在他的背上醒來,茫然?地望向四月的江南,衣袖中?的匕首和果子同布料摩擦發?出陣陣的響聲,眼睫恍若日月不住地抬落。
他們的不遠處,穿著一身布衣的小孩放著紙鳶,幾?個小孩奔著跑著,牽扯著手中?的紙鳶,他們不夠高,跑的不夠快,紙鳶飛的並不高,懊惱之餘,傳來一陣陣笑聲。
他背著她,走過旁邊的一排樹,大抵是花樹,散著淡淡的清香,香味隨著江南的風向他們的身上飄。樹的旁邊是潺潺的溪水,閉上眼睛能聽見水流動的聲音。而她,幾?番遲疑之後,輕輕地將自己趴在了他的背上。
那時候他在想?什麼呢,他在想?,煙煙,好久不見。
他們終會相認,他們也終會分離。
這是他前世向佛許願時便既然?的結局。